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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爷

2019-09-23寒郁

清明 2019年5期
关键词:三哥老赵

寒郁

1

说起来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有的人、有的事让人记忆很深,所以即便鬼爷殁了多年,一想起,觉得他还是吧嗒着旱烟袋,小眼睛悠远地眯着,夕阳打在身上,精瘦精瘦的,满身涂着古铜色,静默地蹲在那儿,像尊雕塑,只旱烟袋冒着烟,袅袅的。一晃眼,一切仿佛就在跟前。

人都说鬼爷这个人独。独的意思是孤倔、独自、孤寡,鬼爷把自己活成了一棵树,离群索居,而且枝叶有刺,别人难以接近,他也不大愿意周旋那些人情客套,像块石头一样在黄昏里独坐。人们路过,问:“鬼爷,吃了没?”石头轻微动了动,吐一口烟,烟雾飘散,鼻息里嗯一声,就算回应。路人见惯不怪,悄然走开。

怎么说呢?村人对于鬼爷,有点既尊重又躲闪的意思。这两种情绪都来得隆重,所以平常的时候,很少见大人们和鬼爷走动。鬼爷也自觉,知道自己的身份让常人避讳,不怎么受活人欢迎,就几乎不往人场里去。整日里生火做饭、洒扫收拾,一个人过活,倒也自得其乐。

我们小孩子远远地见了他,猛地可是要被小小惊吓一回的。鬼爷会突然朝我们跑几步,龇牙咧嘴,两只瘦大的手做出抓捕的姿势,很凶恶。我们便呼啦啦跑了,跑一段回头看,鬼爷伫在那儿,眉眼平和,正冲我们笑呢。这个小游戏活泼了许多孩子的童年时光。当然,这小把戏也只有鬼爷做出来才有威慑力。

因为鬼爷是挽棺人。

家里有老人殁了,孝子戴一顶白帽,来到鬼爷屋里,行个礼,将跪时,鬼爷便支过去一把凳子,嵌在对方屁股边。孝子便掏烟,鬼爷接过来,仍抽自己的旱烟袋,抽完一锅子,在椅子腿上磕磕,淡淡地说:“知道了,回吧。”来人便起身,临走又躬身到底:“爷您多费心。”鬼爷不迎不送,眯着眼,似乎没睡醒。也不看刚才孝子屁股坐热的地方留着的一抹红。那是红纸包着的一点孝敬。

见惯了生老病死,那点儿事在鬼爷这里已经云淡风轻。孝子回去得踏实,有鬼爷主持,这丧葬稳得住势,吊唁、宴席的人事安排,挽棺、入土的规矩,一切都会有条不紊,让孝子贤孙放心。

鬼爷无妻无子,孑然一身。有几个朋友,有个相好。有的短暂,有的长久。

2

他原有个朋友老赵,隔壁村的。老赵杀猪,刀进血出,飒然生风。但是生活过得也不行,那时候,周围民穷,除下年节,谁舍得吃肉?后来才渐渐好了,待宰的猪栏里不曾空下。

老赵下了市,常找鬼爷喝酒,趁手拎一副心肝下水之类。鬼爷在灶下收拾,不大会工夫,端出一碟花生豆,一盘卤肉,一桶散酒,两个人相对而坐,平分一桌缄默。偶尔老赵熬不住,会唠叨几句家里婆娘的混账事,无非是孩子多、挣不来钱、婆娘冷嘲热讽不给好脸。老赵说着,叹一番气:“不如三哥你啊!闷了,找找齐庄的小寡妇。闲了,喝喝酒,一个人,快活适意!”鬼爷嘿一声,酒杯倒满,举到黄牙跟前,嗞儿一声,喝得又恣又悠。“急什么,你翻个好儿的日子在后头呢。”老赵得了安慰,有了點苦黄的笑色。继续喝。到天擦黑了,酒也喝得差不多了,老赵抹抹嘴,胳肢窝照旧夹着油腻腻的屠刀,晃着肥硕的身子,走了。

后来老赵的生意日渐好了。肉咣咣剁下去,钞票哗哗聚过来,收了案,红的绿的往婆娘那里一甩,便溅起婆娘一脸的灿烂。妇人噗地啐一口唾沫,叉开手指,眉开眼笑地细数。瞥眼桌上,热腾腾的可口饭菜早已摆满。老赵很感慨,钱真是好东西呀。有内在的得意衬着,老赵声色便壮了,接过邻人敬过来的烟,看了看,撇在耳朵上,换成自己的牌子,回敬了一支。对方笑逐颜开,还没笑满,老赵道:“兄弟,你以前不说你家茅厕也比我家灶台干净么?”老赵孩子多,婆娘之前也疏懒,穷得很不体面。邻人听了,急促地红着脸,吞咽着喉结,赔着笑:“嗨,哥,我喝多了胡吣呢,胡吣……”老赵裹裹大衣,豪壮地走开。

还来找鬼爷喝酒。间隙里,话明显稠了。当然是老赵在说,鬼爷旁听。老赵心内一日日添砖加瓦憋着那么多喜悦,喝了几口酒,没办法不说:盖了小楼,飞檐翘角,朱门深院;娶了儿媳,亲家显贵,门当户对……老赵急于分享,桩桩件件,都能显摆半天。对鬼爷的酒也不满意了,自带了一瓶汾酒,鬼爷喝了一口,说喝不惯,仍喝他的老散装。怎么说那塑料桶在精致的瓷瓶跟前,都有了寒酸相。烟也是,以前老赵捉起鬼爷的烟叶袋子,卷一支便吞吐起来,现在换了过滤嘴的纸烟。在桌子上,话语的流向,气氛的浓淡,渐渐地,老赵自领了主动权,对鬼爷的生活也开始信口点评:“三哥,要我说你和齐庄那娘们再野下去,这么大年纪了,也不是个事儿……”鬼爷截断:“喝酒,老赵。”老赵耸耸鼻子,酒糟鼻烂红,泛着油光,筷子在卤肉里扒拉了一圈,也没挑出一块中意的,很嫌弃了。“算了,以后不吃这些下脚料了。”抽了支烟,才笑道:“可能杀猪时间长了,再好的肉我也能吃出猪屎味儿。”

一句话败足了鬼爷的胃口。

老赵下次就带了野味。开始还好,野兔野鸡之类,后边口味就愈刁,斑鸠、黄雀、鹌鹑……一堆死的活的扔过来,要鬼爷整饬拔毛。那些鸟,大多还有点残存的活气,临死前,扑棱着,绿豆眼儿滴溜溜转,带着无辜而迷茫的气质。鬼爷拔着拔着就伤心了,摊了手,叹了口气。老赵和镇政府后勤新通了关系,供应机关食堂的肉品,人逢喜事,犹自滔滔。一瓶汾酒已然见底,酒兴正浓,摇摇酒瓶,没了,老赵掏出一把钞票,点出两张,把于鬼爷:“老三,去买一瓶来,剩下的你留着!”

鬼爷嘿嘿一笑,看了一眼老赵,又一笑,出去了。

下次老赵再来,见门上新贴了一副联:

算你有万贯财,不分与半毫,我何必低头哈腰

纵我时命不济,出屋寻乞时,不至你门口便是

老赵笑笑:“这老孤寡,不识逗!”慢慢就不来了。

鬼爷还有一个烟友,老宋,知道鬼爷和老赵相交得好,一直隐隐嫉妒。这天二人抽完一袋烟,老宋笑嘻嘻的,随口问道:“三哥,最近没见老赵来喝酒?”

鬼爷看看落日,又看看树下的鸟毛:“不喝了。话多。”不知是说老宋,还是说老赵。

3

老宋是吹响器的,抽烟却凶。老宋这人,人提起都要摇摇头。老宋打起精神的时候,能唱大套的《三哭殿》,唱腔华丽哀婉,赚了不少妇人眼泪。后因和有夫之妇私会,败露了,被那男方家人捆了,一拳一脚打得狠,牙掉了,脸烂了,腿瘸了。这还不算,打完了,还往嘴里灌了半天屎尿水,淋淋漓漓喝了一肚子。老宋瘪着嘴干呕了大半年,一张嘴,就本能地恶心。

老宋再不唱了,改吹响器。

老宋的响器吹得裂云惊心,全本的《百鸟朝凤》《一枝花》《江河水》《驻云飞》,一气贯通。席场上,众人喧嚷,铺垫的笙瑟呜咽中,但见老宋头微微一扬,唢呐栽到豁牙的嘴上,人好像忽地拔高了一截子。平常蔫儿吧唧灰扑扑的人,猛地有了孤松独立的气势。接着,老宋眼一闭,吸口气,腿挺直,上了弦一般紧绷。那气概如立山岩,众山一览,腮帮子鼓胀,脚往下蹬,丹田气上顶,嗖的一声,先抛个锥子似的,一下子拴到云根,然后再云上地下循环流连。一会万马奔腾,一会燕语呢喃,那个气息啊,九翻十八转。响器散了,人的耳朵眼儿犹嗡嗡半天。

然而老宋不好好干,常吹了一个序曲,一忽儿,没人影了。找了半天,蜷缩在墙角跟人赌小钱,正赌得天昏地暗,哪里管你那边的婚丧嫁娶。渐渐地,婚事没谁敢请他了,正他妈《抬花轿》吹了个过门欢喜调,新娘子上了轿,接着拔个高音往下吹呀,一晃神,唢呐放那儿,人没了,这算什么事儿,这不胡操嘛!

老宋沦落到只有搭班葬礼胡乱吹几下子。鬼爷也管不住,说急眼了,他给你笑笑,下回照旧找不到人影。鬼爷纳闷,问他:“赌就那么有瘾么?”

“三哥,和你喝酒一个理。就这事儿,让你松快。怎么说呢,像纫绣花针,眼儿那么小,你不钻进去,心里痒痒。”

鬼爷懂了。人活一世,好歹得有个心头好。鬼爷想想,人真是贱呀,得自个儿哄着自个儿玩。这么一想,又觉得一种苦。

可鬼爷有时也顶瞧不上他。你没见他输了钱那份四处求告的狼狈样,低眉臊眼,恨不得给人跪下来。可一旦得了钱,又手舞足蹈,继续鏖战。骨头轻。鬼爷没少给他钱,却对他看不上眼。大丈夫行于天地间,撑起两根穷骨头,养活一团春意思,何能畏畏缩缩,胁肩谄笑,败坏自己?鬼爷想。

所以他们的交情,仅限于一起抽袋旱烟,扯两句闲篇。老宋却不然,总以为鬼爷是他唯一知交。换你你也只好这么觉着,别人狗一般嫌,只鬼爷不时还把给他几个零钱,让他过过赌瘾。

老赵不来找鬼爷喝酒的日子,老宋来得勤了。响器?老宋那烟嗓子早吹得四处漏风,再不要脸,也不好去吹了。老宋在丧礼上给人刷碗,完事了,能混一碗杂烩菜吃。谁承想呢,那蹲在地上撅着腚露出破烂内衣的跛脚老头,三十年前,是这一带舞台上最响亮的角儿。

老宋却浑不在意,刷了碗,吃了饭,油腻的手也不擦,捏起盘子里待客的散烟,缩在向阳的墙角,抽起来。烟雾盘旋,老宋整个人都似乎被熨平了,舒坦地倚在墙上,没多久,头一勾,睡着了。涎水披挂下来,阳光下,绵长而晶亮。那些之前和他相好过的女人,也都老了,看见他这副模样,扭过头,一阵唏嘘。

老宋年轻的时候,拖着腔调,在草台子上咿咿呀呀地唱曲儿,底下老是跟着一帮刚开怀的女子,满村庄地追着听他的唱腔看他的扮相,还一脸的幸福模样。当他唱到伤情的地方会止不住泪眼迷离,她们不知道他那是在台上做戏,双眼早已下雨……下了台都是夜里,一把拖过那仍等着他的痴傻女子,就往槐树林里摁……老宋确实祸害了不少女人。最后打断了腿,还有女人与他聊赠一枝春,潦草苟合一番。鬼爷对他总结:“谁叫你狗日的长个招风眼,一眨、一眨,桃花闪闪,让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女人,不放在眉间心上也难。”

老宋笑笑。他心底不那么看。这鄙俗的乡间,难得一个头面齐整的男子,虽然是逢场作戏,可女人们真心把他当成生活里的一道光。他觉得他在普照她们,借助她们怀春的身体,成全她们一霎时的逃离,从那低矮浑浊一眼可以望到头的乡村女人命运轨道里,逃逸一下。

所以老宋并没有愧意。

鬼爷对他这个谬论,当然鼻子里哼一声。

“村上的女人,一茬一茬。像什么呢?就如黃土里开的那种小兰花花。可她们也爱美呀。我在台上,那时候,多美……她们活得苦,没人懂……三哥,你不懂。”

鬼爷没吭声。是的,他懂,狗日的老宋懂女人。

鬼爷喝口酒,叹了口气,人活一世,不就为个人懂嘛。鬼爷想,老宋说的好像也有道理。

老宋后来是喝药死的。

那天老宋给人刷碗,刷完了,搬运的时候,一拧身,跛着的腿蹲得久了,没使上劲,趔趄了下,怀里抱着的一摞粗瓷海碗掉了,噼里啪啦,纷纷跌了一层碎云。主顾很扫兴,跟旁边的人嘀咕了句:“老不死的,不中用。刚白吃我两碗杂烩菜了。”

老宋没吭声。

从来不喝酒的他买了一瓶酒找鬼爷。一杯酒抿了几口就不行了,脸通红,呼呼地喘。嘴也松了,那些话胡乱往外窜,夺路一般,说得很快,都是他某年某月和某个女人相好的破事。那些细节老宋惊人地逐一还原,啰嗦了半天,末了,老宋嘿嘿笑:“这地上跑的,好几个都是我的种。三哥,我不亏。”

鬼爷仔细想想,有几个确实和老宋相像,都是那种桃花眼的白净贫薄相。鬼爷摇摇头,道一声:“你呀,你呀,作孽呀。”

老宋忽然掉了泪:“可没一个喊我爹啊,三哥。”

“你也没生养他呀。”

“也对。”老宋咂咂嘴,“是这个理儿。我死了,没人烧纸,也不亏。”

4

鬼爷有个搭伴,很多年了,叫四朵。在娘家做女儿时,行四,是第四朵花儿。挺好听的。熬到快三十岁上,四朵才终于称心如意做了寡妇。平日里,在村头开个卖油盐酱醋的小卖部过活。她那个小卖部,嗨,成了三村四坊光棍后生耍笑的俱乐部。四朵很风流的,都这么说,雪白的小屁股一扭一扭,像泥鳅,哎呀,身上滑溜溜那个浪哇……他们说着说着,就两眼放光,底下遂也揭竿而起,向谁致敬似的。

可这条美泥鳅,也没见谁抓得住。

三十岁之前四朵一直巴望着自己男人柴狗横死。不是说她想做寡妇,而是除了这个,也看不到别的什么出路。柴狗打她。刚一开始,男人也不咋动手,后来就不行了,特别是过了两三年四朵都没生出个什么。别人打老婆大多雷声大雨点小,显显脾气,摆摆威风,摔个盆砸个碗,骂一顿揍几拳,吓唬吓唬。老婆相应地哭号几声,有个样子,也就过去了。柴狗不是,那是真打,如逢敌军,短兵相接,血肉纷飞。四朵也反抗,力不从心。真的,男人打起来虎虎生风,四朵脑袋嗡嗡的,密集的踢、踹、扇,四朵总感觉是很多人向她围攻。平日里这个狗一样夹着尾巴没出息的小男人,只有在打她时,才焕发光彩,蓬勃生动。

四朵被打得熬不住了,想过给他下药,想过趁他睡着点把火将房子烧了,想过拿刀砍他……都想过,总是在最后关头溃了心,哪样也没做成。那就接着挨打。四朵那些年蓬头散发,不是牙掉了半个就是腮帮子肿着,头脸瘀青身上疼痛,一心委屈。又因为被愤怒和抗争撑满娇小的身体,浑身散发着戾气,像个斗败的鸡,没个女人样了。

鬼爷那时候在莽山石料厂做记工员,下了工有点清闲,时不时去偏峰孤步岩散散心,看看景,想想事,坐一会,发会呆,抽根烟,再下来。那几年他常在山下见一个穿草绿裙子的女人,背个小包袱,在那片石料开采后留下的巨大深坑边徘徊。坑里蓄满积水,绿莹莹的,又蓝汪汪的,透着一种不自然的阴寒。十里八村常有受了气的小媳妇儿,一时想不开,来此寻死。鬼爷那时还年轻,尚未经惯生死,常来劝劝,问问为啥呀,才多大啊,你来我往,一句一句也就说下去了。说了一茬子话,女人回过头再看那堰塞湖,就觉得一股子沁骨的冷,不觉后退几步。回去吧,好好活着,人呀,哪能事事样样都顺心呢,可不就是个熬着。来人听劝,顺势就回去了。当然也有那心意坚决的,另寻一处,投进去。那就没办法了,山下深坑有的是。

鬼爷原也想循例下去劝劝,可观察了几回,女人没个跳水的意思。放下包袱,坐在那儿望着水面,愣愣的,山风吹过去,裙角飞舞,鬓发扑面,也看不见哭没哭。坐到夕阳西沉,起来拍拍衣裳,挎着包袱,扭头又走了。

到底有天鬼爷忍不住,下来主动找人家说话。哪村的,叫个啥,有啥烦心事啊?四朵不搭理。鬼爷也不恼,嘿嘿笑笑,坐那儿抽烟。久了,鬼爷自个儿打听到了哪个村的、叫个啥、有啥烦心事。也不说破。还是那样,她盯着水坑,脸上空荡荡的。他不远不近地抽支烟,溜达一圈,再走开。

忽而有天,四朵走过去,夺过他手里的煙抽起来。抽完了,扒开衣服,在石板上躺下。

鬼爷烟掉在地上,仿佛烫住了,后撤一步,看她。

“来呀。”四朵喊他。

鬼爷乱了。

鬼爷没来。

“我要死了,我熬不住了。”四朵说,“我这回一定要把他杀了。”四朵说得淡然,神情里是那种下了决定后的平静。绝望分摊到每一个日子里,打算咬牙熬着,可到底还是熬不下去了。

鬼爷替她叹息一声。

“真没有别的法子了?”

“没有了。”她说,“除非他死,要不我过不下去。”

“杀了他,你咋办?”

“想不了那么多了。”她说。

四朵看了看黄昏,落日辉煌,温暖明亮。“哥,你要是可怜我,就睡我一回吧。”四朵说,“这么长时间你来回地转,不就憋着这个心思吗?来吧。”

四朵喊他:“来呀……”似乎带着回声,周围有一千个四朵在喊,“来呀,来呀。”四朵一件衣服一件衣服地脱,那些小岗平阜渐渐水落石出,很耀眼,更耀眼的是上面新鲜的陈旧的伤痕……鬼爷攥着拳,一双眼红彤彤的。到最后,四朵抖抖衣服,又穿上了,说了句“没种”,走了。

四朵走了很远,鬼爷才把浮起的喉结咽下,心里有点恨,也有些惘然。一连好多天,四朵那白溜溜的身体和身上殷红的伤痕都浮现在鬼爷眼前。

然后,鬼爷和柴狗成了朋友,经常约他喝点酒。

这事很诡异。柴狗那样的祸害,别人避还来不及。柴狗喜得眉开眼笑,总算有个人把他当人待了,但是对四朵仍然兢兢业业地打。鬼爷纳闷,喝点酒,问过他为什么,柴狗也回答得爽快:“打习惯了。”然后呵呵笑。

鬼爷叹气,这就不单是打了,这就没得劝了。

那一年,冬天,雪很大。一夜大雪后,人们发现柴狗冻死在沟里,被雪埋了。扒出来时,一身酒气。哦,喝大了,终于把自个儿作死了。人们看着,都替四朵松口气。

只有四朵知道,那晚上的大酒,是鬼爷一杯一杯劝着柴狗喝的。

半年后一个夜里,鬼爷守石料厂,盹了一会,一抬眼,见柴狗血赤糊拉地坐在对面,盯着他,对他笑。柴狗笑得持续而妖娆。鬼爷在面前拂了一把,柴狗就换了个角度,张个脸,继续笑。鬼爷懂了,这是过来要和他说道说道呢。

“别怪我,爷们儿,”鬼爷说,“我没那么毒,不是存心想着害死你,图谋你媳妇。不是的。”

“那你那天为啥一个劲地灌我,三哥?”柴狗还笑咧咧的,和平日一样,没个正形,好像此刻在谈论别人的死亡。

“是,确实那天憋着让你多喝点儿,喝多了,回家兴许就没劲打媳妇了,就这么点心思,”鬼爷说,“没想你死。”鬼爷也直勾勾地看着柴狗,“你该知道,她叫过我好几回,这大半年了,我也没去,”鬼爷歉意似的,笑笑,“也不是怕你。咱当初就没存那个心,只可怜她,一个妇道人家,天天被你打。”

柴狗收了笑。“这我都知道,不怪你,三哥,可是,我还是死得亏。”他说,“老想拉个垫背的。”柴狗很落寞地说,“在那边也没人搭理我,我孤单得很。”

鬼爷摇摇头,最近石料厂上那些石方突然坍塌的几回事故,可能都是他阴魂不散,捣的鬼。“原想着帮你在石料厂也说合一份临时工,谁知道你没那个命。这都是四邻八舍的爷们儿,挣点苦力钱,你以后别再捣蛋。”鬼爷说,“以后闷了,来我这拉拉呱,喝喝酒。”

柴狗呜呜嗬嗬地哭了,哭得很哀,哭完了,忽然赧红了脸,咬着鬼爷耳朵说:“三哥,是我不中用,那事儿撑不大会,她老埋汰我,才打的。”柴狗说,“这下便宜这个浪娘们了!”又说:“三哥,你去她那吧,别顾忌我,她活得也孤。”又说,“这一死,凡世好些事儿才开悟了,晚个?了……”

从此人们常见鬼爷半夜还不睡,在那儿明明自斟自饮,却好像和谁叨咕着什么,一句一句的,仿佛真有个人和他对坐。有人大着胆子问一句:“三哥,一个人说梦话呢这是?”鬼爷喝高了,脸色酡然,哈哈一笑:“还有哥儿仨呢,这不都坐这嘛。”那人一凛,揉揉眼,顺着鬼爷手指方向,是山坡上两坨快被湮灭了的小坟冢。“和柴狗一样,他们也孤单。夜长,一起聊聊。你也坐?”那人目瞪口呆,一身冷汗,连滚带爬,跑回山下。

人们于是知道,三哥通了阴阳,成鬼爷了。

5

死而为大。此地和北方许多乡村一样,丧事办得虚荣而隆重。其间装裹、叫魂、移尸、哭街、报丧、停灵、殃榜、吊唁、守灵、入殓、出殡……一系列繁琐而郑重的程序,都要有懂的人操持。这人要胸中有丘壑,胆大心细,识文断字,还要威仪能压住场子。

鬼爷小时念过几年私塾,颇写得一笔大字;孑然一身,没什么忌讳;重要的是沉得住气,调停得各方面都顺风顺水。所以,这几点都具备。上一个挽棺主事的死了,没得说,顶上吧,就这么成了最后一个挽棺人。

丧礼上那些繁缛的细节没人管,人们爱看的是出殡时鬼爷立在棺头,指挥杠夫时的那份悲壮磅礴和气定神闲。这时的鬼爷仿佛出征的将军,那些杠夫是他临时召集的兵士,一手挽棺,一手下令,各就各位,酝酿一声:“走!”四方杠夫齐发力,沉重的棺木被稳稳抬起,缓缓前进。遇到沟坎坡湾,鬼爷要提前謀断方案,或前面绕转或高度升降,及时发号施令,化险为夷。如若四方杠夫有一方闪失,其他方位一旦乱了方寸,则极有可能造成压伤。因为那时候贫户人家的棺材大多是现做的,选材一般为门前路边立等可取的杨树、槐树,这些新木,湿、重、滑,很吃力。是得需要一个能调度场面的能人。而鬼爷以前在石料厂经常指挥工人协同搬运长条的石方,有经验。

就这样鬼爷浪里弄潮般指挥挽棺二十余年,村人们也津津有味地追着看了几十年,直到连海那场豪华的丧礼。

二十年前,连海把成天和他在穷家破院里吵架的三儿子三峰打出了贫困的家门。十年后三峰就带着满脸的刀疤携着女人背着一把气枪衣锦还乡。到家对着他爹砰地放了一枪——打的是窗户——然后把十年一跪而下,再扬眉吐气喊一声:“爹、娘,儿回来了!”立刻给家里盖了三层的楼房。两个死缠在一亩三分地里的窝囊哥哥也被他带走,跟着他大世界里吃香喝辣。

到得这天,连海也死了。三个儿子越发要弄出场面,让村人夸耀。葬礼的豪奢自不必说,纸扎的金童玉女、彩楼寿山、元宝锦缎堆满灵堂,十冷十热的流水宴摆了三天,歌舞响器吹打得热闹非凡。到了出殡那天,附近几个村子都出动了来看。哥仨率领着一帮子江湖兄弟,一律白衣白裤戴着黑箍在前面开路。那架势,人们都说,连海这狗日的,死得排场。可是,眼气不来,生得灵长得乖,骑马坐轿有人抬,你得有那个命。谁有三峰那个能耐呢?

吉时已到,香盆摔地;炮手鸣响,震动三界。但见那挎斗的、提篮的、引幡的、祭路的、陪哭的,都仰着脸,等着鬼爷一声将令。

“起!”

棺材离地,缓缓前行。

截止到现在一切都如鬼爷预期的那样顺利。阳光温暖,眯着眼,看看天,真是好天气啊,连海这狗东西真有福气,哀荣已极,谁想得到呢?鬼爷不禁感慨。抬眼瞥见西南方位的合营,不由心内一紧,但见他步子目前还算安稳,也就松了一口气。

合营生得矮小猥琐,和连海家有点沾亲带故,也早已出了五服。但是人一显贵,亲戚关系就有了单方面的热度,合营极力制造出和连海一家走得近的印象,跑进跑出,随叫随到。平常路上人见他急慌慌又兴奋涨红的模样,问他干什么去?他必是说给我叔帮忙干啥干啥去。比如清扫院子、倒垃圾、买菜等等,很受宠的口气。这么多年,也没见三峰真给他点儿什么切实的好处,合营却还是一副黏糊糊的样子。要说这人的贱哪,嫌贫爱富,天下一般。

这下他叔死了,合营肯定要全力表现。本来就他那个头身段,怎么也不适合抬杠子,可合营说了,是他对叔的一片孝心。鬼爷有什么办法呢,安排他在后面做副手跟着抬一下意思意思算了。合营还不愿意,一定要前面的大杠,做显眼的主力。他是要表现给三峰看呢。鬼爷明知是个祸患,却能怎么办呢,人家以富贵门前的红人自居,只有私下嘱咐副手多吃点力,把合营亏欠的力气多分担点。

一路步步为营,都还平顺。眼看要入祖坟,前面过桥有一段凸凹的老路,年久失修,坑坑洼洼,特别考验这支队伍。鬼爷将烟袋往裤腰里一插,直起身子,站立棺头,如一面旗,紧紧盯着前面两个方位的杠夫。两方杠夫余光瞥见鬼爷如临大敌一样警觉,也各自脊背绷紧,心说,瞧好吧老爷子,咱爷们儿可都是你精挑细选的强兵良将,这点儿小沟坎定不在话下。

鬼爷还未来得及出口气,只听咯嘣一声,地陷西南!原来是合营一脚踩空,却不赶快直身拼命顶住,反而借机身子一滑,出溜下去了。他可是西南主杠,力道立马全部流向副杠肩头,那汉子憋得脸色乌青。

鬼爷见状,子弹出膛一样,冲西南副手喊了一声:“顶!”

待得稳住,合营已撂下丧棍就地滚落一旁。

鬼爷身子往上冲,像一杆标枪,再掷出一句:“抛!”

众将听令,开始抛棺。不到万不得已鬼爷不会下此令,为了避免有伤亡发生,总不能为了抬个死人再搭上活人的性命。但抛也是有讲究的,先让里一层的杠夫撤出,俟其逃开,然后外一层人见机齐喝一声,一起把丧棍迅速撂地,整个过程在几秒内完成,要不然极有可能因为四方力不均衡而导致压伤。

这一抛之下,如同巨石落地,鬼爷在棺头被高高颠起,棺材触地,闷然一声巨响,小型地震一般,噗噗溅起一片浮尘。随着轰的一声,棺材底座开裂,露出寿衣来。三峰见状登时血气上涌,一步奔来,上去抓住鬼爷花白精瘦的脑袋,兜头给了一个大嘴巴子:“爷,我操你妈,这是怎么说?”

——不怪三峰,换谁见自己老爹的棺椁被甩出来还震裂,不也得恼?

鬼爷被刚才剧烈一颠,还没缓过劲来,等了许久,方才挣扎着爬起来,扶着棺咳出一口瘀血,然后冲着棺材作了个揖,道声:“对不住了,爷们儿。”

众人回过神,知道根由,各个挥拳撸袖,就要去揍合营。鬼爷摆摆手,吁口气:“罢了。”

从此鬼爷再不做挽棺人。

就像芦苇被掐了穗,还是那么瘦,还是那个人,可人们感觉得到,鬼爷的精气散了。人塌了相,再坐在黄昏里,鬼爷就真有点苍老的意思了。

6

院里有一棵梧桐,一大群麻雀蹲在枝干上,叽叽喳喳,言辞激越,像在争吵又似在谋划什么事儿。四朵也老了。老了的四朵仍收拾得利利索索的,坐那儿,嗑着瓜子,瞅那些小东西认真讨论的样儿。到最后,仰得脖子酸,也没听懂它们一句话,不耐烦,一扬手,雀儿们呼啦啦飞走了。大树粗枝大叶地单脚站着,忽而就空荡荡的,看着显出一份寂寞了。四朵就有点后悔,叭儿叭儿唤了半天,也没一个鸟儿再来停泊。四朵气性蓦地来了,不来不来去?,稀罕!

她是在怨鬼爷。

鬼爷有日子没来她这儿了。

她可能忘了,这已是十来年之后了。鬼爷也死了三年多了。肉体凡身,谁不是过个草木性儿,叶子绿呢,叶子黄了,就枯了,就没了。鬼爷死之前的那段日子,来得勤,来了圪蹴在那儿,吧嗒吧嗒抽烟,也没什么话,也不做个啥。没话也就罢了,四朵还是希望他能对她做点什么。也不是没暗示过,扑打扑打床铺,取下簪子,理理头发,很明白了。鬼爷嘿嘿笑笑,不接这茬。四朵以为他在怄她呢。除了他,四朵还有别的相好,且不止一个。他知道,可是不说,也不问,就是看见别的男人留下的痕迹,比如一只烟蒂,一双袜子。他就这副样子,跟她怄气。

四朵才不劝他。怄就怄去。四朵算是活明白了,男人都逃不过一个贱字,你在一个棵树上吊死,巴心巴肺只对他好,他还不承你的情;你招蜂引蝶浪得一帮子相好,对哪个都不当回事,他们反而哈巴狗一样舔着舌头围着你团团转。很长一段时间,四朵很享受这种众星拱月的待遇。她不是固定谁的,今儿三两明儿半斤,花枝招展地零售自己,却反而每个相好都觉得她是自个儿的,争着抢着来献殷勤。

鬼爷不大参与。但到底是个男人,熬不住的时候,还是要来的。四朵笑着拍他几巴掌,敞开怀,给他的足斤足两。

有那一段时间闹运动,四朵脖子上挂个破鞋,挨斗。人们明面上朝她吐口水,入黑,还是照旧围着她的小院转。斗的时候,人们审她:“说,到底有几个相好?”相好过的,没人吭气,退潮似的,往后缩。不说就打,打了几下,人群里站起一人,说:“别打了,就我一个。”是鬼爷。人们就捉起两个放一对,接着审,什么时候相好的,都在哪里搞的破鞋,怎么搞的?审得凶狠又津津有味。鬼爷到底羞愧,夹住脑袋不出声;四朵无所谓,顺着人们的询问,补充细节……人们听得聚精会神,于是哄笑,然后吐痰,纷纷骂道:“破鞋,骚货,呸!”人群里有和她相好过的,也挺出身,朝她啐:“啊呸,真不要脸!”第二天再斗,就找不到人了。半夜鬼爷扛一袋粮食,喊她:“跑?吧。”她望望他,哭了,又笑:“怕啥,有啥好羞臊的,做过的事他们想听就说给他们呗。”鬼爷懒得分辩,扛起她就走。莽山上到處是山洞,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他们。他们一辈子就这么切切实实做了几个月好夫妻。

有一回四朵动了情,问他:“就没想过娶我?”鬼爷也实在:“你还会嫁?”也是的,好不容易跳出火坑,野惯了,谁还愿意再回去呢。批斗过去了,相好们又涨潮而回,围着转,四朵也不计较。

等到她也老了,相好们也像他们脑门上的头发,渐渐在岁月里掉队了,来她这里也有一搭没一搭的,再一环顾,眼看着身边就剩下鬼爷这么一个自始至终的忠实追随者了。四朵就有些感慨,试探着问过:“要不,搬一起住?”鬼爷吧嗒吧嗒抽烟,抽完了,磕磕烟锅,咧嘴笑:“早干吗去啦,现在谁愿意收你这老破烂啊。”

四朵轰他:“滚!”

鬼爷不滚,还是来得勤,总看她,看不够的样子,像财迷盯着金币,每一个眼神都聚着精光。四朵让他看得发毛:“老不正经”,骂他。骂得心平气和。“都老了,还能看出个花来。”她说。鬼爷不吭,还是看。四朵就一声轻叹,被他看得身子软了,心也软了,浮起一阵忧伤的辛酸。

然后,忽然有天,鬼爷就不来了。再也没来。

他是去隔壁村帮人操办完丧事,归来的路上,喝了酒,脚步有些踉跄,走山下时过一条小沟,跌倒在地,撞着了头,再也没有起来。

那天下着雪,雪把鬼爷洁白地覆盖着。

可是人们又说鬼爷前一段就检查出有食道癌,所以他是真的摔倒了,还是他故意跌下小河沟,就不可知了。

……

午后的太阳像一群吃饱了青草的羊,懒懒地在院子里流淌。梧桐叶子的阴影投在地上,风一吹,晃一晃,然后时间又寂静下来。四朵嗑着瓜子,头一歪,在太阳下打起盹来,头一栽一栽地。迷离中,她仍能感觉到鬼爷最后一段日子里目光在她身上积攒的重量。日头下,四朵站起来伸伸懒腰,看着什么,像忽然大梦初醒,一下子恍惚住了,像一株苍老的树站在那儿,似乎在等待有只鸟儿飞来,将她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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