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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红

2019-09-23杜怀超

广州文艺 2019年9期
关键词:红布野草伤口

1

暗与红,两个字一旦相遇一起,就有了纷繁复杂的味道。红有多种,浅红、深红、大红、桃红、玫红、鲜红、朱红、猩红、肉红等等,唯独红遇到暗这个字,就红得不清不白、不荤不素了;一个“暗”字,把红剥离出了鲜亮、明丽和向上的状态,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灰色、颓废、沉重、抑郁、疾病和不祥的征兆。这样的红,似乎是一种沦陷,一種象征或者隐喻。这是“暗”字的功劳。也许有人把暗红理解为一个词语,单纯的、淡淡的一个色彩的词语,而在我,视为一次带有动作性的短语。暗,动作指向红,在时光的搅碎机里,慢慢地消磨着色素,直至变暗、变淡,最终失去光泽,成为到处流转的尘埃,随风飘逝。这样一说,暗就有点隐秘、混沌。由红转暗,其间流转的雨水、风尘、硝烟还是绳索、镣铐及锋利的冷兵器?或是寂寞、清冷和凋零?

这是从脑海里蹦出的词语。我以为是偶然间的浮现,谁知道它们就像魑魅魍魉,如影纠缠着我的肉身,盘亘着,撕扯着。初以为是桃红柳绿、灯红酒绿或大红大紫,念头一闪,瞬间就会化为齑粉,完成一个干脆利落的否定。我开始想象乡间那盏在风中萤火虫般的马灯,随着煤油一点点燃烧,发出“吱吱吱”的声响,微小的鞭炮声,像村庄的心跳,直到抵达黎明的彼岸,在残月里暗淡、熄灭。

熄灭,是另一种形式的新生。这不,暗红的灯光消失,转而从大地上长出的,是叫血苋的植物。我们叫它红苋菜,这也是母亲的叫法。这苋菜,植株不高,触及腿肚而已,模样普通,奇特的是,浑身上下,都是红色的,暗红的叶,暗红的根,暗红的茎,就连芽也是暗红的,这种植物长在我的童年里,记忆也是暗红的;宛如昏暗不明的灯盏,匍匐在地。微光照亮的,是饥饿和美食。母亲与红苋菜有着某种感应,总能够熟稔地找到它。从旷野里,阡陌上还是边边角角的地块里,把它们带回家,洗净,炒熟,搅拌上一星半点的油,然后端上餐桌。

一碟子红苋菜,半碟子暗红的血。我是不敢轻易下筷的,惶恐。即使饥饿在威逼利诱着手指,前方已经举手缴械、溃不成军,甚至如山坍塌状。不敢下咽的原因,不是内心的恐惧,而是看到那暗红的血,让人总是不由自主地颤栗,甚至还有一些疼痛。再野蛮的人,也不会喝自己的血吧。我把它想象成那条生命的通道,即母亲的脐带。我们的生命之桥。尽管一再提醒自己,这不是脐带不是人血,是植物的身,但是暗红的部分还是惊艳到了我。

从地心里长出来的红苋菜,用暗红的汁液,在水与火的炙烤中,以粮食的身份,成为岁月餐桌上的一道菜。也许生活的暗红胜过红苋菜的暗红。最终,我还是不敢吃,吃下这流出暗红的野菜。猩红的红苋菜,会不会是一种生命的镜像?

后来我在一本医学词典里再次与它相遇,血苋,两个针脚样的字;在它的医学价值上赫然看到,可治咳血、流鼻血等。以血止血,这也许就是曾经的生活。就血苋的名字我问过母亲,她嘴角一笑,越过密布的皱纹丛林,说,不就是血菜嘛。

像血苋的事情,还有很多。我在台湾的一座山上游玩时,不小心碰到一棵藤,弄伤了它,谁知道,它就像牛奶,从枝干里汩汩地流出暗红的液体。这藤,弯弯曲曲,蜿蜒着,就像大地痉挛的经脉,从草地到树木,从树木到山川,隐匿其中,迷离扑朔。这暗红的液体,使人对山川树木产生强烈的生命感。我情不自禁地捂住手臂,捂住经脉,唯恐不小心,身体内部的血,就像血藤般喷涌而出。据说这血藤叫麒麟血藤,多年生藤本植物,它通常像蛇一样缠绕在树木上。令人惊艳的是,这血藤流出的“血”,与人身体内的血极其相似,干后竟然也会凝结成血块。相信如果是初次见到,肯定会以为这里不久前发生一起山林谋杀案。

我还遇到一棵流血的树,在去大理和丽江的路上。这棵树与麒麟血藤一样,只要碰断它的枝条或者弄伤它的皮,就会从受伤的地方淌出血一样的液体,带着阴暗的光,使得原本的“血腥”多了一层忧郁和残酷。这样的受伤,宛如一个人的手臂或者腿部受伤,然后血渗出来,和血藤样,从伤口处结血块、结疤,直到血流停止。导游告诉我,这种树叫胭脂树,就是女人喜爱的那种胭脂。这让我想到那猩红的女性嘴唇,在口红的武装下,分明是一个偌大的伤口,只是不知道,那伤口会不会结血块与痂?

大街上,每天都可以看到这样的伤口,游走的伤口,穿梭在会所、酒店以及各种豪华的场所,看着她们瘦弱不堪的身材、猩红妖治的嘴唇,总是叫人揪心,胸口就有疼痛袭击过来。当然有时脑中也会闪过一些词语,诸如血口喷人、血盆大口之类,只是不合时宜而已。山里人不像城里人那么大胆,面对着带“伤”的女子,笑意盈盈,总是迫不及待地扑上去,不顾异样的血腥,还有血色里裹挟的一层暗,纵情嬉笑。要是不小心砍伐到胭脂树,他们则会筛糠般地跪下,双掌合十,祈祷山神息怒、饶恕其罪行。你还别说,这胭脂树确有神奇之处,就是两根木材通过撞击、摩擦,据说可以产生火焰,这真是名副其实的血与火的考验了。

“每一种植物,都是一盏灯,我们都在她的光亮里存活……”这是我在《苍耳:消失或重现》一书中的书写。而每一棵树,则是凝固的活火焰。现在,在与暗红的血苋、血藤、流血的胭脂树中,我看到了那灯不是别的,是生命;卑贱的、高贵的、匍匐的、昂扬的,诸如屋顶上的瓦松、沙漠里的短命菊或古老原始的蜉蝣,它们,都是生命的承担者;在其内部,有血一样的汁液。

2

人的身体,就是个巨大的仓库或天然的牧场。暗红,就像是无数暗夜里的星粒,集结在肉身的内部,时刻等待革命,或者是一匹匹脱缰的野马,在漫天的星斗之夜里奔跑;夜晚的行人,能听到“哒哒”的马蹄声,却不知道往哪里去。这“哒哒”的声响,应该是血流奔涌的鼓点,在肉身中左冲右突,我看不到它的背影,但可以感知到不安与危险的存在。

这让我对血苋、血藤和胭脂树有了痛感。和它们一样,我的身体也充满着溪流之血,相信只要一把柴刀或者随便一个锋利,一定会血流成河。当然,我们每天都在与血斗争,那些看不到的暗红之血,或者暗红的血一样的疼痛,时刻准备迎接下一个伤口。

每个人身上总会留下各种各样的伤口。不流血的伤口,也许比流血的更痛,更伤,更暗红。这种伤口,不仅有血的暗红,生命的疼痛,甚至还有来自哲学与宗教方面的精神迷失。据说,世界是存在暗物质的,人类在窥探暗物质力量的进程中,已经取得初步成果。暗红,应该就是来自身体内部的一种暗物质;是带血的种子。暗中的力量,指向更深邃的历史与未来。

与这样的伤口相遇,是在童年。能说出伤口的往事也只能是童年了,因为随着年岁的增长,到了中年已经没有伤口的说法,或者说就没有伤口。中年的时间,是件千疮百孔的瓷器,羸弱,易碎,容易漏风;看见或看不见的暗红,在时间的洗礼下,已从完好走向支离,从狭小走向阔大,从真切走向隐形。

我给自己制造过一个伤口,是在野外的阡陌上。我最初的伤口,也是暗红的,暗红的血、暗红的肉,暗红的日子,还有暗红的自己。甚至我可以疯癫地说,乡村也是暗红的,亲人也是暗红的,就连猪圈里的猪、屋顶上袅绕的炊烟也是暗红的。他们与我迥异的是,我流出了液体的血,而他们把那暗红深藏于心,独善其身。

实际上我对自己制造出的伤口并不满意,当然不是对父亲的反抗与不满;或者说造成腿部受伤的罪魁祸首不是来自父亲给我量身打造的割草刀,与野草也无关;根本原因是我的手。是手非要拿着割草的铁刀,让其与腿部亲吻。我笨拙地走向大地上密布的野草,生活的残酷与童年的懵懂让人明白,其实野草的高度,就是人的高度;我们如旷野里的野草一样生长。我和野草都刈割在一把刀下。这把刀,最终造成的结果是,草暂停了生长,我则流出了身体内部的血,暗红的血。刀是暗红的,草也是暗红的,我也是暗红的。

那天,我对刀产生了憎恨。那天的血确实流了不少,这源自刀锋利的功劳。和我一起憎恨的,还有半篮子的草及篮子,它们也不幸地倒在血泊中。其实我说得有点浮夸,总而言之,那天我流了不少血。洪水决堤的镜像,一度使我捡拾着大地上的土坷垃,试图堵住腿部止不住的暗红。當看到半篮子的野草被血污染了,浑身上下布满了暗红的伤口,我真有点想流泪了,流泪的原因也许是疼痛,更多的是恐惧在作祟。我竟然有一种奇异的幻觉,眼前的野草分明就是一丛吸血鬼,不动声色中朝我张开血盆大口。

割牛草,这是我童年时期放学后或假期里的乡土课。我曾经在乡村文章里有过类似的表述。乡村的孩子,要养活书本上的蝌蚪字,还得养活门前树桩上的牛羊和圈里的猪。这是一个人的使命。按照父亲的教诲,我割野草喂牛,牛帮我们家干活,然后种的庄稼收获了,我则有了生活的饭菜以及上学的费用。这似乎是个充满着生存逻辑的路线图,像绳索一般,禁锢在我与童年的腰身上。我必须爱上那把柴刀、爱上竹子编织的篮子和旷野里这里一丛与那里一丛的野草。

血在生活面前毫无抵抗之力。唯有坚强,唯有自行疗伤,这是对肉身继续存在的一种妥协。除此之外还能怎样?生活从来不向任何人妥协,除非自己先妥协。父亲看到了我拖着受伤的腿、半篮子暗红的野草,眼睛里的红,暗得更加深邃了。我以为他要关心下我的腿,顺便问候下那把可恶的柴刀,这是人之常情。但是父亲朝着半篮子野草扑了上去,嘴里表达的是,牛吃什么啊?老天哪……!

老天,这是父亲唯一的口头禅,也是他在无奈的时候,一个关键的动词。天,对于大地上的耕耘者来说,是多么苛刻而又奢侈的一个命题,近乎宗教,我们都是她的子民与教徒;靠天吃饭,天人合一,一切都是老天赐予的,这已成为劳作者对抗生存的依靠与祈祷。父亲嘴里每次呼喊出这个词语时,刀刃锋利地从眼前呼啸而过,寒光抚过一个人的内心,我有种说不出的悲凉和无助。原本都要结疤的腿,再次有了裂开的欲望,暗红就要涌了出来。

我有点失望。这种失望不只是来自父亲。因为父亲和我可能都沉浸在一种无助的失望之中。也就是说这不是一个人的失望,或许也是一个时代的失望;我们都在失望里挣扎、麻木与继续苟活。

我不知道那天的牛,有没有吃我刈割的、带血的野草;那布满暗红的血,还有暗红的伤。我喜欢牛的一个经典动作,就是反刍,反复地咀嚼。的确,一个人只有反复地去品咂、反省,人生的况味也许才愈加真切、淋漓。

牛后来有没有吃那带血的草,已经不重要了。那伤口已经在腿部结疤,痊愈也只是时间的问题。野草无罪,牛更无罪。即使它非要咀嚼上千万遍,那一定是因为其他的事情,比如旷野、麦田或者更深的荒凉。当然,即使牛吃了那暗红的草、一遍又一遍地反刍,又能如何?难道那血会沿着野草的来路,抵达它的胃部、血管和骨髓?我祈祷童年的暗红之血,没有让牛引起反感、呕吐等生理上的任何不适反应,以安慰我的血没白流。

不幸的事始终以意外开场。暗红的事还是不请自来。这次对象不再是我童年的腿部,而是我家散养的小牛犊。

人世间许多的事情,常常有悖常理。我说的当然包括父亲。想当初,父亲在我和牛、饥饿与生存之间,理所当然地选择了牛,这我是能理解的。在与大地、天气对抗的搏斗中,我是毫无用处的,甚至是累赘,论力气,我是斗不过牛的。鲁迅先生说,牛吃的是草,吐出来的是奶和血。每念及此,内心里充满着由衷的敬意,还有莫大的羞愧。我要是吃了草的话,别说牛奶和血,估计一个屁都放不出来。不只是我,相信大多数人和我没什么两样,我们已经不会反刍了,我们与草的距离,早已沧海与桑田。曾经我们以草为粮、吃草为生;而现在,漫山遍野的野草,在城市不断蚕食村庄的图景下,以席卷一切的疯狂涌入空荡荡的村子。草们的再次赴约,看不到当初堂前的燕子,满目是坍塌的土墙和空巢的房子。当年的那些吃草的牛呢,已不知所终或下落不明。

我承认父亲在牛与我两者之间选择是正确的。可是现在他要对一只小牛犊下手,要用一支铁条,饱蘸着火的暗红,穿过血与肉,这血淋淋的场景,让人颤栗、期待,同时愤怒。我对当年那篮带血的野草耿耿于怀,我怀疑牛是吃了那受伤带血的野草,它那重复的反刍动作,是在述说那篮野草的难以下咽?或者是对野草的怀念?反刍,是牛对野草反反复复的回忆与感恩。

我知道父亲不会为了当年血草之事而报复牛。相反要是我欺负了小牛犊,准会遭到他的打骂。这样的想法,只能来自我的幼稚、天真和自作多情,因为我知道在我和牛之间,父亲的天平总是倾斜的。一只牛的重量,始终超过我的体重。

尖叫。我有点失了声,夹杂着不解,愤怒、恐惧,还有不安。我想大声告诉父亲,我已经原谅了它,当年的血已经流回来了。喑哑。静寂无声。父亲,一层又一层的看客们,甚至包括磨得光滑发亮、牵绊一生的牛木桩。一切都在装聋作哑。

那天的一幕于我是陌生与胆寒的。那一刻我紧闭着双眼,只能听到父亲和看客们的欢呼和狂叫从指缝里传来,还有无尽喝彩的声响,我似乎还听到了鞭炮的叫喊。事后,看客们对这一幕叙述起来滔滔不绝。我不敢说如江河的流转,至少如乡间那哗哗流淌的溪水,悲伤早已演奏为欢快的音律。血流成音乐,哀还是乐?

看客们(当然包括父亲)说,当烧红的铁器,带着火焰的炽热和凝重的暗红,穿过牛犊柔软的鼻子时,一股热血,伴随着一声悲鸣,以喷涌的方式,朝着天空,直线飞溅。

淋漓一场暗红的血雨!

3

我持续不断地保持一种状态,就是莫名地流鼻血,流血是常态,不流血反而是病态。这已经成为镶嵌在身体深处的某种顽疾。实际上每个人或轻或重地都有暗疾,或醒着或沉醉。我不知道鼻子会在什么时候革命,什么时候溃败;但可以肯定的是,它要流血。暗红的溪流,蛰伏在肉身的某个角落,以一种泉水无声的方式,涌出。

轮回的宿命?我和小牛犊,以相同的位置,曼妙暗红。

4

我经常与献血车相遇,熟悉或陌生的城市,总是能巧遇到献血车,停泊在街角,红色的十字,勾引起我内心的暗红。献血车一泊就是一整天,从粉红的朝阳升起,到暗红的残阳西垂,好似一个验血、抽血的过程,然后沉寂、隐遁,阒然无声。

这是个贫血的时代,失血者大有人在。每天都有人到献血车旁献血。我猜测在世界的某处,一定有人在持续地失血。过多地失血,使得献血车有了存在感。是冷兵器的锋利?还是无数猛于虎的车祸?据说医院经常处于血荒的境地。长长的队伍,等着验血、抽血、献血和输血,这样的场景,每天都会在医院里上演。不管是哪一管血,我看到的颜色是暗红的。这应该不是血的问题,我以为,这是我的眼睛出了问题,或者是心理出了问题,不然对万物为何总是涂抹一层灰色的供词,就如这血,暗红的血,我可以倾听到它的重量、多元和无限的可能。

我对一管管血产生了同情与眷恋。贴着肌肉、骨骼的经脉,以弯曲蜿蜒的方式抵达肉身的全部,隐藏在肥胖、松弛、慵懒、懦弱、恐惧、痛苦以及崩溃的各种境遇中,它时刻要面临着伤口事件的发生。肌肤发生的叛逆,造成缺失性的输血,这是皮与肉的搏斗。然后经脉在一根空心针管的引领下,沿着管壁,完成一次日常的回血,使得某个生命获得救治、存活;也就是说完成另一管血的嫁接与重生。血中有血。这管血与那管血,达成了某种妥协与融合,然后继续在肉身里来回奔走。

我见过献血的无奈及贫血的绝望。不是所有的小溪,最终都走回大海。很多的血,从血肉之躯上抽出,要面对绝望与死亡。这不是来自血的绝望和死亡,而是来自一个沉重的肉身,再多再热的血,都无法支撑起一个人骨骼的硬度。这让我想到文学作品中的“人血馒头”,在鲁迅的笔下,沾满太多革命者的血,再营养的馒头,恐怕也难以医治好小栓的肺痨。這不是血所能到达的地方,它需要焚烧、涅槃,还有血与火的锻造。从这层意义上说,暗红之中应该包含着骨与铁。

我想献血。走过街角,眼神总朝献血车里探望,希望穿着白大褂的那些天使们走出来,把我按在献血桌前,抽血。一个人只要内心还澎湃着热血,不管卑微的、渺小的还是苍白的,至少证明生命的存在。

可是我只能把这种场景归结于幻想,或者是我的狂想症。因为我的鼻子是个自由任性的孩子,带着十二分的顽皮,总是在你猝不及防的时候来到。大量的血从鼻孔中泛滥,成灾。暗红的血,完全把我置身于山巅之上,随时有坠落深渊的危险。它是多么地抗拒针管,只要鼻子一热,或者一个箭步,那暗红的血,倔强地绕过针管,肆无忌惮地朝着天空、大地和人群倾吐,完全忽视一个肉身生命的存在意义。

看着那些白大褂的人从我身边厌恶地走过,扔下几个冰冷的疙瘩,砸得生疼。嫌血多了就去献血,别在这里浪费!我堵住了自己的鼻孔,却无法堵住伤口,还有暗红的嘴巴、词语;趁血停顿的片刻,风一般地逃离了医院。

5

母亲对我鼻子的持续出血,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这倒是新鲜的事。

我始终以为,鼻子出血,应该是身体内部的某段堡垒被攻克。血就是那个坍塌的墙壁逃出来的。血,就像皎洁的月亮,盈则缺;像涨潮的大海,满则溢。一个人身体内不能拥有太多的血液,过多血的存在,造成心脏的负荷,沉淀下来,就会形成血块。结疤,那一定是受伤后的自我疗伤。这与胭脂树相通,我忽而有点怀疑,造成我鼻子持续不断出血的罪魁祸首,是血苋?是童年里我过多地摄取了植物血苋的汁液,以致鼻子不断地出血?这是一种轮回还是一种补偿?这来自大地深处的汁液,裹挟着阴暗之冷,改变了我对血由鲜红到暗红的认知。

几十年来,我看到了山川河流的雄伟气魄,也看到了日出月落的婉约抒情,见过高楼别墅里的悲苦愁容,也见过衣衫褴褛独行客的快乐歌声。岁月以血的方式,徐徐沉积于众生的内心,推动时间的脚步,谁的内心不是累累伤痕?

我实难相信母亲的述说。对于那片血光或者血海,我无法凝聚想象的翅膀。按照母亲的说法,只觉得当时暗红一片,从她的身体下漫漶开来,然后慢慢扩大,阔大,苍茫大地、血乳大地;那一刻,她听见了一声新生婴儿的啼哭,然后昏死过去。她说她像一叶孤舟,浮沉在暗夜里;像迷途的野兔,惊悚在树林里;甚至像跳到渔船上的草鱼,裸呈在天地间。

母亲说,我的出生就是伴随着血,河流般的血。她也不知道,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血?暗红的血,像无数道溪流,四散逃窜;像一个犯了事的少年,慌乱地奔跑在逃亡的路上。晚年的母亲一想起这事,就神情落寞。她常常责怪自己没能在分娩时,保护好我的鼻子,也许就是在那一刻,一股暗红的血流进了我的鼻孔,造成我身体内的血液经年地出走与逃亡。

我倒没什么悲伤,除了不便于在献血车前领取一张张献血证。其余时刻,习惯性地流血,丝毫没有阻止我学习、工作、生活;我已经找到了阻断血流的方法,比如用棉花堵住鼻孔,用凉水洗洗脑门;再不济就举起双手,向天作祈祷状……种种方法总有一样能够阻止这任性的暗血。有人告诉我,血是可以再生的,这让我倍感乐观。也就是说再怎么流,血是流不尽的。人体本身就是一个无穷无尽的大海,潜藏着无数的水系和暗流,也许不止一种暗红的液体。这我倒愿意相信,因为我确实看到过一种晶莹剔透的液体,从一个人的眼睛里流出来,好多好多,怎么阻止也不济事,直到泪流满面。

我是不会泪流满面的。当然如果要是为了母亲,我是愿意的。看着经常从鼻子里流出的血,但愿那不是母亲身上的血,更希望这迷路的血能回来,回到母亲的身体内部,完成她后来因我造成的失血、缺血。衰老的母亲一次次给我说出生的事时,我会走神,盯着她满头的银发。根根透亮透亮的华发,水银一般,就像昔日母亲的针脚,一字一句,缝补在我心坎上,涩,痛;迎风时,我有种想流泪的感觉。

母亲的故事,让我对骨血二字有了深刻的感知。所有大地的孩子,都应该是母亲用经年的血,一天天,一年年孕育的结果。最初的我们,总是以卵子与精子的形体,在血与水交融的子宫里扎根、萌芽。在这种萌芽之前,不是等待,不是守候,更不是呵护,而是在一次次经血的仪式中,伴随着无法克制的疼痛、冰凉及虚弱,保持生命的活力,她们要守卫一块身体内部的血壤与花园,迎接生命的诞生,然后衰老、死亡。

鼻子又出血了。流吧,暗红的液体,反正身体内有一个海洋。流吧,尽情地流吧,也许以这样的方式,会减轻我身体内部的潮汐,减轻生而为人的罪过和愧疚。这世界上,爱流血的人,也不是我一个人,如母亲,还有妻子,还有我的姐妹及天下所有的女性。

6

父亲与我之间,明显的差异就是他不流鼻血,这确实让我有点惊诧。一个人不流鼻血,那得有多大的心胸?河流般的血,暗红的表情,如何贮存或汹涌在父亲的肉身里?还有一种可能,父亲的血以某种方式流逝掉,比如以泪水或汗水的面目,穿过皮肤的表层,气化在空气中,但我从没有见过父亲流泪。相反,对父亲的印象,还停留在童年时他给牛犊穿鼻钩的情景。他自己没有流鼻血,但是通过一根细而坚硬的钢筋,从牛犊的鼻子里窜出杂乱无章的暗红,完成对不堪生活的对抗。

红是父亲的护身符。他喜欢的红,不是大红大紫,也不是那种浅层次的粉红、淡红,而是略带深沉的暗红,一种沉浸到生活底部的色彩。这种红,按照他的说法,就是雨后天晴的红,是炊烟袅袅的红,是鸡鸣狗吠的红。不经过审视、历经风雨的色彩,都不叫色彩。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父亲视红为神灵,在暗红隐秘着不易觉察的咒语和桃符,比如逢年过节,他总要给牛槽或者犁铧贴一张暗红的纸,有字或无字;给家里的鸡圈猪圈门前,贴上写着六畜兴旺的红纸。大姐、二姐结婚时,他把村里所有的行道树,都一一贴上红方块。在他的背上,至今还有个暗红色伤疤。那是生活对他最高的奖赏,至今也没有痊愈。

其实,所有的伤疤前生都是一个伤口。父亲的这个伤口,是他与大地搏斗的结果。这是让我极其忧伤与悲痛的事。我曾多次目睹他,用一根扁担或者其他笨拙的农具,在阡陌上与泥土、庄稼搏斗,所能凭借的是肉身的力量,还有阴晴不定的天气。天气和节气,就是主宰着父亲的神灵,他用赤裸的脊梁、暴起的青筋,还有耕牛般的背负,演绎泥泞的日子。他以为靠勤劳、善良甚至生死的考验,获得生存的奢望。实际上他多次在变幻莫测的天气面前,看到了庄稼一溃千里,一败涂地的窘境。其中的无奈、绝望还有孤立无援,一层层累积在背上。我以为在父亲的内心,有个伤口至今还持续地喷血。只不过我的鼻血是向外的,他的血是向内的。

母亲说到父亲,有点害羞的神色,对暗红色的往事如数家珍,她特别提到了一块红布。那是母亲结婚时的红盖头,当年父亲就是靠着这块红布,把新娘娶过门来的。一块红布,是的,就是这块红布,新娘后来成了我的母亲。父亲后来把这块红布始终藏在箱子底下,折叠得很是整齐。尽管我们多次搬家,父亲始终珍藏着那块红布。母亲几次要把它给扔掉,都被父亲生硬地挡了回来,神情极其愤怒,但忍住没有朝母亲发火。

我对父亲的往昔难以释怀。我在一本书里多次写到父亲的故事,尤其是二斤小麦的事情。分家后的最大财富就是二斤小麦。仅有的口粮。我是难以想象当时母亲的心情,这事在当下,完全是天方夜谭的故事,但是那时确实如此。母亲紧跟在光杆司令的父亲后,拿着那块红布。父亲到哪,母亲就跟到哪。悲哀的是,年轻的父亲自己都不知道能到哪去?民间所谓的成家,就是意味着独立,就是赤手空拳地被赶出家门。从一棵旧株上分离出幼苗,这是民间家族分蘖的常见方式。父亲他们当时仅有的,除了那点口粮外,还有的就是那块红布,暗红色的,像天边的晚霞,闪着微光。

关于红布的失踪,与一件离奇古怪的事情有关。人到中年的父亲,曾遭遇一场罕见的顽疾,罕见到当地中医、西医都束手无策。看着白天正常的父亲,一到晚上,就滚在床上喊疼,那凄厉的叫声,让人毫不怀疑父亲真是病了,可是省城医院都查不出病因。不可思议的是,父亲还满嘴胡言乱语,糊涂上来时,一会儿说他看到了天空是血色的,还下着雨;一会儿说他看到一条巨大的赤练蛇走过门前;甚至他竟然说出造成他疼痛的病因,是母亲出嫁时的红盖头。这把当时在场的道家巫婆惊诧得一愣一愣的,按照巫婆常规的疗法,就是上香,祷告一番,然后扎几个草团,到村口僻静的地方,黑暗中朝着道婆指示的方向点燃,口中再念上几句神神道道的话,就算功德圆满。可是,父亲完全没有按照道婆的节奏,睡梦中以托梦、附体的方式道出了顽疾的所在,让人尴尬与迷惑,甚至对道婆那股神秘力量产生极大的讽刺。

道婆吩咐我母亲,赶紧把那块红布找来。母亲翻箱倒柜,就是不见那块红布。真是奇怪了,红布不是父亲一直精心珍藏在箱底,怎么会神秘地不见了呢?

道婆们没想到,多年驱鬼赶怪的法术,竟然栽在一块红布上。民间的事分明有着它神秘的暗门。那时的我,目睹着道婆们的唱歌、舞蹈还有神灵附体等法术,甚至还有一些大呼小叫的诡异行为,时而低吟、淺唱;时而怒骂、群吼。这些癫狂与出格的行为,无非是显示她们身上拥有诸神赋予的神秘力量。事后,造成了我对夜晚的忐忑、畏惧;以致万物在我内心里此后都变得高大,陌生与巍峨。即使是一棵贴地生长的野草,也无法窥知碧连天里的葳蕤。谁也不知道,它们会不会在暗中窥探你的一举一动,明亮的,暗淡的,肮脏的,美好的,等等,不容你心里藏有丝毫的污垢与斑点。

那晚神神道道的道婆们,按照父亲的呓语,在隔壁人家的米瓮里找到了那块红布。父亲躺在床上,紧紧握着红布,看着满含热泪的母亲,拉着她的手,给我、道婆和在场的人,讲述那块红布的故事。

或许世界本身就是暗红的,充满着骨与铁、红与黑、爱与恨、伤与痛,绝望和希望,还有丑陋与美好。

鼻血再次造访,大有逆流成河的趋势;堵是堵不住的,只能仰着头,注视天空。

责任编辑:姚 娟

作者简介

杜怀超,1978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小说、散文见《山花》《北京文学》《青年文学》《散文海外版》等刊;曾获第五届紫金山文学奖、第七届老舍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等;出版有《苍耳:消失或重现》《大地册页——一个农民父亲的生存档案》《一个人的农具》等多部;现居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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