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日花再开
2019-09-22晏砚砚
晏砚砚
掐一朵夹在书里,仿佛摘一个轻盈的梦风干成永恒的记忆。
那时候,我家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院里有两片菜园子,母亲总是把它们打理得硕果累累。窗根下开满各种花,母亲对养花也颇为擅长。像母亲一样,我自小便对花草植物有着特殊的情怀,但真正属于自己的地盘只有一个小小的花池子。花池子就在门口的窗根下,面积不大,八块砖砌成的一个小小的方形。
以前这里是部队驻扎的营房,后来变成家属院。我们的房子很有特点,屋顶是圆拱形窑洞式,冬暖夏凉。屋子深而长,最里面几乎幽暗无光。到了夏季屋子里总是潮潮的,会有各种小虫子不时出没。
第一年搬进去,我便看上了那个小小的花池子。我们姐弟三人,每个人能够分到一块真正属于自己的地盘,不大,幸好他们两人并不跟我抢。
那时,许多人家喜欢种大丽花、一串红、鸡冠花、指甲花,它们开起来千姿百态,哪一样都让女孩儿的心里泛起涟漪。然而我的花池子太小,只能种牵牛花。虽然它看起来平淡无奇,我却喜欢它日夜攀援而上的样子,只需几株便能把窗前装点出一道亮丽的风景。牵牛花,俗名喇叭花,花朵绽开时,像一个个可爱的小喇叭,从小在部队起床号里醒来的我,看到喇叭花就会想起年轻的士兵站在晨雾中响亮吹号的身影。
牵牛花每天带来繁花似锦的清晨,每天都有努力攀登的痕迹,虽平凡却努力绽放,或者这也是我对自己的小小期许。
初春时节,爸爸妈妈在菜园子翻地。锄开表面的泥土,下面的泥土是湿润而黑黝黝的,它们痛快地翻了个身,像一朵朵含笑的小浪花快活地在园子里翻跟头。苏醒的泥土坐在园子里,含笑等待着春天。
爸妈翻地时,我也去翻我的小花池子。把翻出的大块的土坷垃拍碎,泥土被翻得又松又软。这是自己的小地盘,所以格外用心。土地翻好了,心便格外焦急起来。
怎么能不急呢?这可是春天哪,又会有许许多多有趣的事情出现在春天里。小麻雀早早在枝头吱喳乱叫,似乎它们是唤醒春天的功臣。阳光也不甘落后,也早早地跑出来散步,它是那么年轻,一跳就从山后跳到了院子里。风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吧,它总是摇晃着泥土里的小草,催它们快快打开家门。春天,就像少年的心,全是对明天的期盼。
爸爸妈妈把菜地规划好,土舒舒服服地躺在地里。菜地被分成整齐的竖格状,第一排是豆角,第二排是黄瓜,第三排是茄子,第四排是西红柿。给韭菜和葱各留一个角落,南瓜和小杂货房统一阵线,将来它们可是要占领制高点的。
我找出去年收藏的花种,在花池子里挖出一个个小坑,洒上种子,盖好土,浇水。水很快渗透到泥土里,瞬间包裹了种子。
孩子的心多急呀,总希望今天种下的种子明天就发芽,于是,每天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蹲在花池前看看有没有新芽来到这个世界上。可是你不能急,你得学会等待。
就像院子里的一草一木,它们非得等院子外的春天都泛滥了才出场,次序不能乱。
山坡上的桃花、杏花次第开放,从山顶一直蔓延到山脚下,织出粉白的锦缎。放了学,一路走一路向山上远眺,年年看,年年觉得恍如初见。下午放学便走小路,桃杏的花期短,要每天去看看、去嗅嗅才行。云朵是杏花的倒影,它们在风里打着秋千,影子越来越远,越来越轻。
云朵玩累了,想要到地上转一转。它跳到树梢上,给树梢送上一个调皮的吻;它趴在屋檐上看大地,地上有那么多欢迎它的小手在催促它,它这才欢快地跳下,这里拍拍那里喊喊。大地使劲伸了个懒腰,碰翻了房前屋后的香气瓶,于是各种香气四处流溢。
戴着各种颜色小帽子的种子们不想在暗处躲着了,它们推开房顶,好奇地向外窥探,嘿,大家都是这么想的,都露出头来了。
我的小花田里钻出一个一个的小黑帽子,小帽子下面是牵牛花宝宝好奇的小脸。
没两天,它们就迫不及待地摘掉了破了洞的小黑帽子,好奇地向高处爬,好像要和我这个小孩子比赛一样。两片小叶子变成了四片,四片变成了八片,像是魔术师,每天都变出那么多新叶子。墙高处有钉子,一根长长的线是牵牛花宝宝登高的阶梯。它们可真是争强好胜啊,长高的速度比我快多了。一天爬过窗台,又一天爬到了窗子最高处,它们明明比我来得晚,为什么会比我长得快呢?我仰起头,墙变成了绿色的帘幕。
我盼着它发芽,盼着它长高,如今我又盼着它们开花。牵牛花真是懂事,叶柄那里钻出了一个又一个小小的白色的螺旋状的小钻头。第一天小小的,第二天变大,仿佛能看到一点点儿颜色,第三天那螺旋里就泄露了它内心的秘密。
醒来时,露水悬在叶片上,在晨光下闪着微光。伸出手指碰碰,它又在指尖闪着光了。我看露水看花蕾看花开,不知厌倦。牵牛花是怎么徐徐开放的呢?那速度仿佛慢得惊人,可是一眨眼的工夫,它却又开得令人猝不及防。我喜欢摘下花朵,揪下花瓣,吮那花瓣根部的甜味。孩子们之间总是流传这样的游戏,好像要把春天留在舌尖。
牵牛花只在上午开放,高高的太阳照在院子当空时,牵牛花却开始萎谢。有时,我不舍得它们的生命如此短暂,于是掐一朵夹在书里,仿佛摘一个轻盈的梦风干成永恒的记忆。
花开得越来越多,一根藤缠着另一根藤,一片叶子挤着另一片叶子,但它们总是能恰到好处地找到自己生存的空间。生长啊,尽力长大呀,这便是牵牛花唯一忙碌的事情。我也一样,总是想着快快长高,快快长大。今天的花败了,明天又开出新的,已经数不清这一夏天开了多少花。
菜地里的蔬菜早已搭好了架子,有高有低,像一个个小房子。蔬菜的花往往都不张扬,豆角的小紫花,黄瓜的小黄花,西红柿也是小黄花,茄子也是小紫花。有时很奇怪,它们那小小的花里怎么会结出那么饱满的果实来。南瓜爬上了架,大黄花迎着太阳笑。到了深夏的时候,南瓜的大叶子搭出绿色的凉棚,它们在头顶处结果,我们在阴凉下做饭、吃饭、看书、挖蚂蚁洞,不知什么时候,一个个沉重的大南瓜趴在架子上往下看着。
院墙边上的另一片菜地里,向日葵结出了大黄的圆盘子,蜜蜂嗡嗡地绕着它们飞。圆盘子把头探出院墙时,秋风就开始在院子里流连了。夏天的余热把一些植物染上黄色,叶子们卷曲起来,仿佛完成了使命。晚开的花朵们没有了足够的力气,匆匆忙忙地开了落了。
牵牛花藤上落下的花朵变成了一个个握紧的小拳头,风吹着它们绿色的外套,外套干了时,里面的种子藏在小黑屋子里睡着了。
最喜欢钻到菜园里找熟透了的西红柿,掰开一个,又红又沙细腻晶莹,让人忍不住赶紧咬上一口。黄瓜清脆可口,淡淡的清香在舌尖回味。大南瓜抱下来,放在窗台上晒太阳,它可真够胖的。新鲜的向日葵瓜子真香,我们往兜里装上一大把,边玩边吃。妈妈要留下一部分晾干,等过年时煮咸瓜子吃。
晚秋,牵牛花的叶子一片片地飞走了。可是我知道它们明年还会再飞回来。
初三那年,牵牛花再没有飞回来。
我们搬家了。
时间滚滚前行,我再也没有办法重遇我的少年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