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关键审计事项的正面评价预示着相对较低的审计风险吗？<br/>——基于审计定价视角

对关键审计事项的正面评价预示着相对较低的审计风险吗？
——基于审计定价视角

2019-09-24潘克勤李雨霏

中国注册会计师 2019年9期

潘克勤李雨霏

一、引言

2016年财政部发布《中国注册会计师审计准则第1504号——在审计报告中沟通关键审计事项》，要求注册会计师对全部A股上市公司自2017年年报起披露关键审计事项。准则同时要求，注册会计师不对关键审计事项单独发表意见。但是，准则的措辞相对比较宽松，没有使用禁止性字眼，只是用了“注册会计师不对关键审计事项单独发表意见”的措辞。因而，在实践中就出现了对关键审计事项做出评价、并且均为正面评价的现象，这其中既有相对较小的会计师事务所，也有大所。如普华永道针对于“沪电股份”“海航创新”“城投控股”“海航科技”等四家上市公司2017年年报的关键审计事项涉及到的管理层认定均做出了正面评价，其中“海航科技”当年还被出具了非标审计意见。当年被出具相对较为严格的审计意见（如保留意见）、但是对关键审计事项做出正面评价的现象也很突出， 2017年被出具保留意见的上市公司共28家（剔除金融行业、AH股上市公司和2014年之后上市的企业），其中对关键审计事项做出正面评价的有5家；2017年被出具非标审计意见的上市公司共114家（剔除金融行业、AH股上市公司和2014年之后上市的企业），其中对关键审计事项做出正面评价的达到13家。注册会计师对关键审计事项涉及到的管理层认定做出正面评价，究竟是在准则首次执行、对准则不完全熟悉基础上的“无心滥用”，还是“有意为之”、进而通过此类表述传递信息，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

本文认为：第一，单独评价关键审计事项可能并非审计师的疏忽，而是有意为之，传递了注册会计师对于经审计后的年报还存在除了出具非标审计意见原因之外的重大错报风险较低的信心；第二，在对年报出具了较为严格审计意见、释放了年报存在重大错报风险的情况下，对关键审计事项的积极评价降低了风险溢价；第三，上述现象在大型会计师事务所审计的客户中表现更为突出，说明小型会计师事务所由于谈判地位和能力相对较弱，本身难以获取风险溢价。

二、文献综述

（一）关键审计事项披露特征及其影响的有关研究

关键审计事项准则在我国上市公司实施时间较短，有关关键审计事项披露特征和影响的研究并不多。在关键审计实现披露特征方面，柳木华等（2018）对我国上市公司2017年报关键审计事项披露特征做了基本统计，发现：在披露数量上，全部样本公司披露关键审计事项的条数为2.17个，但是国际四大披露的数量更多、被审计客户规模越大披露条数越多；披露的内容集中于收入确认和各类资产减值；审计师在应对关键审计事项时重点关注计价和分摊方面的错报；与英国上市公司比较，中国审计师披露的关键审计事项数量少、变异程度小、披露关键审计事项的内容相似度高，说明中国审计师在披露个性化的关键审计事项方面非常谨慎。路军等（2018）针对首次试行新审计报告准则的A+H股上市公司、李晓铮（2018）针对于深交所上市公司首次执行新的审计报告准则的研究，均有上述类似发现。阚京华等（2018）以首次试行新审计报告准则的A+H股上市公司为样本，发现客户规模越大、财务杠杆越高，则审计师披露的关键审计事项越多，说明关键审计事项的披露数量与客户的经营规模和财务风险存在内在关系。

在披露关键审计事项的影响方面，张凯旋等（2018）以A+H股上市公司首次执行关键审计事项准则为契机，发现市场对女性审计师、年龄较大的审计师披露的关键审计事项做出了明显反映；杨明增等（2018）发现，审计报告新准则实施显著降低了企业应计盈余管理和真实盈余管理程度，审计报告中披露的关键审计事项信息量越多，审计质量越高；王旭东等（2018）发现，关键审计事项段所披露的信息与投资者投资决策具有相关性，且不同类型的关键审计事项对决策具有显著性差别；王艳艳等（2018）通过检验市场反应，发现关键审计事项披露提升了审计报告的沟通价值，而且四大会计师事务所审计、审计投入多、重要客户的关键审计事项披露，其市场反应更强烈；关键审计事项表述的可读性、积极语气和金额数据等表述的精确度会增强关键审计事项的市场反应；韩冬梅等（2018）以实验研究的方式发现，如果审计师对关键审计事项给予结论性评价，则审计师感知的审计责任加大，原因在于对关键审计事项有结论评价的情况下，使得结论更加明显和突出，而且，明确的结论投资者会感知到更高的保证程度，如果给予明确正面结论的关键审计事项事后被察觉存在重大错报，则审计师会承担更大的责任。

表1 主要变量的含义和量化

（二）审计风险与审计定价的有关研究

Simunic（1980）认为审计定价包括审计资源成本（含正常报酬）和风险溢价两部分；Houston，Peters和 Pratt（1999）（简称 HPP）将风险分解为重大错报导致的诉讼风险以及与重大错报无关的非审计风险；HPP（2005）进一步将非审计风险做了再分类，分为剩余诉讼风险和非诉讼风险，剩余诉讼风险是指与财务报告重大错报无关的预期诉讼风险损失的现值，如客户经营失败导致财务报告使用人推定审计失败或审计舞弊，从而被起诉的风险，非诉讼风险表示与当期财务报告有关的非诉讼因素引起的、影响审计师未来收益或损失的现值，包括未来从该客户处可获得收入的减少、因卷入客户诚信危机给审计师声誉带来的损害等；Barron等（2001）用实验方法发现，审计师对客户高估经营业绩错报的诉讼风险评估高于对低估业绩的错报风险评估，而且前一种情况下审计师更倾向于增加审计计划投入以化解风险；Bell等（2001）发现，审计师对高经营风险客户索取了较高审计定价，但是审计师采取了增加审计资源投入（工作小时总数）而不是增加每工作小时收费标准的方法来获得风险报酬；Venkataraman等（2008）发现，由于IPO前审计的法律风险相对较高，因而IPO前审计费用相对较高。

我国相关实证文献发现客户盈余管理、担保风险、大股东资金占用等影响了审计定价；相关文献也关注到客户的内部治理、审计风险与审计定价的关系（潘克勤，2008）。客户微观视角的法律监管风险也成为影响审计师行为的重要因素（潘克勤，2011；朱春艳等，2009；冯延超等，2010）。朱春艳等（2009）发现，审计师在上市公司被处罚的当年及之后的年份要求更高的审计费用，但是处罚程度并没有对审计费用造成显著影响，文章还发现上市公司被处罚当年审计师的反应程度最强烈，要求的审计费用也最高；冯延超等（2010）以公司当年公告中披露的诉讼仲裁、违规处分等法律事件作为上市公司微观法律风险的替代，发现法律风险与审计收费显著正相关。

表2 主要变量的描述性统计

（三）文献述评及本文研究的问题

部分研究认为，关键审计事项披露会增强注册会计师的法律责任（Katz，2014；Gimbar et al.,2016）。在此背景下，注册会计师在披露关键审计事项之后又对其做出正面评价，无疑是对被审计单位给予更高程度的肯定性背书，从而会加大其审计风险，从实践层面而言，注册会计师何必多此一举呢？因此，对关键审计事项做出单独正面评价的内在目的到底是什么，值得研究。

目前，国内外尚没有文献对关键审计事项披露做深入的文本研究，尤其是实践中存在的对关键审计事项做出单独正面评价的现象，尚没有展开任何研究。

基于此，本文以审计定价作为一个研究视角，讨论在被审计单位被出具严格审计意见的情况下，对关键审计事项的正面评价是否传递了客户存在除了出具非标审计意见之外的其他重大错报风险相对较低的信息。

表3 主要变量的相关性分析

三、研究预期

（一）对关键审计事项涉及到的管理层认定的正面评价、审计意见与审计定价

尽管在1504号审计准则中明确强调：“关键审计事项部分的引言应当同时说明下列事项：（一）关键审计事项是注册会计师根据职业判断，认为对本期财务报表审计最为重要的事项；（二）关键审计事项的应对以对财务报表整体进行审计并形成审计意见为背景，注册会计师不对关键审计事项单独发表意见。”但是，实践操作中审计师对披露的每一个关键审计事项均进行正面评价的现象还是存在的。更有甚者，在对关键审计事项发表正面评价意见后，给客户出具的审计意见却是非标意见，甚至是严格的非标意见。

为什么会出现上述现象？可能的解释无非有两个：一是由于首次执行新的审计报告准则，注册会计师对于细节性的规定不清楚、执行不到位。但是这个可能性不大，原因是具有证券从业资格的会计师事务所对审计准则的变化尤其审计报告准则的这个重大变化应该十分清楚，也应该具有一定的理解力和执行力；二是注册会计师在实践中“有意为之”，想通过这种手段达到其他目的。

出具非标审计意见尤其严格的非标意见，会计师事务所与客户之间的关系已经变得比较微妙，正常情况下会计师事务所希望能与客户维持业务关系的延续，在出具了较为严格的非标审计意见、已经释放了一部分审计风险的情况下，可能会出于维护客户关系的需要，在关键审计事项涉及的管理层认定本身不存在较大风险的情况下给予正面评价，并随之调减审计风险溢价。审计师如果对关键审计事项涉及到的管理层认定给予正面评价，但是却出具了严格的审计意见，则有可能表明年报中存在、除了出具非标审计意见事由之外的其他重大错报较少，年报盈余质量相对较高，因而审计风险较小，审计风险溢价下降。根据上述分析，提出研究假设如下：

H1：审计师对披露的关键审计事项涉及到的管理层认定给予正面评价，降低了严格审计意见导致的审计风险溢价。

表4 全样本OLS回归检验

（二）对关键审计事项的正面评价、审计意见与审计定价：事务所规模的影响

根据DeAnjelo（1981）的观点，大型会计师事务所应该具有更高的审计质量，原因在于大型会计师事务所更具有发现错报的能力，在出于保护品牌声誉的动力下和深口袋效应的威胁下，更可能揭露年报中存在的重大错报。因而，在上市公司审定年报中存在尚未揭示的重大错报、在此基础上对关键审计事项做出正面评价的可能性会下降。根据有关研究，我国资本市场上大型会计师事务所确实具有更高的审计质量。王霞等（2009）发现大所比小所更容易出具严格审计意见，蔡春等（2005）发现大所出具的年报操控性应计更低，陈小林等（2011）发现大所更能够识别不同属性的盈余管理并将之反映在审计意见决策过程中。

因此，在上市公司被出具严格审计意见的情况下，大型会计师事务所针对披露的关键审计事项给予正面评价应该更为谨慎。如果在客户被出具严格审计意见的情况下大型会计师事务所对关键审计事项做出正面评价，则审定财务报表中存在重大错报的风险相对较小，审计定价应该降低。由于小型会计师事务所的谈判能力相对较弱，在审计定价过程中会比大所做出更多让步、获取更少的风险溢价，在对客户出具较为严格审意见并对关键审计事项给予正面评价后，审计风险溢价下降幅度相对较小。由此，提出如下研究假设：

H2：对披露的关键审计事项涉及到的管理层认定给予正面评价、降低严格审计意见导致的审计风险溢价这种现象，仅在大型会计师事务所审计的客户中存在。

表5 按照事务所规模进行分组OLS回归检验

表6 关键审计事项正面评价、审计意见与盈余质量

四、研究设计

（一）样本及数据

以2017年被出具非标审计意见的123家上市公司为基础，剔除金融行业、AH股、2014年及之后上市的企业，以及数据分析过程中有关数据缺失的企业，得到初始样本114家；以2017年获得标准无保留意见的上市公司为基础，剔除金融行业、A+H股、2014年及之后上市的企业，以及数据缺失的企业，在控制行业、年份基础上，按照资产规模进行1:3的不放回配对方式进行配对，获得标准无保留意见上市公司342家；共获得样本公司456家。

注册会计师是否对关键审计事项做出积极评价、纳入合并报表子公司数目数据，来自于手工查找2017年上市公司年报；会计师事务所是否属于大型会计师事务所，来自于中注协网站公布的2017年会计师事务所排行榜；其余所有数据均来自于Wind数据库。

（二）变量及模型设定

1.主要变量

表1列示了主要变量的含义与量化办法。其中，PC为注册会计师是否对关键审计事项单独做出正面评价的二分变量。需要说明的是，就笔者查找的456家样本公司的年报，如果注册会计师对关键审计事项做出评价则均是正面或者积极评价，认可关键审计事项背后涉及到的管理层认定或者判断。

审计意见有两种赋值方式，一是有序变量，具体赋值方式如表1所示，在此基础上计算审计意见的变化变量△Op，其具体计算过程中分母为“上年审计意见有序变量+1”，之所以“+1”，目的在于避免分母为0从而大量遗失样本；二是审计意见二分变量，具体赋值方式如表1所示。会计师事务所规模变量也有两种赋值方式，一是有序变量Aud，具体赋值方式见表1所示，二是二分变量Big10，如果会计师事务所属于国际四大成员所及境内前六大会计师事务所则Big10=1，否则Big10=0。除了年度审计定价变量，本文还构造了审计定价年度增长变量△Fee，具体计算方式见表1。

2.模型设定

模型（1）为本文的经验模型。因变量为审计定价的自然对数（Fee）或者审计定价增长（△Fee），考察变量为审计意见（Opi）、注册会计师是否对关键审计事项作出正面评价（PC）、Opi与PC的交互项、以及Opi＊PC＊Aud。预期 Opi显著为正，PC显著为负，Opi＊PC显著为负，Opi＊PC＊Aud 也显著为负。

模型的控制变量包括会计师事务所规模、会计师事务所变更，也包括样本公司资产规模、财务杠杆、总资产报酬率、存货占总资产比重、应收项目占总资产比重等财务变量；样本公司的其他特征诸如上市年龄、纳入合并报表子公司数目、第一大股东产权性质、国有股持股比例、前五大股东股权集中度、上市公司所处行业等维度的特征也会显著影响审计定价，因此，纳入上述控制变量。特别需要说明的是，模型中纳入上年年报审计定价作为控制变量。本文认为，年度审计定价是在上年审计定价基础上，考虑工作量变化、风险变化之后，经过会计师事务所与客户谈判确定的，因而，上年审计定价是决定本年审计定价的最基础的决定因素。

五、实证检验

（一）描述性统计和相关性分析

表2显示：关键审计事项被注册会计师做出单独正面评价的样本公司共有72家，占全部样本的16%；民营控股企业达到316家，占比69%；国有持股比例均值只有1%，最大值为58%；前五大股东股权集中度均值为0.12，最大值为0.58，最小值只有0.01；样本公司中前十大所的客户占比55%，共252家。2017年和2016年相比审计定价增长幅度均值为0.7%，增长最大幅度为7.77%，最小幅度为-15.35%。

表3显示：PC与Fee显著负相关，与Opx显著负相关，说明关键审计事项被注册会计师单独给予正面评价则审计定价降低，审计意见越严格则注册会计师越少对关键审计事项做出正面评价。此外，Fee、△Fee与审计意见变量显著正相关，说明审计意见越严格则审计成本及审计风险溢价越高；Big10与审计定价显著正相关，说明大型事务所审计定价更高。

（二）基本回归分析

1.全样本回归分析

根据表4回归（1），Opx显著为正，PC显著为负，说明审计意见越严格则审计定价越高，注册会计师单独对关键审计事项做出正面评价显著降低了审计定价。回归（2）显示：Opx＊PC显著为负，同时Opx显著为正，但是PC不显著，说明客户被出具的审计意见越严格，则注册会计师对关键审计事项给予正面评价越能降低风险溢价。回归（3）中，Opx＊PC＊Aud 显著为负，同时 Opx显著为正，但是PC不显著，说明会计师事务所规模越大，则注册会计师对关键审计事项给予正面评价越能降低风险溢价。在回归（1）、（2）、（3）中，Aud和Change一直显著为正，说明大型会计师事务所获取了声誉溢价，会计师事务所更换增加了初始审计成本，导致审计定价上升。

2.分组回归分析

表5中回归（1）和回归（2）为大型会计师事务所审计的客户的回归分析结果。回归（1）中PC显著为负，但是Opx不显著，说明大型会计师事务所对关键审计事项给予正面评价降低了审计定价；回归（2）中Opx＊PC显著为负，同时Opx显著为正，说明大型会计师事务所对关键审计事项给予正面评价显著降低了审计定价，而在出具严格审计意见但是没有对关键审计事项给予正面评价的情况下，审计定价更高。

表5中回归（3）和回归（4）Opx、PC、Opx＊PC均不显著，说明小型会计师事务所并没有因为对关键审计事项给予正面评价而降低审计定价，客户被出具严格的审计意见，会计师事务所也没有获得风险溢价，小型会计师事务所的风险溢价谈判能力相对较弱。

（三）补充检验

1.以审计定价增长作为因变量的回归分析

将模型（1）中因变量由Fee变为△Fee，无论审计意见变量为有序变量还是二分变量，也无论审计师规模是有序变量还是二分变量，表4中的回归结果没有改变。在以会计师事务所规模大小进行的分组回归检验中，类似于表5的回归结果也没有改变。

2.会计师事务所规模和审计意见均采用二分变量进行回归分析

将表4中的自变量Opx和Aud两个有序变量均转化为二分变量（Op和Big10），重新进行表4中的三个回归分析，发现在没有引入交互项、类似于表4中回归（1）中，PC显著为负，Op不显著；类似于表4中回归（2）中，Op显著为正，PC不显著，OP＊PC显著为负；类似于表中4回归（3）中，OP＊PC＊Big10显著为负，Op、PC不显著。在类似于表5的分组回归中，结果也没有改变。

3.关键审计事项正面评价、审计意见与盈余质量

采用Jones（1991）关于盈余管理的修正模型，计算样本公司的操控性应计利润数据，并以操控性应计的绝对值（|DA|）代表盈余质量的高低，|DA|越大则盈余质量越差。然后以|DA|作为因变量，进行OLS回归分析。表6显示：PC本身一直不显著，但是Opx显著为正，说明审计意见越严格的上市公司，其盈余质量确实越差；PC＊Opx显著为负，说明越是被出具严格审计意见的上市公司，如果其关键审计事项被审计师给予正面评价，则盈余质量相对较高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