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山西法花器的装饰特征
2019-09-24王亚韶
王亚韶
太原理工大学 山西太原 030024
元代,法花创烧于山西晋南地区,明代蒲州、平阳、霍州等地均烧造法花制品。明代中期之后景德镇窑开始仿制,盛极一时,及至清前期衰落。法花之品少见于史籍记载,后世的研究者对其有粉花、发花、珐花、法华、三彩法花等诸多称谓,《大明会典》中提到的隆庆五年烧造的“琉璃间色”器皿,被认为可能是指法花器[1],据记载,有研究者疑为这是法花早期的称谓。张九钺的《南窑笔记》成书于清代乾隆四十二年,书中提到“法兰、法翠”两种法花釉色,出自山西琉璃窑[2],这是有关山西烧制法花最早的文字记述。然而,上述记载都没有提到法花。法花一词出现是在民国初许之衡所著的《饮流斋说瓷》中。
图1《法花烂柯人罐》明代 大英博物馆藏
山西法花属民窑产品,汲取了琉璃烧造的工艺技术,从出土和流传的器物来看,法花主要有两类:法花器和法花塑,大多出于明代,主要用做宗教祭祀、建筑装饰和厅堂陈设,少数作为生活实用。法花器装饰特征鲜明,表面浮雕装饰,立体感强烈,色彩丰富,绚烂华丽,这和宋金以来的沉静雅素为主流的陶瓷装饰风格相去甚远,即便是与明代当时陶瓷装饰相比较也显得格格不入。究其原因,一是受到来自西亚伊斯兰文化的影响,二是与本土时代风气紧密相连。
一、明代山西法花器的装饰工艺特征
装饰工艺特征是认定法花陶瓷的重要标准,对此,研究者持有不同观点。一种观点认为,法花是以沥粉方法在陶胎表面勾勒出轮廓,然后分别以黄、绿、紫釉料填出底子和花纹色彩,入窑烧成[3]。另一种观点认为,法花器要具备两个主要特征,一是,以泥线勾勒出花纹的轮廓线;二是,基本釉为碱性釉,媒溶剂以钠、钙为主,以铜为发色剂而呈孔雀蓝色[4]。第三种观点认为,法花必须是一件具有单独陈设或其它独立功能的陶瓷制品,建筑和琉璃不能归入法花范畴,法花的主要色釉应是以牙硝为助溶剂的中温色釉,其中以孔雀蓝、茄皮紫、琥珀黄为显著特色[5]。
“工艺不仅影响或决定、产生了一定的装饰形式,工艺方式有时本身就是一种装饰方式和装饰形式,而且还决定着装饰形式的不同风格。”[6]明代山西法花装饰工艺独特,其特征突出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首先,法花器的装饰造型应是立体浮雕式的。这是法花器装饰工艺的重要特征之一,包括采用沥粉、镂空、贴塑、刻划等装饰工艺技法。《饮流斋说瓷》一书中提到“定窑、章龙泉窑之花,皆雕花也……凹雕亦名划花,凸雕亦名法花,平雕亦名暗花”;“印花,肆人亦谓之法花,或又谓之鼓花”。显然,“法花”和“印花”类似,是指凸起于器表的一种浮雕式的装饰形式或技法。法花是直接在坯体上进行立体塑造装饰,比如沥粉、堆塑和镂空。而印花则是借助模具拓印花纹,把印好的装饰坯件贴附于器物之上的做法。换句话说,法花就如同我们现在所说的浮雕装饰,在这里还并不是指法花制品。
1、沥粉起线填釉工艺。这是法花标志性的装饰工艺特征。(图1)在法花出现之前,沥粉起线装饰工艺就在建筑和壁画中已经得到了应用,在现存的山西元代、明代壁画中依然可以见到。宋、金时期的磁州窑,也利用这种装饰工艺生产白筋堆线的陶瓷器物。但是同样的装饰技法却有着不同的作用,沥粉起线填釉在法花器上具体做法是:依画面的内外轮廓,把稀释后的细泥浆通过管状物挤出,附着于器表,形成凸起状的线条,然后在线条间填入釉色,烧成后显出白色筋线。这种做法起到了阻隔不同色彩的釉料相互交融的作用,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了法花釉的流动性,同时,在艺术表现上强化了装饰的轮廓线,使形象更加突出。此外,刻划工艺在法花的装饰中同样能够起到隔阻釉料的作用,也是在明代法花器上常见到的装饰方法。
2、镂空装饰工艺。明代法花器中常见的装饰工艺。用镂空工艺装饰的法花器,腹部胎体一般都有内外两层,内层有盛装的功用,外层则作为装饰层。做法是,在未完全干透的陶瓷坯体上用刀切割掉外层画面中不需要的部分,形成外层通透的孔洞效果,在留下的部位进行雕塑、刻划、贴塑、沥粉装饰。
3、贴塑装饰工艺。贴塑装饰工艺在法花器的装饰中常和印花工艺结合使用,是把软泥按入翻制好的模具中,拓出立体造型,贴附于湿坯之上,形成悬塑般的效果。如,贴附于法花器周围的兽首、花卉。也有的平贴于器表之上,形成高低起伏的强烈对比和节奏感的变化。(图2)
其次,法花装饰釉色应以蓝、绿为主色,搭配紫、黄、棕、白等釉色,法花釉料应是碱性釉,以钾、钠、钙碱金属做为溶剂。《南窑笔记》载:“法兰、法翠”两种釉色,“其制用涩胎上色,复入窑烧成者。用石末、铜花、牙硝为法翠,加入青料为法兰”。这两种釉色可能就是指法花的蓝色和绿色,法兰是以金属钴为呈色剂,颜色较深,法翠是以金属铜为呈色剂,颜色较浅。山西地区配制法花釉即以牙硝(KnO3)做溶剂,这和琉璃以铅(PbO)做溶剂不同。在烧成方式上,山西法花分两次烧成,先要用1000℃左右的高温烧成素胎后施釉,然后再用800℃左右的中低温釉烧成器,烧制工艺和琉璃一致。
图2《法花荷花衔环兽首瓶》明代 大英博物馆藏
图3《法花水纹荷花莲叶钵》明代 大英博物馆藏
二、明代山西法花器的装饰艺术特征
1、供养礼神的造型功能。法花器主要包括容器类制品,主要品种有瓶、罐、钵、炉、秀墩、器座、杂器等,品种多样。山西法花器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器皿,而多是用于寺庙里的法器,如:香炉、钵、插花器等容置器。(图3)琉璃和法花工艺基本一致,不需要另建窑炉便可烧造,可以推测,古代陶工在为道观寺庙烧造建筑琉璃的同时,为其烧制陈设用的法花器物是有可能的。上世纪80年代,山西朔县发现法花塑窖藏,据称这批法花塑为明代中期社稷坛之物,或是在祭祀中使用的。
山西法花具有敦厚质实的造型风格。明代山西法花出自民窑,“民间陶瓷匠师靠巧运匠心和生活的积累,充分利用当地的材料发挥手工技术的优势,朴素而真率的美学观直接影响着他们的创造。[7]”依用途的差异,山西各地法花的胎料不尽相同,平阳、霍州两地出产的法花属于陶胎。建筑上装饰的脊饰、鸱吻、仙人、走兽等法花塑多用陶土制胎,陈设和实用的小型法花器则选用质量好的黏土,有些还用白色化妆土涂刷在坯体上,以改善粗糙的表面,使器物更加精致。观察山西省博物馆陈列的一件明代法花罐,在剥落的釉层下还留有刷过化妆土的痕迹。景德镇窑最初仿制山西法花时也采用了刷化妆土的方法,但后来改用了瓷土制胎,也就没有必要再刷化妆土了,形成了与山西法花不同的材质特点。
图4《法花蓝地白花瓶》明代,大英博物馆藏
图5《法花镂空出行纹罐》明代 英博物馆藏
2、蓝色为主调的釉彩搭配。山西法花器釉色丰富,绚烂华丽,以晋南的“蒲州一带所出者最佳:蓝如深色宝石之蓝,紫如深色紫晶之紫,黄如透亮之金珀,其花以生物花草为多”[8],在釉色搭配上体现出颇具匠心的一面。法花器以涂填方式施釉,主调是深蓝、浅蓝和紫色,通常占据器物较大的面积,深蓝和浅蓝用作画面的地色和纹饰色彩,相互衬托,如果深蓝为地色,则浅蓝装饰于纹样,若浅蓝为地,深蓝就成了点缀的色彩,紫色也有与其相似的作用。蓝色和白色是法花器最常见的搭配,但表现方式却与青花瓷相反(图4),有时一件法花器装饰的釉色仅有深浅两种蓝色,显得单纯幽邃。此外,还有绿、黄、棕、白等釉色,这类色彩只是用于花卉、人物、动物、纹样的点缀装饰,一般不做大面积的使用,起到突出形象特征的作用。
3、以满为美的装饰风格。法花器周身满布装饰,不仅有繁饰的主纹而且有繁密的边饰纹样,装饰方式不仅有沥粉起线,有些更是集镂空、凸雕、凹雕、贴塑、刻划于一身,展示出一种纷繁琐细、雕缋满目的装饰画面。大英博物馆和山西长治博物馆各收藏有一件明代法花镂空罐,罐的造型和装饰画面极其相似,如出一辙。大英博物馆所藏法花镂空罐,画面表现的是出行的场景。罐体施挂法兰釉色,高颈直口,圈形口沿外翻,窄底丰肩,从底足向肩部逐渐扩张,形成倒三角形的罐身,整体造型气势宏阔挺拔。镂空部分按纹饰轮廓镂雕,分布于肩腹,显得玲珑剔透,起到了如同深色地子的作用,使画面造型得以凸显。罐身布满浮雕式装饰,罐体被分隔成四个装饰带,颈部饰贴塑二方连续茨菰纹,以突起的连珠纹和肩部区隔,肩部雕饰一圈缠枝花卉,连续的如意云头纹形成自然的分割线和腹部雕饰的假山人物区别开来,罐底刻划的海水纹上有一圈凸起,使得上面的人物看上去如同在戏台上表演。(图5)这件法花罐装饰工艺复杂,画面繁复缛丽,富有强烈的装饰性。
图7《翠蓝釉壶》伊朗1215年-1216年,佛莱彻基金会藏
4、寓意祥瑞的装饰纹样。明代山西地域文化具有多元化的特点。山西在地理上处于外域与内地交往的前沿地区,是民族交融、文化汇集之地;在思想文化上,三晋文化儒道释三教兼备,具有兼容并包性;在生活方式上,山西民风具有因地制宜、顺时应变的主观实用性,表里山河的独特自然形势造就了有着鲜明地域特色的民俗文化。法花的装饰题材是明代流行的,同时也是基于地域文化的。戏曲是山西的民间艺术形式,元杂剧作家关汉卿创作的《西厢记》的人物,似也被塑成了法花。(图6)佛教和道教文化很早就在山西传播。元、明之际在朝廷的参与支持下,山西兴建佛寺道观,大量烧造琉璃、法花制品。法花器物多是立身于庙堂、祭祀、陈设的环境中,因此宗教题材、寓意吉祥的画面成为了法花器装饰的主题。在装饰画面的布局上,八仙人物、佛像、凤凰、荷花、莲叶、茨菰、牡丹、树木作为主题,常绘于器物面积最大的腹部,璎珞、如意、云水、山石、俯仰莲瓣用作收边的纹饰;有场景式的构图描绘,如池塘小景、典故传说;有折枝式的花卉;也有各式祥瑞图案的组合。
三、山西法花装饰特征的形成因素
伊斯兰制陶工艺对我国制陶的影响是法花形成的重要因素之一。在陶瓷之路的交往中“中国的制瓷技术曾经影响了伊斯兰的陶器生产,伊斯兰陶器的某些装饰技法也对中国瓷器产生过影响”。[9]法花产生于元代,元朝与伊斯兰地区交往密切,大量穆斯林来到中原地区,明代弘治年间马暾编撰的《潞安府志》记载有穆斯林聚居的“回回巷”,这一地区正是山西历史上琉璃烧造的发达地区,可以推测,在此基础上,一些人为了谋生必定从事自己熟悉的制陶业,参与到陶瓷制作中,富有异域色彩的文化因素随着工匠的流动而进入中国并稳定下来,其中包括琉璃、法花器等[10]。
日本学者三上次男在论及元代陶瓷时也指出:“在移植伊斯兰的制陶艺术的同时,将它发展成为中国的新样式,譬如所谓法花就是一例,是用珐琅釉彩装饰的陶瓷制品”[11]。铜胎掐丝珐琅经西亚伊斯兰国家传入中国,因与法花在釉料、制作工艺,外观特征等方面存在诸多相似之处,有学者即认为法花装饰正是为了在陶瓷上追求一种景泰蓝式的外观效果。[12]
在我国唐代中晚期至五代时期的沿海地区遗址和墓葬中,原产于今伊朗、伊拉克等地西亚伊斯兰陶器,都曾有实物出土。法花以氧化钴和氧化铜作为釉料色剂,用在同一类陶器的制作上,早在9世纪伊斯兰陶工就开始使用了,伊斯兰釉陶器的釉属于碱釉,着色剂氧化铜(CuO)在碱釉中呈孔雀蓝色,伊斯兰铜蓝碱釉确曾对金元时期的陶器生产有所影响,碱釉系统的孔雀蓝釉生产技法在13世纪传入中国就是一例。[13](图7)甚至法花沥粉起线装饰技法,有观点认为是对流行于12世纪伊斯兰时期的伊朗地区的一种叫“拉卡比”陶器的模仿,因此有学者推论,这种技艺很可能是蒙古帝国兴起后传入中原地区的。
图6《法花塑戏曲人物》明代,山西省博物院藏
琉璃工艺对法花装饰特征的形成也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法花在工艺上与琉璃相似,烧造琉璃的技术也适用于法花。山西历史上就有烧造琉璃的传统,《魏书·西域传》最早记载魏道武帝拓跋珪在京都平成兴建的行殿,即有以大月氏商贩烧制的五色琉璃作为装饰。《太平御览·郡国志》也记载有:“朔方平成,后为穆帝治也,太极殿琉璃台及鸱尾,悉以琉璃为之”。唐宋之际也均有琉璃制品烧造。进入元代,山西琉璃业开始兴盛,各地寺庙宫观建筑普遍采用琉璃作为装饰,琉璃制品在原料、形制、釉色、工艺等方面更加精进,明代还形成了一整套完善的琉璃官窑制度,琉璃工艺成熟稳定。大英博物馆藏有一件刻有铭文的明代法花塑作品《莲池会》,(图8)刻款内容为:“大明万历元年七月吉日造……阳城琉璃匠乔永先,乔永丰”,从时间上看,这与陈万里先生在《谈山西琉璃》中所记“修建明万历六年阳城东关关帝庙照壁的琉璃匠乔永先,乔永丰”[14]应属同一作者,由此,证明了琉璃匠师同时在进行着琉璃和法花的制作,琉璃工艺被移植到法花制作中就成为情理之中的事,也就使得山西法花装饰具有琉璃的某些特征,以至于世人常常把琉璃和法花混淆。
陶瓷的流行和时代的风俗习尚有着密切的联系。蒙古族流传着苍狼白鹿的传说,与伊斯兰地区民族一样,崇尚蓝、白两色。元代蒙古族的尚色习俗影响了陶瓷的发展,“由于色尚蓝、白,令大批蓝色、白色的工艺品应运而生”。[15]新崛起的青花成为了瓷业的主流,景德镇创烧了高温钴蓝釉瓷器,元代的宫殿也大量使用蓝色琉璃,时人将此形容为“瓦滑琉璃,与天一色”[16]。山西法花陶瓷的出现,以及霍窑仿定窑白瓷的再度流行,正是迎合了元人对蓝色、白色的崇尚,从而成为一个时代的流行特征。
图8《法花塑莲池会》明代,作者:乔永先、乔永丰
结 语
法花烧造前后历三百余年,相比整个陶瓷史确为短暂,在陶瓷中也属小众,不为世人所重。瓷家对山西法花颇有偏见,认为是“陶胎质粗、器小不精”。然而,山西法花的独特价值在于:作为中国陶瓷中重要的中低温陶瓷品种,对后期彩瓷的发展起到了一定的促进作用;法花陶瓷是多元文化内涵交流融合的产物,丰富了中国陶瓷艺术的面貌。明中期后,景德镇在山西法花的基础上,进一步改进胎料、釉料、装饰,使法花在后期的发展达到了新的高度。
【注 释】
[1] 中国硅酸盐协会:《中国陶瓷史》,文物出版社,北京,2006年,第397页。
[2] 注:原书为“出自山东琉璃窑也”此处应有误,原因是山东并无发现明代有此类陶瓷的烧造。
[3] 高寿田:“山西琉璃”,《文物》1962年第4、5期,第77页。
[4] 陈擎光:“融合图案和绘画的法花器”,《故宫文物月刊》,台北,1984年第2卷第6期,第38页。
[5] 郭学雷:“法花初探”,《文物季刊》,1995年第1期,第67页。
[6] 李砚祖 著:《工艺美术概论》,中国轻工业出版社,北京,2009年,第103页。
[7] 杨永善、杨静荣著:《中国陶瓷》,淑馨出版社,台北,1992年,第133页。
[8] [民国]许之衡 撰:杜宾 校译,《饮流斋说瓷》,山东画报出版社,济南,2010年,第99页。
[9] 马文宽:“明代瓷器中伊斯兰因素的考察”,《考古学报》,1999年第4期,第444页。
[10] 黄珊:“从陶瓷考古角度论元代景德镇的外来工匠”,《故宮博物院院刊》,2013年第6期,第57页。
[11] [日]三上次男 著:《陶瓷之路》,李锡经、高喜美译,文物出版社,北京,1984年,第14页。
[12] 郭学雷:“法花初探”,《文物季刊》,1995年第4期,第69页。
[13] 马文宽:“明代瓷器中伊斯兰因素的考察”,《考古学报》,1999年第4期,第444页。
[14] 陈万里:“谈山西琉璃”,《文物参考资料》1956年第7期,第32页。
[15] 尚刚:“大汗时代—元朝工艺美术的特质与风貌”,上海博物馆 编《青花的世纪》,北京大学出版社,北京,2013年,第192页。
[16] 尚刚 著:“苍狼白鹿元青花”,《古物新知》,生活读书 新知三联书店,北京,2012年,第22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