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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心比心

2019-09-24何石

湖南文学 2019年9期
关键词:松林脐橙

何石

小汽船发出“呜——”的一声悠鸣,拖着个幽怨而闷重的尾音,只见刘松林把汽船掉了个头,船头犁出一道深深的沟,就从北岸的校场口将军码头望江心射了过去。刘松林举头见一排白鹭掠过头顶,不时变换出聚散无常的队形……他的眼前迷离起来,竟然出现了驻村扶贫的第一书记王德海总是笑眯眯地盯着村支书许仲英看的神情。有一次,他去许仲英家的医疗室拿药,王德海和许仲英那个哈哈,把医疗室都要抬走了,要不是急着拿点药,他还真不愿进去打扰他们。王德海是县里文广新局的副局长,是部队一个正营级干事转业的,吹拉弹唱什么都会,人又幽默,满脸络腮胡子,激情澎湃的样子。那一对男女,要是哪天抓住他们点错处,非要好好治治许仲英,宣泄下这剥夺渡工之仇。

刘松林一时分神,脚上的油门松了,手里的方向盘也偏了位。这时只听船上有人急得大喊大叫:“浪里白刘,船要被打到下游去了!你怎么开的船?!”

“浪里白刘”是乡人对刘松林的谑称。他也不急,加大了油门回正方向,没好气地说:“有什么大惊小怪,你们全部掉到河里我也给你捞出来!信不信试试?”他边说边变换着油门,汽船就抖了起来。

“刘松林,你祖上世代英明,莫在你这一代出了报应。你自己丢了渡工的饭碗,难道要把气撒到我们身上?我们哪个与你有仇有冤?!”见船摇得厉害,本村一个过对河的男子生怕出事数落开来,“要是我,无论如何也要守住这几辈子的好名声,坚持站好最后一班岗!”

刘松林想想也是,是不是“最后一班岗”且不说,这背个骂名何必呢?自从老婆徐东兰瞎了那双眼睛以后,他里里外外一把手,既要打理地里的庄稼,又要安排妻子的吃喝,白天还要摆渡,这样多头兼顾自然怠慢了南来北往的过渡客,往往是过河的客人喊破了嗓子,他还在地里忙农活或者在家里做家务,也莫怪大家讲闲话还到处投诉。这样想着,心里觉得对不住乡里乡亲的,也就踩住油门,稳稳当当地把一船人送到了对岸。

借着等客的时辰,他掏出支烟点了走出驾驶舱,看着这个南北渡口和这段熟悉的江面,心里波澜起伏。晚清天国风云卷起,他的祖上加入江忠源的“楚勇”,杀到南昌时因功擢升至守备,但因念及家中老母,求江公放他回乡尽孝。江是个孝子,也就准了,临别问有何要求,他祖上是个老实人,只求江公准他回去守住家乡校场口码头专司摆渡就够了。摆渡的俸银足以养活一家老小,而且这个差事直到民国都在世袭沿用。解放初所有民国公职、零散人员原封不动照岗上班,松林的父亲就又顺理成章当了艄公。到了八十年代中期,松林的父亲要退休了,在乡、村两级干部主导下,专门组织南北两个码头所在村的青年进行了新任渡工的选拔比武,那个场面相当激烈,跟当年蓑衣渡的征战差不了几个毫厘。

刘松林当时还在读高中,为了抢得这个职位,书也不读了。想起这些个悠悠往事,他卵睾子也是劲,走出船舱对着翻滚着的江水吼叫:“这水上功夫,谁敢与老子叫板!”又道,“嘿,许仲英,你想要老子放弃渡工的这份差事,我几十年的工龄,还是签了合同的,哪能说不干就不干了呢?你勒令我儿子月底前回来接班,回不来必须换人,你是料定我儿子不会回来,成心欺负我刘家无人吧!”想起村支书许仲英给自己的最后通牒,他又气又恨又无奈。

这个月初,许仲英代表乡政府、河对门两个村的村支委给了他一个决定:同意把他的儿子刘喜庆从广东叫回来接班,但如果月底前回不来这渡工就要另择他人。眼看只有两天就要到期,这好端端几代人延续不断的渡工到了自己手上就要断代了,想当年祖上连官也不当就想着这份旱涝保收的活计,无非是考虑到家门前的差事,既可以兼顾农事又可以养家糊口。这些年乡政府为了加强管理,减少安全隐患,杜绝乱收费,把其他小渡口的摆渡都取消了,只保留了这个过河频率大的渡口,还鸟枪换炮把木船改为汽船,又把渡工的工资纳入了预算,每月定额有两千元的收入。这份待遇如果老婆徐东兰眼睛不瞎,能打理好家务,他再给她在农活上打打下手,那是几全其美的事;或者儿子能接了班,自己完全腾出手来干农事,这个家也还是过得下去的。可儿子是死活不回来,嫌弃这点钱娶个老婆“打汤喝都不够”。儿大不由爷,有什么办法?又心想,难道儿子不回来,我就不能再搞了吗?我年纪并不大,身子骨还硬朗,每月哪怕儿子没有一分钱回来,我守住渡工这份差事,除了给老婆看病之外两人尚可将就着过日子。前几天听人说向塘这边也就是许仲英的外家有个小伙子急着想抢渡工的挑子,还是她的远房侄子。想到这些,他在心里狠狠地骂了句:“许仲英,你逼人太甚!”

心里懊恼不爽,见一时也没有人过河,他便上了码头,到处逛了逛,想打听一下这个许仲英的远房侄子到底是个什么角色。

暮色罩满江面的时候,刘松林该收工了。他不会加班,夏令时六点半,雷打不动要收工。这时哪怕你扯破了嗓子、打烂了电话,他也懒得理你。除非县里、乡里有人把电话打给村支书许仲英直接派活,而且,次数多了也是不管用的,他也有规定的作息时间。

他把汽船锁在岸边一个水泥墩子上,就上了岸。这时大家都往家里赶了,他却还要去苞谷地里施一次肥。他三两下把肥料往喷雾器里兑好,背着就走了。徐东兰摸索着走出来喊:“松林,么咯时辰了?”

“天要黑了,我去洒肥料,你该做饭了!”松林边走边把话丢在后頭。

松林家有三亩多的水田五亩多的旱地,前些年徐东兰眼睛没事的时候,他们把水田全部种了水稻,恨不得还要种双季,山上的旱土栽了烟叶。但自从徐东兰帮不上手,儿子刘喜庆去了广东,他只种了两亩田,硬把一亩好田和所有旱土改种了苞谷。那烟叶又是看苗、追肥、除草,还要打梢、摘叶、上烤、卖烟,种苞谷工序少些,下了种,追了肥,只需打一次除草剂就可以了。这会他是去追叶面氮肥的,他要趁天黑之前把这一亩多玉米地整完。这些年养殖业衰退,玉米也不值钱,一亩收下来除掉肥料、农药成本也就七八百元的收入;而种烟,尽管这些年村里人一窝蜂盲目跟进超出了国家计划,烟草公司也调整了收购标准,变相发出了限产信息,但除了成本至少一亩还有两千元的毛利。这明晃晃的差异,没有劳力眼睁睁地看着也无可奈何啊!

追完这一亩多玉米田,已是月朗星疏,灯火连村了。他饥肠辘辘,腹中咕咕作响,不由得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屋里黑灯瞎火的,不是徐东兰节省,而是她根本就没有需要。她摸索着插电煮饭,又煎了几个荷包蛋,还炒了个白菜。松林打开灯,只见那菜是炒好了,但那电饭锅里的饭却还是泡着的生米,原本煮饭的按钮就没按下去。

“婆娘,吃个球啊!还是生米!”松林冷冰冰地吼起来。

“啊?!”东兰从灶后蹿出来,就要去摸饭锅,“我明明是按了煮饭的,这记性怕是狗吃了,看把你饿得,真是不中用了……”说着就眼泪婆娑起来。

这一哭松林也没有了脾气,他把徐东兰搀到客厅里,开了电视,还把台调到她最喜欢的县台的新闻频道。自己从酱缸里取了块米花糖咀嚼着,安心地等饭跳闸。他看着电灯下的婆娘,心里不禁充满了自责,这个读书比自己多、长相比自己出众、主意比自己周全,根正苗红、说媒的踏烂门槛的山背村里的村花,不是自己使了个“生米煮成熟饭”的手段,八杆子也未必属于自己的女人,怎么会跟着自己受苦?偏偏又得了这个古怪的眼病,看似清澈的眼睛却什么都看不见。这些年也去了县城最好的医院,花了不少钱,医生讲无力回天了,但他一直有个念想,无论如何也得带婆娘去省城最好的医院看看。

米饭很快就跳了闸,松林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又弄了个腊肉炒猪血丸子,这个可是喝酒下饭的好菜。村里人的腊肉从年头可以吃到年尾,每逢招待客人或是干了重活,免不了是要大快朵颐犒劳一下的。今天饿了,加上煮饭耽误了,松林就索性善待自己,和婆娘好生奢侈一回。他泡了一缸好酒,专门浸了一根牛鞭还加了包滋阴壮阳补肾的中药,浓浓的酱红色照得见人影儿。他给婆娘也倒了一杯,徐东兰接了酒,脸上就荡漾着春色,她知道松林轻易不给她喝这个酒,只要喝上,就暗示晚上有戏唱了,那头牛要开犁了。她就故意慢条斯理地把个酒喝成根根丝线,让松林那念头燃烧成旺火,把个刘松林急得不是催她早点收拾碗筷,就是让她先洗澡。一折腾,徐东兰自己心里也痒痒的,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她在想,男人这些天心思重,既是儿子那边犟到底,九头牛也拉不回;又有交通局、乡政府和村里逼得紧,一个月为限还有两天就到期,他却还有心思云雨风月。

“松林,还有两天就到期了,你不再给伢儿打个电话?”徐东兰故意拿渡工的事拖延。

“要说你跟他说,我一开腔就准干仗。”松林兴致败下去好多,“伢儿那里就莫去费口舌了,他已经讲明嫌渡工收入少了,不撞破南墙是不得回头的。”

“那我们就要做好解除合约的最坏打算,既然乡里做了决定,那我们也要找乡政府适当给以补偿,几十年的老渡工,没有功劳有苦劳,怎么说断就断了呢?”徐东兰理直气壮。

“那我们明天就去乡里,找交管站谈判!”刘松林立马就来了劲。

“明天不摆渡了?”徐东兰问。

“饭碗都要碎了,还在乎这一天的名声!”刘松林打定了主意,还没有忘记先前的谋划,就又催开了,“婆娘,明天还要赶早,快快洗洗睡吧!”

“松林,我觉得还是告诉许仲英一声,免得到时候还讲你擅离职守,”徐东兰还是老成,提醒男人,“也看看许书记什么反应,帮不帮我们说话。”

婆娘讲的有理,刘松林看看表,已经十点钟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给许仲英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但没接,可能睡了。过了一会,许仲英拨了过来。徐东兰赶忙抢了过去。

“哎呀,许书记啊,不好意思,我跟你讲,我觉得我们干了几十年的摆渡工,不管是村里请的还是乡里招的,都在为人民服务是吗?這下我儿子确实是赶不回来,”她话锋一转,“但总不能一脚把我们踢了,总要给个说法——我们明天要请个假,去乡里上访!”

她灵机一变把“谈判”改为“上访”,是想加重语气,给许书记以压力。

“徐姐,你莫急,补偿的事我们向乡政府也提过的。明天乡里领导、驻村扶贫的第一书记会亲自下来现场解决问题,你们就不上去了。明天老刘放天假,我叫临时顶班的王静来拿钥匙。你们上午到村部来,有什么想法直接对我们说。好吗?”许仲英压低声音安抚徐东兰。

刘松林起得早,王静起得更早,他从刘松林手里拿走了小渡船的钥匙。王静是对河两个村除刘松林之外唯一考了汽船上岗证的人,平时刘松林请个假,就是他临时替替班。小伙子脾气好,也上进,以往总喜欢到船上玩,没想到他什么时候就去考了证了。

刘松林一大早就背了肥料和喷雾器往自家的玉米地里赶,他要赶早将五亩玉米的肥追了,上午还要去村部与乡里的领导谈判。这时,天才刚放亮,山野里并没有什么人,只有接替自己的王静早早地守在校场口码头,按响汽船喇叭催着过河读书的孩子们。

刘松林家的旱土不在一块,且相邻的地里种的都是烟叶,他家的玉米倒成了鹤立鸡群的稀罕物。他弄完坡上的一处地,又要赶往山脚的一块地里去,这时他站在高处,却不经意间被远处的风景迷住了:一连片足有人头高的脐橙树葱葱郁郁,枝叶间点缀着密密麻麻银色的碎花,树和树之间还没有长满,裸露着的黄土在滴翠的青绿里显得斑驳,一种从未有过的香味让他鼻洞大开。这一块地连绵起伏在一处当阳坡地里,足有三十几亩。难道这就是许仲英家的那块脐橙示范园?

从苗木的长势看,也就三年左右,但这些脐橙树再过几年,那可是无限惊人的一个宝库。刘松林很少路过这片地,也很少这么大白天留意过,只隐约听说村支书许仲英觉察到烟叶种植“即将到头”之后,想要带领村民走出一条发展脐橙产业致富脱贫的新路子。为了鼓动村里人种脐橙,她从对河外家免费挖了苗子送给村民栽种,但村民兴趣不大,推广的效果不明显。她又下狠心把自家的旱地和别人换在一处,又叫来挖掘机把自留山也推平了栽上了脐橙树。怎么转眼间有这么大的规模?难道她又流转了别人的土地或是发动了一些人栽种了脐橙?

这个许仲英还真是个女汉子,敢担当,有作为。那时她从卫校毕业,在县中医院做临时工,好好干几年肯定也有转正的机会。但当有人把从部队卫生队退伍回家、在校场口村部开起了卫生室、以祖传中草药治肠胃病而享誉四方的刘兴法说给她听,并撮合他们婚事的时候,她没有犹豫就同意了。自从许仲英嫁过来,刘兴法更是如虎添翼,让这个村级卫生室做了半个乡镇医院的生意。她平日扶危济困、乐善好施,村里人看病她减半收费,对贫困户、五保户干脆就不收钱,对行动不便的病人,她还督着丈夫上门亲诊。村班子换届时她就被全票推为妇女主任兼计生专干。进入班子后,她在推动烟叶种植中现身说法,并组织亲邻纷纷跟进,受益者众多。并村以后,她众望所归高票当选村支书。当了支书,担子更重了,压力更大了。这些年,县里提出在沿夫夷江两岸如衣如带贴身相随的百余里范围内种植三十万亩脐橙,构织成“百里脐橙连崀山”的生态人文风景;而她一河之隔的外家向塘村就是最大受益地之一。所以,她下决心要让脐橙在校场口村落地,把全村的旮旮旯旯变为脐橙的乐园。眼看三年过去,她的心血即将变成活生生的形象教材,那挂满枝头的点点银花,就会变出沉甸甸、金灿灿的果实,那时让果商开着大车小车自己来包圆收摘,不信村民们不动心!

刘松林这么想着,心里也亮堂了起来。他听说政府给果农的优惠很多,如果是精准扶贫户,扶植力度会更大。他快速追完肥,背着喷雾器就往许仲英的脐橙园里走,他倒要看看,这些个长不成材、仅过人头的普通植物,怎么就摇身变成金枝玉叶了?

他走进橙园,那些树也还单瘦单瘦的,为了引导树往上长,并保证果子成熟不至于压弯树干,大部分撑了木架子。他也听说脐橙树是个娇气宝宝,不仅要翻土、除草,还要打梢、追肥、保果、杀虫,侵害脐橙的虫也多,打屁虫、疥壳虫、红蜘蛛、夜蛾等,而脐橙一旦得了黄龙病、溃疡病、炭疽病等病害不仅形象难看,还直接影响价格。看着那枝头密密麻麻的银色花朵,并不是每个花骨朵就是一个尺寸标准、形态靓丽的脐橙,要种脐橙,学问还多着呢。刘松林这样想着,不禁一头雾水,除了羡慕,就是一阵叹息。

刘松林踌躇着,这时也不早了,他得回去吃点东西,乡里领导和王德海也该下来了。正想着这事儿,许仲英来电话了。

“松林哥,刚才乡里的同志来了电话,临时省交通厅要到乡里来搞‘村村通的检查,原定见面的事要再约时间。”许仲英为了稳住他,又补充了一句,“王德海局长会下来,我们可以先碰头。我们等会到你家里来吧。”

刘松林的心咯噔了一下,他想骂娘,但又忍住了。只是他没有应声,就把电话挂了。他在想,既然约好了,未必要来个什么头头,只要有诚意,派个工作人员也可以啊。好吧,你不来会我,那我就去会你!不是交通厅的领导也来了吗?那就一块见见。他找出前些天专门写的一个请求对长期从事摆渡工作终止合同后予以适当补偿的报告,满脑子委屈。

严格讲他干渡工三十年,尽管前二十五年是与两个村里打交道,既无合同约定,也无生老病死的契约;你心甘情愿做事,村里给你相应待遇,今天体格健康能胜任就干,明日垂垂老矣干不动了就撤,互不牵扯、两不相欠。问题就出在后五年,交通局委托乡政府接管了渡口,每年与渡工签一次合同,这一个月两千元工资,却没有界定过星期天的轮休、节假日的加班,何况六十多元一天的工资实在是少了一点,现在农村请个小工,包吃包住没有二百元一天是没人干的。并且这要按照《劳动法》来掰扯更是站不住脚。如果要解除合同,除了五年工龄的补偿,外加五年节假日的加班工资,应该也是笔不小的数目。刘松林没有那么多法律常识,但他只认政府“扶危济困”一个理。他盘算,自己要是不干渡工了,没了每月两千元的稳定收入,就靠那二亩水稻五亩苞谷,原本想攒够了钱带老婆到省城好好看看眼睛,这下怕要泡汤了!所以他回去催着婆娘快点吃饭,带好报告,经两公婆再三推敲,最后刘松林拿了张白纸写下两排毛笔字:三十年渡工一朝被踹,贫困夫妇哪里找公道?!还不忘把自己的手机号码留在后面。他不想通过渡口到对河去搭班车,他怕王静走漏了消息,而是骑了儿子刘喜庆的那辆摩托车,载着徐东兰绕道西边的通道从远处的过河大桥去了对河的乡政府。

到了乡政府门口,刘松林想把个摩托车开进大院的停车坪里去。看门的保安问他找谁,刘松林讲找管渡口的,保安说没有管渡口的,刘松林就把“上崗证”亮给他看,保安看着车屁股上的徐东兰,眼睛一个劲地眨,耳朵竖得尖尖的,料定是个瞎子,顿时就警觉起来。

“她是谁?”保安让他们下车。

“她是我老婆。”刘松林笑着,掏出一支烟递过去,“我们找领导有事。”

“今天领导都下乡了!”保安扬了扬手,不接他的烟,“你找哪一个?你先给领导打个电话约好嘛。”

刘松林本来就是来反映问题的,压了一肚子的气,这下被保安拦着就来了火,他把摩托车横在正门口,下了车,口气就陡了起来:“政府部门多了你们这些看门的,把老百姓拦在门外,怎么接近群众?我没有事到衙门来干什么?”他准备再在“看门的”后面加个“狗”,想想又忍了,但口气很强硬,“我不知道管渡口的是哪个部门,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更不知道他的电话,但我必须见他,请你通报一下!”

见刘松林发了脾气,保安也撑不住了,赶忙压低了声音给人打电话。刘松林尖起耳朵听。

“黄主任,有个校场口村叫刘松林的渡工,要找领导有事,好像带了个瞎子婆娘,我拦不住哦。”

“千万别让他们进来,今天省里有领导来检查。你让他们在门卫室里等,我就出来。”

党政办的黄主任出来了,他要保安把摩托车推到院子里,他给刘松林又是倒水又是递烟。只有他知道领导的去向,他向刘松林夫妇解释:“分管交通的李副乡长因为临时有领导来我们乡里检查,没法才改变了计划。你看是这样好吗?你们先回去,你们有什么想法先告诉我,报告也先给我,等李副乡长回来我就要他与你们村的许书记联系,尽快来找你们。”

“黄主任啊,我男人搞了三十年渡工,生个病痛也舍不得请假耽工,这些年因为我眼睛有病,心里顾着庄稼农事,不得已偶尔怠慢了渡客,就有人向交通局和乡里告状,这下又要借故把他换掉,你评评理,有这个道理吗?”徐东兰抢过话头,就数落开了,边说眼圈就潮红了,“许仲英明明知道我儿子去外面打工回不来,偏要以我儿子回来接班做条件,明明是想安排向塘村她的远房侄子当渡工。”

“嫂子你莫激动,”黄主任给徐东兰递去一张纸巾,“这个事我还是了解一点的,乡党委开会讨论过,刘松林老兄确实是多次耽误摆渡,多次遭到投诉,我们也是考虑到你们的实际情况,尽量向投诉者疏通解释,也尽可能地想保留住你的渡工工作。”他又抚了抚刘松林的肩膀,“事实上,你既要摆渡,又要搞好农事是不可能的。所以,除非你把儿子叫回来,在保住渡工的同时,好好规划一下家庭产业发展。否则,就只有放下渡工心结,潜心发展产业。当然,我们也会给你们解决一些实际困难,许书记也与我们谈过一些新想法。至于安排她侄子摆渡的事,绝对不可能!会上讲了,新任渡工要公开招考,主考官就是你啊!”

“黄主任,你也别糊弄我们,我有言在先,许仲英要安排她侄子上班,我就不会交班交钥匙!”刘松林把报告交给他,然后说,“我干了三十年渡工,政府硬是不要我搞,那必须给我必要的补偿,不然我和瞎子婆娘就要政府养了!”

“领导会考虑你们的实际困难的。”黄主任快速浏览完刘松林的报告,然后看了看表,脸上掠过一阵急色,“老兄和嫂子,你们先回去,我会向书记、乡长汇报你们的想法。好吗?”

“黄主任,不是嫌你的官小,现在不讨到书记、乡长的实话我也不放心,我就在这里等他们!”刘松林见黄主任性急,又知道省交通厅的领导在乡里检查,估计这会该返程了,就霸蛮不走了。

黄主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会给这个打电话问“到了哪里”,一会又催那个“到了吗”。正无计可施,刘松林的电话却响了,是许仲英:“松林哥,你怎么跑到乡政府去了?不是要你等我和王德海局长来找你吗?你有什么难处和想法,可以先跟我们谈啊,没必要去乡里添乱,李乡长特意安排了的。你在门口等我,我来接你!”

刘松林刚放下电话,就见有三辆黑色轿车鱼贯而来,他以为是省交通厅领导的车子到了,立马从包里抽出那张写了“三十年渡工一朝被踹”等字样和电话号码的纸,打开来和老婆各扯一边。门口一下就堵了,街上很多人过来看热闹,还有人掏出手机拍视频和照片。黄主任慌了手脚,急忙就去拦那幅字,车里也有人走下来,问是什么情况。原来是县里分管交通的李副县长在县交通局领导陪同下来等着向省厅的领导汇报工作,一听是自己分内的事,立马就应承着说:“老刘,今天省交通厅有领导来检查工作,你也没必要给自己乡里、县里抹黑,你要相信我,等会我就会跟书记、乡长交代,好好处理你的事。我把电话给你,处理不好你给我打电话,行不行?”

刘松林接过李县长的名片,嘴里嗫嚅着不住地点头,然后牵起徐东兰径直走向停在大院里的摩托车,也没等许仲英和王德海赶过来,也没等省交通厅的车队赶到,好像屈了理、犯了错的孩子,只留下一溜长长的尾烟。

还没有出街口,迎面就碰到王德海开的车。王德海、许仲英和两个扶贫队员下车把刘松林的摩托拦住,生怕他走了似的。等徐东兰从后座下来,许仲英赶忙搀着她,凑近身子关切地问:“徐姐,你们是几点钟出来的?该饿了,王局,我们找个店子吃点便饭,我个人请客。”

王德海也附和着,就和刘松林摆好车,一行人往楚勇酒店要了个包间。等茶水端上来,王德海喝了口茶,神情惬意了许多,就开了腔:“刘老兄,徐大姐,今天真的是我的不对,原本定好上午与李乡长来村里找你,后面听许书记说李乡长有事,我就又去文化馆指导了一会排练,等下来就晚了一步。我检讨、我检讨。”他拿茶水与刘松林碰了一下杯,微笑着看着他的眼睛,接着说,“老兄,你真想干一辈子那个渡工啊?”

“王局长,我没有别的本事,现在你嫂子这个情况,家里煮个饭也煮不熟,昨天还吃了一回生米,你说,如果没有这点收入,那还怎么给她治眼睛?儿子又不争气,硬是拉不回,媳妇八字还没一撇呢,还得给他筹钱,劳神不是?”刘松林一脸的愁容,无奈地说,“干着渡工收入微薄,不干渡工收入全无,你叫我怎么办好呢?”

“老哥,干渡工你能保证不耽误工作吗?”王德海贴心地问。

“不耽误摆渡就除非婆娘重见光明,能够管好农事,办好饭菜……”刘松林支吾道。

“也就是说办不到啊。”王德海一语中的后加强了语气,“我那时在部队,不瞒你说真不想转业,你想我们文工团待遇好又轻松,还有一大帮美女可看,但不转业不行啊,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嘛!你这个虽待遇不高,可每月都有,加上祖祖辈辈的传承,你怕在你手上丢了,对不起列祖列宗,可以理解。但渡工收入本身不高,干不好势必损害渡客的利益,还要让政府背上骂名,最关键的是捆住了你自己发展的手脚。如果有一个产业很适合你们,有前景有奔头,政府再给予必要的扶植,让你们尽快从丢掉渡工的困境中走出来,你愿意吗?”

“哪有这样的好事哦?王局长,你该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把我哄下来交了钥匙,过两年你却卵子翘起,又回去当你的副局长了。”刘松林揶揄道。

“刘老兄,我和许书记几个都商量好了,你如果不干渡工,就是村里典型的贫困户,村里准备把你家列入精准扶贫户。”王德海继续说,“鄉里打算在你们村推广脐橙产业,只等规划批下来,烟叶不做重点,慢慢让它自生自灭。到时乡里会给一些优惠政策。你应该通过电视、广播知道我们县里发展脐橙产业的决心和信心,连省长都在为我们‘百里脐橙连崀山做推广宣传。你们许书记已经搞了三十几亩地的示范园,今年应该初步挂果,有几万斤的收成了。你知道吗?”

“还能不知道?!今早上我特意去那脐橙园里看过,许书记,你那些树也就不到四年的树龄,管得好啊,喜人哦!”

“刘老兄,你知道我那些脐橙树是谁管理出来的吗?我父亲可是大功臣啊!你要愿意,就给我管理一年脐橙,跟我父亲学学技术,我每月开你三千元工资,平时你去开山垦荒,把明年要栽脐橙树的土地盘出来,开春你就种自家的脐橙去。”许仲英一直陪着徐东兰喝茶,竖着耳朵当听众,听到王德海和刘松林聊到正题了,就接过话头,“我就希望你是我们村第一个脐橙大户!”

“哎呀,我哪能第一呢?”刘松林上劲了,生怕错过机会,“许书记,你可说话当真?”

“当着扶贫队的面,可以就签合同呀!”许仲英示意王德海拿纸和笔来。

刘松林笑呵呵的,嘴里说着“不急不急”,其实心里盼得蛮急切的。

正热乎乎把合同弄完,许仲英的手机响了,李副乡长来电,许仲英按下了免提键:“许支书,你们在哪呢?我这边刚把省厅的领导送走,乡党委王书记亲自过问刘松林的事了,指示两点:一是同意他儿子接橹,如果他儿子月底前回不来,按原计划解除合同;二是刘松林解约后返贫的事,加上他老婆残疾,村里要纳入重点帮扶对象,还要对口产业扶植,乡里再想办法从其他途径给予他两万元的扶植。”

“李副乡长,明白了,我现在正在楚勇饭店请刘松林夫妇、扶贫队王队长和队员们吃个便饭,等你过来——”许仲英征求李副乡长的意见。

“怎么不早说,我正在食堂吃工作餐呢。好啊,我再吃几口,太饿了,马上过来!”听得出李副乡长狼吞虎咽的声音。

徐东兰握着许仲英的手,摸了又摸……

到月底这天,刘松林照样起得很早,他六点半就守在驾驶室里,把个喇叭按下去,通知过渡的孩子们做准备。村小一度撤掉了好多年,连小学也要到对河的向塘小学去上,早上要载好几趟;自从村小复学,就只有读中学的孩子在对河的乡政府所在地的县四中就读,只要把孩子们催齐,一趟就可以全部载过去。这些年村里的孩子被他整训得一个个像行军打仗的战士,只要听到第一次鸣笛声就会起床,二十分钟后再按一次喇叭就要整装走出家,再过十分钟按第三次汽笛全部到齐就要出发喽。经他几十年来有规律的培养,村里读过书的坐过船的,一茬茬的年轻人,没有人不服他,没有人不感怀他。是他造就了校场口人不磨蹭不黏糊的豪爽作风,是他几十年来风雨无阻零事故、稳当当地把读书的娃儿送过河,从未因为过渡的耽误迟到过。即使他婆娘双目失明,他心顾两头,遭到投诉,他也从来不会怠慢读书的孩子,早上这趟渡,那是雷打不动、准时准刻要发出去的。

今天孩子们格外听话,刘松林还只按了第二次汽笛大家就到齐了。他们默不作声地看着站在船头的刘松林,好像专门策划过个个举着单手向他致意,异口同声地说着:“谢谢刘伯!”

人到齐了,他还是按下了第三次汽笛,嘱咐大家系好救生衣,然后说:“孩子们,我今天把你们送到对岸,下午还在对岸的码头等你们,从今以后我就完成我渡工的使命了。这些年,做得不对的,得罪大家的,都请一并包涵哦!都坐好,开船啰——”

船慢慢驶出码头,除了马达的轰鸣,分明有“呜呜呜呜”的哭声。刘松林眼睛也湿润了。

这一天,他就这么不舍地收了工,最后把船锁在江北校场口的码头。当他把船钥匙交给许仲英的时候,许仲英交代了一句:“刘老兄,明天起就交给王静先代班,招选新渡工的告示已经贴出去了,一个星期后公开招考,你是主考官之一,考试的内容交管站的同志会来找你征求意见,最后合不合格你有关键一票哦!”走前许仲英没有忘记提醒他,“不干渡工以后,你和我签了合同,没有后悔吧?”

刘松林自嘲地笑笑:“哪能呢?明天就正式去你家脐橙园上班!”

说是上班,其实那纯粹是形式而已。许仲英也没有规定他必须什么时候去什么时候回,干些什么事有多少劳动量,她就希望他能够在自己父亲的指导下,学会什么时候该翻土了,什么时候该摘梢了,哪些虫该撒什么药,哪个季节该施什么肥料。刘松林本身是个闲不住的人,经许老一点拨,他就知道怎么做了。像当下的时令,他该给平地里紧板的园地松松土,透透气;再给那些准备挂果的树搭个撑子,防止压弯了树身;再剪剪往下窜的嫩梢,等等。

刘松林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他明白许仲英花三千元一个月的工资请他打理脐橙,很大程度上还是要在他发展脐橙产业的前期扶他一把。所以他除了学到技术,还得做足准备,包括把自留山的树卖掉,再将杂柴灌木彻底杀伐一次开垦出地来,还要尽可能地把一些出外打工的人家荒废了的田土置换出来,力争也能整出那么几十亩脐橙地来。

刘松林就一天到晚忙着,连饭也差点送到园里吃。甚至李副乡长带着交管站的同志来找他就渡工选招的事征求意见,也是在脐橙园里定的。他刻意在文化试卷中加了一道“一年里,每天早晨几点钟开第一班船最合适,要注意什么?如果前一天坏了船,你该怎么办”的题,他就要测试渡工对接送学生的周密安排,这是他对孩子们最大的承诺。另外,他依然建议增加水上比武环节,测试接替者水上急救应变能力。

从校场口到向塘渡口,只要一天没有大桥的连贯,就少不了这一艘渡船。渡工招选正紧锣密鼓地进行着。这个看似并不怎么吃香的渡工,工资不高,时间跨度长,原以为启事贴出去以后应者寥寥,但对河两个村一些出外打工的人还是回来报了名,临时渡工王静也报了名。考试分笔试和水上急救比武两个科目,成绩各占一半,以折算的总分高低决定胜负。

符合基本条件的十五个选手,在乡政府大礼堂经过紧张的笔试测试以后,齐聚校场口将军码头,等着乡、村领导和主考官刘松林的水上实战测试。

天,湛蓝湛蓝的。只见刘松林身穿背心裤衩,黑不溜秋的身子在陽光下更显得强悍与矫健。他向一字排开的十五个选手看过去,目光威凛、冷俨似铁:“我们这个将军渡想当年可是水陆并举的楚勇演兵场,今天,我想看到你们吃得苦、霸得蛮、争上游的志气!现在,将进入两个科目的比赛:第一项,从这个渡口游到对岸的渡口再回到这里;第二项,跟着船从江心的位置跳水救人,落水的人就是我,谁把我找到谁就是胜利者!”

随着李副乡长手里的发令枪击响,十五条汉子犹如枝枝利箭向对岸射去。历经一个来回的比拼,层次和差距也显现出来;在救人的环节,谁能把刘松林从水里找出来又是这次考试最值得期待的看点。

谁都知道,刘松林是水下的精灵,但他的蛛丝马迹却被王静死死地盯准,随着号令枪响,王静一个空翻就扎进江心,他料定刘松林往左边潜入江底再往右边前游,但很快一股强烈的水流显示刘松林溯江回游了。王静紧追不舍,在刘松林贴着江底回游十几米后抓住了他的左脚,夺得这个项目的冠军。

王静的文化成绩也不错,尽管游泳并不很靠前,但有急救项目的独领风骚,无疑成了渡工的当然人选。又因他早就考取了汽艇上岗证,不用培训就可以直接上岗。

当刘松林亲自把汽船的钥匙交给新任渡工王静的时候,王静单腿下跪,郑重地叫了刘松林一声“师傅”。刘松林也没有推辞,爽朗地应了。但他转念一想:王静是不是想当这个角色很久了,不然他常常找自己熟悉渡船的知识,还去考了证?

他突然明白什么似的,释然地笑着,抡了拳头轻轻砸在王静身上。

刘松林这几个月来把自家的自留山卖了一万多元钱,又请了挖掘机开出了十几亩荒土,连栽脐橙的凼坑都挖好了;又通过流转签了十几亩荒土的合同,加上自己的田土,差不多就有四十亩可以栽种脐橙的土地。他能大部分时间干自己的事,还能领别人开的工资,这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事。因而,他也就不分白天黑夜,挤出时间也得把许仲英家即将成熟的脐橙管好。这一阵,为了及时保果杀虫,他又是加了几个连班。

这天把最后一桶药杀完已经天黑了。因为要照顾徐东兰的吃喝,所以即使加班,许仲英也不管刘松林的吃饭。但有一点,只要那天刘松林给她家做事,她和老公刘兴法总会打个电话催他快点收工,叮嘱不要一个人搞得太晚。但今天却有点反常,一直没有接到他们的电话。

他刚把桶子放下,徐东兰就摸索着走了出来,急切地说:“松林,我听人讲许仲英生病了!刘兴法今上午就陪她去了县城,现在还没回来!”

“啊?早上我去拿杀药的工具他们也没讲啊!难怪晚上也没给我打电话。”松林赶紧就拿手机给许仲英拨了过去。电话接通了,是许仲英懊悔的声音,“哎呀,松林哥,你今天在给脐橙杀药吧,看我忘到哪里去了,你收工了没?千万莫搞了,一个人早点回去哦!”

“仲英,我回来了,你到底怎么了?早上也没听你讲,怎么突然就生病了?你没事吧?你要兴法接电话!”刘松林急死了。

“松林哥,应该也没什么大病,正在进一步检查,可能要到省城去才能确认……”刘兴法接过手机支支吾吾说。

“到底哪里生病?讲不得?不方便?你站开点讲嘛!”刘松林硬要刨个底。

“是乳腺上有个瘤子,没事的,前几日突然顶起来有点痛,这不是要确认嘛。”感觉刘松林也没回避许仲英,直接就说了。

“那还犹豫什么,赶紧去省里大医院检查啊,这还能耽误?!”刘松林好像比刘兴法还急,“家里我去打招呼,你们只管去检查、去治疗,我明天就把你嫂子牵到你家去,给你们守屋。抓紧啊,别耽误,如果今晚上有车,今晚就走!”

刘兴法唯唯诺诺地应着,说话的声音也有点哽咽了。

刘松林第二天就把老婆牵到许仲英的家里,诊所虽关了门,但许仲英有个八十多岁的婆婆要照顾。徐东兰就摸索着帮办饭做家务。

省城终于传回消息,基本确诊许仲英得的乳腺癌,需要做双乳切除手术。离手术排期还有两天空,许仲英就带着刘兴法找到医院眼科的一个老专家,向他咨询徐东兰的眼睛是否可以治疗,老教授说凭空也讲不清,你干脆视频吧。许仲英就给刘松林发微信,让他找到徐东兰用视频通话,老教授要刘松林配合把他老婆的眼睛翻起来,问了些情况,最后不太肯定地讲了句:“应该还是可以治疗,你要早过来才行。”

喜出望外的夫妻俩听到教授这样说,泪眼婆娑,紧紧地抱成团。他们把脐橙园的药打完,把许仲英婆婆交给一个亲戚,就马不停蹄往省城赶。

刘松林和徐东兰到长沙那天,正是许仲英手术后的第三天,手术很顺利,许仲英也恢复得可以。只是活检的结果还没出来,术后的治疗方案还没有定下来。刘松林带着老婆去看了眼科的老教授,谢天谢地,她这是近视引起的视网膜脱落导致的失明,通过手术复明的几率还是很大的。

徐东兰的眼睛手术出奇成功,揭开纱布的当儿,她把眼睛紧紧地闭上,她不想睁开,她生怕眼前依然是一片黑暗。然而,当一缕温煦的日光强烈地跳跃在眼前,她绽开了笑靥,抡着拳头在男人背上捶了又捶,嘴里喃喃地说:“我以为这辈子再也看不到你的模样,我们为什么不早点来看医生?!”她突然放开松林,跳起来说,“我要去看看仲英,她在哪里?快带我过去!”

许仲英活检结果出来后,确定了要继续化疗的治疗方案。起初,许仲英多少有点低落的情绪,当见到徐东兰活泼乱跳地站在自己床前,顿时云开雾散。

重见天日的徐东兰像换了一个人,惯于主导男人的天性也再放异彩。她见两个女人拖着两个家,就大胆地建议刘兴法和刘松林回老家去各忙各的事,由她照顾许仲英进行化疗及后续的治疗。两个男人尽管都不放心,但也没有办法,一个开着诊所,一个正橙果压枝千头万绪。徐东兰的眼睛手术经过几天的消炎治疗就办了出院,成了许仲英的专用陪护,她也就不需楼上楼下跑来跑去,直接把东西清到了许仲英的病房里。她每天带着许仲英去医院旁边的公园里散步,一个被暗黑尘封多年的乡村女人,她对大都市的新奇向往,对公园里植物花草的浓厚兴趣,对过往行人的极度热情,给了许仲英乐观面对病魔的斗志和勇气。她的化疗效果也出奇的好。

第一书记王德海也经常打电话问候她的病情,但他从不主动谈工作的事,怕影响她的治疗,这让许仲英多少有点失落。这天,想到村里脐橙产业发展规划的事一直未得到乡里主要领导的批复,她有点急了,就主动给王德海打电话。

王德海正在开车,说了句:“妹子,先安心治病,工作的事再说吧。”就把电话挂了。

许仲英越发茫然,这一病,人就废了,闲了。不行,乡村发展就是国计民生,作为贫困村,只有选准产业发展方向,才能快速实现脱贫的目标。她转而又拨起包村领导李副乡长的电话,但李副乡长同样是王德海那番话的现炒现卖。

许仲英低下头,呆呆地坐在病床上,眼睛失去了神采,心里按捺不住地急躁。突然,她把头昂起来,疑惑地问徐东兰:“东兰姐,这乡里该不是要免我的职了吧?我这一病,他们就把我当残疾人了;而且我这生死未卜的,万一哪天呜呼了,还要找副板子,怕担责任吧?”

“哈妹子,不准你说丧气的话,这不治得好好的吗,什么七里八里的!”徐东兰在许仲英的肩膀上轻拍了几下,继续说,“我想,乡里主要考虑你的身体,先好好治病,治好了病,才有工作的本钱啊!”

“不行!我们村的脐橙产业发展刚理清个头绪,我这一病,只怕就会耽搁了!”许仲英叹了口气,“徐姐,我得给乡里立个生死状,让他们没有包袱,全力支持我把产业搞起来!姐,你给我找笔和纸来,我这就写个报告——”

“哈宝妹子啊,你病还没好,还管得了什么产不产业吗?!”徐东兰说着眼里就红了,湿了,但她拗不过许仲英,还是不情愿地去医生办公室弄了笔和纸来。

许仲英把凳子横放在病床上,凝思良久,便在纸上写道:

关于允许我带病继续工作并承诺生死自负的报告

尊敬的乡党委、政府:

我名许仲英,校场坪村党支部书记,乳腺癌中晚期患者。我不知道上天会给我多少时日,但我深知自己在扶贫攻坚中的责任和本村脐橙產业脱贫发展中的角色作用。我请求乡领导允许我在本届三年剩余时间里继续工作,真正把脐橙搞起来,让村民尝到甜蜜的果香,得到实惠。如果任期内身体不给力,倒在扶贫事业上,我郑重承诺:不需要为我承担一分钱的医药费,我和家人也不会找乡、村要一分钱的补偿……

许仲英一边写,徐东兰站在一旁看,那重若千钧的字眼,砸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无奈地在病房里转着圈,禁不住放声哭了起来。

突然门开了,却见李副乡长、王德海还有村里的班子成员全部站到了她的床前,原来此前他们正在来看望许仲英的途中,不想在电话里细说,是合计着要给她一个大大的惊喜。

离开组织、乡亲差不多半个月了,许仲英急不可耐地想知道这些时日乡里对村里产业发展规划的意见,几个重点扶贫户今年的收入和补贴是否落实,答应刘松林的补贴从哪个渠道拨付,新任渡工工作的情况如何,四组的通组公路是否签了合同……一连串的问题和关切,仿佛悬在公路旁随时要掉落的石头,只有得到完全清除的确切信息,她才会轻松,才会放心。

王德海把知道的情况一五一十告诉了她。李副乡长接过话头说:“你们村关于发展脐橙产业的规划,乡党委政府集体研究通过了,表示全力支持!首期发展一千亩,明年年初会争取资金确保,免费向你们村供应五万株脐橙树苗。”

许仲英眉头舒展,神色雀跃,她从凳子上猛然站起来,大家急忙把她按住,她却呵呵笑着说:“李乡长,既然乡里重视,我今天有两个请求,请您考虑——”她清了清嗓子,“第一呢,就是感谢领导和同志们关心我的身体,我想请你们给书记和乡长带句话,我想继续工作,至少把任期干完,我要看到校场口的旮旮旯旯遍地都是脐橙的那一天。我这里有一个生死状,”她把刚写的报告交给李副乡长,“就是请乡里打消顾虑,继续支持我!”

李副乡长接过“生死状”,展开一看,他也有点把控不住情绪,他环顾四周,眼睛早就潮红了。他把报告递给大家传阅,自己背过身,擦了擦眼睛,再回过身看着神情凝重的众人,说了句:“仲英啊,看你想到哪里去了,怎么会呢,不会有事的!”

“哎呀,看你们这帮男人!我这是给政府解除顾虑才写这个东西,真以为我对自己的身体没信心?才不呢!来来来,我还有个请求呢——”许仲英见大家心事重重,便笑呵呵地调节气氛,“请您考虑给我们村增加一个脐橙产业发展专干的编制,待遇和村秘书相同。如果有困难,您先给编制也行,等我们村成立了脐橙产业发展公司,从公司收入里面支出也行。”

“许支书,那你想推荐谁做脐橙发展专干呢?”李副乡长怕她说得太多太激动影响身体,就从中间把她的话接过去了。

“刘松林啊!你看,他有技术,这一段跟我父亲当徒弟,什么都学会了;有干劲,一个人整出几十亩脐橙地,有开山垦荒的,有找村民流转的。我们村里要大搞脐橙,就需要这样的实干家!以后,要成立公司更需要有想法、有经验的人参与经营管理。”

讲到刘松林,在场的人都看着徐东兰,见她复明如初,无不表示祝贺。

“许支书,你先安心把病养好,村里要发展脐橙,有很多事情要做,刘松林表现不错,我把你的意见带回去向书记、乡长汇报后再定,我个人表示同意。”他又看看王德海和村里的班子成员,都微微颔首。

许仲英的眼睛睁得很大很亮,她欣慰地走近窗台,凝视着村里的方向,眼前浮现着这样的画面:自家的脐橙园里到处挂满金灿灿的果子,果商把车开进了机耕道,开钱请村民收摘脐橙,村民们一个个发出艳羡的赞叹;刘松林干劲十足地上门发动村民抓紧把荒山和闲地整出来,告诉他们政府的扶植政策,还把县里的决心和河对门向塘村如何吃够了脐橙的甜头讲给村民听,又带着村民去参观了向塘的脐橙园,亲身感受了村民们家家種脐橙、户户有果仓的丰收喜悦……她忘记了自己依然是病重的身体,身心早已飞越了千山万水,回到了日思夜想的夫夷河畔,峥嵘不息的将军渡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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