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妻

丁力

老蔡不算太老，比我大两岁，去年退休的，今年六十出头，但看上去只有五十多一点，蛮精神的。主要是他有钱，男人一有钱，看着就精神。

老蔡是我的老領导，有恩于我，于是退休之后，我仍然把他当领导。

当年单位改制，我属于聘用人员，没编制，老蔡为我们这些编外人员争取到了少量职工持股，虽然不如正式职工多，但也好歹成了股东，如今衣食无忧。别人怎么看这件事我不知道，也管不了，但我领老蔡这份情，觉得他心好，因此很尊敬他，也很感激他，把他的事放在心上。

所谓的“事”，是帮他张罗对象。

老蔡的老伴许医生比我还年轻，经常指导我们如何养生，结果，我们是被养好了，她自己却走了。真是人生无常，世事难料啊。

我劝老蔡节哀，赶紧再找个对象。我们这代人都只生一胎，他就一个宝贝女儿在北京，老蔡知趣，不愿意打扰女儿女婿，硬说北京贼冷，雾霾特重，交通特堵，死活不愿意去。他是北方人，一个老头在深圳，无亲无故，不找个老伴怎么行？

老蔡起初摇头，但经不住我做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最后总算点头了。本以为像他这条件找老伴很容易，没想到真找起来并不顺利。

老领导人缘好，当年享受职工持股的不是我一个，所以帮忙的人不少，介绍的女人更不少，据说不下一打，有退休教师、公务员、医务工作者，还有没退休的女老板，终身未嫁的女博士等等，可是他愣是一个没相中。这老头，倔。最后没办法，逼得我不得不亲自出马帮他张罗，于是就扯出来小吴和小罗。

小吴和小罗其实并不小，四十多岁的女人了。但如今的女人怕说老，真老也就罢了，就怕这种不老不少的，特在意，所以我就投其所好地在她们的姓氏前面加个“小”字。

我请老领导喝酒。不在我家喝，也不在他家喝，更不是在大酒店喝，而是在一个偏僻的小餐馆喝。既不是喝茅台，也不是喝XO，而是喝一种当地人自制的米酒。这种酒温和，可以当茶饮，一喝一下午，像英国人喝下午茶。下酒的菜也不是鲍鱼、鱼翅，而是油炸花生米、冷切猪耳朵和清炒莴笋、韭菜、黄豆芽。许医生在世的时候，最反对我们这么喝，说米酒表面温和，后劲很大;说花生米和猪耳朵胆固醇最高;说小餐馆炒菜用油量大且质量没保障等等。总之，照许医生的观点，我和老蔡的这种吃法，吃完马上就要死。所以，许医生在世的时候，我和老蔡每次都编瞎话骗她，然后像做地下工作一样绕远路拐弯抹角分别潜入约定的小餐馆，享受一下午无拘无束的自由时光。奇怪的是，自打许医生走后，没人管束了，我们却再也没有光顾这家餐馆。今天是第一次。

小餐馆的位置虽然偏，但风景特好，或者不是真的好，只是我们喜欢。街景符合我和老蔡心中的街道标准。什么“标准”呢？就是那种街道不是很宽，车辆不是很多，街道两旁建筑也不是很高，树荫下有零零散散的店铺和并不熙攘的悠闲人群那种。我想起来了，就是我们当年在内地时的街道的那种样子，而不是如今宽阔明亮光秃秃的大道。深圳的大道，如深南大道、滨海大道、北环大道等等，道路两边没树，光秃秃的，或者有树，但只有那种不遮阴的所谓景观树，只图好看不遮太阳。我们认为树木就是要遮阴的，不遮阴，街道两旁种树干什么？深圳的大道上也不走人，只跑车，仿佛只是为开车人修的，不是为走路人造的。我们感觉只跑车不许走人的叫“高速公路”，不能算“街道”，这样的大道完全没有街道味，抑或说没有人味。我们保守，还是喜欢有树荫能走人的老街道味道。

老街道，老店面，老熟人。酒水如旧，菜品依然。

刚开始谁也没说话，甚至也没碰杯。谁喝谁的，像两个不认识的男人碰巧坐在一张桌子上各自喝酒。

后来就有了声响。我左顾右盼，希望与他说正事，却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更妥当。老蔡则时不时叹上一口气，然后端起酒杯，像年轻人那样一仰脖子，灌下肚。

终于，太阳略微偏西的时候，我忍不住开口说话了。

“其实一个人也蛮好，”我像自言自语地说，“我看你现在就挺好，自由自在，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喝什么喝什么，想出去旅游抬腿就走。哪里像我，一天到晚听她抱怨和唠叨。想出去玩，也不能不带她，可带上她，还得等她高兴，搞得好像求她一样。”

老蔡没答话。我偷偷观察了，他连眼皮都没动一下，该怎么吃还是怎么吃，该怎么喝还是怎么喝，仿佛我们果真不认识，完全是两个陌生人碰巧坐在一张桌子上，我所说的一切也完全是自言自语，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但是话又说回来，”我继续忽悠，“一个人生活也确实有诸多不便和危险，万一半夜起来摔一跤怎么办？连个搀一把的人都没有。万一遇上更严重的情景，不说急救，连打电话叫120的人都没有，这怎么行？”

老蔡仍然没搭腔，但我注意到他嚼菜的嘴巴停顿了一下，似乎有话要说，可终究没有说出口。

“有时候我甚至想，干脆与她离婚，找一个保姆过。保姆总不会唠叨了吧？不会给我脸色看了吧？带她出去旅游不会搞得像我求她一样了吧？不但不用求她，她还一定欢天喜地，一路感恩戴德伺候我好好的。哪里像现在，我出差要收拾衣服，找不见羊毛衫，问她在哪里，你猜她怎么说？‘我又不是你保姆！你听听，这是什么话？不要说几十年的夫妻，就是朋友，是室友，是合租户，我要出差衣服找不到，问一声也可以啊。”

说着说着，我忘记了忽悠，真的变成自言自语了。

说到这里，准确地说是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停顿一下，像老蔡那样，端起酒杯，一仰脖子，咕嘟一口，一杯米酒下肚，继续说。

“当然，”我说，“不是真的找个保姆一起过，而是找个保姆型的老伴过。不要那么漂亮，当然，也不能太丑，说得过去看着顺眼不讨厌就行。不要那么高的学历，识字就行。关键是情商要高。什么叫情商？就是有人情味。人啊，识字的不如识事的，关键要会做人。懂得人情世故和知道感恩能摆正自己位置最重要。不要有钱，托您的福，我有股份，不多，不到您的十分之一，但就是这点股份养一家人也没问题。对，老伴最好一分钱收入没有，完全靠我养。养人的感觉真好啊。哪里像现在，她的收入不比我少，所以要闹所谓的经济独立，一天到晚牛得不得了，完全没有依赖我更不会感激我，像是女人收入比男人高就吃了天大的亏，就必须通过抱怨和唠叨赚回来一样。可她收入高与我何干？我说过，我一个人的收入也能养一个家，我也不用花她一分钱。神气什么？你说我们年轻的时候怎么那么傻？找对象拼命看条件，生怕吃了亏，尽往好里挑，挑各方面条件好的，结果，这些所谓的‘条件如今全成对方傲慢和闹别扭的资本。不说男尊女卑吧，连男女平等都难以维持。”

越说越投入，说到最后，我居然流出了眼泪，似后悔，也似伤感。

完全是自我伤感，丝毫没有演戏给老蔡看的意思。我已经忘记演戏了。

老蔡递给我一张餐巾纸。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接过餐巾纸，一边吸干眼泪，一边不好意思地挤出一丝笑容，说：“当然，也不是真找一个保姆过。那不像话，不成体统，也会扯出新的麻烦。我是说，人老了，如果还有选择，我宁可选一个保姆型老伴过日子。不就是过日子嘛，什么学历、职业、社会地位甚至品位什么的，全是虚头巴脑！找个经济上依赖我的，甚至完全依靠我的，我不仅养她，最好连她的子女也一起资助，因此她会对我感恩戴德，服服帖帖，家庭以我为中心，一切围着我转。”

忽然，我停了下来，意识到自己不但失态了，而且跑题了。我是来给老蔡张罗对象，打算套出他真实想法的，然后好对症下药，怎么说着说着，就说我自己了？看来真是老了。

我抱歉地抬起头，不好意思地对老蔡笑笑，却发现老蔡一脸严肃眼睛放光地盯着我。见我抬头对他笑，老蔡隔着小酒桌，一把握住我的手，说：“老丁，之前我真是小瞧了你。没想到你这么有水平！”

“我，有水平？”这是哪跟哪啊。

“你太有水平了！”老蔡微微有些激动地说，“一下子就說到我心里了。他们那些人哪里知道我的心思。只有你懂我。”

是吗？我懂他，我怎么不知道？

“他们这些人，”老蔡说，“居然介绍一个女老板给我。我找女老板干什么？女老板无非两种人。一种真有钱。可我要钱干什么？”

我点头，承认老蔡说得对，他是在编职工，股份比我多，又是领导，持股比一般在编职工更多，我都衣食无忧了，老蔡的钱自然花不完，再要钱确实没用。

“另一种老板假有钱，”老蔡说，“假有钱的老板其实就是骗子。我吃饱撑的找一个骗子干什么？”

那自然，再有钱，也不愿意找一个骗子过日子啊。

“更可笑的是他们介绍一个女博士给我，”老蔡又说，“说这样我就与她有共同语言了。扯淡！我都装了一辈子知识分子，还装啊？真要想找共同语言，微信群里多的是，QQ群里也不少，非得要找一个老姑婆女博士回来听她显摆？找老伴，就是互相照顾过日子，得找懂生活的。她女博士一辈子没结婚，不是性格古怪就是自视清高，老都老了，我找一个性格怪癖自视清高的回来不是找罪受吗？”

我再次点头，承认老蔡说得对。我不是迎合他，更不是应付他，是真的赞成老领导的观点。人老了找老伴和年轻时候找对象不一样，年轻的时候虚荣心重，要找漂亮的，挑高学历的，还要考虑工作单位和工作性质好的，如今回头看看，这些都是虚的，合得来，彼此尊重，相互谦让与体贴才是实的。像老蔡这种情况，找个女博士做老伴确实不合适。

但是，我不能一味地顺着他说，必须给他泼点凉水，别让他说欢了，如果任他这样说，老蔡一定和我一样，说着说着就跑题了。我提醒自己，今天约老蔡出来喝酒主要目的是帮他张罗对象，不是相互诉苦和乱发感慨。所以，我必须给他降降温，把他的观点往回收一收。

“也不是绝对的，”我说，“比如找个医务工作者也可以呀。”

本以为这个突破口选得非常恰当，因为老蔡的亡妻许医生就是医务工作者，他们的感情一直很好。谁知，我这话一出口，竟然让老蔡发起火来。

“狗屁！”老蔡忽然爆出粗口，“一辈子药水味我他妈还没闻够啊？还让我再找一个医生？”

我被他吼蒙了，竟无以应对。

大约是意识到自己的粗口，想挽回，又不愿意明着认错，稍微尴尬了一下，老蔡故作神秘地两边看了看，然后脑袋夸张地凑近我。我矜持了一下，迎过去，只听他悄声说：“给你说个秘密。”

其实小餐馆没人，午餐时间已经结束，晚餐还没有开始，除了我和老蔡，小餐馆一个客人没有，天大的秘密，老蔡也不必这么谨慎和神秘。但我依然点点头，算是说“好，我听着呢”，也像是表明对他粗口的原谅和不介意。

“千万不能找医生，”老蔡这才说出所谓的秘密，“你知道吗？每次跟许医生做那事，她都用酒精棉球仔细把我那地方擦一遍，说是帮我消消毒。”

我一愣，没听明白，或者听明白了，但没有反应过来。等我反应过来，没忍住，扑哧一口，把嘴里的酒菜全部喷了出来。

“哈哈哈哈……”我开怀大笑。很久没这么放肆地笑了。

老板赶紧跑过来。原来小餐馆有人，老板趴在柜台后面睡觉呢。

我忍住笑，对老板说没事没事，我们说笑话呢。

老板帮我们往茶杯里续水，见真的没事，就又回到柜台后面继续打瞌睡了。

我又忍不住轻声笑了一会儿。之所以“轻声”，不是担心泄露秘密，而是不想打扰老板。人家开个小餐馆也不容易，为了我和老蔡这点小生意，居然陪一下午，能趴着睡一会儿也好。

想着许医生每次为老蔡那地方消毒的情景，我理解他为什么爆粗口了。“小蔡”的年月也许还行，都“老蔡”了，好不容易蓬勃一回，被许医生用酒精棉球一擦，岂不又蔫了？

我又想笑，但使劲忍住了，忽然同情起老领导来，都说他们是模范夫妻，恩恩爱爱，其中的苦楚，又有谁知道呢？老蔡所遭遇的委屈，又能对谁说呢？难怪他说我“这么有水平”，大概是我碰巧说到他的穴位了吧。

我尽量让自己严肃起来，认真地对老蔡说：“我的意思是，老了，找个老伴就是找个相互照顾的人过日子，互相帮助。你帮她解决深圳户口，深圳住房，还能帮她符合条件的子女入户深圳，为她子女创造好的求学条件和将来就职的机会，甚至帮他们未来有房有车，过真正‘深圳人的生活，而不是‘来了就是深圳人的那种生活。她则必须是个善良的人，是个懂得感恩的人，能全心全意真心实意把你照顾好，让你的晚年幸福安康。”

老蔡没说话，却再次抓住我的手，咬着牙，使劲地点头。

我被感动了一下，也使劲握住他的手，使劲摇了摇。

突然，我松开了，并且身子向后仰了仰，重新调整对老蔡的焦距，说：“这事情简单啊。”

老蔡看着我，没出声，但眼神分明在问：“怎么简单？”

“你不是请保姆了吗？”我问。

“钟点工。”老蔡说。

“钟点工就是保姆。”我强调。

老蔡点点头，但点得不是很肯定，似不赞成，只因非原则分歧，不值得与我争辩。

“你可以不断地换钟点工啊，”我说，“注意观察她们的品行，感觉顺眼的，人也能干善良的，直接留下，不简单？”

老蔡撇了一下嘴，摇头加摆手。

“不行？”我问。

“当然不行。”老蔡说，“我观察了，不是太老就是太丑，要么就是身上有怪味。”

“总有好的吧？”我说。

老蔡眼神迷离了一下，似陷入片刻的回忆，然后说：“有。确实有。曾经有一个江西的阿姨，四十多岁，一看就是比较善良的那种，关键是善解人意。做事不是很快，但很仔细。说话比较温和，但又不属于讨好卖乖的那种人。可人家是有老公的呀。我假装不经意旁敲侧击问了一下，她老公在东莞打工，每个月都要聚一次。我不能为了找个保姆做老伴，还要充当第三者拆散别人的家庭吧。”

那当然，我心里想，这是做人的底线。再说，也犯不着。

“那你就应该讲清楚，”我说，“事先就对家政公司提出自己的要求，明确告诉他们，我就是为了找老伴的，所以首先必须是单身，然后是年龄、相貌、文化、性格等等，我就不相信碰不到一个合适的。”

老蔡撇了一下嘴，有点鄙视地对我摇头。

“不可能？”我问。

老蔡没回答。

“不好意思？”我又问。

老蔡仍然没回答我。

我说：“不要不好意思。都这把年纪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正儿八经地找老伴，光明正大娶老婆，也不是找情人和小三，怎么就不好意思了？”

“是不可行。”老蔡说。

“怎么不可行？”我问。

老蔡似乎不想回答我怎么不可行的问题。但我没有放弃，使劲盯着他。老蔡拗不过，表情有所松动，然后叹了一口气，向我解释说：“就算我放下架子，丢弃脸面，皮厚一点，把自己的真实情况和想法告诉家政公司，你能指望他们为我保密吗？”

我一想，不大可能。没文化的老娘们凑在一起，没事都能编出事来，逮着这么一个劲爆的话题，哪能指望他们保密。不过，保密又怎么样？不保密又怎么样？还是那句话，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光明正大，让人知道又怎么样？

老蔡说：“一旦我对他们说出我的真实情况和想法，他们确实会派单身来，而且会派各方面条件不错的人来，甚至派有意愿成为我老伴的人来。”

“这不好吗？”我说。

“是好，”老蔡说，“好得不得了。并且，这些各方面条件不错的单身保姆会不遗余力地对我好。”

“那不更好吗？”我说。

“是好，”老蔡说，“可是这样一来，闹得满城风雨且不说，单说她们是真好还是假好，是真善良还是假善良，是真善解人意还是假装善解人意，我怎么知道？怎么判断？再说……”

突然，老蔡不说了。

“再说什么？”我追问。

老蔡迟疑了一下，禁不住笑了，然后说：“再说我也不是绝对经得起诱惑。在对方的主动进攻下，万一把持不住自己，生米做成熟饭，又发觉不是很满意，想反悔，不是很麻烦？”

这倒是。凭老蔡的条件，只要家政公司把情况一说，没准有老公的也冒充没老公的来他家做保姆。而且，人人都戴了一个假面具出现在老蔡面前，哪里能辨别出真面目？要是再发生了关系，老蔡算是被套住了，想分开确实不容易。而且，人善良与否，只能在不知情的条件下，通过一件件具体的不经意的行为才能观察出来，如果事先知道谜底了，他观察的结果还可靠吗？

看来，我确实是把问题想简单了。说不定，我所想到的问题，老领导早就想过多少遍了。想想他刚才还夸我“太有水平了”，真是受之有愧。

两人陷入沉默。我在手里转动着酒杯，脑子飞快转动着。我可以请钟点工，直接给家政公司明确提出要求。要求对方是单身女性，年纪不要太大，人不能太丑，性格温和做事利索。我是有老婆的，我不怕别人说闲话。别人也不会说闲话。我就说这些要求是我老婆提出的。至于善良和善解人意，我不说，说了也没用，但我会注意观察，我甚至可以设局考验。等我那里通过了，再推荐到老蔡这里来。

当我把想法说出来后，老蔡没有回答我怎么样，而是面露笑容，举起酒杯，和我碰了一下。这是当日我和老蔡唯一的一次碰杯。

回来之后，我就开始做老婆的工作。

当然不能说是为了帮老蔡物色对象。关于我和老蔡的关系，老婆颇有微词，一直觉得我对老领导太好了，说当年职工持股，受益的也不是我一个，老蔡更不是专门为了我才让编外职工持股的，别人都有一颗平常心，就我把这当回事，对老蔡感恩戴德，搞得自己像孙子。所以，如果我说是为了老蔡，该同意的事情老婆也会反对。

我对老婆说是为了她。说我看她辛苦的样子，可以考虑请一个钟点工。

“费用我出。”我强调。

费用不多，谁出都一样。其实，都老夫老妻了，什么你的我的，不死，分不出你我;死了，钱全部归对方。但是，因为老婆比我有钱，所以她为了显示“经济独立”，硬要搞一个名义上的你和我，我这时候强调请钟点工的费用我来出，她会更高兴。

果然，老婆笑了，说：“算你还有点良心。”

第一关顺利通过。接下来，我就开始具体实施。

我已经去家政公司问过了。他们对我很客气，给我的感觉是我提出的任何要求，他们都会答应，并且不问“为什么”。比如我说最好是单身，他们一点都没觉得奇怪，反而迎合我说：“有。我们这里大多数是单身。单身好，没牵挂，省得扯皮拉筋。”我說最好漂亮一点的，对方马上就说有，昨天刚来了两个湖南保姆，水灵灵的，不像农村人，完全像城里人，像大城市的下岗职工。我说哪里人无所谓，但人要好。对方说那当然。总之，说得很好，只是我没有当场见人，因为我当时还没有征得老婆大人的同意，担心见了面挑不出毛病却又不签合同，有点对不起人。现在，既然已经获得老婆的恩准，我就可以立刻去家政公司落实了。

但是，老婆接下来的一句话，又让我安排好的计划全面泡汤。

“不需要天天请。”老婆说。

我点头，说是。

也不完全是迎合老婆，确实不需要天天请。不就是打扫卫生嘛，至于做饭，我和老婆都能做，而且，我们经常在外面吃。

“一个礼拜一两天就可以了。”老婆又说。

我依然点头，说一个礼拜一两天就可以了。

不完全是迎合老婆。专门请钟点工打扫卫生，当然与我们自己拖地抹桌子不一样，肯定是彻底打扫。既然是“彻底打扫”，一个礼拜一两次确实就行了。

但是，老婆接着说：“那就不用从外面请了，我让小吴每个星期抽一两天过来就可以了。”

“小吴？”我一脸茫然。

“对呀，”老婆说，“就是我姐姐家的保姆啊。”

“啊？！”

“啊什么，”老婆说，“反正她每个礼拜都要休息一两天，正好要她来帮我们。”

这时候，我后悔答应一个礼拜只请一两次了。但后悔已经来不及，只能寄希望于小吴不答应，因为她一个礼拜那一两天的休息很可能另有安排，比如和她老公相聚等等，就如老蔡说的她那个江西保姆，每个礼拜都要去东莞和她老公相聚一样。如果小吴也是如此，那么她就不会答应来我们家做钟点工，我就仍然可以去家政公司，按照我自己设计好的计划请钟点工，换钟点工，为老蔡物色合适的老伴。

“恐怕不行吧。”我想让老婆改变主意，试探着说。

“怎么不行？”老婆问。

“一个礼拜才休息一两天，小吴难道没有其他安排吗，她不去与老公团聚？”

我非常希望老婆说“也是哦，那就算了吧”，谁知老婆却说：“小吴哪里有老公呀，她要是有老公，怎么能在我姐姐家一干就是几年？”

“小吴没有老公？”我问。

老婆摇摇头，表示没有。

我相当失望，不对，应该是绝望。她没老公，休息天没事，当然会答应到我们家来帮忙，多挣一点是一点嘛。那么，我就没有理由再到家政公司请钟点工，就不能实施帮老蔡物色保姆型老伴的计划，不等于我在老蔡面前吹牛了，不等于失信老领导了吗？我不想失信任何人，更不愿意失信自己老领导失信有恩于自己的人。

我这人怎么这么倒霉啊，连请一个钟点工都如此不顺。

我走进书房，坐在大班椅子上，仰头看着天花板，不知不觉开始祈祷，饶恕我吧，我自认为还算一个正直的人，干吗一次又一次让我遭受试探呢？同班同学那么多当了老板和领导，就我混成了编外人员，幸亏老蔡心好，让我也成了股东，怎么我想帮他物色一个老伴都这么难呢？求您看在我毫无功利纯粹是知恩图报的份上，让我顺利达成目标吧，求保姆小吴不答应到我家来，让我有理由去家政公司请钟点工！

我并不相信祈祷真能让奇迹发生，但通过祈祷，确实能让自己情绪得到舒缓，不至于让自己过于急躁而错上添错。

果然，我不再那么懊恼了。

不懊恼就好。

忽然，我想既然小吴没老公，我直接把小吴推荐给老蔡不就行了吗？小吴我不是很了解，但人还是见过的，四十多岁，谈不上漂亮，但肯定不算丑，不是那种一看就很邋遢很窝囊很愚蠢的女人。怎么说呢，应该属于比较顺眼的中年妇女吧，估计与老蔡说的那个江西女人差不多。如果她是单身，那真是太好了。估计就是我到家政公司里面挑，也不一定挑出这么合适的。家政公司的老板娘，个个都是阿庆嫂，说的肯定比唱的好听，她们说的那么“水灵”，其实大有水分。

真是苍天有眼，我走出客厅，来到阳台，催老婆给小吴打电话，问她能不能来，什么时候来。

老婆说不急，她晚上就去姐姐家，这事最好先给姐姐打个招呼，听听姐姐的意见，然后再做决定。

我虽然心急，但不得不承认老婆说得有道理。请她姐姐家保姆到我们家来做钟点工，确实应该先征求一下姐姐的意见。

我们家凉台比较长，朝南，并且恰好能看见楼下的整个花园。新楼盘设计合理，不像第五园老区那么灰暗拥挤，花园开阔且设施齐全。这也是我们放弃仙湖搬到坂田的原因之一。此時我与老婆并排坐在小茶几两边的藤椅上，就着春季温和的阳光，俯瞰楼下的泳池和小型游乐场里孩子们欢乐的场景，心情也变得灿烂起来。忽然觉得自己遇事太紧张了，帮老蔡物色合适的老伴可以慢慢来，顺其自然水到渠成最好，不必太着急，心意到了，即使没做成，也不能算辜负朋友。找对象特别是找老伴，主要看他们自己的缘分，介绍人的作用固然有，但不是决定因素。老婆抱怨我对老蔡太好，并不是反对我知恩图报，而是不喜欢我做什么都那么着急那么过分，我应该从正面理解老婆的抱怨。扪心自问，我确实做什么事情都比较着急和过分，大概与性子太急有关吧，比如当年下海，对外当然可以宣称“不甘平庸”“勇于开拓”，其实是当年提拔受阻，咽不下这口气，才愤然下海的。今天回过头看，当时如果忍一忍，没准之后会得到弥补，后来居上也说不定，熬到如今，不说当多大官吧，按部就班也会到处级，哪里像现在，搞成了编外人员。还幸亏碰上老蔡，否则晚年不要潦倒，老婆不会嫌弃？所以，凡事不要太着急，更不能走极端，否则，好心也可能办坏事。

我决定耐心等待，等待事态按照规律自然发展，不急于求成更不去拔苗助长。

小吴星期天上午来我们家。好像本周也只有这一天她能抽出时间。

不巧，老婆已经约了与同事打麻将。麻将下午开局，但她上午就过去，喝早茶当午饭加上下午晚上打麻将，吃喝玩乐一整天。

我说没关系，你尽管走，家里有我呢。

老婆看着我，似抱歉，也似不放心。我从正面理解，马上回应没关系，万一我要出去，小吴走的时候自己把门带上就是。

如此一说，老婆就不再顾虑了，或者虽说仍然顾虑，但麻将的威力比顾虑大，走了。

我当然不会出去，好不容易逮着一个机会，正好观察观察小吴，如果可能，最好能套一套她的口气。说是不急，但既然时机来了，就要积极抓紧。

小吴很专业，自己带来清洁玻璃的专用工具。看来，她休息天不在我们家做，也在别人家帮忙，没闲着。

打扫卫生也很仔细，厨房和卫生间的拐拐角角我们平常根本想不到的地方，她都仔细用钢丝抹布刷得干干净净。即便不是为了老蔡物色老伴，这一百块钱也花得值。

做事情看起来不快，其实不慢。待我很礼貌，态度温和，并尽量选择我爱听的词语和语句说，却又没达到巧言令色讨好卖乖的程度。我心中比较了一下，应该和老蔡说的那个江西阿姨差不多吧。

差不多就行，基本符合老蔡的审美标准。我再看看小吴，居然产生幻觉，认为眼前的这个小吴其实就是老蔡嘴里描述的“江西阿姨”。

难道世上真有这样的巧事？应该不会。但万一呢？

我性子急的老毛病又犯了，马上就问：“小吴，你是江西人吧？”

小吴停下手中的活，愣了一下，摇摇头，说不是。

“那你是哪里人？”

“湖北。”她回答。

“哦……”

我有点失望。接着就自己忍不住想笑，因为老蔡说的那个江西阿姨是有老公的，而小吴是单身，怎么可能是同一人？

忍住笑之后，又有些担心，因为我想起了“天上九头鸟”的说法，老蔡会不会对湖北人有偏见呢？

应该不会。即使会，我也可以说服他，说哪里都有好人也有坏人。“九头鸟”不一定是贬义词，可以是狡诈、滑头、精明过头的意思，但也可以是聪明、明白事理、知冷知热、懂得好歹、善解人意的意思，按我说，宁可找一个有点滑头但善解人意的精明女人，也不要找一个愚昧不识好歹不懂感恩的女人。

一眨眼，十二点了。小吴把我家的卫生也搞完了。

这是约定好的，一百块钱一上午，大约三小时，中午十二点结束。小吴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礼貌地关心我中午吃饭的问题，问需要不需要她帮忙做。

我说不用。一个人吃饭，哪里需要专门做，再说现做也来不及啊，楼下那么多餐厅，我下楼去吃。

我反过来问她怎么解决？她说回去做。我问她回去要多长时间，她说不远，最多半小时。我说那何必呢，不如我请你吃。小吴笑笑，说那怎么好意思呢，让您破费。我说不破费不破费。一个人吃是吃，两个人吃也是吃。一个人点一个菜太少，太没面子，点两个菜又太多，浪费，两个人点三个菜正好。

表面上是我礼貌客气，其实我是有目的的，就是想通过请她吃饭，进一步探探她的口气，尽快落实帮老蔡物色对象的任务。只有通过吃饭，才能深入聊天，只有聊得深入，才能套出实情。如果不吃饭，我一个老男人，对家里的钟点工问长问短，不仅耽误人家干活，也有老不正经的嫌疑。

我们居住的小区叫紫悦山，楼下吃饭的地方却叫“万科里”。万科地产虽然不像碧桂园那样以教育为先导，也不像华润那样以超市做辅助，但万科的物业管理确实做出了品牌。万科里的配套设计就非常合理，布局讲究，并不是给钱就招商，而是精挑细选商家和合理搭配店面行业。此处的商业不仅服务于紫悦山的住户，也涵盖隔壁的璞悦山和对面的第五园老区居民。

我因为有贵宾卡，被殷勤地迎到一处靠窗户的座位上。我故意點了一道清蒸鲈鱼，为的是可以等待更长的时间，让我按照事先的设计与小吴认真地聊聊。

小吴一开始很拘谨，把我当“主人”，坐在那里都觉得不自在，更不要说聊天了。

我决定把气氛弄轻松点，说：“谢谢你啊，吴小姐。”

她愣了一下，脸都红了，然后问：“谢我什么？”

“你看，大礼拜天的，我一个人坐在这里吃饭多孤单，这么漂亮的美女陪我，还不谢谢？”

小吴笑了。是那种既有点不好意思接受，又突然发觉自己其实很有价值，想开心地大笑却又不得不有所节制的笑。

我感觉轻松了不少。这时候，我若稍加点拨，一定能打开她的话匣，但我没有这么做，我担心她会跑题。虽然我特意点了清蒸鲈鱼，可一顿饭的时间毕竟有限，我必须抓紧时间，省略中间环节，尽快切入我所设定的主题，于是单刀直入，说：“其实你应该趁自己还年轻，赶快再找一个，不然可惜了。”

她显然有些紧张，却仍然忍不住地点头。

“其他都是假的，”我说，“对你好珍惜你把你当宝贝才是真的。”

小吴再次点头，似认同我的观点，但眼睛里没有兴奋，相反，还有些迷惘，不知道那个能珍惜她的男人在哪里，或者在想象那个能把她当宝贝的男人该是么样子。

“当然，”我说，“对方还必须有钱。”

小吴矜持了一下，似有话要说，却又忍住了。

我喝了一口茶，问：“你说呢？”

她说：“也不一定要很有钱。”

她只能这么说，不这么说，难道会说“对，我就想找个有钱的”？别说她不一定这么想，即便真这么想了，也不会这么说。

“不行，”我说，“还是要有钱。对你好，珍惜你，把你当宝贝，都是要具体落实的，不能光听嘴上说而没有实际行动。但如果没有物质基础，他就是想对你好，也落实不了啊。”

她点头。

忽然，我灵机一动，仿造老蔡的做派，假意朝两边看了看，故作神秘地把脑袋往前伸了伸，并示意小吴靠过来一点。然后，我压着声音对她说：“嫁个有钱的，万一合不来，即便离婚，补偿费都要丰厚一些。”

小吴笑了一下，虽然没说话，但从脸上的表情看，她似乎很赞同这句话，只是不好意思说出口罢了。

这时候，第一道菜已经上来，是清炒水芹。这是我的家乡菜，味道很特别。当初在老家的时候，经常吃，也没觉得水芹有什么好吃的，来深圳之后多年不吃了，有一次偶尔吃到，感觉特别香，此后就上瘾了，不吃就想。所以，明知道办贵宾卡是变相上当受骗，却仍然办了一张，算是对这家餐厅能出品我家乡水芹菜的褒奖和格外关照吧。

我一面招呼小吴吃菜，一面迫不及待地夹一大筷子水芹到自己面前的小碗里。小吴见我以身作则了，也不得不把筷子伸进碗里，但她并没有像我这样夹一大筷子，而是少少地夹一小筷子。

水芹堵不住我的嘴。我趁热打铁，说：“这里面有一个误区，以为男人有钱就变坏，所以有钱的男人不可靠。”

小吴看着我，没说话，也没笑，仿佛她不确定这时候该支持还是反对我的论调。

我继续说：“如果一开始是穷人，你陪他一起奋斗打天下，他慢慢有钱了，这时候真有可能变坏。”

“对呀，”小吴说，“就是这样。”

见她说话的兴趣被调动起来，我当然高兴。但是，我没时间听她诉苦。如果任由她说，猜都能猜到，小吴一定会说她是多么贤惠能干吃苦耐劳的女人，當初千辛万苦辅佐老公积攒了一些资本，这个没良心的东西，立刻被小狐狸精勾走了。或者我猜错了，她说出另一个版本，说他老公不但没钱，还吃喝嫖赌，特别是赌博，屡败屡战，天天想扳本，结果赌债越积越多，起初为了儿子，她还忍着，最后实在忍无可忍，终于一咬牙自己带着孩子过，如今任劳任怨打两份工养儿子。总之，所有她这个年纪离异的女性都有一部血泪史，旧书上说幸福的家庭都差不多，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我则怀疑写书的人没学过高等数学，不善于发现表象背后的一般规律，否则，一定能总结出新的结论，写出不幸的遭遇其实也是差不多的。离异妇女的遭遇，即便不是上述两个版本，也基本是这两种版本的变异或拓展。倘若我闲着无聊，听听一个还算顺眼的半老徐娘说说也不错，问题是老蔡的事情还没眉目，像今天这样我与小吴单独聊天的机会实在难得，必须珍惜时机，牢牢掌握话语的主动权，保证聊天的话题按照我所设计的路线走。

“但是，”我说，“如果那个男人认识你之前就已经有钱，则不存在‘变坏的问题，除非他本来就坏。”

小吴这次没出声，似在思考我的话。

鱼上来了。

我一面示意服务员上饭，一面继续对小吴说：“坏人你可以不嫁嘛。”

小吴又笑了一下。我感觉她完全放松了。如果我给她机会，她马上就能成为聊天的主角。这是我的人生经验，只要氛围合适，中年女人说话的欲望和她们的繁殖欲望一致，表面矜持，其实比外强中干的男人更有后劲。

但我没有给她表现的机会，我必须达到既定目标。

我吃了一口饭，并示意小吴吃饭，不要客气，然后假装随意地说：“其实你不要怕男人坏，就怕男人不是真有钱。真有钱的男人，有几个是真坏的？人是不是有钱，最终靠的是人品等综合素质，综合素质太差的人，很少真正有钱，即便靠投机取巧弄了一笔钱，也早晚会败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