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野阅微
2019-09-20半夏
半夏
在这个纯属偶然的星球上,人类是孤独的,绝对的孤独;在围绕我们的所有生命形式中,除开狗以外,没有任何一种生命与人类结成盟友。
——莫里斯·梅特林克
从前,电灯泡被人类广泛运用以前,那种隐秘又宁静的田园村落举目皆是:人类拓荒者的历史遗迹存于乡村建筑的墙上窗棂上瓦顶上,每个安详的早晨与傍晚,炊烟四起。太阳照耀着山冈时,树叶在风中轻轻摇晃,唧唧虫鸣平添人世生机,雨幕落雪都是闲看的风景;太阳落下的暮归时分,耳畔传来深沉的低吟或者高歌,那是把时间拉长,把空间无限打开的舒缓,那是梦一般的乡村圣歌。那时,乡村是真的灵魂家园,是人类站起劳作,坐下躺下便可依赖的精神原乡。
约一百四十年前,用电作能源的电灯泡诞生,电能转化为光能,这大大推动了人类文明的进步。电灯泡照亮黑夜,于是陪伴人类漫漫黑夜的不再是火塘不再是蜡烛不再是油灯。史前在月光星光的照耀下前行的蛾子也从赴火变为了赴灯。
2014年夏天,我偶然间用手机拍摄一只人见人嫌的苍蝇,手机镜头里的它却令我惊艳,自此我开始关注虫世界。四年来,我用手机拍了几万张虫虫图片。起初我拍虫也不跑远处,周末我总是回到滇池岸边的家里,早晨我沿着入滇河道走到附近渔村里去,到村民的自留地买刚从地里拔割来的蔬菜。村民自种自吃的蔬菜施的农家肥,很少用杀虫剂,那里成为了我最早的拍虫营地,人吃的菜虫也爱吃。很快我便拍到近百种叫不上名字的虫子,心里生出一个芽胚样的东西,我可能会写一本有关虫子的书什么的。此前我读过美国声音生态学家戈登·汉普顿写的《一平方英寸的寂静》,汉普顿在那本书里向世界发出警告:大自然的寂静是一种消失最快的资源。他在国家公园的密林深处设定了一平方英寸大的原点,从那里出发,来测量人为的噪声,比如天空掠过的飞机留下的声音污染。受他启发,我想,渔村这块南北长及东西长大约各100米的菜地够丰富了,菜地里的虫子我估量不少于200种,书名也可参考一下这本书,10000平方米正好是一公顷,书名可叫——“一公顷菜地里的虫子”。然而我很快发现渔村的这块菜地即将荒废,卖菜给我的农妇们说,再过几个月就吃不着这里的菜了,这地里马上要起高楼。果真,半年后,没人种菜了,原来地里种下的没人管护了,荒废的菜地里很快杂草丛生,这一阶段,这里成了虫子的樂土。
然而,好景不长,好像就一瞬间村民们的屋舍都拆没了,挖掘机开来,建筑挡板把那块土地围起来了。
最近的拍虫地没了,而我已沉迷于虫界不能自拔,若要继续拍虫,我只有走更远的路到山野里去了。此时我的自然观察记录“在野阅微”系列开始持续地在我的自媒体上发布。
这过程中我采访了中国当下最著名的博物学家,北大哲学教授刘华杰先生,经历了前后一年的采访写作,也阅读了一些博物学专著,伴随着《看花是种世界观》的出版,我心里那点芽胚也有了雏形。
每次进入野地都能看见不识的草木、不知的虫子,每次回来查资料或请教都感慨又认识新的物种。一个人一辈子结识一万个人打顶了,但那一万个人仍只是一个物种,一万个人只是一个物种里一万个不同的个体。而每认识一种虫子我都更为心动,我又结识一个新朋友,那是一万个外形和神情不同的物种,这是真的一万个朋友,它们给我的唯有欢喜。1950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罗素说:你能在浪费时间中获得乐趣,就不是浪费时间。
我要写一本“与虫书”,而我的虫书绝不写成一本科学的专业论著,给读者正而八经地讲述知识,搞科普。我拿我人类的两只单眼与虫虫们的复眼对视,我发现可以沟通。这本书并非仅仅是观察摘要,也不是虫虫的歌颂史、赞美诗,我只是想跟你——我的读者说,我们要跟自然界里的这些小东西玩好一点,然后把人类的所谓理智释放一点点。
如今,智能机器人正在很多行当里代替人类工作,而且做得非常好,人类将被闲置一边。话说,当下职场打拼一族无比羡慕有闲人,未来或许将颠倒过来,袖手不工作的闲人羡慕那少数还在工作的人,因为那时还工作着的人智能机器还替代不了。如是,人类将如何排遣正涌向我们的无穷无尽的虚无感?
敏于行的人已真正地杞人忧天起来,开始为未来焦虑。智者说唯一的方向是空出来的时间除了锻炼身体之外要用来提升精神生活的层次,比如进行文学的艺术的自我修为,除此,需要多跟自然相处,且要好好相处,在自然中自在地活着。
我大学读的是生物学植物专业,毕业即放弃。后来在平面纸媒工作,业余从事文学写作。如今自认感觉力在钝化,心智不再活跃,自己的文学世界变得苍白、单调。文学评论家呼吁,作家要从闭门造车的密室写作走向旷野在场的写作,作家灵魂眼界要开放,要重新面对现实发言。评论家谢有顺先生说:一个作家,在一己之私以外,还要看到有一个更广大的世界值得关注。旷野是指在自我的尺度之外承认这个世界上还有天空和大地,人不仅在闺房、密室里生活,他还在地上行走,还要接受天道人心的规约和审问。
而我认为人不应只局限于人类的世界,人还应多多关照到这个星球上的其它物种。
1911年,因象征主义诗歌和剧作而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莫里斯·梅特林克认为:“在每一个可见的自我之后都还有另一个自我,只有这个自我方是真正的存在。”那时的人们都疑惑地看着这个唯灵论思想的代表人物。我认为梅特林克说的那个“自我”就是自在的魂灵。自在,往广里说就是大家都安妥,这个大家不单指人类,还有成千上万的其他特种。
人类自封是这星球上最高等的智慧生物——既然多数人这样认为,那么我们在俯仰四顾之时,低下身段来看看这个星球上其他生命的活法和智慧不应该么?超微观决定着微观,微观决定着客观存在乃至宏观世界,那么我们来观察一些被忽略了的细节,在小处着眼,可否?
今天,转回来颠覆人类抱残守缺自以为是的心态,我认为是时候了。
人类一直沾沾自喜于每一次对付自然的“胜利”,却一直回避漠视自然而招致的恶果。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有一句话是——到大自然里陶冶我们的情操!写春游秋游的作文时我总爱引上这句话。今天来看,这是一句真理啊,这句话应该持续地广而传播。“陶冶”这个词好理解,那是一种修为行径;情操,情为情感,操为操守,而只是操守还不够,还须上升到最高层次的道德,这才足够准确。有一种道德是自然之大道,老子的《道德经》教我们要“道法自然”!
去,去自然的野生环境里,与那些野性的生命共呼吸甚或共命运。
现在,人类开始担心自己创造的人工智能终将把自己毁灭,看看那个网红美女机器人索菲亚吧,其回答人类的刁钻问题时竟然那么从容机智,反应不仅灵敏还不乏幽默!看看电影《银翼杀手2049》吧,人类描绘的未来故事,并非只是虚构,电影里的人类被起义的生物人一再干掉。杀虫剂灭了虫子,杀虫剂也在灭人,食品安全问题的提法一提再提,光提有何用?科学技术的发展影响只是正面的么?是否忽略了其负面影响?经济全球化,地球温度上升,气候恶劣成没有理性的“疯子”,每次飓风扫过,这个狰狞可怖的魔鬼都会戕害多少生灵?生物物种多样性的生态一派凋零相,这星球上人类的独断专行正自食其果。
对自然必须克己复礼!——这样的微弱之音分贝太低太低!
我自感触摸到了博物学的肌肤,我觉察到博物生存的目的之一是教会人们更客观地看待这个世界,因为“野地里蕴涵着对这个世界的救赎”(梭罗语)。
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写道: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会桃花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
难道,李白诗里描绘的丽景及那桃花园中畅叙的人情欢娱在未来只是纸上或影视作品里的虚幻?
拍虫五年来,周末节假日我都走进山野,低头幽微处,我发现自己心宽气阔起来,我置身于野,在野阅微。“大块假我以文章”,天地日月山川、草木虫豸,天生有诗意文采,都大方地借了我一点灵气。
2017年,“量子纠缠”是个绝对的热词,量子物理学发现两个物质微粒量子,它们相距很远时也发生纠缠,应用此原理搞的量子通讯已为人类所用。在野,我已经与自然无缝接驳,我与自然的纠缠没完没了。
庄子《外篇·秋水》有言,“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庄子是得天地之启的智慧祖先,他看见了空间和时间对主体的囿限,井蛙因空间格局之小,眼界狭小;跟夏虫说冬天的冰,因为不在同一时间段,说了也白说。而古人同样也爱拿“蟪蛄不知春秋”来形容一个人眼界不开阔,而我却越来越觉得人类有点太自以为是了,虫虽小,却断不可把虫看小。
时空的格局,你察觉了,用智慧是可以跳出框定看世界的。草叶之露洗涤过心和眼的我决定用无垢的言行记录下这种心灵的蛛丝马迹。至于在山野水畔穿梭来去的吾之姿态什么都不是,留给终将灭我为“无”的自然吧,因为我本是草木甚或是一只虫子。
我的孩子尼克在我写这本书的时候一直提醒我:只唤起人们发现美是远远不够的,在现代生产方式下,人发生异化,需要在劳动工作中找到成就感之外,完善自己的人生,人生不只是无聊和无意义,人与自然的关系里可以找寻到自我完美的关系,这是一种必要和高尚。当下人的生活呈撕裂态碎片态不安定态,如何在残缺的生存下拾掇完善生存的不完美感,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他人、人与自我的关系?在生活的高速流变里要抵抗这种异化,而不是陀螺一样被鞭子抽打成一团灰的影子。儿子拿斯拉沃热·齐泽克谈社会学的基本理念跟我交流,我受益匪浅。
生态坏了,今人感知自然的触觉早已钝化。远不及生活在诗经时代的人。四年来我俯身大地,同时也平视前方或仰观高处,我发现,世界别开生面。幸好,我知天命的心仍葆有天真童趣,随时随地令我看见美好。我仿佛重新坠入类似于爱情的一张网,流连忘返。
假日里若遇连天阴雨,我便会窗前看雨,看远山,想念山里那些虫虫。在野,在草在虫的高度,我嗅到土壤的甜腥气,闻到杂草野花的清香,我喜欢我身处旷野的这种状态,心旷神怡。
我宁愿人生的行经之处不时有细碎野花般的美好徐徐而来,而不追求突如其来的巨大惊喜,这样我能欣然领受这一只小虫一朵小野花带给我的那份小小的诚意和美好。看见叶尖上的飞虫,我仿佛就成为它,有着小小的心思:远方值得我为它起飞,中途会有补给和停歇。
参照虫生,哪一样的生命不是这样的模式?人类也不例外。我常感觉我已是一匹野馬,不往野地里蹓蹓蹄子就过不下去了。有—种旅游是沿着乡村公路的旅游,一再停下看沿途风景。高速公路上的旅游,只奔着目的地去。我喜欢沿着低等级乡村公路走走停停的野游,喜欢美国乡村音乐歌曲——Country roads take me home(《村路带我回家》),这歌里的Home绝对是有青山绿水的地方,有鸡啼犬吠、虫鸣鸟飞的地方。为拍虫子和野草闲花,我的蹄子踏入真实的荒野也终将没入时间的旷野。
我采访的刘华杰先生竭力倡导博物学文化,提醒人们反省现代性逻辑,欣赏自然之美,追求天人系统可持续共生,接续传统,从“无用而美好”出发,着眼生态文明,重塑人类质朴心灵。
对刘华杰先生的采访及后期写作《看花是种世界观》到写作这本《与虫在野》,我整个人有如被芬芳的药草熏蒸了一次皮肉骨骼。一些东西明晰透彻起来:living as a naturalist,禅定荒野做个博物生存者。
在我心里,有个遥不可及的榜样,他就是纳博科夫,他先是作家后来是鳞翅目研究专家!这个领域他也抵达了了不起的层次!
“原本山川,极命草木”。现代人感知自然的触觉既已失灵钝化,那就需要唤醒。
步前辈博物学家的后尘,我写我的“在野阅微”,我要把个人对自然界瓜葛不断的深情与引得我兴趣盎然的世界冶为一炉。
也许,这世界上谁都不可能写出一本真正的自然圣经来,法布尔也曾把一种螳螂认成直翅目的蝗。我希望我与虫的亲昵能令读者尝试着寄情自然,懂得欣赏自然微细处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