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北穿行
2019-09-24邓涛
邓 涛
这是我第一次去越南。我们一行6人于2018年10月14日启程前往河内,但分别从西双版纳和北京出发。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的苏涛博士带着刘佳、邓炜煜东两位年轻人从景洪经昆明转机到河内,我则同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的吴飞翔博士和土耳其博士生Kazim Halaclar从北京先飞深圳再飞河内。之所以要转机,并非河内是不容易到达的偏远城市,而是北京到河内的航班都非常奇怪地是半夜起飞凌晨到达。
从深圳到河内的航班从行程单上看只需一个小时,这其实是因为河内时间比北京时间晚一个小时的缘故,实际飞行时间是两小时。降落前可以清楚地看见主要由红河和太平江水系泥沙冲积而成的红河三角洲的地形,广阔平原的土地上是绵延不尽的水稻田和星罗棋布的村庄。红河三角洲是越南北部最重要的经济区域,人口极为稠密,房屋杂乱而拥挤地聚集在一起,形成东南亚特有的风格。
越南国家自然博物馆的小杜来接我们,他是一位在德国取得博士学位的植物学家,越南文名字是Do Van Truong。越南语在古代引入了庞大的汉字词汇,其发音类似古汉语的中古音。越南在1945年之前也一直使用汉字来书写,此后才转为法国传教士发明的拼音文字,因此他们的名字是有固定的汉字,而不是根据发音翻译。我只知道10月1日刚刚去世的越共中央前总书记杜梅的姓也是Do,但Van Truong对应的汉字却不知道。其实,在越南通常是称呼小杜的最后一个字Truong,这次考察中的另外两位越南队员,古生物学博士Nguyen Huu Hung和司机师傅则都称呼为Hung。
此行一辆中型客车全程跟随我们,既可以全体队员坐在一起随时讨论,也有足够的空间装下采集的标本。我们先乘这辆车到位于河内市西北部的西湖旁的旅店住下,然后去晚餐。我对于越南饮食的了解,是在很多国家都有的越南米粉店,特别是对每碗米粉上配的罗勒,即九层塔印象深刻。到了越南发现,米粉确实是重要的主食,而除了九层塔、紫苏叶和芭蕉花以外,还有很多野生植物都当成蔬菜或调料。想想这里应该不会到处都撒农药,所以我就很放心地吃了各种草叶和树叶。店家推荐,他们的鸡都是跑路鸡,我也立刻就相信了,因为看见店里还养着红原鸡。
人工饲养的红原鸡
山区售卖的野生兰花
时间还早,晚上我们就去市中心看看。巴亭广场中央是胡志明主席的陵墓,停放着他的水晶棺,陵外有身着白色军服的仪仗兵值守。看起来越南人过得非常轻松愉快,广场完全是市民纳凉的好地方,许多家庭带着孩子在国旗杆周围嬉戏玩耍。我们又去了还剑湖,这里则是年轻人的天地,在星期天的晚上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大家都很随意,连李朝开国皇帝太祖李公蕴的青铜雕像前都变成了跳街舞的热闹场所。
第二天是星期一,我们先去博物馆签订合作备忘录。双方代表团各自介绍了本单位的情况,然后展开讨论。越南国家自然博物馆是一个以生物多样性为主题的特色博物馆,通过与古脊椎所签订合作备忘录,我们双方达成共识,将建立互访、交流与合作的机制,共享越南境内的古生物学和古人类学资源,越方参加由中方主导的考察和研究。
热带越南的生物多样性自然不用强调,想想在1992年还能发现武广牛(Pseudoryx nghetinhensis)这样的大型动物新种就很容易理解了。全世界博物馆的多样性也不容置疑,各有各的特色。越南自然博物馆虽然面积很小,历史也很短,是2006年才建立的,但其收藏展示的现代生物标本和远古生物化石也跟世界上的其他自然博物馆一样,是其最重要的内容,也非常丰富、非常有代表性。博物馆的布展相当用心,尤其是生命树的雕塑和木刻,不仅清晰地诠释了生物进化的过程和内容,也展示了越南独特的木材资源。
乡镇的街道
出发前研判地质图
我们的时间安排非常紧凑,所以签完协议立刻出发。第一个考察地点在越南西北部的山脉地带,我们沿6号公路先向西进发,到和平县后开始溯黑水河谷行驶,逐渐投入山区的怀抱。在杭盖县附近的休息地点,路旁的小贩已是山地民族的打扮。眼前的山峰有变质岩的陡崖,更多的是石灰岩的喀斯特地貌。摊点售卖的山货,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一丛丛的野生兰花,特别是从树上砍下来的寄生种类。但Truong告诉我们,这些山里的兰花其实很难适应室内的环境,许多人买回家去最终都养死了。
在山区里走了上百公里,木繁水秀自然得益于气候条件。越南的人均GDP只是中国的1/4,不过令人感慨的是,这里的生活水平虽然简朴,房屋也有些杂乱,但无论经过乡村城镇,到处都非常干净,即使是在偏僻之地,也完全看不到有随意遗弃的垃圾。
过杭盖后我们转向北行,山势逐渐升高,最高峰超过1000米。道路也变得险峻,不过路面质量很好,不时有大型货运卡车驶过。地层开始出现紫红色的白垩纪堆积,Hung说到这一带来找过恐龙,尚未有发现,但我感到进一步的搜索一定会有收获。不过,由于越南的植被非常好,大多数地方都覆盖有茂密的森林,所以裸露的地层比较少。
傍晚时分到达山萝省安州县,旅店就在县城中心的十字路口,6号公路穿过,夜里一直有卡车的轰鸣。歌厅传出的卡拉OK也吵闹到12点,但困了很快睡着,并没有受到影响。不过,早上5点就被高音喇叭吵醒了,虽然听不懂,但从语调判断,显然是新闻宣传节目。让人诧异的是,这节目连续不停到8点还在播放,很好奇到底是什么具体内容。
县城沿街的建筑主要是各家各户的民居,通常两、三层楼高,都有阳台和凉棚,屋顶红色的居多。而最大的特点是门脸狭窄,纵向延长,据说政府是按房屋宽度收税,所以就建成这样了。越南的早餐都是米粉,这跟田地主要种植水稻相一致。我们先去了农贸市场,不是为了解民情,是飞翔想收集一些本地区的现代鱼类标本,以作为化石研究的对比。东南亚以斗鱼为典型代表,在山民售卖的野生杂鱼中可以发现。
我们的第一个化石地点是安州县的Hang Mon,这是一个发育在三叠纪灰岩中的岩溶漏斗式小型新生代盆地,以前曾报道过早中新世的爪兽、犀牛、乌龟化石。地层中有大量碳化的植物,苏涛课题组发现了一些立体保存的种子化石,是今天的采集品中最有特点的。
岩溶漏斗盆地
探索石灰岩洞穴
在村民家中做客
中午正准备野餐,但老乡特别友好,非要拉我们去家里。最后我们就到一家的堂屋中铺开,席地而坐用餐。可能当地人也是这样,因为屋子中没有看见桌子,而照壁正中是祖先牌位,挂着标有越南语读音的中文横匾和对联。
老乡说村后的山上有石灰岩洞穴,去年曾在洞中抓了一条7公斤重的眼镜王蛇来泡酒。我对蛇一向厌恶和恐惧,但越南和广西的山洞很相似,不仅有俗称为“龙骨”的哺乳动物化石,尤其是还有神秘的巨猿材料发现,所以我们决定去踏勘。先穿过果园,村民热情地摘下龙眼让我们品尝。然后钻入树丛,沿满是石牙的岩溶风化表面向上攀登。说实在的,我很担心茂密的野草中藏着毒蛇,所以找一根树棍拿在手中不断打草惊蛇。终于爬到洞口,确实有沉积物保留,是一个值得发掘的地点。再往洞中走一点,头灯的照明下赫然发现一条巨大的蛇蜕挂在洞壁上晃动,确实有点吓人。
我们的下一个地点在越南东北部的谅山地区,所以结束了Hang Mon的工作,立刻返回河内方向,尽可能多地赶路。晚上下起雨来,雾气也非常重,能见度很差。温度马上就降下来,白天还穿短袖,夜里大家把外套都加上了。不能一直走,我们的司机师傅也需要充分休息,所以在距河内40公里的郊区找了一家旅店住下。
早上起来,看见旅店的外墙刷成黄色,跟越南随处可见的黄色建筑一样。大家都说,这是法国殖民时期遗留下来的,有名的“法国黄”。可是,去法国却很难发现有这种黄色的建筑,法国人就告诉你,那是越南最典型的颜色,所以叫做“越南黄”。我们先返回市内的博物馆取相关的文件,因为到各地考察需要与当地政府和派出所接洽。在早晨的交通高峰期又一次感受了越南如潮水一般涌动的摩托车流,城市的活力正是从每天早晨轰鸣的摩托车引擎开始,即使在绵延的秋雨中也不能减弱分毫。
再次离开河内,我们沿1号公路北行。河内到友谊关的铁路也是同一走向,但一列火车都没有见到,客运货运都完全让位于公路交通了。接近谅山,山势变得跟广西的岩溶峰林峰丛非常相似。我们未进谅山城,直接向东转到禄平县,第二个工作地点,也是此次考察最重要的化石地点那阳煤矿就在这里。
那阳煤矿展厅中的石炭兽下颌骨
煤矿剖面的化石搜寻
我们先到煤矿总部去办手续,在大厅的陈列柜中看到各种化石,包括鳄鱼、乌龟、石炭兽、腹足类、粪化石等等,植物化石就更多了。办好手续,我们迫不及待就到煤矿的采坑去。那阳煤矿是越南最大的煤矿,也是一个露天煤矿,还建有坑口发电站。采坑的坑壁就是非常好的地层露头剖面,为我们搜寻采集化石提供了有利的条件。实际上,这次除了石炭兽,其他各类化石都找到了。
次日雨下得更大了,当地人都穿起了羽绒夹克,这让我们完全没想到。越南同行说,谅山地区在越南的最北方,跟南方不同,所以会很冷。可我们觉得,整个越南都在我们南方的云南、广西以南,怎么还跟我们一样有南、北方的巨大差异?越南的气候分为雨季和旱季,我们刚好赶上了雨季的尾巴,旱季要在11月才开始。下雨无法到采坑工作,只能在禄平的县城里找了一家咖啡店坐着等待天晴。据说越南的咖啡很不错,但我只觉得很浓很苦。
野外发掘
鳄鱼头骨化石
中午雨终于停了,但剖面上会非常泥泞湿滑,于是我们到那阳的小镇上去买了长筒雨靴,这样就没有问题了。下午飞翔首先发现了一枚鳄鱼的牙齿,我开始还有点不敢相信,随后鳄鱼的头骨也找到了。还发现了两只乌龟,保存得特别完整。要毫发无损地取出来,所以特别小心而细致。这个季节5点钟就天黑了,大家一直工作到完全看不见才肯往回走。在漆黑的山路上,我们的车到了满是淤泥的斜坡前寸步难行,最后不得不全体下来推车才终于脱离困境。
由于收获远大于预想,准备的发掘材料不够了,10月19日上午我们就先在县城里采购。但石膏绷带根本没有,而建筑装修用的石膏要几个小时才能凝固硬化,因此不适用。不得已,我们只能用锡箔纸代替。本想将昨天发现的化石全部取出后就可以奔赴下一个地点,没想到幸运地又发现一件保存最好的鳄鱼头骨,还有鱼类的鳃盖骨和鳄鱼的肢骨。有利的是,保存鳄鱼头骨的炭质页岩很容易剥离;不利的是,保存在其中的化石也非常容易受到损伤。功夫不负有心人,在精心细心耐心的发掘下,整个岩块被切割、加固、包裹、取出。为绝对保证鳄鱼头骨的安全,所以我们把岩块切割得很大,但要从超过百米深度的采坑底部搬运上去就费劲了。好在考察队的小伙子们似乎都有使不完的劲,终于交换接力,顺利地运送到车上。而当大家吃上午饭,时间已近4点钟。
继续赶路,“你问我要去向何方?我指着大海的方向”。没想到中国的流行歌曲在越南也很受欢迎,我们就在群山中和稻田旁向着北部湾前进。在先安县到达海岸线,落日的余晖中可以看见成片的红树林。然后转而向南,在夜色深沉时分住进了同旺县的旅店。海边的生活显然比山地热烈,虽然时间已经很晚,但我们去找餐厅吃饭,发现街上依然人来人往。
20日早上还是先去农贸市场了解当地的土著鱼类,谁知这里靠近海边,只有来自大洋的馈赠。今天是越南的妇女节,街边多了不少卖花的。不过,农贸市场上还是有很多妇女摊贩,在稻田中收割劳作的也不乏妇女的身影。也许单位上的妇女会放假,但今天本来就是不上班的星期六。
我们住的地方离化石地点只有5公里距离,很方便就到达了。这是在平原上的粘土采坑,用于烧制砖瓦。地层水平,从上到下依次为紫红、黄褐和黑灰色的碎屑堆积,粒度逐步变细。我们就在底部的黑灰色泥岩中发现了大量阔叶植物化石,完整的棕榈标本甚至超过两米尺寸。最大的困难是泥岩失水后很快会开裂,所以我们一方面用化学药品加固标本,同时用塑料薄膜密封,保证运回实验室后不变形不破损。
每发现一件标本就需要有精确的GPS定位,但当第一个数据出来时让我大吃一惊,海拔高度竟然是负的,-14.1米。我以为出了什么问题,再测,还是负的。原来,这里的平原地面已接近海平面,采坑向下掘进不少,坑底确实是在海平面之下。习惯了在青藏高原的工作,随便一测,不是5000米也有4000米,猛然还没有适应过来。
稻熟蛙停雨放晴,晨光映照佛寺明;喧嚣早市乡民聚,米粉飘香慰我行。结束了在同旺县的工作,10月21日我们开始返回。从下龙市穿过高大的红河口大桥到达南岸的海防市,然后沿高速公路直奔河内。我们再次来到越南国家自然博物馆,整理这次采集的丰富化石标本。一部分标本保留在博物馆,另一部分标本根据双方的合作协议,我们将带回中国进行修复和研究。
棕榈叶片化石
海岸附近的粘土采坑
黄连山下
夜色中的河口大桥
回程我们将从越南的老街出关,从中国的河口入关。河内到老街的高速公路全长264公里,是2014年才建成的。虽然由于资金问题有些地段还是没有中央隔离带的双幅路面,但车流量并不大,所以行车速度能够保证。公路沿红河上行,与滇越铁路如影随形,山势逐渐上升,向云贵高原靠近。黄昏时分,我们到达边境附近,可以看见黄连山下炊烟袅袅升起,一片宁静祥和的景象。双方的海关在河内时间19点、北京时间20点同时关闭,我们在最后时刻赶到。不过,持有自助验放证件的边民很晚了还可以过关。
连接两国的桥梁并不在红河上,而是在其支流南溪河上。站在海关过境通道两国的分界线位置,滇越铁路河口-老街大桥的夜景清晰地刻画出差别:越南一侧只有照明灯,而中国一侧霓虹灯通明,这形象地反映出两国的经济发展水平。也正因为有中国政府对科技的重点投入,我们才能有足够的经费开展科研活动,包括像此次这样到越南的野外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