我相
2019-09-24王秀云
林小麦正要出门,接到杨萍电话,杨萍声音粗哑,高兴的时候声音高一些,一旦声音低沉,就是又有让她不痛快的事了。林小麦很警惕。
“忙什么呢?”低沉。林小麦迅速寻找出能尽快结束电话的理由。理由幸好就在,她要去开会,她的确要去开会。
“我正要去开会。”林小麦说,“你又怎么了?”
“我哥住院了,这段时间我累惨了。”杨萍长长叹了一口气说,“在重症监护室三天了。我天天跑医院。你猜怎么着,人啊,就是命。我13岁爹妈就都走了,我从那性格就变了,不爱说话,我那时候小,也没伺候过他们。现在我哥这样,我就当老人伺候吧。”
林小麦嘘一口气。年轻时候,听见别人诉苦会跟着着急、流泪,想尽方法劝慰。到一定年龄,就知道人的苦多数是自找的。而且渐渐意识到,爱诉苦的人,多自私,诉苦就是示弱,让人怜惜,希望引起人的关注。诉苦对陌生人还行,一而再再而三用在熟悉的人身上,就会让人厌烦。林小麦对杨萍的诉苦早就烦了,一直照顾杨萍的自尊心不说破,只要杨萍一诉苦,林小麦就找个借口挂断电话,等到她心情好了,再想办法找一下。
“茶室也让人烦心。苏根立特别不是东西,有客人不往这带。”杨萍愤怒地说。从住院的三哥到茶室,看起来题材转换,但基调不变,还是诉苦。这一点,林小麦心知肚明。
“那当然了,人家当然不会往这带了。这都在预料之中啊。”林小麦觉得该说放电话的理由了,但茶室的事她觉得应该多说几句。毕竟,她还是愿意杨萍能经营好这个茶室。最起码,有了这个茶室,杨萍不像以前那样天天打电话说“活着没意思”这句话了。
其实杨萍刚经营茶室不久,就有些摆谱了,真当自己是老板一样了,甚至有一次,林小麦说:“我跟我的朋友说了,到你的茶室提我名字打八折。”杨萍当时就说:“那我可得想想再说。”
林小麦有些不快。说起来这个茶室还是林小麦鼓励她干起来的。当初杨萍到茶室打工,干了一段时间有个机会,老板另外有生意,想转手,杨萍有些动心,和林小麦商量,林小麦觉得杨萍一直这样漂着不是办法,就鼓励她接管了这一摊。
“你也可以尝试一下,这个年龄,正是干事的时候。”林小麦说。杨萍刚四十,虽然她总是强调自己身体某一个器官有病了,但多是虚惊一场,除了眼角几根皱纹,其余部件看不出需要养老的症状。她还是希望杨萍正儿八经干点事,别总靠自哀自怜活着。
说起来,正是杨萍让林小麦知道了城市平民到底是怎样一种生活状况。林小麦家是乡村小镇的,自小对城里人的生活很向往。后来大学毕业分到瀛洲市宣传部工作,到了城里,身边同事多是城里人,买房家里掏钱,结婚双方父母凑一下就办得很红火。林小麦不行,一切都得自己打拼。结婚时婆家给了八百元钱,她和丈夫两人刚大学毕业,没有过日子概念,竟然买了一套玻璃梳妆镜,剩下的钱给林小麦娘家,用来给弟弟盖房了。林小麦丈夫当老师,两个人工资不多,日子慢慢也过得很平稳,城里人该有的,他们也有了。
后来宣传部办内部期刊,在社会上招聘几个工作人员,主要是出去拉广告,推销刊物,杨萍是当时的招聘人员之一。尽管杨萍招聘期间工资比林小麦少一半,但因为杨萍是瀛洲市人,那时候杨萍穿衣服就是玖姿、李宁等品牌服装了。林小麦对衣服还没什么概念,随便在什么小店,看上一件,三十五十就买了。就经常遭到杨萍的奚落。所幸林小麦不以为意,该干吗还干吗。
后来杨萍不干了,据说是因为和刊物主编一起出差,被主编老婆看见了,一生气逼着主编把楊萍辞掉了。林小麦就找到一位在地产公司做副总的朋友,介绍杨萍去工作,杨萍上班半年多,也不干了。她们就没多少联系了,通过招聘的人隐约了解到她后来在剧院门口卖票,在旅行社也干过,再后来就没有消息了。
再接到她电话,已经是几年以后了。杨萍说请她吃饭。林小麦在瀛洲市没几个朋友,宣传部又是清水衙门,能有人请客的机会也不多,没有多想就去了。到了一看,说是请客,其实就俩人,杨萍和一个中年男人,男人形象还算不错,平头,长方脸,眼睛细长,看人的时候嘴巴微微张启,露出本地特有的氟斑牙。
林小麦有些失望,自己的位置也不过是被这样的人惦记一下,进到这样的小饭店,还这样不清不白。她心情不免灰暗,便觉得自己的人生还是任重道远,应该再拼一把,弄个科长处长干干,处境应该会好一些。
杨萍介绍男人,林小麦心里在想职务的事,也没听清,估计再见无期,便没有继续追问,大家相继坐下,杨萍拿出一根烟,对男人说:“点上。”男人果然掏出打火机,给杨萍点烟。杨萍说:“行,还算懂事。”林小麦看出来了,这俩人关系不一般。林小麦觉得氛围顿时就有趣多了,她很想看看,那些家庭之外的男女关系到底是怎样的。她在宣传部这种部门,也只了解报纸和文件上的事,那些事到她这一层,都是真真假假,像发酵的面包,无法看出最初的样子。
“这是我相好。”杨萍吐了一口烟,说,“我们在一起半年了。”
林小麦不置可否,笑笑,没说话。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是好人了?”杨萍斜着眼问林小麦。
“无所谓吧。你没变,还像原来那么漂亮。”林小麦模棱两可地说。其实她看见杨萍眼角的皱纹特别深,吐烟圈的时候眼睛瞟一下,脸色晦暗,显得人有污浊之气。想到这里,再看他们俩就有些膈应。
杨萍已经点好菜,大盘鸡、凉拌土豆丝、红烧肉、炸马口鱼。菜一上来,杨萍就扒拉菜,先夹起一块土豆放嘴里,有些夸张地说:“好吃。”然后把筷子从嘴里抽出来,在菜盘里翻搅了一顿。林小麦看着杨萍那双在土豆、牛肉之间神出鬼没的筷子,目瞪口呆。
她心惊胆颤地看着杨萍终于找到一块鸡腿肉,大呼小叫地给夹起来,放到林小麦面前的盘子里,说:“看我对你好吧。”
林小麦盯着盘子里的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不吃,杨萍肯定不高兴;吃,林小麦咽不下去。
林小麦拒绝说:“我……不用,我自己来就行,你自己吃。”
“干吗,还嫌我脏啊,我没病。”杨萍又夹过来一块红烧肉。
林小麦真嫌脏。她如临深渊一般,看着自己盘里的菜,不知如何对付。这时,杨萍又夹了一块肉放到男人嘴里,男人为了表达幸福感,大口吞下猪肉和半截筷子。杨萍把筷子从男人嘴里抽出来,又杵到大盘鸡中翻来覆去挑拣。林小麦恨不能立刻跑掉,上莲花池游泳馆大洗一顿,甚至把胃也洗一遍才好。
那顿饭吃得林小麦浑身难受。找个理由早早结束了。晚上十二点多,电话响起,一接,又是杨萍,呜呜哭,说:“我知道你讨厌我这样。我也不愿意这样,可老刘对我那样,我能怎么办啊?”
老刘是杨萍的丈夫。林小麦大概听说开了一个洗车店。
“他一分钱不给我,一句人话也没有……”杨萍哭诉。
林小麦很厌烦,丈夫也生气,问:“谁呀?深更半夜的。”林小麦不愿意欺骗丈夫,就说:“原来我们单位的临时工,杨萍。”
“少搭理这种人。”丈夫说完又睡了。
林小麦只好拿着手机跑到阳台上,听着杨萍边哭边说:“你知道的,老刘当年开车撞死一个人,是我杨萍求爷爷告奶奶才摆平,赔了人家十一万,这些年的日子就是借钱还钱,钱都是我跑,他管过什么呀?老刘现在这样对我,凭什么啊?”
林小麦见过老刘一面,高高大大的一个男人,长相还是很帅气的。那时候杨萍还在宣传部帮忙,杨萍请大家吃饭,老刘先是不来,后来被杨萍生拉硬拽过来敬了杯酒,老刘说:“今天我有事,改天家喝去。”
杨萍就很无奈地说:“看,就这样,没文化,大家别笑话。”
林小麦对老刘印象不错。觉得配杨萍绰绰有余,她不是很明白杨萍为什么会这么看待自己的婚姻,而且,这么痛苦。
“我现在就站在路边,一个人也没有,一个人也没有……”杨萍在电话中又哭。
林小麦隐隐想起那个男人给她一张名片,还好,没有扔掉,找出来,给男人打电话,说:“杨萍喝醉了,你去看看吧,别出事。”男人答应了,林小麦关机,睡觉。
后来的一段时间,全市公开选拔科级干部,林小麦也和很多没有背景靠山的机关工作人员一样,找资料,复习,参加考试。她以为没多少人,觉得自己问题不大,到考场一看,黑压压一片,原来小小的瀛洲市有这么多仕途无路的年轻人。有很多熟人,见面都有些不好意思,好像彼此看见对方内衣上的补丁一样。
文化科的李科长也来了,他是副科长,十年的副科了,他骂骂咧咧地说:“好像被强奸了一回。”
林小麦没考上,李科长也没考上,李科长让林小麦看看录取人员名单,林小麦明白了,考上的,多是官二代富二代,他们这些人,就是陪太子们制造提拔机会的合法理由。李科长觉得被强奸了,林小麦觉得是被当傻子耍了一把。心情很郁闷,又想不起和谁说,就给杨萍打电话。
杨萍一听是她,说:“晚上老二请咱们吃饭。”
林小麦有些懵,不知道老二是谁。到饭店才知道,杨萍已经和原来那个男人分手了。新换的这一位,是一名外科医生。
和原来那男人比,医生稍矮,微胖,眼睛总是带着笑意,好像对面摆着红包一样,而且那红包恰到好处,不是几千几万,太多,伤人;也不是几十,几块,太少,小瞧人;几百吧,不多不少,拿了也没什么毛病。
林小麦坐下,有些尴尬,她本来想找个人发泄一下,这场合,像这饭店的灯光一样,灰暗不明。杨萍介绍她时说:“才女,宣传部第一笔杆子,科长。”然后说:“哥,看见了吗?什么才女科长,那些名头算个蛋啊。朋友,我就认是不是朋友,对吧?”
林小麦很尴尬,她还是很看重自己才女科长身份的。可要是实话实说,在杨萍和杨萍的老二看来,就不够仗义了。和这些人在一起,表现仗义是很重要的姿态。林小麦就说:“说那些干吗,喝酒。”端起啤酒一饮而尽。
“行吗?你那酒量。”杨萍担心地说,然后转身对那位被称为老二的医生说:“就这位,上次啊,跟我喝酒,你不能喝酒别喝,还逞能,喝了两瓶啤酒找不到家了。”那次林小麦喝多了,她是故意喝多的,和杨萍在一起,不表现自己喝多了,好像自己不够朋友一样。
林小麦不能理解,喝多了,喝醉了,怎么就够朋友了呢,可这些人的标准就这么简单。
这个标准对林小麦说,很容易实现。林小麦喝第三杯啤酒的时候,她趴到桌上,跟杨萍说:“这酒真好喝。”
“好喝吧?”杨萍哈哈大笑,问。
“好喝。”林小麦也笑笑。
楊萍说:“好喝就再喝一杯。”林小麦果然就又满上一杯,被杨萍拦着说:“没说跟你喝。”说着,把杯子对着医生说:“干了!”
医生端起杯子,干掉酒之后,把杯子倒过来,说:“可以吗?”这时候一滴酒沿着玻璃杯壁滴下来。杨萍说:“没干,再来一杯。”医生又喝了一杯,说:“满意了吗?”
“不满意,再陪一杯。”杨萍给他们俩人分别满上,俩人碰了一下,一起干掉。
“好玩吗?”杨萍喝完杯中酒后问林小麦。
林小麦说:“好玩。”
“好玩我们再喝一杯。”他们就又喝了一杯。
他们都喝醉了,走路摇摇晃晃,他们执意要先送林小麦。医生打车,林小麦要坐副驾驶位置上,杨萍坚决不干,坚持让林小麦坐在后面。林小麦知道,杨萍不想让林小麦支付打的费。
林小麦到小区门口,司机停车,林小麦下车,杨萍和医生也下车,非要送林小麦到家。林小麦拒绝,推搡他们,杨萍一使劲,林小麦被推到路中间,一辆车嗖一下从林小麦身边疾驰而过。林小麦吓了一跳。急忙往路边挪。杨萍不干,非拉着林小麦。已经深夜,路灯坏了,视线特别不好。林小麦说:“快走吧,太危险了。”
杨萍说:“我就想死,我死了算了,活着没意思。”又一辆车过来,肯定是快到他们身边才看见,突然转向,迎面来的车只好跟着往右侧急转,杂乱的车胎摩擦路面的声音响成一片。
几个司机纷纷停车下来,一个年轻的司机冲上来大骂:“你他妈找死啊,找死找个没人的地方死去,别他妈在这祸害别人。”
杨萍说:“姑奶奶就想死,你怎么着吧!”
几个人围上来,咒骂声纠结在一起。
林小麦急忙跟大家说:“对不起,喝多了。”
“一个娘们喝成这德行,一看就是烂货。”那几个人骂道。
“你骂谁啊,想死是吧,想死姐陪着你们。”杨萍扑上来。
几个人看清楚了就是两个女人,也没有再纠缠,骂了一句:“滚,去你妈的。”开车扬长而去。
林小麦不知道,医生什么时候走了。只好让司机跟她一起把杨萍劝上车,告诉司机杨萍家的地址,自己赶快回家,躲进卫生间半天没敢出来。她觉得杨萍太危险了。必须远离。
杨萍到家之后给她打电话,林小麦直接关机了,以后杨萍再打电话,林小麦就不接了。杨萍发短信,道歉,说自己太痛苦,太孤独,没有人懂她、理解她,请林小麦喝酒,林小麦一概不回,杨萍终究也算识趣,慢慢就不再联系。
林小麦后来总算等到一个机会,提拔当了理论科科长,喝酒的场合渐渐多起来,朋友圈子逐渐扩大,能和商人、文化名流和各个部门的副职同桌共饮,甚至和个别一把手、富商也能把酒言欢,俨然踏入上流社会一般。
家庭生活也有了很大变化,女儿上了幼儿园,买了一辆捷达,丈夫单位换房,他们终于住上了三居室。林小麦有了自己一间书房,原来舍不得买的《莎士比亚全集》《鲁迅全集》《西方哲学史》等,被整整齐齐摆上了一套棕色胡桃木书橱里。林小麦觉得生活已经很上档次了。
有一天,林小麦被一位女老板邀请去茗仁茶室喝茶,林小麦找到茶室。茶室和瀛洲市最大的商场隔着一条马路,门前有棵古槐,门楣是书法家旭宇题字,进门是山水景观,小石山上青苔绿植,橡皮大小的凉亭旁,竟然还坐着一对弹琴的读书人,应该就是子期伯牙,知音相对。古琴悠悠,檀香袅袅,营造出和饭店迥然不同的贞淑之气。
像大部分贫寒出身、读过书的人一样,林小麦过高估计了这种仿古场所的文化意义,觉得在这里喝茶真是一件优雅的事情。几个人都有些来历,官太太,富婆,小官员。其中一位给每人都带来了礼物,男士一条领带,女人们每人一条丝巾,林小麦本来不好意思,看见大家都很坦然地收下,只好假意客气了一下,放到包里。
说的话题很杂,女人们说挣钱,男人们说各级别官员调整情况,从中央到地方,很多官员名字林小麦都没听过,就知道自己在官场还不入流,不免灰暗。但和这些人聚会,有一个好处,可以见识瀛洲各大高档消费娱乐场所,最高档的KTV,最新式菜品,最流行的美容产品,林小麦几乎都领略了,人家也不让她花钱,每次她想请客都被拒绝,或者悄悄付款。原因只有一个:“都是朋友,你那点工资,不够一顿饭钱。”林小麦只好表示感谢,又不想欠太多人情,下次再请她,她很想拒绝,但人家一找她,她就又跟着一起吃吃喝喝。她知道,这些人请她,是因为她毕竟在宣传部这种部门,提拔是早晚的事,万一哪天到一个重要岗位,他们办事就方便了,人家这是投资。
林小麦也有所图。毕竟自己是外乡人,在瀛洲市无根无叶。这些人都有些道行,不知道什么事用上,再说,跟着这些人也不吃亏,他们都有权有势有钱,花个千八百元不当回事。林小麦要去省里参加一个表彰会,几个人直接拉到商场,买衣服的,买鞋的,一位大姐送了一条彩金项链,林小麦想拦都拦不住。
林小麦渐渐很乐意和这些人在一起,在单位说起这些人也很有面子,杨萍和这些人一比,显然就不入流了。
但杨萍还是又出现在林小麦的生活中,说起来很偶然。林小麦那天去茶楼之后,觉得那茶楼很有品位,偶尔有朋友聚会聊天,就带朋友去那里。那天和朋友从茶楼出来,过马路的时候正遇上杨萍。杨萍和一个矮个男人在一起,看见林小麦,白了一眼,说:“德性。”为了这声嗔怪,林小麦和朋友告别,留下和杨萍说几句话。杨萍说:“你换了手机号码?我打了几次也不通。”
林小麦有些尴尬,她换号码的时候,把杨萍和其他一些无关紧要的人都删除了。当着杨萍的面,只好说:“手机坏了,原来的号码都丢了。”
“行,我就当你说的是真话。把电话给我。”林小麦不知道她要干什么。掏出手机。杨萍在林小麦的手机上输入自己的号码,拨了一下,听到通了,又把自己的手机号输入保存到林小麦手机上,说:“看你下次再敢丢我的手机号,晚上请我吃饭。”杨萍斜着眼。
林小麦有些局促,说不请,说不出口;说请,不情愿。我凭什么请你吃饭呢,林小麦心里想,现在都是别人请我吃饭了。
杨萍像看透她的心思,哈哈大笑着说:“不让你请,让他请。喏,刚给我买的衣服,看看,好看吗?”说着把手提袋举起来,让林小麦看,林小麦已经知道一些品牌名字了,她认出是PRADA,至少两千,林小麦一月的工资。
“我给他打电话,跟他说,我看上一件裙子,过来给我付款。他说忙,我说爱来不来,把电话挂了,他就来了。”杨萍对身边的男人,也像对林小麦说:“我叫他阳阳,你就叫他阳哥吧,大家都叫他阳哥。”
林小麦很堵心,我凭什么叫他阳哥呢。可又不好当面让杨萍难堪,就点了点头。
林小麦没有跟他们去吃饭,但杨萍还是又重新出现在她生活中。她还像从前一样,经常喝醉酒打电话,在电话中哭,偶尔聚在一起,总是说要死:“我妈死的那一年,我13岁,我从此性格就变了……”基本每次谈话都从这里开始,到“老刘不是东西”结束。
那一天,林小麦刚散会,接到杨萍电话,说要和老刘离婚。林小麦心不在焉地问为什么呢。杨萍说:“我想买个饮水机,才四万多,为了一家人的健康,老劉这个不是人的,不给钱。我还不是为了他爷俩啊。”
林小麦第一次隐隐约约意识到,杨萍为什么这么痛苦。
林小麦好意劝说道:“别瞎折腾了,你干点正事吧。我觉得你可以开个茶室,成本低,也有点事干。听听音乐,喝点茶,多好啊。”
杨萍说:“我早就想自己做事,老刘那个死脑筋不让。”
又过了一段时间,杨萍打电话请她吃饭,说得很生猛:“你要再不出来咱俩绝交。”
林小麦有些不好意思,只好答应跟她一起吃饭,但林小麦说晚上有事,只能明天中午。林小麦再也不敢跟她晚上一起吃饭喝酒了。
杨萍说:“好吧,定下地方我给你打电话。”
第二天接到杨萍电话,林小麦赶过去一看,路边一个低档馆子,所谓雅间就是一个布帘子遮一下。厅里吃饭的人说话声音都很大。有一个男人往地上吐了一口痰,伸出脚把痰捻了一下。
“这里的麻辣排骨特别好吃。”杨萍说。
林小麦沉吟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说:“换个清静点的地方吧,这里太乱了,怎么说话啊。”
“行,你说去哪里,咱们去吃大锅炖鱼吧,都是白洋淀的活鱼。”杨萍说。
也只有在这些饭馆吃了。林小麦和她一起去吃鱼,比刚才的饭馆好一些,起码雅间有门。
杨萍点了炖黄花鱼,又点了炖排骨。林小麦觉得够了,杨萍不干,坚持要了东北拉皮和凉拌鸡胗。为了阻止杨萍夹菜,林小麦先把一整条黄花鱼夹到自己碟子里,故意说笑:“我早晨没吃饭,就等这一顿了。”
杨萍一听,立刻把筷子从嘴里抽出来,在排骨中翻来搅去,挑出一块肉多的,放到黄花鱼上面。林小麦小心地夹着杨萍筷子没碰到的地方,把排骨挪开,一边挑鱼肉吃,一边警惕地注视着杨萍的筷子,迅速在她筷子没到达的地方夹拉皮和排骨放自己碗里,尽量不给杨萍夹菜的机会。杨萍还是能抓住机会给她夹菜,她碗里菜很多,杨萍也不会注意她吃没吃自己夹的菜,林小麦这一顿饭虽然也是心惊肉跳,但总算吃了一些。
杨萍叫她来,是商量要不要買别墅的事。林小麦很吃惊,她难以想象杨萍突然就要买别墅了。林小麦去过杨萍家,瀛洲西面一栋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楼,屋子也没装修,进门有一股子霉味,印象最深的是客厅在两个卧室之间,不能采光,进门就得开灯。
“就是这个死老刘,非要买颐和庄园的,我偏不,我要买皇家壹里的,三层,将来给你弄一个书房。”杨萍说。
“多少钱?”林小麦迟疑着问。
“这两边价格差不多,颐和庄园379万,皇家壹里400万。”
林小麦顿时有了自惭形秽的感觉,这个钱,自己两辈子也挣不到。毕竟还是城里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林小麦又开始装疯卖傻,说:“行,必须有我一间书房,我在那样的书房一定能写出世界名著。还是皇家壹里吧,听着就上档次,离皇家只有一里地,典型的贵族生活啊。”
“我就说皇家壹里。你看人家那楼设计的,有欧洲范儿。”杨萍说。
林小麦没去过欧洲,不敢接这样的话茬。就说:“听说皇家壹里的房子是唐山人设计的,抗震。”
吃完饭林小麦想结账,被杨萍拒绝,杨萍说:“快算了,你那点钱。”
林小麦顿时气馁,也是,人家都是要买别墅的人了,自己这点工资真是太寒酸了。也不再争。
杨萍结账回来,举着手包问:“我这包怎么样?1800元。”
“是,那个阳哥买的?”林小麦迟疑着问。
“你就知道阳哥,追我的人多了去了。我出去吃饭,一堆小男生争着给我拿包。这是律师给买的,他敢不给买。我给他打个电话。”杨萍说着,真掏出手机,拨通电话说:“干吗呢?吃饭,还吃饭啊?吃饭怎么不叫我?有事,有什么事啊,挣钱给我再买个包,这个包我不喜欢了。说话算数啊。”
林小麦心情更加灰暗了。林小麦知道她的包,GUCCI,文艺女青年新宠,林小麦看过几次,舍不得。指望丈夫给买,更不可能了,丈夫跟她出去买菜都算计来算计去,可除了丈夫,她没想过有任何其他男人会特意送她一个包。
林小麦被杨萍展现的生活给打蒙了,到单位之后心情暗淡了很久才平复,然后继续自己上班写材料、下班买菜做饭,偶尔和那些官太太、富商小聚的日子。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她闲来无事,忽然想起杨萍的别墅,就打电话问:“你那别墅到底买在哪里了?”
杨萍又开始骂老刘,说:“这个死老刘,到底买到了颐和庄园,说那里有水面,水主财。”
“还有我的书房吗?”林小麦听说杨萍真买别墅了,心情并不好,可见,以为朋友会真心祝贺自己的成功,是多么幼稚的想法。但她还是装作高兴地说:“祝贺啊,我的书房肯定没了。”
“绝对有,他敢没有。明年才下来房呢,装修的时候我盯着。”杨萍说。
又过了几个月,林小麦接到杨萍的电话,说搬了新房,让她去看看。林小麦以为杨萍搬到别墅住了,刻意平复了一下隐隐作痛的嫉妒心,买了一束花,跑过去一看,原来是在她家附近又买了一套二手三居室,白色欧式装修,沙发扶手雕花很繁复,靠背也很高,林小麦不是很喜欢。她既不喜欢纯欧式装修,也不喜欢纯中式装修,她管这种装修叫媚雅装修,觉得都不是真雅,都是装雅。她看出来了,这些家具不是实木的,都是压缩板。但林小麦还是假装挺喜欢,一个劲夸装修有品位。
“白色是我最喜欢的颜色。”杨萍扶着白色的房门说,“我跟老刘说,必须都是白色的。”
用白色象征纯洁,在文化圈已经老套得成村寨用语了,但杨萍显然还以为这样很时髦,很文化,能代表自己出淤泥而不染的心灵。林小麦只好迎合说:“白色象征纯洁。”
杨萍果然很动容说:“我就想用这个颜色。”林小麦想起她身边的男人们,不知道接下来说什么好。就指着餐桌上的茶杯说:“这茶具挺好,一看就是你的手笔。”
这话立刻又引来杨萍对老刘的一顿轻慢:“都是我自己选的,他那水平,还不知道弄成什么样呢。老刘可喜欢了,他哪住过这么好的房子啊。”
林小麦不好意思看杨萍,担心自己洞悉真相的眼神,让杨萍尴尬。其实那是一套普通的水杯,杯壁上的蓝花一看就是机器活,不是手绘。在超市,不会超过五十块钱。杨萍显然不懂,或者,以为林小麦不懂。
杨萍让林小麦留下吃饭。林小麦想起几次吃饭杨萍的筷子在菜盘里出来进去的景象,急忙拒绝,说:“单位晚上有事,我必须得走。”她连水杯都不想用杨萍家的,一摸杨萍的东西就想到在杨萍嘴里出来进去的筷子。
林小麦找个借口离开,杨萍送她,路上告诉她,她上月已经到茗仁茶室干了。
“我是副总。”杨萍说。
林小麦想不清楚茶室还要副总,但也为杨萍高兴,总算有点事做,不至于太无聊。但不好意思说透,如果这样说,杨萍肯定會辩驳,甚至难堪。果然,杨萍说:“我倒不在乎那几个钱,我就是想看看,将来我自己干一摊。”
林小麦一听,立刻就预见了不久的将来,杨萍愤然离去的场景,不如现在就给她垫个台阶,让她到时候不至于不能自圆其说。于是就说:“对,你平时多留心,看看每一个环节都是怎么运作的,机会成熟自己干。我觉得你行。”
这事也就过去几周,杨萍果然就不痛快了,她给林小麦打电话抱怨说:“这老板村里出来的,做事小家子气。我觉得像明前茶就该多进一批,黑茶现在正盛行,现在有钱人太多了,讲究养生,囤积一些,可老板每次进货就那一两样,没气魄。”
林小麦知道这一天很快会到来,没想到这么快,只好给她继续垫台阶说:“你别管那些,做好自己的事,留心他们的进货渠道,运作模式,这才是最重要的。你的目标不是打工,是自己干,你别忘了。”
一周之后,杨萍又打电话,说:“真没法干。今天几个人来喝茶,其中有两个是教育局的,倒算不上是朋友,起码也是熟人吧,就打了八五折,那人家下次还能来吗?真是小家子气,气死我了,我必须自己干。”
林小麦正忙着,应付着说:“别着急,将来自己开店,这些客人引导去你那。我马上开会,不聊了。”
林小麦知道,杨萍干不下去了。但是杨萍不会说自己干不了,她必须为自己找个理由,林小麦猜想,这个理由是什么呢?
几天之后,林小麦接到杨萍电话,杨萍问:“忙什么呢?”杨萍声音低沉。 林小麦迅速寻找出能尽快结束电话的理由。理由幸好就在,她要去开会,她的确要去开会。
“我正要去开会。”林小麦说,“你又怎么了?”
“我哥住院了,这段时间我累惨了。”杨萍长长叹了一口气说,“在重症监护室三天了。我天天跑医院。你猜怎么着,人啊,就是命。我13岁爹妈就都走了,我从那性格就变了,不爱说话,我那时候小,也没伺候过父母。现在我哥这样,我就当老人伺候吧。茶室,我是真顾不上了。”
林小麦笑了,没有正面回应,说:“问你的内心,你最想要做的是什么,想清楚了,就做。”
杨萍说:“茶室我真有些舍不得。老刘也想让我干,前几天也不知道犯了什么病,非要给我换辆宝马,我说不用。这不,我哥这一病,雇了两个高护,一人一天三百七十元,谁掏这钱,还不是我,我这刚从医院回来,给他买了一个护理床,我本来想买那三千多的,他们非要买九百多的,我真是无语了……”
林小麦忍不住了,打断她说:“杨萍啊,我要去开会了,你自己看着办吧。”挂断电话,她没来由地想起《金刚经》中一句话:我相即是非相。她想象一个13岁的小女孩,从城市贫民窟里,仰望不远处高楼大厦中温暖的灯光,这个叫杨萍的城市女孩,离自己想象的生活总是那么远,那么远。
林小麦走进会议室,松软的地毯上绣着大朵大朵的祥云,她找到自己的位置,把彻夜没眠写就的材料拿出来。然后,她把手机调成静音,想了想,又翻出手机号码。新换的智能手机,有屏蔽功能,她把杨萍的名字,直接放进了黑名单。
宣传部长正在台上讲新时期文化建设。林小麦手机一阵颤动,打开一看,是自己办公室同事发来的:有个叫杨萍的人哭哭啼啼来办公室找你。说在你上班路上看见一辆捷达撞在了公交车上,打你手机又不通。担心你出事。让你方便给她回个话。
林小麦心里一动,急忙把杨萍从黑名单中放出,回信说:“捷达去年就已出售,换成了桑塔纳。开会,安全,勿念。”
过了很久手机才振起。“德行,吓死我了,你赔我面巾纸。”
林小麦心里一热,回信说:“嗯,中午请你吃火锅排骨,并赔面巾纸卫生纸各一包。”
责任编辑:朱亚南
作者简介
王秀云,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22届高研班学员,著有长篇小说《出局》《飞奔的口红》等,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钻石时代》《我们不配和蚂蚁同归于尽》等。在《北京文学》《十月》《人民文学》《散文》《江南》《青年文学》等刊登小说诗歌散文多篇,多部作品被转载。曾获得《北京文学》新人新作奖、河北省十佳作品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