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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地理的想象力:在“旁观”与“介入”之间

2019-09-23梁骏

中国图书评论 2019年11期
关键词:旁观张氏意象

梁骏

《中古文学的地理意象》,张伟然著,中华书局,2014

自米尔斯于1959年写下传世名作《社会学的想象力》以来,如何激活学术研究的“想象力”(特别是在人文社会科学领域),便成为诸多学者竞相思考并尝试做出回应的学术命题。何谓“想象力”?在米尔斯那里,想象力“是一种心智的品质,这种品质可帮助他们利用信息增进理性,从而使他们能看清世事,以及或许就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事情的清晰全貌。”落实到中国的知识语境,黄旦教授的体悟深得我心:

“‘想象力是一个人内在的修为,是一种关怀人、关怀世事的气度,是一种‘身在此山,而又能由此及彼,‘在远近高低各不同中辨认其‘面目的眼力,不是现在人们热衷的技术、策略或者方法。”

诚哉斯言,新技术或新方法的运用固然可以为学术研究增色不少,但对于文史研究而言,最重要的始终是其问题意识和研究旨趣。因为问题意识体现的是研究者对某一领域的整体把握和敏锐思考,基本可以决定一项研究的下限所在,而研究旨趣则体现了研究者自身的眼光和格局,往往更能左右某项研究的上限高度。

张伟然教授的著作《中古文学的地理意象》自问世以来,一直备受学界争议,好评之声自是不绝于耳,质疑之音亦常有耳闻。原因何在?其在后记里写下的一句话或可作为注解:“依违于文理两界,涵泳乎史地之间。”然而,在我看来,正是因为徜徉于不同学科之中,游走在“旁观”与“介入”之间,才使得这本“非典型”的史学专著,具有一种历史地理研究所鲜见的想象力。

一、“感觉文化区”的再发现

或许是因为张氏少年时对文学的迷恋,其虽专攻历史地理,却不同于一般追求考据的历史地理学家,而是试图建立起由历史、文化、地理三个坐标轴构建而成的三维研究领域,即历史文化地理。这样的学术旨趣,从全书开篇第一章便可窥见。在这一章中,张氏引人感觉文化区的概念,讨论了唐人心目中的文化区域。所谓“感觉文化区”(亦可称之为乡土文化区),是指“从历史文化地理角度来说,一个具有确定空间范围、能获得广泛认同的区域。”这一概念并非张氏首创,之前已有不少中外学者涉猎。但总体而言,过去学界对于文化区的探讨,大多集中于形式和功能两大文化区,特别是常人所提及的文化区域,基本是指形式文化区。表面上看,纯粹以文化特征的空间分布为划分指标的“形式文化区”看似客观,实则不然,因为选取指标本身即是一件不免主观的工作。而引入感觉文化区这一概念,意在通过时人的认同而复原文化区的大致划分,或许更接近于当時的历史事实。

实际上,从引入“感觉文化区”这一概念,便可看出张氏不落俗套的学术眼光和治学路径。在他看来,前人常用来研讨的“形式文化区”并非没有意义,但主要还是一种思维求证的过程,其意义指向更多的是对今人而非古人。相反,“感觉文化区”则是“通过古人的认同而复原出来的,它本身就是当时文化的一部分……曾经用于指导古人的日常生活,并深刻影响其对世界的认知。”张氏既有心复原唐人心目中的文化区域,若然还沿着形式文化区的分析路径,怕也只是重复前人的老路,最多做得再细致详细些,不外乎又一例“学术内卷化”的产物而已,但引入“感觉文化区”这一概念,则无异于柳暗花明又一村,激活了研究的新面向。

乍看起来,其所强调的感觉文化区,似乎漫无边际,但对于当时共享一套文化价值体系的感受者而言,却基本有着相对稳定的感知理据。诚然,或许很难对其进行细致的描述划分,但总不会影响彼时的人们对于空间判读的结果。更重要的是,对感知的讨论务必借助于相关的地理意象,意象资料又多集中见于文学作品、文人笔记等,这就不仅使得看似虚无缥缈的“感觉文化区”研究有了分析的抓手,更可以由此打通文学、历史与地理的交融,而这也是作者一直所孜孜以求的学术理想。

从近代学科规范的角度言之,以文学作品来定位当时不同地域的空间范围和文化感知,似乎多少有些随意,加之文中所用诗歌,有不少是诗人们在诸如贬谪、流亡等特定语境下写就,这就更加可能造成对某一区域文化感知的误读。有学者曾指出,研究区域历史文化地理“十分需要研究者对区域文化的切身体验”,因为“相对于经济而言,文化这类事物往往量化更加困难,许多东西也不是量化能解决的,要靠研究者长期的心理和生理的感应,才能对一些文化因子做出更贴切的评价和选择”。故而无论张氏对相关文学作品的解读有多到位,如果没有长时间的田野考察,不能亲自体悟一番的话,恐也无法体味其真正的况意,但不管如何,“感觉文化区”的再发现与再运用,使得传统历史地理与文学研究之间,有了学科互济的可能。

二、文学地名的空间逻辑:一个不应忽视的问题

凡涉及地名,一般而言大致有两种情况,其一便是通常意义上我们所谈论的地域名称,比如安徽、贵州等,即便有时人们会用一些简称或是俗称(如皖、黔)来替代,但基本不会影响人们对这一地方的具体认知;其二则不然,按照张氏的说法,我们姑且称之为文学的用法,如指代、影射、包举等。很长时间以来,学界对文学作品中地名的考察不是没有,但往往只聚焦具体地名的勘误,却忽视了古人对地名使用的规则,这就使得看似简单、明确的历史地名,有时足以成为比较复杂的问题。因此,在第二章中,张氏围绕文学作品中经常出现的“江汉”“洞庭”两个地名,开始讨论地名与文学作品的空间逻辑。在他看来,“地名所代表的不只是地表上孤立的点、线、面,它们之间还有内在的联系,有一种不以作者主观意志为转移的空间逻辑。”

张氏对这一问题的关注和探究,可能很大程度上是受到谭其骧先生的影响。早在20世纪90年代,谭先生便曾提醒我们注意:“文化地理学研究,不能把目光仅仅局限在文化现象本身,还必须与政治地理、经济地理与自然地理密切结合起来。”细想起来,对文学地名的解读,如果仅从文学研究的视角考察,确实会与具体的时空语境有所差异。文学研究虽素来重视对历史地名的探索,但由于其目标在于读通文学作品,故而实用性的解读倾向较为明显,有时甚至会使研究者对历史地名做出一些纯逻辑上的推论。当然,这并非批评文学研究者不分青红皂白,只是有时候观察问题的角度不同,所得到的解释自然也不尽相同而已,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便是此理。

实际上,文学地名的“适应性”极强,它们几乎散落于各类文献经典之中。时移世易之下,其能指和所指的意味,较之最初也难免在传承中发生转变。有论者便曾指出:“几乎每个大的文化区域都有自己的代名词,作为区域文化的代码,存在于历史的时空,有待我们去挖掘其内涵,辨析其用法。”换言之,想要对文学地名的空间逻辑有着较为清楚的认知,既要自其变者而观之,又要自其不变者而观之,这就恰好和历史地理的思考方式若合一契。

值得商榷的是,张氏在从历史地理的角度对文学地名做出新探索时,似乎在有意无意间走向另一个极端:即对文学作品的解读完全程式化、客观化。且不说如此追求“客观”的解读会不会曲解甚至误解了文人学者的本意,仅凭文献资料的审阅,而不去具体的区域做一田野调查或是口述史访谈,怕也未必就能参悟地名变迁背后真正的文化肌理,这恐怕与其自身的学术旨趣有所龃龉。

三、文学意象与地理环境

中国传统的治学路径,素有文史不分家之说。然现代学科强调专业分野,讲求精益求精。这就使得我们在接受科学训练时,往往失去了前辈学人那种融会贯通之境界。既往对地理环境的研究,其实也不独史地学者所专涉,文学研究者亦有所关注,但他们囿于自身学科视野所限,更多关注的是地理环境的人文方面,比如社会习俗、区域文化传统等,即便注意到了自然环境,一般也只是对山水风光稍加探讨,极少会从“环境的特点出发探讨其对文学意象、创作思维所形成的影响”,与之相应的是,地理学者往往只“注意景观评价,以及由此而产生的行为决策,极少关注环境感应对于精神文化的作用”。针对这一问题,作者在书中第三章中,以类型化文学意象的地理渊源为切口,试图勾连起文学与地理环境的关系。这样的研究思路,与其说是关于文学地理的一种尝试,毋宁说是作者在学科互济观念影响下的一次学术返祖。

张氏认为,中国文学有一个突出特点,就是存在很多类型化的意象,这种意象可以在读者和作者之间起到一种思维传导的媒介作用,特别在中古文学中,类型化的地理意象更是不少。因此,在本章中,他选取了三种不同类型的文学地理意象作为典型进行探讨:其一是作为虚拟文学人物的巫山神女,其二是作为文化区域的潇湘,其三是作为特定文学内涵的竹林寺传说。细读本章,不难发现张氏对于文学地理意象的研究尝试,还是多少有别于传统的文学史研究者:后者往往更重视从文学的角度探讨某个文学意象的“意”,张氏则是偏重历史地理学的视角,更在乎考察其中的“象”,特别是想“揭示其作为一种空间概念在历史上的流变过程”。

然而,也恰是如此,尽管张氏一再强调自己想要追求一种学科问的互济与共融,但深受多年专业训练的影响,他还是不自觉地陷入了一种“矫枉过正”的状态,即过于崇尚对文学意象的地理解释,却稀释了那种文学作品中“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朦胧美感,想来这与其初衷也多少有些相悖吧!有论者就曾认为,本章的相关表述,“堪称历史地理学家对一些文学意象的‘祛魅过程。”但在我看来,这多少有些苛责。毕竟,想要在康德式哲学的“可信而不可爱”,与尼采、叔本华文学形象式哲学的“可爱而不可信”中保持平衡,殊为不易。

持平论之,本章最后一部分对“竹林寺”和“桃花源”的讨论就十分有趣。而这一选题的论述起源,恰在于作者研究视角的转换,即尝试摆脱以前对于某一人物或者某个地域文学意象的探讨,转而讨论一个基于特定空间特征的故事类型在文学作品中的扩展情况。这种研究视角的转化,自然离不开作者长期以来对于文学问题的“旁观”,因此方能在“介入”这些资料时发现此前尚无人讨论的文学创作与佛教本土化之问题,进而才会从《续高僧传》的分析开始,通过与《桃花源记》《法苑珠林》等文本的对比,论证了中国对佛教的接受或许是能动且有创造性的,这就为长期以来只着眼于印度故事对中华本土的单向影响,提供了新的研究面向。

四、“禽言诗”:感知生态环境的另一种可能

第四章关于“禽言”诗的研究,无疑十分具有想象力。如果说前三章是将地理意象看成静态概念而展开的讨论,那么这最后一章则是以鸟声为中心,着重讨论地理意象的动态变化。张氏观察到,约在4—1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出现了两次具有突破性的发展。其一便是田园诗、山水诗的流行,其二则是自中唐以后禽言诗的逐渐兴起。所谓艺术源于生活,这两波文学风潮的流行,自也离不开当时社会历史语境的浸润。概而言之,主要还是北人南迁的原因。当然,山水田园诗可能更多源自诗人们对新地理景观发现后的图绘,而禽言诗则是一种生态感知的共鸣。

不消说,相对于前者,生态感知的反馈过程无疑更加复杂。新的环境产生新的刺激,固有的文化背景又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消化和转化新刺激的能力,这就需要“一个不断对既有知识进行更新、颠覆、转化的过程。其中既受制于环境本身,更受制于文化取向、知识背景等人文因素”。中古以前直至唐代前期,中国文学中对于鸟声的感知虽早有着墨,但字里行间透露的却是人鸟关系的淡漠与疏离。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中唐以后,南迁的北方诗人才逐渐发现了鸟声对环境的价值,并最终于北宋酝酿出较为成熟的禽言诗。

在张氏看来,“从‘鸟言到‘禽言,在文学上是写作技法的变化;在地理上,则是环境感知从景观到生态的楔人,而在观念上,更是由食物链上的竞争者到生态系统上相互依存关系的转变。”通过对大量禽言诗的解读,他发现从先秦至汉魏六朝,诗人们对鸟类基本上仍处在一种“无情可抒”的状态。而中唐以后,或因避难或因贬谪,许多北方诗人不得不流迁南方,在这种苦闷孤寂的心境下,他们逐渐用听觉感知环境,于是鸟声的意义开始凸显。酝酿至北宋,终于由自小与禽鸟相亲的南方诗人写出了成熟的禽言诗。因此,某种意义上而言,禽言诗不仅是一种文学现象,更是一种文化地理现象。作者也在论述的过程中,通过图表的形式,为我们清晰地展示了古代禽言诗的相关特点,并解决了围绕钱钟书先生对《宋诗选注》中就禽言一诗所做批注之学术公案,客观上促进了一段学术史的书写。

当然,相关文史学者可能会觉得他在本章结尾的定论——“中国文學题材的演进史上,地理经验堪称第一等重要的原动力”,似有夸大地理学科的作用。但纵观文学史的发展,从东晋逶迤至唐宋“由田园、山水以至于鸟声,相当于从人工景观、自然景观而及于生态,认知程度由粗浅而精微。”而这一切,又有哪一步不是因新鲜地理经验而驱动完成的呢?白璧微瑕的是,张氏在本章的论述中,忽略了北人南迁后对南方生态的感知,往往是以一种他者的目光来看待和解读,这就不免造成一定程度上的误解甚至曲解。未知是否可以单列一节南方本土诗人对于山水、禽言等生态环境的看法,并与北方人做一长时段的对比?结论又是否会有所不同?

五、余论及若干断想

有学者曾经感慨:“文化地理和历史地理实难以严格划分。譬如地名,它是文化地理的一个构成部分,但却追随历史而不断改变。”显然,此言一语道破了研究历史文化地理,因当兼具文化地理学和历史地理学的视野,也即本书作者张伟然教授所谓由历史、文化、地理三个坐标轴构建而成的三维研究领域。通读全书不难发现,张氏试图通过跨学科的视角,做出更加本土化的学术研究,其用心不可谓不良苦;正文四章力图阐释的问题,更可谓处处见微知著、“小题大做”,无不体现其敏锐的学术眼光和别具一格的治学旨趣,此非经年积累之功不足以致。虽然在具体处理某些细节的时候,有些说法可能多少有些想当然甚或随意,但总体上还影响不到其立论。

至于有论者质疑其史料来源多集中于文学素材,故而可信度是否应该大打折扣的问题。我想指出的是,本书书名既已明确其研究对象是“中古文学的地理意象”,我们更应该关注的,可能不是史料的可信度问题,而是史料的覆盖范围问题,本书的史料多集中于诗歌,但诗歌毕竟只是文学的一部分,倘若能有更多的文学素材作为研究资料,不知该书的立论是否依旧成立?

再进一步追问,当我们面对卷帙浩繁的文献典籍时,若以“此刻”的理论谱系和价值取向,试图去解读乃至重构“历史”文化景观时,是否又会陷入“其言论愈有条理统系,则去古人学说之真相愈远”(陈寅恪语)的知识迷雾之中?因此,私以为张氏建立起的三维分析框架,固然有其探索史地文化的合理性与建设性,但在这一合理性与建设性所带来的洞见之外,其又产生了哪些无理性或是遮蔽了哪些隐而不发的历史细节,或许才更值得我们进行透彻的学理分析。毕竟,如果“仅仅在非建设性的意义上理解批判的话,也就简化了‘批判这个概念的意义。”

最后,作为历史文化地理研究的门外汉,笔者在门外驻足“旁观”良久之后,也想尝试“介入”门内,提出两点不成熟的思考,以此求教于各位方家。未必切中肯綮,但也还是希望能在对话的过程中,看到彼此难以自我发现的死角,以及相互不同的眼光和立场。更何况,不带偏见的知识好奇心和开放的心态,对于文史研究而言,往往能够提供一种反思和自我理解的视野。

其一,在研究旨趣上,筆者与张氏的看法大体一致,即举凡有一定张力的文史研究,几乎不可能仅仅局限于某一领域的所谓范式,“一个比较合适的态度应该是涉及什么领域,就用相应的手段解决。这样才能充分发挥各学科的优势,做出让多方面读者都感到有意思的学问。”然而,历史文化地理学既着眼于探究“历史时期人类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的空间组合及其演变规律”,那么对人的关涉自是首要之义。毕竟,不是抽象的历史过程,也不是被物化的地理研究,而是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和人类学意义上的文化,也即整个生活方式,才应该是历史文化地理研究的主旨。马克思曾说:“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或许,只有回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从人的生存状态及其自由和解放的终极价值追求来考察,一种人类命运共同体意义上的历史文化地理研究,才能真正具有无穷的阐释力,并促进不同学科之间的互济共融。

其二,在方法论上,窃以为中观层面的区域研究,或许更适合历史文化地理的探讨。已有论者就此提出,区域历史文化地理的研究,应当注意“加强断代文化地理研究”“关注人才的统计和指示意义问题”“利用心理学和计量的方法分析个性特征”“移民籍贯的统计问题”等。这些富有洞见的看法,大体已为我们廓清了这一领域的探索框架,我想略做补充的是,既往对经验材料的分析,似乎过于注重“作者/文本”这一面向的考察,然而文化并不仅仅只是那些成为经典文献的人与文所构成,普通大众的生活方式与情感体验,可能才是文化真正的精髓。因此,如果我们转换研究视角,借助阅读史的方法,使得“作者/文本”与“阅读/读者”这两个面向产生联结,在“聆听低音”之后,或许可以看到以前未曾关注的历史风景。也正是在这样的风景叙述中,文化的流转与地理的嬗变才可能在历史的沧海桑田中,获得某种默契以及高度的统一性。

(责任编辑 魏建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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