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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箫记》中边关何处

2019-09-23杨彦妮

读书 2019年9期
关键词:边塞汤显祖

杨彦妮

《紫箫记》是明代大剧作家汤显祖作于万历五至七年问的一部早期习作。它所讲的霍小玉与李益的恋爱故事,本于唐人蒋防的传奇《霍小玉传》,而又抛弃了悲剧和鬼魂报复的情节。《紫箫记》现存三十四出,内容包括霍、李恋爱,李益中状元之后二人成婚,后来吐蕃入寇,李益随军出征到边塞,两人苦苦相思。根据第一出的《凤凰台上忆吹箫》所预告的剧情推测,几度风波之后,以李益拜相而团圆告终。

《紫箫记》是汤显祖最早的一部剧作,它的冗长拖沓是當时的评论家就已明确指出的,而它的四处用力的发散式的写法和它秾艳绮丽的曲辞,也造成了一种极度对照之下的强烈审美吸引力。其中,《紫箫记》中的武场一一“边塞”的成分极重,写法也十分耐人寻味。剧中有关于边塞主题的大段铺陈演练,从抒情的定位到文辞的推敲,从对战争的立场到对敌方的态度,一面是作为“原唱”的真实的唐代诗人李益的名篇,一面是汤显祖依托原唱、调动自己的知识积累与声韵训练而努力发出的“和声”。或者可以这样说,观察和分析剧中的边塞写法,实有助于理解一个标准的模仿文本是怎样写出来的。

一、边塞诗人李益

关于明代传奇剧目中的文武场的搭配,徐朔方已有概括。例如他在讨论明人郑若庸的《玉块记》时,指出这部剧的典型结构“后来几乎成为传奇通用的格局:文场和武场交替,国家大事和儿女私情结合,两者之问可以有内在联系,也可以没有内在的必然联系”。而在《紫箫记》中,这种武场非常明确地设定为唐王朝的边塞,尤其是吐蕃的势力。

在《紫箫记》中,边塞和长安是结伴登场的:

正及殿试,忽奏吐蕃入破陇西数郡,抄至咸阳。烽火照于甘泉,车驾亲屯细柳。暂辍龙轩之对,具奔燕幕之生。比向陇西,奄成塞北。……顾松楸而耿涕,去桑梓以遥奔。依止神京,春燕并巢林木;摧残旅馆,秋鸿半落芦洲。且喜生意渐回,春光再转。今日是元和十四年正月朔旦,兼逢是日立春。天下朝觐官员,应制士子,具入云龙门太极殿朝贺。

这是第二出《友集》李益登场时的大段念白中的一部分,介绍了自己家乡被吐蕃占领,故园积蓄尽毁于兵燹的惨状,他不得已寄居长安。

根据后来的情节可知,随着马上到来的科举,他的人生很快迎来转机。李益在长安城的生活十分顺利,娶妻、夺魁,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力。李、霍二人,一个是才人魁首,一个是皇亲娇女,婚前婚后皆没有生计的困扰。虽然汤显祖使用了很多方法来制造“波澜”,例如小玉在元宵观灯万人如堵的时候,却突然和家人失散,靠着拾到玉箫而至郭贵妃前自陈与求助;例如小玉和李益在游春时忽作悲声,以十年恩好之期为限等。因此不妨说,故事一开始,长安象征着庙堂秩序,也透露出幸福乏味的日常,而边塞的存在令剧中人物展开真正的历险,获得读者或观众的祝福与信服。

汤显祖既以李益为主角,势不得不涉及边塞。因为唐代诗人李益涉笔最多、成就最高、影响最大的就是从军诗、边塞诗。李益的诗歌成就在唐代就已广受认可,他的《受降城闻笛》一诗被教坊乐人拿去度曲传唱,在唐时被诗评家封为“清真雅正主”。宋代人计有功《唐诗纪事》说:“(李)益录其从军诗赠左补阙卢景亮,自序云:从事十八载,五在兵问,故为文多军旅之思。或因军中酒酣,或时塞上兵寝,投剑秉笔,散怀于斯,文率皆出乎慷慨意气。武毅犷厉,本其凉国,则世将之后,乃西州之遗民欤?亦其坎坷当世发愤之所致也。”李益自述自己的从军经历,还结合自己的西北出身,令诗自然地带有慷慨与尚武的特征。明代徐献忠《唐诗品》说:“君虞生习世纷,中遭顿抑,边朔之气,身所经闻。故《从军》《出塞》之作,尽其情理,而慕散投林,更深遐思。”胡应麟说:“七言绝,开元之下,便当以李益为第一。如《夜上西城》《从军》《北征》《受降》《春夜闻笛》诸篇,皆可与太白、龙标竞爽,非中唐所得有也。”基本上,在明代人的诗歌评价体系中,李益诗的成就已经被时人广泛接受并认定。

然而,汤显祖除了去北京考试外,实际上很少到北方。此时他所能依仗的知识资源除了史部载籍外,大概都是过往的边塞诗。尤其以“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而天下驰名的李益诗成了汤显祖创作时紧紧跟随的“原唱”,他无法不提李益在边塞游历与任职的事迹,无法不提“受降城”(内蒙古五原)。因此,在第二十六出《抵塞》,奉皇帝之命以宰相的身份“行边”的杜黄裳说:“近闻敕送新科状元李益,来此参军,已到受降城外安歇,想今晨进见。”地点既是受降城,情绪必然是望乡,思念新婚的妻子。但如何写分离,或者说如何营造空问感,汤显祖的办法就是用地名。

在第二十五出《征途》、第二十六出《抵塞》、第三十二出《边思》中,他简直是把自己所知的边塞题材的地名、意象獭祭而出,汉唐事杂用。例如第二十五出卒子登场所唱【金钱花】之“渭城朝雨阳关”和“轮台古月阴山”,无论阳关还是轮台,这两个地方一个在玉门以南,一个在今新疆境内,都不是从长安去受降城会经过的地方。李益的道白“思妇空啼渭水南,征夫早向交河北”,以及卒子的“谷口旗回,烽亭树引,转向交河上郡”,古交河都在吐鲁番一带,但上郡在榆林。第三十二出《边思》李益思念小玉,有一番道白,“魂迷金缕帐,望断玉门关”,他所在的受降城和玉门关离得很远。当然,古典诗歌创作的时候本不必把所有的地名和人名一一坐实,更多情况下是借重这个地名或者典故带来的联想和情感氛围,饮马交河还是饮马阴山,只要整体的营造是对的,地名的错置其实无损于读者的接收解读。从这个意义上说,有本事可依的受降城是唯一有效的地标,其他都是作者在北中国的词典式漫游。

在剧中,以彝太赞普为首的吐蕃政权造成朝局的最大冲突,很容易令人联想到明朝与蒙古,尤其是与俺答汗之问的关系。《紫箫记》以唐代西北战事作为背景,背后有一个讲武论兵的士林风潮在推波助澜。赵园、王鸿泰等学者论证已多,尤其是王阳明及其后学对事功的重视和追求。他们的这股风潮在明代中后期的内忧外患的不同历史阶段,又慢慢带出号称“实学”的学术潮流。

这股风潮具体到汤显祖身上,则不能不谈他的几位好友对他的影响,尤其有一位对“边事”抱有浓厚的兴趣,这人就是沈懋学。沈字君典,万历四年(一五七六),汤显祖游历宣城时认识了他。这一年,他们同去北京考试,居于裱褙胡同。汤显祖落第,而沈中第一甲第一名进士,授翰林编修。汤显祖写有《同宣城沈二君典表背衙衙宿,忆敬亭山水开元寺题诗,君典好言边事》一首。清初朱彝尊在《静志居诗话》中提到:“君典少任侠,兼精技勇,能上马舞丈八稍,尝出塞纵观飞狐、花马险塞,突为扩骑追至幕南,君典挟一矢命中,其党乃不敢追。”汤显祖的诗集《问棘邮草》收录了万历五至七年写成的作品,其中不乏军事题材。他的同乡好友谢廷谅为这部诗集写的序中说汤显祖“语帝王大略,激昂万乘,而不能说丘巷。足不识城府逵路,而好谈天下阢塞”,点出了这种流行话语和他们现实生活之间的罅隙。

因此,这几出戏文的创作,可以视作他基于文本内部的边塞设置和文本外部的讲武风潮的一种实践,但由于这种实践本身处在边塞题材的陈陈相因的塑造下,也表现得凌空蹈虚,仿佛关河旗亭羽箭戍卒的一系列词汇的自我复制与再组合。

二、权臣

《紫箫记》没有写完就终止,汤显祖后来有时问又从容修改成了《紫钗记》。两者之间有少量继承,而改弦更张的比重更大。对比《紫钗记》的卢太尉,《紫箫记》中没有一个真正的大反派权臣。当然,彝太赞普有过犯境的意图,但后来被消弭,并未实施。而杜黄裳作为唐朝重臣,受命巡行边关,可以视作汤显祖对权臣角色的初步尝试。

第二十六出《抵塞》,杜黄裳登场先唱一支【齐天乐】:

芙蓉绛阙朝元山,玄绿绶曾调珍铉,妈鹊观前,麒麟阁上,丽日黄图赤县。金戈昼偃,看神兵按垒。贵相行边。武帐文棍,玉关花舞大唐年。随后的念白:

明堂太乙度飞军,身是三朝旧相臣。剩有丹书藏虎豹,

非贪白首画麒麟。自家杜黄裳,表字遵素,京兆万年县人也。

……皇朝故事,宰相行边,圣上以老夫曾历朔方,分牙建府。曲中有“贵相行边”,自报家门时又言“三朝旧相臣”“宰相行边”等透露出了信息,从明人沈德符《顾曲杂言》到今天的研究者,常常会提及杜黄裳角色对内阁首辅大臣张居正的影射,而有一个人的意义一直被忽略,这就是他的同乡前辈高官谭纶。

隆庆六年五月,隆庆皇帝驾崩,二十三岁的汤显祖在临川家中的书房红泉馆写下了《壬申岁哭大行皇帝》一诗。继位的万历皇帝起用休假在家的宜黄人谭纶出任兵部尚书。之前在嘉靖、隆庆两朝,谭纶与戚继光一起练兵,且得到了张居正的支持,讨贼平乱数有功勋,是独当一面的督抚大员,《明史》说他“朝廷倚以办贼,遇警辄调,居官无淹岁”。此次谭纶复出,同乡缙绅为之送行,“莫不祖帐青门之外”,卧病的汤显祖也补送了礼物和诗篇《送谭尚书行边》,诗句中“金河”“热坂”“寒门”“飞雁”“雕戈”和前述第二十五、二十六出那些靠熟悉的词汇和意象堆叠出来的边塞歌曲同出一轍。

历仕三朝的谭尚书仪仗威严,但远没有剧中杜黄裳那样折节下士、平易近人。谭纶于作为礼物的两把古刀只收了其中之一,回函客气又冷淡:“足下兼资文武,惜仆犹未追踪绛灌耳。”说自己不及汉朝的开国两大功臣周勃和灌婴,婉拒了汤显祖的礼物。

这是汤显祖和谭纶的第一次交往。第二次是在万历二年,二十五岁的汤显祖到北京参加春试落第,返回南方之前登门求见谭纶,表示同乡后生的敬意,兼有希望对方关照提携之意。然而干谒之行却一点不受重视,前三次连门都没机会进,第四次好不容易进去,待客厅坐下,招待饭食时听到内堂有掷骰子赌博的声音和不庄重的笑声,汤显祖自觉尴尬,坐不下去,就告辞了。

到了万历五年冬天,谭纶就去世了。万历十一年,汤显祖在一封信中说本乡的贵人像“短尾羊”,只能盖住自己,关照不了别人。

这个感慨不是专为谭纶而发,但根据他们此前有限的几次交往,以及乡谊在传统社会的亲疏关系架构中的重要性,谭纶似乎也在“短尾羊”之列。

恭恭敬敬写“相国南来征竹箭,尚书北上拥雕戈”的汤显祖,和第二十五出《征途》中说着“腰锦缒,跨雕鞍,持节去,凯歌还”一类吉利话的卒子,在写作的套路上似乎难分高下。《紫箫记》中谦和友善、身负经国才略而常怀出世之想的杜黄裳,不无青年汤显祖对权门抱有的美好想象,而到了《紫钗记》“只手擎天势独尊,锦袍玉带照青春。洛阳贵将多陪席,鲁国诸生半在门”的卢太尉,这个决绝的转变,既程式化(剧情需要一个真正负责任的反派),又像是某种青春幻想的破灭。

在与《紫箫记》作于同一时期的《问棘邮草》中,有一篇《老将行》,描写一位少年时就武艺拔群、壮年为朝廷立下赫赫功勋的老将军。在回忆这个老将南征北战时,汤显祖写道:

一旦羽书驰上谷,连宵烽火照甘泉。甘泉天下奋神威,叹息交河日夜围……燕支蒲类去还去,木叶桑干归未归。胜卒挥戈临瀚海,降胡脱帽舞金微。

上谷、甘泉、交河、燕支、蒲类、木叶、桑干、瀚海、金微,都是地名,它们分布在中国本部的北边,但西北、东北方位不定。这种以地名带出空间感、异域感的写作方式,和《紫箫记》中对李益出征和抵塞的描写是一致的。徐渭对汤显祖这首《老将行》的评价是:“妙绝今古,摩诘敢望后尘耶!”那是因为王维也有一首《老将行》。这无疑又是一首珠玉在前的追和之作,它再次提醒了诗歌写作的模仿性,其遣词和立意需要在一个更广阔的意义循环往复的空问中去观看。

到万历十八年左右,汤显祖又写了《边市歌》《胡姬抄骑过通渭》《河州》《吊西宁帅》《榆林老将歌》《朔塞歌》等,主要针对互市政策的弊端以及新近发生的蒙古部落侵扰河套与甘肃事,所谓“已深吉囊占河曲,偏多俺答笑云中。……上郡心知虏骑熟,西州眼见孤军缀”(《边市歌》),背后是非常实际的史事,不再有《紫箫记》李益出征时那种纵横千里边疆的失焦感。

“边”在哪里?写《紫箫记》的时候,汤显祖只到过北京参加科考,四次都落第了。他不太熟悉河套以北的地理空间,也欠缺担任公务、熟习国家边事处理应对的经验。可是他能依靠发达的想象力和对包括李益诗在内的历代边塞作品的模仿来达成,从而参与这个知识群体共同热衷的话题,而且似乎效果还不错。然而,尽管强大的文学传统支撑了他的表达,他可以靠着娴熟的文学技法、丰沛的想象,和少部分的人生经历就去触碰那些分离与相思的痛苦、空间的辽阔与隔离等主题,但那些獭祭的古地名和一望可知的情感催生方式看起来如此面熟与陈旧,那动人心魄的力量一一情的主题,此时还在酝酿与寻找中。这是汤显祖的学徒阶段。

(《汤显祖戏曲集》,汤显祖著,钱南扬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七八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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