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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

2019-09-24刘飞平

湖南文学 2019年9期
关键词:外公外婆

刘飞平

九月不是月份,而是我娘的名字。

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娘出生在一个叫七星街的小地方。那样的一条小街,鹅卵石街道的两边,有几十百把户人家和店铺,旁边有条小河静静地流淌。过去这里也是新康通往涟源、新化等地的必经之地,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个市集。

娘生下来的时节,正是九月天高气爽的时候,外公索性给她取名九月。两年后,外公又有了个儿子,也就是我的舅舅桂林。外公的大名叫刘耀祖,名字很威风,据说是外太公给起的,想必是寄希望于外公将来能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只是可惜,外公最终都没有干出什么名堂来。平时在乡里,大家都喊外公耀九皮匠。外公早年在长沙城里跟人学得一手做皮草鞋的手艺,他做的皮草鞋好看又经穿,在四乡八里都有名气。

民国时期是中国历史上一个苦难深重的年代,大多数普通老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外公家也不例外。娘的童年虽然清苦,但也还快乐,除了偶尔干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或者外公做皮草鞋时打打下手外,基本上一天到晚就是快乐地玩耍。穷人的日子虽然过得不如意,倒也还算自得其乐。

但这样快乐的童年,在娘九岁那年戛然而止。那一年初夏,洞庭湖发大水,殃及到了周边几个县。这场大水来得很急,七星街瞬间被淹没,街上一半的房子都倒了。除了抢出来几床被褥,外公家房子什物全没了,大水过后,只剩下一片残垣断壁。外婆望着这个惨状,号啕大哭。娘和舅舅看外婆哭,也跟着哭。

更严重的事情还在后头,那些正在抽穗的稻子被水一淹,全部绝收。这样一来,靠作田为生的佃户人家,活路就都全断了,很多人家扛不过去了,怎么办?只剩下一条路,就是外出逃荒讨米要饭。

因为这场大水,外公家面临着同样的结局,但要强的外公不想去逃荒,他想方设法借了点钱,去长沙城进了些皮子,然后搭起一个临时棚子,继续做起了皮草鞋。

外公没想到的是,刚刚遭了灾,普通人家连肚子都填不饱,哪还有钱买皮草鞋穿?所以他的生意远不如以前了,有时几天都不开张。这样一来,外公一家陷入了真正的困境,家里经常揭不开锅。偶尔开伙,也是煮些野菜糊,把正在长身体的娘和舅舅饿得哇哇直哭,外婆心疼得直掉眼泪。

外婆说,这样下去都得饿死,还是出去讨米算了。于是她决定带舅舅出去讨米,让外公带着娘留在家里。

正在这时,离七星街不远的丁字塘戴二家要收一个童养媳,有人便介绍了我娘,说她年纪虽小但听话勤快,模样也周正,很适合。对方便同意了,并要那人过来说合促成这事。

戴家祖上曾经是殷实大户,到戴二这一代家道逐渐破落,靠祖上留下的一点田产家业吃老本。因为性情暴躁,人家背地里都喊他戴二阎王,他有个崽不是很争气,生下来腿脚略微有点跛。怕他长大讨不到堂客,所以戴家提前收个童养媳。

外婆有点不太情愿,说舍不得把九月送给一个跛子做堂客。外公却不这样看,他觉得与其都饿死,不如把有希望活着的送出去。外公说,人家也不是跛得很厉害,先活命要紧。

外公就跟我娘说,九月啊,跟你讲个事,有户人家要收个童养媳,我们想把你送过去做童养媳,你看要得不?去他们家有饭吃有衣穿。

虽然开始懂事了,但娘终究对于童养媳还是不甚了解,便问什么是童养媳?外公说,就是先过去给人家做女,长大后再跟他屋里崽拜堂成亲,做他的堂客。

娘想了想,又问,那我还回来吗?外公摇摇头说,不回来了。娘就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我不要去。

外公说,我的崽啊,不送走都会饿死嘞。外公说完,叹了口长气,再也不说话了。外婆的鼻子一酸,眼泪突然就叭叭地掉了下来,一家人当即就哭成了一团。

戴家有很多规矩,比如童养媳不能上桌吃饭,比如女人要给男人端洗脚水,比如五更时分一到,所有人必须起床。我娘做了戴家的童养媳后,他家的这些规矩必须严格遵守不说,看牛、煮饭、喂猪、洗衣服、搞卫生,每天辛苦得很。

有一次,娘不小心绊了一跤,结果淘好的米撒了一地。响声惊动了屋里的戴二,一看撒了一地的米,他二话不说,拿起一根棍子就打人,娘一个劲地喊疼,在地上左右翻滚躲闪。屋里的人看着她挨打,可没有一个人敢过来劝戴二,直到他打累了,扔下棍子自己离开。

有了这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就这样,娘经常因为一些不起眼的小事被打被骂被罚,甚至还被戒饭。一个年幼的女孩,用瘦小孱弱的肩膀扛起了这个家几乎所有的活,每天过的却是战战兢兢的日子。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着。一晃,娘在戴家做童养媳五年有余,她由一个一身邋遢的小女孩,开始出落成了一个招人喜欢的大姑娘。离之前约定的和戴二家崽拜堂成亲的日子越来越近,戴家终于开始琢磨起这事来了。

在这个家里待怕了,娘打心眼里不想再待下去了,所以每次听到他们聊起成亲时,心里就一百个不情愿,也非常害怕这一天的到来,有时候还会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悄悄抹眼泪。

娘终究逃不过她人生这道坎。第二年正月初六,戴家张灯结彩,大摆筵席,娘在这天被迫与戴二家的崽拜堂成亲了。她不甘心,那天夜里,趁许多客人都在嬉戏打闹喝酒的当儿,从后门溜了出来,一口气跑回了家。看到我娘,外公外婆吓了一跳,好说歹说,连哄带劝要将她送回去。

娘跪在外婆跟前,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她使劲地摇外婆的胳膊,说你们真的不要我了吗?我真的是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了吗?

外婆长叹一口气,说,我的崽啊,不是娘不要你,而是你真的长大了,真的要嫁人了。即便不嫁戴家,也要嫁李家张家。外婆无奈地说。

娘说,我情愿嫁到别的人家,也不愿意嫁他们戴家,你们就成全我帮帮我吧!

外公搖摇头说,这是先前约定的事,如今要悔婚,要赔人家的钱财不说,我们这张老脸皮往哪里放啊!

听外公这么一说,一种无助和绝望自娘的心头涌起。她说,你们不要我了,那我只有去死。外婆说,蠢崽啊,千万莫这样想,好死不如赖活着。外婆大概也知道,长大了的娘,是一个性子比较烈的人了,生怕她做出一时糊涂的事来,所以格外担心她。

娘嫁的那个人,叫贵四,因为天生有点残疾,总被人瞧不起,经常有人嘲笑他,喊他“贵四跛子”,让他感到很自卑。他有时候还大发脾气。有一次,因为娘没有给他及时盛饭,顺手就给了她一巴掌。娘已经是大人了,怎么能容忍被人无缘无故地殴打侮辱?就回了他一句,说贵四你不是人。贵四恼羞成怒,揪住娘的头发就打,戴二则在一边喊打得好。此时的娘,再也不像做童养媳的时候了,脾气很倔,不躲不闪,任凭贵四打她,也不吱声。

有好几次,娘实在是受不了了,就跑回外公外婆家,外婆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是抱着我娘哭,第二天,戴家就会来人,气势汹汹地将娘带走。

一天,外乡一大户人家要转让五十石谷的地板田,戴二有意接手,便全家出动还雇了几个帮工伙计前去实地丈量田的亩籍。回来的路上,娘故意落在后面,趁他们不注意,踅入一条小道跑了。等到发现时,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戴家的人找遍了附近地方,都没有找到我娘,又来到我外公家里要人,但没有见到人,娘是在戴家不见的,这回他们可能也知道无法怪罪外公外婆了,所以什么也没有说就离开了。只是临走时说了一句,找不到我娘,要你们好看!

事实上,外公外婆这次确实不知道我娘到底去了哪里,内心里,他们比戴家的人更着急也更担心,担心她一个小女子,又从未出过远门,怕她在外边吃亏。

外公外婆的担心变成了现实。半年后,我娘人是找到了,但却变成了一个癫子。她在一个叫灰山港的地方被人发现,当时一个人神志不清地在街上游荡。灰山港离七星街只有几十里路,正好七星街有人来这里挑石灰,一眼就认出她是街上耀九皮匠的女九月,便做好事将她带了回来。

回来后,娘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不吃不喝,衣衫不整,头发蓬乱,还时不时地发笑,那笑声,好像是从骨子里钻出来的,很瘆人。而戴家呢,不再要娘进他们家的大门了,说戴家和刘家从此再无任何瓜葛了。

娘后来回忆说,她犯病的那些日子,到了安化一带。有人家的地方,总有好心人会给她一碗饭吃,没人的地方,她就摘野果喝凉水填肚子,夜里困了随便在哪户人家的屋檐下一趟。她说有天黄昏在一处大山边遇到了一只老虫(老虎),便赶紧躺下装死,那只老虫过来闻了闻,以为她死了,便走了。

对于娘说的这事,我是半信半疑,因为我不相信一个遇到老虎的人,还能有机会生还,我相信她遇到的不是老虎,至于到底是什么,其实并不重要了。我知道,尽管精神失常,但娘还是有潜意识的,正是这样的潜意识,让她躲避了很多的灾难,最后安然回到了家里。这一切,也许是天意吧,老天也要可怜这个命苦的弱女子。

那时,一支国民党的部队路过七星街作短暂停留,部队大约为一个营的编制。那天,营长带着一个手下来到河边钓鱼,正好遇见了外婆带着我娘在洗衣服,营长和气地跟外婆打招呼。外婆问营长是从哪里过来的?营长说是从江西过来的。外婆又问营长是哪里人?营长就笑,问外婆是不是想给他做媒?然后告诉外婆,他是宝庆府的。

没想到,当天夜里,营长便委托人来到外婆家里,说是看上了我娘,想娶她做堂客。外婆有些吃惊,说老总啊,我们是小户人家,不敢高攀呢。营长请来的人说,老太太,不要紧,我们营长也是穷出身。外婆又说,老总,不行的,我们家九月犯过病,虽说现在没事了,就是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复发。那人说,既然好了,就应该不会复发了吧。外婆有点难为情的样子,然后附在那人的耳边悄声说了我娘的病情。那人嘀咕着,这样啊,那我先回去跟营长汇报下。

第二天上午,那人又过来了,跟外婆说,他们营长讲了,既然我娘那病是半路上得的,又基本好了,就没有关系。营长说他不嫌弃,他会好好待我娘的,要外婆只管放心。外公和外婆商量后,最终同意了。为了表示是正儿八经办事,营长还按照地方风俗,给了外婆家聘礼。

就这样,娘全身上下收拾一新,被营长的人用轿子接到了他们驻地。营长还热热闹闹办了几桌宴席,除了他手下的兵,还邀请了地方的乡绅和保长及乡公所一些人,据说还唱了一个晚上的花鼓戏。

一个月后,娘随着那个营长的部队离开了七星街,去了很远的地方。谁料一年多后,营长打发人又将我娘送了回来。原来,我娘由于不适应军旅生活,有一天夜里受了点惊吓,结果老毛病又开始复发,尽管没之前严重,但也给部队带来了一些麻烦。而且部队即将开赴战场,上司给了营长两个选择,要么将我娘送走,要么就地枪决。营长自然不忍心害娘,于是打发人将她送了回来。

娘这次回来,居然学会了抽烟喝酒。不用说,这肯定是跟那个营长学的。

一九四九年,雄鸡一唱天下白,一夜工夫,七星街迎来了解放。

从此,七星街的穷人们喜气洋洋地过上了新的生活。因为田少产量低,外公继续捡起做皮草鞋的营生,赚钱贴补家用。好在解放了,穿皮草鞋的人渐渐多了些,外公的生意也慢慢好起来。这一时期,娘也在家里帮着外公做皮草鞋。没过多少年,外公在给一户人家做皮草鞋时,突然栽倒在地,没有任何预兆就离开了人世。

外公去世两年后,外婆也一病不起。自知来日不多的她,请来耀十满公交代后事。外婆说,耀十,我可能熬不过这一关了,只是放心不下九月妹子。我走后,拜托你帮她再找个老实人家,以后也好有个依靠,我就放心了。

耀十满公说,别胡思乱想,你不会有事的。外婆说,人终究都有这一天,我不怕。看在耀九的份上,你答应我讲的要得不?耀十满公便点点头。看到耀十满公答应了,外婆看了看坐在一旁抹眼泪的我娘,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又熬了半个月后,外婆终于丢下我那可怜的娘,撒手人寰了。娘终于清醒地意识到,这个世界上最疼爱她最牵挂她的人,从此与她阴阳两隔,再也看不到了,自己从此就是孤零零一个人了。娘顿时就觉得天塌下来了,放声恸哭。那声音,听起来让人痛彻心扉。

外婆死的时候,家里已經很破落了,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耀十满公在外婆家屋里屋外转了一圈后,连连摇头,说真造孽,连一根做棺材的木料都没得。耀十满公就召集族里各房长辈开会,他说,耀九堂客走了,屋里穷得叮当响,大家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有物资的出物资,帮忙把后事给料理了吧!就这样,族上富裕些的人家,每户出了一根木料,做了一副棺材,把外婆草草安葬了。

外婆走后,家里就只剩下娘一个人了。她每天精神恍恍惚惚的,耀十满公跟族上的人说,得给九月妹子找个人家放了,不然真的又会出事。于是就开始帮我娘物色人家,只是还没有等到他找到人家,我娘就真出事了,可能是受不了外婆去世的刺激,她突然离家出走了。

又是命该不绝。这一次,娘跑到了离家几十里外的壶天,那么巧的是,街上开杂货店的曾九刚好从涟源进货回来,经过壶天街上并在这里打尖。曾九刚在饭馆坐下,就见门外一个女的靠着铺门板子盯着他笑,他仔细一看,吓了一跳,原来是我娘。

曾九知道我娘肯定又是跑出来的,便将她带回了七星街。在耀十满公的关照下,我娘又渐渐恢复了正常人的生活。这一时期,曾九也时不时过来,给予我娘一些经济上和物质上的接济,这让娘对他心存感激,并且慢慢地,对他有了好感。

没有多久,曾九堂客因病过世。一年多后,曾九便动了心思,想娶了我娘。但他的这个想法,遭到了他儿子儿媳的强烈反对,反对的理由,就是我娘是个癫子。曾九说,乱讲,人家只是受不得刺激,平时根本就没有问题,再说也是以前的事了,是人家害了她。

就这样,也没有得到一个什么名分,我娘就糊里糊涂跟曾九在一起了,所幸曾九对她还不错,她的精神状态也越来越好。几年后,娘便有了我。她生我的时候,因为是高龄产妇,很长时间都生不出来,差点没疼死,不过最终还是平安地生下了我。

再说曾九这头,老年再得子,自然高兴,便想要给娘一个名分,却又遭到了他那儿子儿媳的反对。这回反对的理由不同了,说是我娘比他们还小两岁,要他们喊娘喊不出口,传出去会让人笑话,所以坚决不同意给我娘名分。其实,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理由,真正的理由,一是他们嫌弃我娘的出身和经历,二是怕我分去了他们那点家产,这才是他们最担心的事情。

最终,曾九到死都没有给我娘一个正式的名分。原以为,我娘从此会有个不错的归宿和依靠,结果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几年后,曾九生了一场大病,熬了没多久就离开了人世。不知道临终前的他,内心是否有愧疚和遗憾。

从此,刘氏家族外公这一房,在七星街就只有我娘和我两个了。而我那不喜欢种田的舅舅到外面去闯荡,二三十年没有回来,后来带着子女回来了,住在县城,但没过两年,舅舅就因病去世了。

那时可怜我娘一个单身女人,带着一个孩子,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娘有时候奶水不够,只得左邻右舍这家吃一口,那家讨一口,所以小时候我的奶妈有很多。也因为身体的底子没有打好,比起同龄人来,我要瘦弱得多。

所幸的是,政府没有忘记我们,把我和娘列为了五保对象。虽然吃上了五保,但那个时候,集体也穷,大河涨水小河满,大河没水小河干,所以大家的日子都过得一样艰难。

一晃到了上学的年纪。学费是队上给我交的。没钱买新书包,娘就用一块半新不旧的毛巾折叠起来,将两边缝上,上边再缝根带子,一个简易书包就做成了。娘又为我买了一支毛笔,一个砚池和一块墨,还买了一张大白纸裁成很多小页,然后用棉线装订在一起,就成了写字的练习本。

第二年春上,一场大水突然而至。那是一个早晨,家家户户正在做早饭,突然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嘡嘡嘡的锣声,接着听见有个人大声地喊,大水来了,大家快往高处跑啊!听到喊声,娘赶紧背起家里为数不多的一点粮食,卷起被子带着我就往屋外跑。

外面到处是人,男男女女都扛着被褥等家什携家带口往高处的屋场跑,刚一落脚,就看见浑浊的洪水自上方汹涌而下,冲进街巷中,随后就聽见轰隆轰隆的房屋倒塌声。洪水很快淹没了整条街,最后几乎只剩下屋顶了,整个山下成了一片汪洋。洪水中漂着许多家什、树木,还有猪牛等牲口,一路向下游漂去。看到这情景,许多人都哭了起来。

这场大水不但冲毁了所有农田庄稼,也冲毁了好多的房屋,还死了不少的人。屋漏偏遭连夜雨,大水过后又逢天干。政府一边救灾,一边号召大家生产自救,但因为损失太惨重,自救的效果有多大,可想而知。我和娘每天只能吃两顿饭,有时甚至只能吃一顿,正在长身体的我,饿得手直发抖。

日子越过越艰难,情况越来越严重,到第二年春上青黄不接的时候,一天只吃一顿都难以为继了。娘决定带着我一起外出讨米要饭。已经上学了的我,觉得讨米要饭是件很丢脸的事,自然不愿意去。

见我死活都不愿意去讨米,娘只好一个人外出了。因为惦记着我,她基本上就在老家方圆十多里远的地方转悠。说老实话,都遭了灾,家家都困难,一天下来,根本讨不到多少东西。娘于是决定去远些的地方试试,她叮嘱我一个人在家里照顾好自己。

去得远了,娘回来得就少了。有时十天半个月回来一趟,有时个把月回来一趟。娘去了益阳、沅江、华容一带,那些地方是湖区,只要不发大水,是真正的鱼米之乡。那里的人善良,不吝施舍,娘每次回来,都有一兜子的米。有时候讨的米多了背不动,娘会拿到街上卖掉,换回一叠粮票和钱。

娘有一次讨米时,碰上一户人家收媳妇行喜事,主人家见这要饭的女人穿得干净整洁,想必家里定是遭了灾荒,便动了恻隐之心,让她吃了饱饱的一顿饭不说,还打发了一大碗肉。娘高兴得不得了,舍不得吃掉半点,要留给我吃。等她风餐露宿赶回家,打开装肉的塑料袋子时,那肉上都爬满了蛆,同时一股令人难闻的腐臭直冲我的鼻子和脑门。看到变质了的肉菜,娘懊恼地说,可惜可惜了。

娘外出的日子里,我学会了自己照顾自己,我从不会跟自己的玩伴们提起我娘去了哪里,我怕他们笑话我,看不起我。

好在灾荒过去,第二年是个丰收年,娘就再也没有出去了。我继续安心上学读书,每天放学回家,进屋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喊一声娘,然后扔下书包,跑去厨房揭开锅盖,锅里总是有热乎乎的饭菜。很多时候,尽管那饭是红薯米掺杂大米煮成的饭,那菜是见不到多少油水的青菜或者擦菜子,但我已经很满足了。

小时候特别期待过年,因为哪怕是最穷的人家,到了这个时候,也会尽最大努力过得稍微体面点。那几天,不光有好吃的好玩的,还能看耍狮子舞龙灯,是小孩子们最高兴的日子。不过对于我,还有比这些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送财神。

这是我人生中学会的第一个挣钱的法子。所谓财神,其实是一方印有赵公元帅像的红纸片,比今天的A4纸小那么点儿,这东西自然出自乡间雕刻匠之手,虽然工艺粗糙,但在那个年代却比较受欢迎。每到年关前,我和娘就去人家那里批发一些回来。

大年初一早上,在娘的仔细叮嘱声中,我背着装有财神的袋子就出门了,然后挨家挨户登门造访。送财神也是有讲究的,首先要学会唱赞词。赞词当然是事先跟大人学的,我小时候干别的不行,学这些东西倒是很机灵,一学就会。到了别人家,一进屋,先说声老板发财,等主人家迎出来,事先背得滚瓜烂熟的赞词就从我口中蹦了出来:

一送日进千香宝

二送时招万里财

三送桃园三结义

四送童子拜观音

五送五子登科中

六送六福又逢春

七送麻蓝七姊妹

八送八仙显神通

九送九颗摇钱树

十送十个聚宝盆

都是些讨巧的吉利话,唱完从随身背着的袋子里掏出一张财神,然后恭恭敬敬地递上。主人接过来,会打发些钱,少则三五分,多则一角两角,偶尔有给五角的,甚至有一次,有户人家还给了一块钱。一块钱是什么概念?那个时候一斤肉只要七毛五分钱。

那户人家很多人围坐在一起烤火,等我唱完赞词后,一个长髯飘飘的老人立即说,赞得好,赞得好,舌子一点都不打结。然后就问我是哪里的,家里大人叫什么名字。我老老实实地告诉了他,他哦了一声,就说我晓得了,你娘叫九月,她造孽嘞!说着,老人便从衣兜里掏出一块钱塞到我手里。

七八岁、八九岁是一个人最淘气的阶段,所以乡间有“七岁八岁狗都嫌”的俚语,我也不例外。也许还因为生在一个特殊的家庭,比起同龄人,我的顽劣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调皮捣蛋、打架斗殴、偷鸡摸狗的事没少干,隔三差五总有人到家里来告状。

娘拿我很头疼,但她的管教方法也很简单,一个字:打。只要她晓得了,不问青红皂白,就是一顿毒打。在管教孩子方面,娘信奉的居然也是“不打不成人,黄荆藤底下出好人”的手段。

还记得乡里有个供销社,供销社有两个地方,是我和小伙伴们最爱去的,一个是南货部,一个是土产部。土产部是收购废品的地方,收废品的姓唐,大人小孩都叫他唐老板。

我们经常捡些废品送到土产部卖钱,这里什么都要,鸡毛、鸭毛、鸡内金、牙膏皮、玻璃瓶、废铜、烂铁,总之只要是废品都收购,甚至还收核桃仁、香附子、蝉蜕之类的东西。放学后,我们最大的兴趣就是捡废品挖香附子,卖了钱就到隔壁南货部买好吃的。

小时候我特别喜欢捉鱼,不管是塘里河里渠道里,一年四季都能捉到鱼。印象中最深的是,下过雨后,随便找一段沟渠,两头用泥巴堵塞,然后将水戽干,总能收获很多鱼。鱼捉得多了,吃不了的,娘就拿到街上卖掉,或者焙干做成鱼嫩子,更卖得起价钱,卖了钱贴补家用。

捉鱼只是隔三差五的爱好,有件事情却是我天天要做的,是什么呢?拾狗粪。娘质朴地认为,我们作为五保家庭,虽然生产队没要求我们做什么,但也不应该吃闲饭。娘说,我们做不了别的,插田时帮人家扯下秧,扮禾时帮着检下禾线子,平时给队上放下牛,拾点狗粪还是可以的。尤其是狗粪,这是很好的肥料,队上很需要。

每天天刚麻麻亮,我就被娘叫醒,然后睡眼惺忪地来到屋后,扛起粪锄箢箕就出门了。拾狗粪有技巧也讲运气,因为拾狗粪的人不止我一个,去晚了走了别人走过的路线,是拾不到狗粪的,所以要起得早,抢在别人前面,然后找靠近屋场边的山坡上、田塍边和菜园子,狗最喜欢在这些地方拉屎了。运气好一个早上可以拾到一小筐,一般也有小半筐。狗粪拾回来就倒入化粪池,然后一次性交给生产队,还有奖励。

一年当中,生产队也有几次杀猪分肉,一般是在过年或者农忙时节。排队分肉的时候,我总想挤到前面些,目的是快点分到肉回家,娘每次都会阻止我,让别人先来。娘说,别人都要出工,我们不用出工,慢点无所谓。

分肉的时候,娘一般要肥的,不要瘦的,因为肥肉可以煎油,瘦肉不能煎油。煎过油后的渣子,是我最喜欢吃的美食,但娘只给我吃一点点,剩下的要招待客人。等油渣凉了后,娘会小心翼翼地用纸包好,放到了一个坛子里。这是家里存放干菜的坛子,底下有一层石灰防潮,这样油渣可以保存半年都不会变质。娘说,等客人来了一起吃。

于是,我便天天盼着来客人。终于,有客人来了,娘就从坛子里拿出那包油渣,分出一部分,加上一个鸡蛋和辣椒,做成了一道美味的菜肴招待客人。托客人的福,我終于能吃到这样的美味了。直至今天,我都一直固执地认为,油渣辣椒炒鸡蛋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菜肴之一。

一晃到了初中,这个时候队上不再主动帮我交学费了,要我自己去队上领了交到学校里。一学期五块钱左右。别看这个数字不大,其实也不算便宜,因为当年一个刚参加工作的人,月工资也才二十多块钱。所以,三块五块对于一个生产队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一到开学,娘就会带我到队长家里去讨学费。队上的钱,必须经队长同意才能支出来,所以必须找他。队长家住在离街上不远的一个塅中间,四周是田,他家的瓦屋被一排白杨树和柳树环绕着,门前有一口不大的池塘,塘里有很多水浮莲。

队长当然知道我们来的目的,便说要缓些日子。娘说,无论如何请队长帮忙想想办法。队长说,不是我不想帮忙,是账上真没钱了。娘说,不交学费,学校不给发书,没有书,我就上不了课。看娘很失望的样子,队长给娘支招,说你去跟学校老师讲下,要他们多宽限几天。就说我讲的,过些日子队上有了钱就交学费,要他们先把书发了,莫耽误伢子读书。

听了这话,娘知道确实没有办法了,只好带着我打道回府。第二天早上,她来到学校,把队长的话学给了老师听。学校大概认为这么多年了,队上从来没有欠过学费,便同意先给我发新书,学费可以缓交。

一个多月后,队上终于有钱了,队长通知娘去批了条子,娘拿着队长的条子到会计那里领了钱,然后交到学校。这一期的学费问题终于解决了,娘和我的心里都像是放下了一块石头。

像这样要学费的事,成为了我自初中到高中每学期的常态,也是必修课。顺利的话,个把两个星期可以拿到学费,不顺利的话,一两个月才能拿到。反正,每学期队长家里要跑五六趟以上,以至于他家屋前屋后有几棵白杨和柳树,门前的小石桥有几块石板,我都一清二楚了。

日子过得飞快,没多久就进入了冬季。这一年的冬天,在我一辈子的印象中是最严寒的,门前的池塘结起了厚厚的一层冰,人可以直接从冰面上走过。

娘怕我上学冻着,将我那件小棉袄给拆了,又添了些棉花,花了一个通宵给我赶制了一件大棉袄。当我欢天喜地穿上娘给我做的新棉袄时,突然发现娘身上那件大棉袄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很薄的小棉袄。我立刻明白了,娘将她的大棉袄给拆了,改成了我的。霎那间,泪水不由自主地从我的脸颊上流了下来。我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一定不再淘气,不再惹娘生气了。

只是可惜,我一直没有兑现自己的承诺,仍然顽劣不已,尤其喜欢跟人打架。因为个子瘦小,多数情况下打架我都打不过人家。被打还是小事,这些家伙还喜欢骂我是癫子崽和野崽子,这种带有严重侮辱人格性质的骂人,让我愤怒不已,可又无可奈何,只得回家告诉娘。

娘听了也很生气,恨铁不成钢地说,你不晓得打回去吗?打不赢也要咬人家一口呀!生完气,她会拿起楠扫箕去找那些跟我打架的家伙算账,吓得那些家伙一哄而散,娘一直在后面追着打,直到这些家伙跑没了踪影才作罢。从此,再也没人敢随便侮辱我了。

七星街在一条省道上,这条道早些年是一条砂石路,车特别多,进了集镇速度会降下来,我们一帮小伙伴都喜欢爬上去玩儿,直到车出了集镇开始加速时才跳下来。

这一年,发生了一件大事,家里用上了电灯。装电灯的钱,是队上为我们交的,我和娘都很开心,尤其是我,那高兴劲,绝对不亚于过年。

有了电灯后,我晚上做作业方便多了,写完作业后,就开始看一些与作业无关的书籍了。慢慢地,我多了一些业余爱好,特别是从初中开始,我迷上了看课外书,尤其是小说。

初二的时候,学校来了一位漂亮的班主任老师,姓张,年纪只比我们大了五六岁,刚高中毕业不久。只要张老师来上课,一帮调皮的学生就在课堂里嘻嘻哈哈打闹不停。张老师一般会拿教鞭往讲台上一敲,教室里就立刻靜了下来,等到她转身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底下又闹成了一锅粥。她转过头来瞪着我们,我们立刻又老实了。趁她不注意时,我和几个同学还向她的头上扔苍耳子。看到她狼狈不堪的样子,底下的我们哈哈大笑。

张老师被我们弄得差点要崩溃,就跑去找校长。校长的处理办法是让所有男同学都到全校大会上亮相,这是一种连坐的惩罚方式,那些没有参与捣蛋的同学不服,就举报了我们几个扔苍耳子的学生。于是,全校大会上,包括我在内,有三个同学被亮了相。

我的个子在班上最小,排座位时一般安排在一二排。坐前面离老师最近,搞点什么小动作,老师很容易发现,我很不喜欢,就跟最后面的女同学朱美英商量,想换到她的位置。朱美英自然不乐意,我从书包里拿出苍耳子来吓唬她,朱美英立马怂了,乖乖地和我换了位子。

张老师发现后,很讲原则的她,坚决要求我换回去。我说是朱美英自愿的。张老师说,你以为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吗?我有点心虚,不做声了。张老师命令我坐回去,我不同意。她冲下讲台就来拽我,我身子一沉,挣开了她的手。她将手中的书一丢,用双手拽着我的胳膊往外拖。我的手紧紧抠住课桌的边沿,竭尽全力不让她把我拖出座位,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张老师要前面几排同学起身离开课桌,然后再问我,你起来不?我说不起来。张老师说声好,突然就爆发出一股洪荒之力,结果我连人带桌子硬生生被她拽了起来,乒乒乓乓,教室里的桌子顿时被带倒一大片。

鉴于我的劣迹斑斑,学校决定开除我。这回,我知道瞒不住了,便将学校的决定告诉了娘,让她去学校帮我求情。我向娘作保证,说以后再也不敢乱来了,我还是想要读书。

娘这次居然没有打我,并带我到学校找到张老师和校长。一进屋,娘就赶紧做检讨,说子不教,爷娘过,我没有教好崽,给学校添麻烦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校长说,你家孩子实在太顽劣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我们真没法管了。娘说,我晓得,我晓得,我会好好管教他的,还请校长再给他一次机会。

娘又要跟张老师作检讨,还没开口,张老师拦住了她,说要不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校长跟娘说,好吧,看在小张老师的面子上,就再给你崽一次机会。不过,检讨还是要写的。娘说,那是当然。于是,按照校长的要求,我写了一份深刻的检讨,才又继续跟同学们坐在一起了。

日子过得飞快,很快就到了高中。日子有了很大的改善,最明显的变化,就是粮食产量上来了,红薯米饭吃得很少了,基本上每天都是白米饭了。虽然吃饭基本达到了温饱,但经济上仍然很拮据,所以对于挣钱的欲望还是很强烈。

我家所在的七星街,地处交通要冲,一年四季总有“上接伙计”经过这里。“上接伙计”是我老家对来自上方涟源新化一带做买卖的生意人的称呼,这些人以猪客子居多。我老家有一种黑白花猪特别出名,深受涟源新化溆浦怀化甚至贵州四川等地客商青睐,这些专门来贩卖花猪的人,就是猪客子。

七星街是这些“上接伙计”打尖住店的地方,随着“上接伙计”越来越多,街上仅有的两家吃饭兼住宿的饭店就不够用了。于是,有的人家就腾出家里的房子,架几张草铺,撑上蚊帐,放一床被褥,然后向“上接伙计”提供住宿。因为便宜,还蛮受欢迎的。正好我们家有三间老房子,娘便腾出一间来,在里面架设了两张简易铺,也做起了这个生意。

除了接“上接伙计”,娘还会做点小生意,卖些桃梅果李、瓜子花生。她做生意不奸,别人家卖东西都是平称甚至阴称,她绝对不会称阴秤,甚至平秤时她也还要再加点点,变成秤杆翘得高高的阳秤,让买东西的人心里感到高兴。她说,秤盘秤盘,称的是良心,少秤就是缺良心,做人不能这样。再说你少了人家的秤,下回人家不来了,你就没得生意做了。

这些话,从一个没读过书的人口中说出来,让我感到惊讶。她是从哪里学的?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娘是在用这种朴素的理论,作为她为人处世和立足的标准,也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

高中阶段,我的个子慢慢地开始长高了。娘说,你已经是大人了,要到队上去做些事了。于是,暑假里,我开始参加队上的劳动。对于我主动参加劳动,队上是持欢迎态度的,并且还给我记半个劳力的工分,工分到了秋后队上办决算的时候,就是粮食和钱,所以我更热心参加队上的生产劳动了。

印象中最难忘的是搞“双抢”,每天跟着大人一起早出晚归,除了挑不动两百来斤一担的毛谷子外,其他的农活我基本上都能干了,到后来,插田、扮禾成为了一把好手。河边有个小小的电站,因为与河面形成了落差,渠道的水进入电站机房,然后从出口飞泄而下,形成了一道小瀑布。每天我和队上的人只要一收工,就会跳进河里,游到瀑布底下玩耍。

虽然生活有了改善,但娘过日子仍然显得很节俭,穿着方面尤其如此。印象中她几乎没有添置过多少新衣裳,一年到头春夏秋冬她的衣服就三个颜色:灰、青、蓝。

对自己如此,对我却不一样。每当供销社有尾子布扯的时候,娘总会扯上几尺尾子布,然后请街上的裁缝师傅为我做件新衣裳。记得第一次穿上那种泛着淡蓝光焰的白确良衬衫,我高兴得像过年。

高中很快就结束了。这一年,我参加了高考,非常遗憾,高考只考了一百多分。其实这也在我的意料之中,我一直认为,像我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子。从小学到高中,肚子里学的那点东西,我基本上又都还给老师了,凭什么能考上大学?

对于我没有考上大学,娘倒没有说什么,也许她在心里也认为,像我这样的人,天生就是待在农村的,读大学?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所以她也没有抱什么希望。娘倒是希望我去学一门手艺,说是以后饿不死。对于学手艺,我也跟我那舅舅一样,不感兴趣,我感兴趣也是外出闯荡。

我的老家,有很多人会一门很特殊的手艺——打章子。与传统的雕刻木质私章不同,这是一种灵感来自于戒指的私章,用铜铝打制,正方形或长方形的戒面上,用錾子刻上名字,平时戴手上就是一枚戒指,要用的时候取下来就是一枚私章。后来,这个行当还衍变成了一个庞大的首饰加工产业,在省内都有名氣。

当年是不能随便外出搞副业的,否则被视作外流分子搞投机倒把,抓住了要割资本主义尾巴,轻则挨批,重则要被关起来。但慢慢地,政策有了松动,外出搞副业没有以前管得严了,很多人都开始外出从事打章子这个行当了。

看到他们既挣了钱又见了世面,我很羡慕,也想出去。我用三个月的时间学会了打章子,我希望有机会跟着别人出去。街上一个姓罗的师傅愿意带我出去,但娘坚决不同意,娘说怕他到了外面把我卖了。我有些哭笑不得,我跟她解释,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已经长大了,再说了,罗师傅有家有室又都住在一条街上,这可能吗?

可娘就是不答应,不答应我也要外出。我知道她是担心我,怕我出事,所以不放心我一个人出远门。其实我心里也很矛盾,想起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让她孤孤单单的,确实有点残忍。内心挣扎了好几天,最终还是下定决心要出去,就像鸟儿翅膀硬了终究要飞出窝,我终究是要离开娘到外面去闯荡的,长痛不如短痛。于是,我跟罗师傅约好选一个出门的吉日,不打一声招呼直接就走人。

这天很快就到了,我背着工具悄悄溜出了家门,和罗师傅一起上了过路的第一趟班车。结果刚上车不久,就看见娘从后面追了上来,我吓得赶紧趴到了座位底下。娘上了车,站在车门口,一边嚷嚷着找人,一边往里面瞧,没有看见我,便怏怏地下了车。

关上门,客车鸣一下喇叭,然后发动车子。看到客车启动了,我从座位底下钻了出来,回过头往车后望去,只见娘孤零零地站在车后四处张望,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我鼻子一酸,泪水顿时就模糊了我的双眼。泪眼朦胧中,我看见娘那瘦小的身影,慢慢湮灭在客车扬起的尘烟中……

客车终于驶出了七星街,然后经县城、奔长沙,我和罗师傅随后登上了南下的火车。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坐火车,我简直难以形容自己的心情,有兴奋,有激动,有期待,有忐忑,也有牵挂。我知道我这狠心一走,娘一定在心里难受极了。

事后我才知道,在我离开家后,娘真的就像是疯了一样到处找我。街上的人告诉了她实情,说我就是跟罗师傅出去了,要她放心,不会有事的,但她就是不相信,哭着说我肯定会被人贩子卖掉的,任谁劝都不听。

一个多月后,当我将平生挣到的第一笔巨款五十块钱,从郴州的邮局汇到家里时,娘才破涕为笑,并终于接受我外出闯荡的现实。

改革开放以后,我更是带着闯荡一番事业的雄心,我浪迹江湖,四海为家。那时候一心想干出一番事业,且不顾在生我养我的故乡,还有一个老娘,每天黄昏站在家门口翘首张望,期盼着她日夜思念的儿子奇迹般地出现在她的眼前。

故乡终归是我血浓于水的牵挂,我偶尔也会回家,只要我回家,娘就会特别高兴,然后用她认为是最高的接待规格,杀一只鸡来犒劳慰藉我,而她却不动筷子,就坐在一边看着我吃。她用一个母亲最朴实的情怀,表达着最原始的爱,这份爱让她感到欣慰满足开心。

改革开放后几年,社会形势越来越好。母亲虽是五保,但还是要求队上给她分了两亩多责任田,那些年她身体还不错,在家里养了几十只鸡鸭,还种了几分菜地,经常去七星街上卖鸡鸭蛋和吃不完的蔬菜,都是以最便宜的价格。用邻居的话说,她是半卖半送。日子富裕后,娘精神也特别好。农闲的时候,就和邻居打打麻将,每次输赢最多就十几块钱。听说有几个月她天天输钱,没有赢过一场,但她比那些赢钱的人都显得开心。那天,一个邻居婶子叫水秀的,专门把我拉到她家厨房说过,说我妈天天输钱,还笑眯眯的,像过年一样。我也跟着水秀婶笑,只有我心里知道,对我娘来说,她输的是钱,赢得的却是尊严。她年少时和成人后所受到的苦,不是一般人受能承受得了的,但她熬过来了,有了幸福和自在的晚景。

那几年我在外面生意做得还不错,加上国家鼓励私人办企业,我便开了一家玉石雕刻工廠,由于我的努力,渐渐地厂子规模大了起来。在赚到人生的第一桶金后,我就在七星街上做了一栋二层楼的小洋房,从此,娘的疯病也就没有再犯过。娘其实是一个特别精致的人,不管是走街穿户,还是下地干活,她都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衣服的质地也很讲究。自从新房做起来后,家里更是被她收拾得一尘不染,屋前屋后种满了鲜花和果树。她还托人从县城买来一张麻将桌,是七星街的第一张自动麻将机。在农闲时,她总是很热情地招呼左邻右舍来打麻将,茶都事先泡好,还准备好瓜子花生等一些零食来招待。

不仅仅是大人,就是小孩,也喜欢来我家里玩,只要有小孩来到家里,我娘就格外高兴,把我从外地带来的美食一一分给他们,还一一夸他们长得好看,漂亮,帅气,又乖又听话。哄得他们三天两头就往我家跑。

娘离开人世的那一年,其实是有些迹象的。她一直没有放弃她那两亩多责任田,我几次劝她别种了,她总是这是国家的地,那么肥沃,让它荒着的话,心里不安。所以每到农忙时节,我一般都会回家。说老实话,我虽然生在农村,但在外那么多年,对农活却生疏了,也没有了少年时那种吃苦的劲头了,所以犁田、耙田、插田、扮禾这些农活都要请人,或者跟人家对工,对工就是换工,就是先去帮人家干,然后人家再帮你干。

娘干不了重活,就去帮人家干些晒谷、扯秧之类的活。结果我发现,她连这些活都干得非常吃力了,干不到一会心里就觉得堵得慌,喘不过气来,要坐下休息会。

进入下半年,娘的身体更加不行了。突然就瘦了许多,毛病也多了起来,一天到晚打不起精神,经常心痛,胸闷,咳嗽,呼吸困难,还老出汗。她平时抽烟也不怎么咳嗽,可突然就咳得厉害了。她还爱喝点小酒,且从来也没有醉过,但这年下半年,我突然发现她不能喝酒了,一喝就醉,即便只喝一小杯,也会醉。

看到这种状况,我隐约有些担心,但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以为只是人老了,生理上出现的自然现象。到了那年农历九月底,娘的病情突然加重了,连走路都困难了。表姐来家里看她,一看这情形不对,说赶快送医院。于是,我把娘送进了区医院。一检查,冠心病、肺心病、支气管炎合并引发心肺功能衰竭,到了晚期,医生要我做好心理准备。

轰的一下,我的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怎么会这样?一个好好的人,怎么会这样的?我反反复复嘟囔着,不相信也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我问医生,是否还有必要再转到县里的医院去?医生摇了摇头,然后说,你要不信或者愿意浪费钱,就送过去吧。一时间,我傻了。

几个跟娘要好的朋友,专门走了十多里路到医院来看她,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娘,喊声“九月”就失声痛哭起来。娘强打着精神,故意装出一个笑脸,说你们哭么子,大不了阎王把我收了去,反正也是顺头路了。

也许是意识到了来日不多,三天后,娘强烈要求出院,说要回家,一刻都不愿意等了。我依了她,办了出院手续,搀扶着她坐车回了家,一进门,她就深深地嘘了一口气,仿佛心头卸下了千斤重担似的。

回家的那个晚上,娘一个通宵都没有睡觉,心口疼痛,呼吸困难,咳嗽不止。躺一会要坐起来,坐一会又要躺下去,反反复复在床上折腾。稍微消停点,又喊口渴,要喝茶,给她泡了热茶,还没等凉了就直接喝了下去。我吓坏了,可她竟没事一样,一点都不觉得烫。我知道,娘已油尽灯枯,真的到了生命的尽头。

到了黎明的时候,我坐在娘的身边睡着了。就在睡梦中,我突然听到娘在叫我,连忙睁开眼,站起身,喊了一声娘,我说,娘,你好些吗?

安静地躺在床上的娘轻轻地摇了摇头。娘用一种微弱的喘息声,一字一顿轻轻地对我说,崽啊,我要走了,我要去见你的外公外婆去了,我要告诉他们,我的后半生过得很好,遇到了好时代,人生没有遗憾了。我我……娘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我将头埋在娘的胸脯上啜泣,等我再抬起头来时,发现娘的眼角,竟然挂着一丝笑意。

那天,我娘走了。

娘走后,我停止啜泣,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一挂鞭炮,走到屋外,抬头望去,一抹朝霞已染红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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