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桑德同学
2019-09-24郑正辉
我和老伴来到美国后的第三个星期六,全家人去教堂。我们不信教,是把教堂当作旅游景点、社交平台,看看新鲜,认识一些人,联络联络感情,有事的时候能请到人帮忙。绝大多数留美华人不信教,上教堂的目的跟我们一样。
我儿子儿媳在阿里巴巴达摩院工作,我们住在森尼韦尔城内,去的是城外一座华人教堂。这座小教堂孤零零地坐落在山坡下,一高一矮两栋相连的平房,墙根长苔藓;没有钟楼,不见十字架,跟民居没什么区别。要是不注意到草丛中的牌子,没有人能认出这是教堂。
我们进入停车坪时,已经停了几辆车。春光明媚,山青草香。停车坪一边有两棵大树,成群的鸟雀在枝头飞跳鸣叫。一位老头站在树下,望着枝头发呆。他就是刘桑德,瘦高,微驼,戴黑色针织帽,穿红色外套、牛仔裤、耐克鞋,戴黑框眼镜,满脸花白的胡茬。
我们一下车,他就冲我们挥手打招呼。我儿子一边回应,一边示意我跟他走过去。我将抱在怀里的孙子交给老伴,跟着儿子走过去。我儿子替我和刘桑德介绍各自的姓名,我向刘桑德伸出手。他没有跟我握手的意愿,双手插在衣兜里,似笑非笑,瞪大眼睛打量我。我尴尬地收回手,努力保持微笑。我感觉保持微笑有困难的时刻,他的双手从衣兜里飞出来,拍在我肩,惊呼道:“郑正辉,你还记得我吗?”紧接着一个熊抱,他抱住我不放。“老同学,你肯定不记得我了,你们这些国内的娇子,哪里还记得我这个流浪汉!”
我的名字是按班辈取的,同名同姓者很少,刘桑德的普通话明显带有四川口音。我的学生时代都是在湖南家乡度过,同学当中没有外省的,没有叫刘桑德的,没有在美国的,绝对没有抱住你不放的四川籍同学。
我用眼神询问我儿子。我儿子用眼神暗示我,你就认他是同学吧。在儿子的鼓励下,我假装是他的同学。一放开我,他就摸出手机,叫我扫他的微信,将我拉进他们的“川大物理系七八级同学A群”。他点开“聊天信息”,在密密麻麻的头像和图片当中指点说,某某当副省长啦,某某当市长啦,某某当厅长啦,某某当大学校长啦,某某是院士啦,某某是学科带头人啦。说到最后,他打我一拳,问道:“一毕业就没有了你的音信,回湖南了?在干什么?”
“退休了,退休前在文化单位工作。”我不想骗他,却不知道他那一位跟我同名同姓的同学干什么,老老实实地说了我自己的情况,没说我毕业于家乡的师范专科学校。
他感叹道:“国内发展得多好,我亏大啦!大学毕业我留校任教,要是不来这破地方,教书肯定是教授、博士生导师,搞科研说不定也是院士,从政至少也是正处级以上嘛!”他拉开车门,捧出一盒鸡腿,招呼我跟他走。“今天轮到我下厨,你去帮我打下手。”
来教堂之前,我儿媳向我介绍,说教堂供应午餐,去教堂的人轮流下厨。第一次去教堂的人免费享用,其他人自愿表示,一人数一到两美元,可以拿菜拿米拿饮料来抵数(实际上就是打平伙)。
就这样,在异国他乡,我结识了一位陌生的老同学,跟着他在教堂当了半天伙夫。
从教堂回家的当天下午,刘桑德在微信上发给我他们班大学毕业时的合影。我老伴觉得有趣,叫上儿子和儿媳,一家人从照片上找那个郑正辉,第三排左起第五人跟我年轻时有几分相像。我想在微信上跟刘桑德说明真相,不会让他尴尬。我刚写下一个字,我儿子抓过我手上的手机,塞到我儿媳手上。“爸爸,他很寂寞的,你就当是他的同学吧!”
望着儿子的眼睛,我郑重点头。我老伴说,请他来吃饭。我儿媳用我的手機给刘桑德发回复,“没想到我年轻时这么帅”,加上三个偷笑表情。再打一行字,“老同学,请你明天来我家做客”,后面发了我们家的位置。刘桑德的回复即刻来了,OK手势符号后面四个字,“十点半到”。
我想,既然决定了当他的同学,那就当一位要好的同学。我打算盛情款待他们一家,准备饱含深意的家宴,既有湘菜的东安鸡、花菇无黄蛋和芋头扣肉,又有川菜的水煮鱼、麻婆豆腐和香辣虾,还计划蒸我家乡口味的八宝饭。我叫儿子去超市买菜。儿子说,他就一个人,一砵八宝饭,一盘东安鸡、一碗水煮牛肉、一个麻婆豆腐,加一个蔬菜沙拉,就丰足了。
我儿子儿媳跟刘桑德在教堂相识。入乡随俗,学美国人的社交规则,互不盘查对方的家庭情况。刘桑德的妻子老陈推销保险,所以凡是结识老陈的人都知道他们家的情况。
刘桑德不是四川人,是河北邢台人,也不姓刘。一九六六年大地震,他成了孤儿,在四川工作的姑母收养了他。他姑父出身刘氏豪门,在他原有的姓名上加上了刘姓。他姑父姑母在四川师范学院教书,由于姑父的家庭出身,日子不好过。国门打开后,他们一家投靠亲友,移民来美国。刘桑德是学物理的,他妻子老陈是学土木工程的。到了美国,两口子找不到工作。刘桑德自学计算机,在甲骨文公司找了一份小时工,有事的时候叫你做做,按工时付酬,不算他公司的职工,没有福利和保险。老陈推销保险,人寿保险、房产保险、车辆保险、失业保险、补充健康保险,林林总总,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她不推销的。刘桑德的苦难人生很容易激发人们的同情心,好些人不等老陈讲到他们是如何来到美国的,就在保单的虚线上签名了。
刘桑德夫妇生活不错,买了别墅,入了美国籍。遗憾的是工作太忙,生了一个女儿后,不敢再要孩子。女儿哈佛大学毕业,嫁了一个白人富家子弟,跟丈夫一家生活在佛罗里达州。女儿女婿叫他们搬去佛罗里达,老陈舍不得亲爱的客户们,坚持留在旧金山湾区。三年前的一天,老陈开车去接一个大单,与迎面而来的车相撞,丢下刘桑德和她亲爱的客户们走了。
我儿媳讲述过刘桑德的境况,我老伴流泪了,我的眼睛湿润了。
第二天上午十点,我抱着孙子站在车库前的车道上,一是让孙子晒太阳,二是迎接刘桑德。十点半,刘桑德驾车来了。为了表示出老同学的热情,证明我儿子儿媳没向我透露他的隐私,他一下车,我就故意用四川话责怪:“你搞啥子名堂哦,咋不把你婆娘和娃儿带来?”
“娃儿远在天边,婆娘在我这里。”他笑呵呵地指一指自己的心口,从车上拖下来一只无纺布袋,抱在怀里。他精心打扮,飘逸的薄呢大衣,笔挺的西裤,锃亮的皮鞋,换了一副金丝眼镜;腰背挺直了,胡子刮得溜光,花白的头发横向梳,梳印中隐隐透出秃顶的亮光。进入客厅,他将无纺布袋放在茶几上。我说来老同学家,还带这么多东西,俗不俗呀。他脱下大衣,挂在客用的衣橱里,一本正经地对我道:“不是送你吃的,也不是送你用的,是拿来替你治病的。”
跟他在教堂当伙夫,聊到健康时,他说他有高血压、糖尿病、冠心病、痛风和脊椎盘突出,每天吃一大把药。我说我一切都可以,就是有时候失眠,除了感冒,从来不吃药。他说感冒不用吃药,多喝水几天就好了,还能产生抗体,抵御下一次感冒。失眠是小毛病,用花旗参泡水喝喝就好了。所以,我以为他送给我几斤花旗参,有点儿占了大便宜的难为情。他坐在沙发上,抽出无纺布袋里的东西让我看。我一看就笑了,哪有什么花旗参,除了两包重庆火锅底料(在美国的中国超市有卖),就是一摞《人民日报海外版》。
他抚摸那摞《人民日报海外版》,张眼望着我,关切地道:“出来二十多天,想家了吧?这是治疗相思病最好的灵丹妙药。这些是最近半个月的,以后,我每个星期给你送来。快看看,国家决定设立河北雄安新区,远期控制区面积两千平方公里。”他转而望着我孙子,问道,“宝宝,我们中国厉害吧?”
我孙子刚满半岁,前段时间由我亲家带。B–2签证在美国的停留期不得超过一百八十三天,亲家老两口也退休了,我们约定轮流来美国上岗。小家伙似乎已经懂事,刘桑德问他时,他手舞足蹈,哇哇叫。美国人喜欢孩子,特別是白人妇女,见你抱着孩子,老远跑过来,“哇啦哇啦”,对你的孩子一阵赞美。有一点值得赞扬,那就是哪怕她赞美得流口水,也不会触摸你的孩子。
刘桑德这个美国人把这一套学到了。我孙子哇哇叫时,他脸上笑开花,站起身来,恭谨地请求我:“能让我抱抱宝宝吗?”我把我孙子送进他怀里。他想亲我孙子几下,有所顾忌;不亲,实在难以释放高兴的心情和满溢的爱意。于是他将我孙子抱牢实,伸直胳膊,让孩子远离自己的怀抱,他嘴唇撅起老长,距离我孙子一尺多远,不停地“啵啵啵”。接连啵了十几声,对着我孙子叫道,“宝宝,叫爷爷,叫刘爷爷,我是你爷爷的同学,是你真正的刘爷爷!”
我孙子冲他笑,他眼里噙满泪水。我儿子儿媳从书房出来,我儿媳抱过我孙子。他声音嗡嗡地冲我儿子叫道:“你家有盒子吧?看《鸡毛飞上天》。”
有人说,在美国的华人家庭有十件宝,第一件宝就是电视盒子。有了这种盒子,凡是中国上星的电视节目都能接收到,内容比国内的有线电视还丰富,可以看直播,可以回看,可以看剧集。我儿子儿媳是麻省理工学院计算机科学博士,盒子玩得溜。我儿子在手机上一划拉,电视上就“鸡毛飞上天”了。刘桑德叫我儿子调到第五集,转而对我说:“你把报纸拿到你的卧室去,不能让宝宝抓破了。你看过后,还给我,我再给你新的。”
我捧着报纸往二楼的卧室走去,闻着淡淡的油墨香味,想起了那句名言,“中国人一出国,就爱国。”我在职时,我们单位订阅了《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参考消息》、《中国文化报》、《湖南日报》,加上本市的日报,我时常去翻阅。我知道设立了雄安新区,没记住远期控制区面积两千平方公里。惭愧!
有了老同学,刘桑德决定在我在美国停留期间,两家不去教堂了,轮流做东,每一星期相聚一天。下周六,我们去刘桑德家。他家在城外,距离我们家约有二十分钟的车程。正如人们说的,美国是一个大农村。我补充一句,天堂与人间仅在咫尺之间。在飘散着大麻气味的街道上,粉刷一新的维多利亚式房屋与接受食物券的廉价超市毗邻相连;富豪们的千万美元豪宅跟摇摇欲坠的廉价公寓隔街相望。捡垃圾的人号称“宝藏猎人”,他们拖着大塑料袋,钻进富豪家的垃圾桶里翻捡。流浪汉的家当一推车(超市的购物车),有的推着推车在人行道上昂首阔步,有的双肘支在推车上冷眼观天,有的趴在推车上站着打盹。他们活在自我世界里,对来往车辆不瞟一眼。
出了城,沿途基本上是老房子,式样不是人们想象的跃式别墅,而是像国内农村的那种旧平房。房子用木材建造,坡屋顶,外墙钉装饰板,颜色老旧,好些装饰板已经爆皮。每户人家的门前种花草,屋后是修剪齐整的草坪。我儿子说,这些房子大多数是美国走出大萧条以后建造的,算来已有八十多年的历史。刘桑德家的别墅就是这样的一栋旧平房,屋前栽种十几棵辣椒和两行葱蒜,屋后有一小片竹林、两棵柠檬树。
刘桑德在车库门前晒焯过水的竹笋,摊晒在汽车的引擎盖上。我老伴夸他会过日子。他嘴角带笑,一时不予回答,加快动作摆完最后几根竹笋,甩掉手上的水珠,顺手指一指那片竹林。“晒给我女儿的,这片竹子是我跟我女儿种下的,那一年,她五岁。”
我儿媳问道:“你女儿喜欢吃竹笋?”
他笑一笑:“小时候喜欢,在家时喜欢,不知道现在喜不喜欢。不管她喜欢不喜欢,反正我年年给她晒,年年给她寄。”
我们不敢再说竹笋的话题,我想去扯竹笋的念头也打消了,跟着他进屋。一般美国人家庭不搞花哨的室内装修,除了实木地板,满眼一片白,白墙、白门、白色塑料百叶窗帘。刘桑德家连沙发都是白布套,电视柜是白色的,餐桌椅也是白色的;摆在餐桌上的茶壶、茶杯、茶碟和盛糕点的盘子是纯白的。餐厅的正面墙上并排挂着五个黑色像框,从左至右,前两幅是一男一女铅笔素描头像,第三、第四幅和第五幅是彩色照片,都是遗像的意味。
我猜测铅笔素描是刘桑德的亲生父母。一九六六年,照相机在中国是奢侈品,很可能他父母没有照片。就算有照片,就算没有在地震中被瓦砾埋住,他一个才满十岁的孩子,一时痛失双亲和家人,哭都哭不过来,哪里还顾得上照片。第三、第四幅是他姑父姑母,第五幅是他妻子老陈。
招呼我们在餐桌前坐下,刘桑德指着两盘糕点说:“放心吃,是我自己做的,放的是木糖醇。”我们一边品茶吃糕点,一边不时瞧一眼墙上的黑像框。他抓起茶杯向着五个像框举一举,叫道,“爹,娘,爸爸,妈妈,爱嫦,今天是小郑一家来我们家做客,小郑的爸爸就是郑正辉。爸爸,妈妈,你们还记得他吗?”
我放开想象,他叫的爸爸妈妈是他姑父姑母。那时候生活苦,收养了他以后,他姑父姑母就没要孩子,对他百般宠爱。他上大学的时候,经常带同学去家里玩,邀请过那个郑正辉。果然,我猜对了。
他讲起了那个郑正辉去他家的趣事。“郑正辉,你还记得吧,你第一次去我家,有你、黄新龙、胡景山和杜邦林,我妈妈请你们吃高粱饴。胡景山和杜邦林剥掉外面包装纸就往嘴里塞,你和黄新龙剥掉外面包装纸,盯着那层糯米纸发愣。你还傻乎乎地问我妈妈,‘桑阿姨,这层纸能吃吗?”他哈哈大笑,敲着桌子问我,“你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你妈妈好热情,那天,你妈妈做了六个菜,还有啤酒。”我砸了砸嘴,仿佛现在还口齿留香似的。
“你记错了,只做了五个菜,一个卤猪脚、一个宫保鸡丁、一个炒腰花、一个麻婆豆腐、一个小菜。”刘桑德认真地反驳。
我坚持说:“是你记错了,首先上了一盘凉拌黄瓜,加起来不是六个菜吗?”
“凉拌黄瓜不算一个菜。要是加上它,也算是六个菜吧。嘿,你的记忆力比我好!”接着,他讲那个郑正辉第二次去他家的情景,我又一次讲得比他的记忆力好。第三次,我的记忆力又胜出一筹。有了这三次胜利,我不再担心在他面前露馅了。我认真看过“川大物理系七八级同学A群”,记住了其中十几名他们同学的姓名,凭照片揣摸过他们的性情。于是我兴致勃勃地挑起话题,说了几件同学之间子虚乌有的趣事。他不停地拍额头,声声叹息:“看看我这记性,完全是在美国这个破地方搞糊涂了!”
我担心话多必有失,关切地问他们一家来到美国后的境况。他神色一正,望着墙上的遗像,一声长叹:“苦啊!”他说他们一家是由他大伯(他姑父的大哥)担保来美国的,给他们最大的帮助是四万美元加一辆旧皮卡车。他大伯说,陈立夫借孔祥熙两万美金,办起了养鸡场,你们也办个养鸡场吧。
刘桑德苦笑道:“我爸爸是教古代汉语的,我妈妈是教英语的,我和老陈也不懂养鸡。我们一咬牙,硬生生把养鸡场办起来了,而且办得很好。我爸爸高兴得写了一副对联,雕刻在木板上,挂在养鸡场门口。上联是‘闻鸡起舞,自古勤劳可致富,下联是‘有凤来仪,今日荣华又临身。挂上对联那天,我爸爸对我说,‘你和爱嫦不能一辈子闻鸡屎臭,你去学计算机,爱嫦跟你妈妈去推销保险,我雇一个墨西哥人来帮我撑住鸡场,苦几年就出头了。担心我爸爸劳累,我留在鸡场一边养鸡,一边自学计算机。我拿到上岗证书的第九天,我爸爸在清洗鸡舍时摔了一跤,从那以后就不能正常行走了。我们卖掉养鸡场,付了这栋房子的首付。以后,我在家一边给甲骨文公司做小时工,一边照顾我爸爸,一边带我女儿,我妈妈和陈爱嫦在外面推销保险。唉,俱往矣!”
他转而客气地道:“你们慢慢用,我去厨房。今天,我叫你们胃口大开,做腌笃鲜。竹笋鲜嫩,五花肉尚可,咸肉是我过年前腌的,这道菜的秘诀就是炖,我保证你们吃得高兴。腌笃鲜是杭帮菜。传说胡雪岩请左宗棠吃饭,上了这一道菜。左宗棠大加赞赏,问是什么菜。胡雪岩说腌竹鲜。左宗棠是你们湖南人,湖南人讲话‘竹‘笃不分,变成了腌笃鲜。你们湖南人厉害,毛泽东、刘少奇、彭德怀、贺龙、罗荣桓、任弼时,没有他们,建立新中国会推迟好些年。”
他起身走出餐厅,旋即转身回来,冲我叫道:“老同学,上周拿给你的报纸看完了吧,带来了吧?我给你准备了新的,你去书房看看,就放在书桌上。三天前,我国在西昌卫星发射中心用长征三号乙运载火箭成功发射实践十三号卫星,是我国首颗高通量通信衛星。好事连连,太激动人心啦!”
他两眼放光,站在那里。我们赞叹过后,他才转身往厨房走去。
我忘了把那一摞报纸拿下车,我儿子去拿报纸。我去刘桑德的书房,进门一看,我震惊了,书房里三个自制的大书架,一摞一摞,整齐地码放报纸。从挂在报纸上的标签看,从二○一一年开始,收藏了七个年头的《人民日报海外版》。
刘桑德每周给我提供《人民日报海外版》,还及时把他看到的重大消息用微信告知我,有时把某篇报道拍照下来,把照片发给我。每一则消息后面,他都加上三个伸直大拇指的点赞。同时,他把相同的内容发在“川大物理系七八级同学A群”,每一次有几位同学点赞。我每一次都点赞,我的微信昵称叫正非,谁也不知道我是他们的哪位同学。
我和老伴八月二十七日回国,二十六日是星期六,轮到我家做东,我们做了一桌菜。可是,过了十一点,还不见刘桑德到来。打电话,不接;发微信,不回。我儿子急了,叫上我,开车往他家里跑。跑到他家,看见他的车停在车库门外,我松下一口气。我儿子却更急了,一边停车,一边对我说:“爸爸,刘叔叔可能病了,或者出事了!”
我钻出车,跑到大门前按门铃,能听见门内铃声响,不见有人来开门。我高声叫喊。我儿子赶忙制止,说若是惊动了邻居,他们会报警。距离刘桑德家最近的邻居位于百米开外,我又叫喊了一声,不敢叫喊第三声。我儿子掀开门前的脚垫,找到了备用钥匙。一打开门,就听见刘桑德在卧室叫我们,叫得有气无力,我和儿子飞快地跑进他的卧室。他躺在床上,脸色青紫。我慌忙跑到床前,拉住他的手。他顾不上跟我说什么,轻声叫我儿子去起居室,从电视柜抽屉里替他拿药。我忍不住埋怨他不早给我们打电话,他笑一笑:“手机不晓得丢在哪里了,我血压太高,怕摔倒,不敢下床去找。”
我儿子抱着一只药盒和一瓶矿泉水跑过来,我扶刘桑德坐起来。他抓过矿泉水,一口气喝下大半瓶。喝过水,喘匀气,他指点着叫我儿子拿药给他吃,吃了一种又一种,接连吃下去七八种。然后,他头靠在床靠上,闭上眼睛,等待药效上来。我儿子跟我商量,他开车回家,把我老伴、儿媳和孙子接过来,把煮好的饭菜装过来,在刘叔叔家吃。刘桑德依然闭着眼,摇了摇手,又点了点头。
我儿子走了后,我将安乐椅移到床边坐下,抓住他一只手。许久后,他叫我扶他上卫生间。上过卫生间回来,他的脸色正常了,步子稳了,主动开口说话了:“谢谢!要是你们父子不来,我今天不死,也会摔成脑出血。全怪我,昨天晚上,我看电视剧《人民的名义》,多看了两集,忘了吃药。这部电视剧邪气太重,我不喜欢。”
“你不喜欢还多看两集,还看得忘了吃药?”我心疼地嚷嚷。
他理直气壮地跟我对着嚷:“我要看看正气如何压住邪气。”他叫我扶他来到起居室,拉我坐在沙发上,抓住我的手。“你和嫂子明天回国,等半年你们再过来时,不知道我在不在人世了,我不能再蒙骗你。请原谅,我们不是同学。我有一位大学同学名叫郑振飞,是你们湖南人,一毕业,我们就失去了联系。那天在教堂初次见面,我把你认作是我的那一位同学。当天下午回家看过照片,我就知道自己认错了。我现在就一个孤家寡人,好想将错就错,好想假戏真做,好想有一位同学跟我往来往来,跟我说说话啊!谢谢你,谢谢你一家人!”
“你吃药吃多了,我们就是同学!”我抱住他的肩。
他苦笑着叫道:“是最好最好的同学!”
我劝慰他:“老同学,你去跟你女儿住吧。”
他摇头叹息:“不可能啊!美国人没有子女赡养父母的义务,而且我女儿嫁的是势利的豪门,加上我和我妻子曾反对过这门亲事。她去了佛罗里达一十二年,只邀请我和我妻子去过一次,住了三天,我们就回来了,亲家和女婿的脸色太难看啊!相距遥远,我女儿很少回来。我们每年给她寄一次干笋,她用微信给我们发来几个字母receive(收到),不知道是让她扔了,还是吃了,我想是扔了。要不是买了保险,要不是有这栋破房子栖身,我已经流落街头啦!”
他的手机就丢在他身边的沙发上。他抓起手机,点开他女儿的微信,将手机塞进我手上,叫我看他们父女的通话。他用中文,他女儿用英文。“How are you(你好吧)”“好”“孩子们好吧”“OK”“The fire didnt hurt,did it(山火没影响吧)”“离得远咧”……从通话日期看,一年时间,他们父女通话不足十次,每一次都是简短的一问一答,居然从来没用过视频通话。我心里堵,怕自己失控,慌忙把手机还给他。他接过去,随手丢在沙发上。旧金山湾区的房价高,这栋房子能卖到百万美元,我想叫他卖掉房子回国。我犹豫着还没说出口,他说:
“我女儿叫我卖掉房子,申请去住老年公寓,或者回国养老。我没听她的。这一栋房子是我爸爸妈妈和我夫妻俩用一个一个鸡蛋、攒下一分一分钱买下来的,我爸爸妈妈在这栋房子里去世,我妻子的游魂在这栋房子里安息,要是我卖掉了,他们的灵魂去哪里安家?祖国,我这一辈子是回不去了,祖国和人民培育我大学毕业,让我当上大学教师,我上了一个学期的课就开溜了,流浪到了又老又病回国养老,天理不容!纵使祖国和人民有宽容大度的胸怀,我有何面目见江东父老?我这一辈子白活了,期待来生吧!就算人真的有来生,孤魂野鬼又怎么可能回到故土去投胎呢?”他一声哀叹,闭上眼睛,一脸苦笑。
他没戴上眼镜,眼圈浮一层阴云。蓦地,泪水从他的眼缝中涌出来,滚过黝黯的眼圈,流过曲折的皱纹,滴滴落在他的衣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