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集馨的宦海见闻与晚清吏治
2019-09-24宋伟哲
宋伟哲
晚清时期,列强用巨舰重炮逼迫中国人签下了屈辱的不平等条约。究其根源,除去军备落后之外,吏治腐败也是重要原因。但是,晚清吏治腐败的具体情况如何,却很少有人能说得清。张集馨是晚清时期较为清正廉明的一位官员,在地方任职近三十年,其政治生涯历经道光、咸丰、同治三朝,对于晚清官场的种种弊政了如指掌。退休之后,张集馨自订年谱,详细叙述了自己宦海见闻,对于晚清官场吏治腐败的种种劣迹进行了大胆、深刻地揭露。
政由贿成
张集馨(1800—1878),江苏仪征人。他自幼勤学刻苦,在三十岁时考取进士,入选翰林院,开始了自己的京官生涯。三十七岁时,道光皇帝任命张集馨为山西朔平知府。赴任之前,道光皇帝亲自召见了张集馨,特地告诉他“汝乃朕特放,并无人保举。汝操守学问,朕早知之……慎无自暴自弃”,勉励他到地方要严察吏治。从张集馨自订的年谱上看,三十岁到三十七岁这段京官生涯,他的叙述极为简略,大多是诗词文章,并无官场细故。但是到了地方,情况便大为不同。
直隶总督系清朝“疆臣之首”,时任总督的桂良凭借岳丈恭亲王奕的显赫身份,毫无忌惮地贪污索贿。有一次,桂良和孙子麟趾一起到永定河巡查工程,一次便搜刮了三万余两白银。当地官员何道奎告诉张集馨,“如卑职之候补苦员,亦致送五百金,否则此官不能做矣”。钱万青本是吏部书办,与桂良关系密切。桂良担任总督后,竟非法将“上等优缺”的正定知府授予他。即便是担任直隶布政使、按察使的钱香士与吴廷栋,虽官居副省级别,也只得“拜于桂良门墙,每人俱以数千金为贽,始得相安”。桂良总督直隶,“贿赂公行,恬不为怪”。“虽极苦缺,亦必馈送二三百金,方敢到任”。京城的御史们都知道桂良劣迹昭著,却忌惮桂良的身家背景,没有一个人敢弹劾他。
张集馨内心非常鄙视这种行为。但是到了后来,他也不得不加入行贿和受贿的队伍中。因为不这样做,头顶的官帽便戴不安稳。这种贿赂在当时被称为“陋规”,是官场皆知的潜规则。张集馨后来升任陕西粮道一职,这是当时“美腴甲天下”的美差,每年有着大笔收入。可是这些钱财,大多得用于行贿。根据他的记载,西安将军的“三节两寿”每次需送银八百两,外加各种礼物。两位都统每节送银二百两,外加各种礼物。八位八旗协领,每节每员送银二十两,上等白米四石。将军、都统还会把家人推荐到粮道来当差,有些干脆只是挂名吃空饷,还要按节分账。陕西巡抚,一年要分四季送礼,每次一千三百两,再加各种礼物。至于陕甘总督,不但每年需要准备多次厚礼,还得由家人千里迢迢亲赴兰州呈送。
在清朝,地方官远离权力中心,却直接管理百姓,可以搜刮钱财。京官虽接近权力中央,却不直接治民,少有油水可捞。地方官在政绩考核、职务升迁方面通常要仰仗京官助力,双方便有了利益瓜葛。一般而言,地方官每年要向京官送上大笔钱财,美其名曰“炭敬”“冰敬”“瓜敬”,意思是些许小钱,供京官买煤取暖,买冰、买瓜消暑之用,实际上却是赤裸裸的贿赂。地方官离京赴任,一定要到各个衙门拜访,送上大笔钱财,时称“留别”。根据张集馨的记载,上至军机大臣、六部尚书、侍郎,下至军机章京,以及各部门中下级小官,都要奉上数额不等的钱财。张集馨第一次到山西赴任时,没有“留别”,只是宴请师友。为官数载之后,便熟悉了官场规则。后来他赴任陕西、四川、贵州、河南之时,平均每次都要花上一万四千多两白银用于“留别”。
有人或许会问,如果不送礼会有怎样的结果?张集馨后来的经历证明,后果很严重。在担任河南按察使时,他曾因钱财上的事情得罪了前文所提的直隶总督桂良。桂良怀恨在心,遂找了个借口弹劾他“不听调度、滥用帑金”,结果张集馨遭到了革职充军的严惩。几年之后,张集馨升任甘肃布政使。朋友文廉说,“此老(指桂良)非钱不可”,劝其向桂良送礼疏通,免得赴任路过直隶保定时,再遭桂良暗算。张集馨虽然非常厌恶桂良,但是“畏其凶焰,又恐遇事生波”,尽管自己囊中羞涩,还是东挪西凑地向桂良奉上礼品。他共送给桂良貂尾褂筒一件,大铁箱鼻烟两件,本色貂帽二副,衣料四套,还有一大匣首饰佩件,都是名贵礼物。桂良收到礼物后,果然非常满意,对张集馨和颜悦色,还对他的家人关爱有加。贿赂与否,可称天壤之别。因此,张集馨用“政由贿成”来形容晚清吏治,可谓恰如其分。
骄奢淫逸
晚清时期,官场上公款吃喝消费的糜烂程度令人发指。1841年,张集馨升任福建汀漳龙道台,恰逢鸦片战争英军侵扰福建,攻占厦门,清军损失惨重,闽浙总督颜伯焘被革职。作为闽浙前线最高长官,颜伯焘御敌无方,却扰民有术。在张集馨的记述中,多次提到当时的福建军费极其紧张,远不够御敌所用。可是当颜伯焘革职返回广东老家时,随行的兵役、抬夫、家属、仆人却有三千人之多,沿途都需要地方官府供应酒食和住宿。他们运输的不仅有颜伯焘自己的大量财物,还顺便帮助许多商人运货,以赚取运费。
颜伯焘人马路过漳州时,地方用来招待其一行的酒席多达四百余桌。当时大雨如注,颜伯焘命令在漳州暂住避雨,一住就是许多天。这群人吃喝到县中无法供应,县令蒋某苦求张集馨务必设法促其速走。在财政如此紧张的情况下,这般吃喝,费用从何而出呢?张集馨后来才弄明白。原来为了抵抗英军,当地设有一千两百名乡勇的兵额,但是实际上根本就没有招兵,而是以此为名征收军饷来支付颜伯焘的招待费。知府、县令告诉张集馨,此前的招待费用“实用去一万余金,非藉此勇粮不能弥补”。张集馨览此,只能空发出“国家粮饷,乃如是之滥费耶”的哀叹。鸦片战争惨败之缘由,由此也可略知一二。
不仅如此,在陕西粮道任上,张集馨更是亲身感受到了官员公款吃喝的触目惊心。他在给朋友的信中形容这段“肥缺”经历是“终日送往迎来,听戏宴会,有识者耻之”。究竟如何腐败呢?陕西粮道的职责应该是管理本省粮务,可实际上的主要工作却是招待各级过路官员。西安地处交通要冲,是藏、疆、陇、蜀等省官员往返中原的必经之地,每年的来往官员甚多。每当官员到境,粮道要随上级到官厅迎接他们,安排其食宿。然后,张灯结彩,传戏备席。通常都要準备两班戏剧,上等酒席五桌,中等酒席十四桌。上等席必有燕窝烧烤,中等席亦有鱼翅海参。西安附近活鱼很少,每一条大鱼都要四五千铜钱,上席五桌必不能少。其他像白鳝、鹿尾等贵重难得之物,也要设法购得献上,否则就要被人笑话小气。
客人们第二天动身启程时,粮道还要到城西送行,并且根据其官职高低奉上不等的盘缠。每次宴会,仅戏价、酒席等项就要耗费二百多两白银。“大宴会则无月无之,小应酬则无日无之。”春节、中秋等节日,粮道还要请将军、副都统、巡抚、省城的其他官员以及进省办事的外官们看戏宴会。即便是八旗、绿营的中下级军官,也要在春秋时节各请一次。如果连续十天半个月没有路过官员滋扰,也不得一丝清净,还得宴请布政使、按察使、盐道等省内官员宴会听戏,“不如是则不足以联友谊也”。根据张集馨的计算,陕西粮道每年的进项大概六万两白银左右,仅行贿、吃喝就要用掉五万多两,可留作公用的钱财简直是微不足道。
提拔重用张集馨的道光皇帝以节俭著称,他恐怕做梦都想不到清朝的吏治会腐败到这种地步。当然,要说皇帝对此一点也不了解,恐怕也有些冤枉。当时朝廷的财政极为困难,为了筹款,不得不大量卖官鬻爵,时称“捐官”。这些买了官的人进入官场后,往往肆无忌惮地腐败捞钱,更加败坏了吏治。道光皇帝对此深恶痛绝却又无可奈何。道光皇帝感叹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只要有弹劾捐官之人贪赃枉法的奏章,“我断没有不依的”。
此前张集馨调任四川按察使时,道光皇帝曾要求张集馨严查驿站马匹不足额的情况。他提醒张集馨,“路过点查,亦恐查验不出。我说句文话你听,州县一闻验马,早已挹彼注兹;我再说句俗话你听,早已东挪西掩。汝即委员抽空往查,委员回省也是期饰。我倒有一定主见:汝不必查点,遇有文报迟延者参奏一二员,自然知道儆惧。”由此可见,道光皇帝对于吏治之败也有很深的认知。道光皇帝告诉张集馨,“譬如人家一所大房子,年深月久,不是东边倒塌,就是西边剥落,住房人随时粘补修理,自然一律整齐,若任听破坏,必至要动大工。此语虽小,可以喻大,即曲突徙薪之论也”。站在当时的角度,道光皇帝的这番话语似有道理。然而今天看来,道光皇帝所处的恰是一个需要“动大工”,甚至是“推倒重建”的时代,他的这番修补之论自然无法令国家长治久安,空留下诸多吏治教训供由后人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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