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光阴穿越那些路

2019-09-20肖勤

山花 2019年9期
关键词:师傅母亲

肖勤

编者按:

适逢新中国成立七十周年大庆,数位作家集结,他们或感怀于向前的道路,或勾勒成长其间的小镇和村庄,或刻画工艺匠人的命运和坚守,或直击当下生活环境,或描绘至亲的言行,无不抒写了对时代变迁、向好向善发展的欣悦之情。我刊谨以此小辑刊出。

渐渐开始喜欢和孩子讲过去,用充满仪式感的穿越岁月的眼神,再加上永远不变的那个开场白——我们小的时候。

于是窝在沙发上那个我以为万年不动的玩平板的娃立即弹跳起来,丢下平板急吼吼地说,我要去上个厕所。

我知道孩子讨厌的不是“我们小的时候”,她只是讨厌我们的罗嗦。就像当年我讨厌母亲的念叨一样。

于是,客厅只剩下我一个人,顿时就寂寞了,只好站到窗前,以曾经母亲的体态和姿式——有点软、有点发福、有点歪斜地靠在窗栏上,任由风从明亮宽敞的窗外吹进来,在耳畔呼呼作响,这风跟小时候母亲带我经过的老家黑松林的风相似,跟父亲和我乘坐的锈迹斑斑的大班车行驶时的风一样——一阵一阵打来,有着波动的呼啸声。

只不过今天的风是惬意的,而童年记忆里的风,是白白的寒凉。

一晃四十出头了,和母亲逝去时一样的年纪。小时候我觉得这个年纪已经很老了,结果活到今天我才发现,我折腾得很,若不是有人管着,我还能更折腾,老,离我还远着呢,我能吃能睡能跑能玩,关键是这个年代,我有得吃有得睡有得跑有得玩。

“能”和“有”只是一字之差,却是我的今天和父母亲的昨天之间最大的生活差距。也是我的童年与女儿的童年之间的最大差距。

我的童年在一个远离城市的偏僻小公社里度过,父亲当知青下放到了那里,父母在那里一待就是近十年。

小公社离县城很远,要去一趟县城,得走两个小时山路,到达一个小镇,再在那里等过路班车,在四处漏风的班车上翻山越岭颠簸三四个小时。我不喜欢那里,因为它实在是太小,又靠着乌江河谷,夏天实在是太湿闷,羊肠子般细小的一条石板街,这头剥一瓣蒜,那头都闻得到辣味。夏天的夜晚银河倒是透亮璀璨,可是乘凉很需要胆量——因为潮湿闷热,蜈蚣是那里的特产,大人小孩乘凉都会在竹椅旁边备一把火钳,只要听到蜈蚣坚硬的多足爬过青石板发出清脆又恐怖的悉悉索索声,大人们的龙门阵便会戛然而止,顽皮的小孩也会跟着头皮绷紧,屏息静气盯着月光下某个暗影,随着大人手里的火钳缓缓伸过去,“咵”的一声,夹住了,然后起身进屋把夹着的蜈蚣放进泡酒的玻璃大瓶子,众人才长吁一口气,继续刚才的话题——陈三进屋,蜡烛就熄了,他到处摸洋火,突然面前冒出一支手,血淋淋的,手里拿着一盒洋火……

孩子们哇地尖叫起来,在大人怀里四处乱拱。一个快乐又惊险的夏夜便过去了。

闺女听我说起那段往事,觉得不可思议,在她眼里,随时有蜈蚣爬过的夜晚,怎么可能快乐呢?

我觉得也是。

可比较起没有电灯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的乏味来说,有蜈蚣已经很有意思了。

每年冬天,父亲会带着我们回市里看爷爷奶奶,那是我最乐意的事情,小小的虚荣心都满足在每年那短短的四五天里,我会拿着爷爷奶奶省吃俭用攒下的钱,买几颗水果糖,带回乡下吃,塞着一腮帮子的甜香味告诉小伙伴们,在我爸爸的城市里,有很宽的马路,它又平又白,上面跑很多的班车和轿车。在我爸爸的城市里,有五层高的楼房。在我爸爸的城市里,有一种吃的东西叫米粉,不叫面条。

我很抠,小伙伴们自然是分享不到我那宝贵的水果糖的,但是我肯把亮闪闪的水果糖纸给他们,已经足以让他们兴奋了。关键是他们还分享到了“我爸爸的城市”,那里有马路,还有轿车、防空洞、电影院,以及金鱼。

那是他们从未接触过的世界,听得他们似懂非懂,他们经常转回家去冲着家人说一通胡话,比如马路上有很多又白又平的马,轿车就是两头爬的大卡车,里面一头有一个开车的,防空洞里塞满了飞机……金鱼就是金色的鱼,很大条,掏出来的鱼泡都是金色的。

我开心地听着他们胡说八道,我喜欢他们牛头不对马嘴的瞎想瞎编。这是每次我恋恋不舍离开市区,坐四五个小时班车到县城,再从县城坐四个小时车、走两个小时山路回到小公社时唯一的安慰。

到小镇要经过一座海拔很高的山,每年冬天,山顶都会结冰,班车自然在那里抛下乘客掉头回城,父亲和母亲一个人背着年幼多病的妹妹,一个人提着沉重的行李,在风雪中艰难地爬行、或者说是滑行,我则紧紧抓住父亲的衣角,气喘吁吁踉踉跄跄地跟着,等翻过山顶来到山脚下的邮政所歇息时,长满冻疮的小手总是被风吹得乌紫一片。

邮政所的伯伯边加炭火边问我,累不累?

我说不,冷。

我身上的棉衣,是舅舅穿了给大表哥,大表哥又给小姨,小姨再给三表姐,然后才轮到我穿的,里面的棉花已经铁了,穿上去又硬又冰,但总比没有强。在乌江河谷或县城市区里穿着,它还顶点用,可在飘着风雪的山顶,它几乎不顶用,我之所以小小的年纪就能自己走路翻越山顶,其实是因为冷——拼命走路至少能让我感到脚板心的热气。

漫长艰难的跋涉,让父亲失去了返城的勇气,他选择了留在母亲和我、妹妹的身边。他担心要是没有他,温柔的母亲和经常生病的妹妹,还有一个天生倔强且爱闹妖的我,如何去面对这一山一岭的风雪或烈日、意外和艰辛。

相对于母亲的温柔来说,父亲就是家里的一座山。

一九八二年的冬天,我们一家人奔波了两天,才从公社赶到县城,挤上了去往市里的班车,那时候的班车根本没有按位置坐车的说法,一堆人挤在车站门口,看到班车进站便追著车跑,车还没停稳当,男人们便翻窗的翻窗,挤车门的挤车门,提着包挎着篮抢位置。女人们等男人抢定位置后,再小心翼翼地提着装着谷糠和鸡蛋的竹篮、推搂着孩子往车里走。

上了车我们一家人才发现,我们坐的位置,车窗根本没有玻璃。

寒冬腊月的天,又飘着冻雨,风呼啸着灌进车窗来,合着凉寒的雾雨打在我们脸上。县城到市里可是要足足走四个半小时啊,母亲紧紧把我和妹妹搂在怀里,忧心忡忡地看着车窗。

父亲突然站起身来,用他的躯体挡住寒风。父亲很高,将近一米八,车上又有行李架,这使得他只能弯着腰站着。

整整四个半小时的车程,父亲始终是这个姿式。他不说话,母亲也不说话。

很多年以后,我问母亲,为什么一句话不说,母亲淡淡地答,因为说什么都没有意义,说什么都会更难受。你爸爸得顾着你们俩个,我也是。

那天班车到站时,天已经黑了,城市很明亮,因为有电灯,黄色的灯光像温暖的柴火的光。母亲望着那光,用手抹了抹眼角,少有地粗鲁地挥着手,推撵着我和妹妹赶紧走,因为在她的心里,早一秒到达家里,父亲就少一秒寒冻。

我一路小跑,追着母亲的脚步,却好奇父亲为什么要走在最后头,我掉过头去,学着母亲的样子撵父亲,顽皮地拍打他后背,却发现父亲的衣背硬得像盔甲。

我顿时怔住了。

那是童年的我第一次懂得沉默。

很多年后,当人们说“行路难”时,我想到的有人生的路,更有童年那翻山越岭的路,最难忘的,是父亲用躯体挡住寒风凉雨的漫漫回家路。

还好,在我十来岁的时候,父亲作为留在知青点上难得的知识分子,调进了县城。

当我从容地走在县城宽敞的马路上时,胡乱穿着那些巷子都能找到回家的路时,我自豪地认为,这些路统统都是我家的了。

多么霸气。

那年的我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比县城和市里的马路更霸气的路,直到十七岁考大上学,来到大学校园。

一九九七年九月,父亲陪我到大学报到,我们从市区坐了七个小时的绿皮火车才到达省城,在火车站拥挤的广场上,一块写著某某师范大学字样的牌子把我们引到一辆解放牌大卡车上,父亲踏着轮胎先爬上卡车,再把我拉上去,不一会儿,车上挤满了家长和新生,四处都是背包、木箱、脸盆和网篼,人太多,挤得密不透风,我根本看不见任何街景,只能感受到头顶明晃晃的太阳。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车子缓慢停下来,有人在车下喊,到了到了,都下来吧。

我晕乎乎地从车厢跳下来,看到一条从未看到过的又宽又直又整洁又漂亮的路,两旁的梧桐树在风中哗啦啦地响,金色的阳光从树影下透着晶莹的光,树下是开满红色鲜花的花园(后来我才知道,那红色的花,叫虞美人)。

那条路真直啊,像用直尺卡过一样,一直伸到很远的尽头。

真美。

我和父亲都有点恍惚,父亲扛起背包提起木箱,我提起网篼,原地转来转去,迟迟不知往何处走。

有学生模样的人过来,接过父亲的背包,问,叔叔,哪个系?

父亲懵了,问,同学,师大怎么走?

学生笑,说,已经到了啊,这就是师大里头。

我惊呆了,学校里头?这么宽敞这么长的一条马路,居然在学校里头?

父亲也是。

在我们的眼里,爷爷奶奶居住的市区最繁华的那条路已经是最宽的路了,而现在,省城的学校一条马路竟然比它还要漂亮。

那天,父亲替我办完入学手续,又匆匆返回了火车站,尽管那是我第一次离开父母,但家里的经济状况实在不允许父亲奢侈地在省城招待所住一晚,父亲问过了,那费用足够他坐四趟火车来省城里看我了。

我和父亲在那条漂亮的校园路上走了很久,直到走到校门口,始终沉默不语的父亲才开口说,好好学习,你看,这么好的校园,这么好的路,又宽又直。只要好好学习,以后的路,都会又宽又直。

这句话是父亲送给我的最珍贵的祝福,四年大学时光里,我偶尔懒惰,但只要经过进校的那条路,我便会突然回忆起幼年走过的那些路,回到宿舍,自然会拿起书去图书馆。

再后来,走的路便多了,坐的车也越来越好了,再没有四处漏风、到处是破玻璃的大班车,绿皮火车也变成了旅游火车和高铁。县城到父亲老家市里的盘山公路慢慢拉直了、变宽了,四个半小时的车程缩到三小时、两小时。

二零一三年,高速公路开通,县城到市里只需要一个小时。

父亲说,终于觉得自己不再是异乡人了,因为县城和市里的老家,不再是山重水复,而是一马平川。

一条路,曾经困住了父亲的一生,困住过我的童年,却放飞了今天孩子们的童年。二零一八年的夏天,闺女去往成都求学,那曾是父亲那一辈人觉得遥远而疲惫的旅程,累得让人无法淡定出行。

闺女却毫不在乎地拿着高铁票走进了高铁站。

有什么好担心的,闺女说,玩一会儿平板就到了。

在她的世界里,出行是“玩”,因为无论坐什么车,走多远的路,都不必再遭风雨寒凉或烈日酷暑的罪。她的父母——我们,也无需用身体为她们遮风挡雨了。

但我始终对她不肯听我说“我们小的时候”耿耿于怀。

我甚至批评她说,忘记过去,意味着背叛。

这一天,刷抖音,刷到贵州的高速路网和桥梁视频,只见高山峡谷间、云海茫茫间、晨曦夕阳里,宏伟壮观的北盘江大桥、鸭池河大桥、马岭河大桥……像一条条云带联接着日月云雾间的深山河谷。突然发现,那句“黔道难,难于上青天”的话,已经成了过往和历史。

无须再担心重来的过往和历史。

如我那般乏味得要靠危险的蜈蚣换取快乐的童年不会再有。

如父亲那般为了一家四口人相依相守而割舍与自己父母相聚的心酸不会再有。

数十年过去,今天的贵州,一条条高速公路正把高原变成平原,一个四通八达的平原,一个通江达海的平原,一个通往美丽新世界的平原。我们的孩子、孩子的孩子,他们的路,比我们宽广通畅幸福。

客厅窗外不远处正对着的是高速公路的出口,这也是我喜欢站在窗台上的原因,我喜欢在这里看车来车往,看灯火辉煌。

侄女的同学来家里,曾问我,靠着高速出口,会不会太吵?

我只是笑。

她不知道,这车水马龙的繁华,是我们这一代人走过四五十年人生,父亲那一代人走过了六七十年的光阴才盼来、等来的幸福。

我喜欢这吵,年轻的他们不懂,也不需要懂。

闺女从洗手间里溜出来,并肩和我靠在窗台前,看夕阳下华灯初上的街道,路灯把两行温暖的流光顺着曼妙悠长的道路延伸到山的那一边。她不说话,我也不说话,我们一起听风吹拂过的声音,宁静而柔美,像月光下大海的波涛。

好半天,她用肩膀挤了挤我,说,妈,我特别喜欢看这条路。

苍茫的夜色下,辉煌的灯光里,我突然释怀了——

父亲带我走过的路,我带她走过的路,不是同一条路,却又是同一条路。

这条路通往期待,通向幸福。

靠 近

刘照进

印象里,老家的人很少去县城。多数人一生也没去过一次。他们去得最远的地方是后坪小镇。

老人们谈起县城,多少有些抱怨的语气,总是说,咋就那么偏远呢?他们不说后坪小镇。说的是县城。

也难怪,老家人有这样的资本。我的家乡后坪在民国三年设县,民国三十一年裁撤,有二十八年的建县历史。如今,在街镇的西面仍旧保存着完好的县衙门楼,成为一道装帧后坪的文化“门面”。整个“县衙”系木质结构,硕大圆柱拱起的八字衙门一派森严肃穆。

那是小镇一段骄傲的历史。

我在小镇整整生活了十年。作为一名亲历者,我见证了它的缓慢,闭塞,同样也见证了它向着远方的努力“靠近”。我曾在一篇文章里写道:“有一段时间,我生活的小镇就像一座孤岛。孤独是四方漫上来的海水。偏远,闭塞,缺电,靠一柄手摇电话和外界保持着断断续续的联系;邮递员每周步行六十里送一次邮件,来去急匆的身影,像遠方不可确信的谣言。”那时候的小镇,就像一名自闭症患者。

为了抵抗这种让人近乎绝望的孤独,我开始练习写作,将一些文字以分行的形式涂抹在稿纸上,然后寄给地区日报的副刊,日复一日地等待远方带来的消息。我像一块毛躁的铸铁,在生活的道路上笨拙地飞奔……

街镇窝在山沟子里,仿佛一字长蛇阵。

百十米长的街子,宽不过两丈,中间是碎石软沙铺就的路面。日深月久,路便塌陷下去,低洼的部分,积了水,绿幽幽的一潭,烈日下被张家或李家的母猪一拱,臭气烂泥就像薄薄的面块,四散摊开。有趣的是,狗也爱来凑热闹,两条或三条飞毛腿,你撕我咬,扭绳子一般追着撵着,从水面上纠缠而过,哀嚎声掺和着污泥烂浆飞溅而起。人就远远地躲了,摇头,苦笑。

房屋呢,是旧式的低矮瓦房,街子两边密密麻麻挤了一排,你掐我戳的那种,互相较劲的那种,剪不断理还乱的那种,这一家的厨房对着那一家的猪栏,刚刚好的那种。临街的一面全都动了一番心思,面壁上装着活动的木板,能够自由拆卸。宽裕的人家,屋檐下就留一出廊道,粗木条钉制的高脚长凳,往廊柱上一溜儿地挂着,仿佛长长的百脚虫。赶集的日子,取下活动木板和长脚凳,屋檐底下一字儿铺排开去,便延伸出长长的临时货摊,红的,绿的,生的,熟的,土的,洋的,摊子上便猪头肥肠布匹衣褂农药铁器琳琅满目起来。

拆了门板的灶壁间,像卸了妆的沧桑脸庞,生活的秘密毕现无遗。柴,米,油,盐,酱,醋,茶,没有一样不被烟熏火燎,尘埃厚积。这是贫穷赋予生活的应有之义,也是生活本身。再简陋的日子也需要修补和拯救。或者就在灶塘里架起一个壶子,咕咕咕煮一壶热水,木桌上摆几只茶碗,吸引捉得“大贰”(一种纸牌游戏)的闲汉,慢悠悠地就把日子交付在茶水里;或者因陋就简,便去柜台边摆一坛酒,灶台上煮一锅牛肉杂碎,油汤上漂几片葱料蒜叶,香气渗透半边街子。

热闹的时候,人往公路中间一挤,货物牲畜一塞,街子就变成了一锅沸水。

镇子西头的学校,最初是借了遗留的县衙做了教室和宿舍。后来呢,学校就拆了后厅的两栋木楼,在旧址上面打桩建基,新修了教学楼。前厅仍然保留,改作教师宿舍。学校一侧的乡政府大院,保持着六十年代中国建筑的集体特征,老式的石墙楼房,门额上设计着五角星造型,粉白的石灰刷了外墙,夹杂在周围灰褐的青瓦民房之间,仿佛耀眼的鸟粪。

楼与楼之间,有一棵高大的洋槐,盘根错节,也算得上岁月古老。高高的洋槐春天开着白花,一串一串的小戒指挂在细小的叶子间,满园飘香。老洋槐的树顶上架着高音喇叭,课间时分准时播放着广播体操乐曲。一块废旧的轮胎钢坯,则被赋予了“闹钟”的使命。沉沉的钢坯挂在洋槐的枝桠间,定时发出尖利的指令。从清晨到日暮,小镇的神经,总是被音乐和钟声滋养。——哪一天音乐和钟声喑哑下去,小镇也就像掏空了内心的葫芦,轻飘飘地空浮在水面。

接下来的日子总是孤寥的,无所事事的。天气晴好的时候,操场上就会聚集起一群人,多半是周边村寨的农民,或者街镇上闲散的居民,大冬天里拢着两只手,慵慵懒懒地一伙站着、一伙蹲着,目光游离地观看一场篮球赛,或者一节体育课上的游戏。碰上过路的熟人,便开几句玩笑,讨几句言语上的便宜,或邀约了去街边摊子上勾几提劣酒,仰着脖子喝了,继续荒疏着岁月。

有时会有一辆停放在路边的老旧汽车,启动时点不着火,不知谁吆喝一声,大家便齐齐地聚在车屁股后头,“嗨嗨嗨”地帮助推车。车在平地上,又是老车,一圈两圈地点不着火,人便推着车,来来去去地掉头。直到“轰”的一下,车子发动起来,屁股上冒出一股浓烟,熏得推车的人一脸黑灰,便作鸟兽散一般,散了开去。老旧汽车突突地开走了,人又四顾茫然地站着、蹲着,等待大洋槐树上敲响放晚学的钟声。

通往小镇的公路是一条断头路。从小镇去往县城,两百余公里,途中需过一次轮渡。小镇不通班车,也很少有货车跑动。多数时候,公路是寂寥的、空虚的、闲置的。通常,我们会步行四十公里,去往山脚下乌江边的洪渡古镇,停宿一晚,次日一早乘坐班船,沿江逆流而上。班船是隔日一趟,来回一趟县城,得三天时间。高原上的河流,滩多浪急,铁船在峡谷中突突乱吼,蜗爬蚁行,抵达县城,往往已灯火黄昏。倘若事先约了人办事,就真有几分“月上柳枝头,人约黄昏后”的意趣了。

逢着小镇赶集的下午,是可以搭乘货车去往洪渡的。不过,被小贩们租用的农用小货车,车斗里塞满了鼓囊囊的编织袋,高高地堆垛起来,人就没有下脚的地方,必须双手吊牢篷顶的铁杆,任凭身下颠簸晃荡,车尾扬尘如海,废气如柱,直熏得人满面灰尘,面目全非。

遇到收购活物的小贩租的货车,大竹笼子里装着鸡鸭,满满地载了一车,夏天,赶车的人穿了短衣短裤,踩着竹笼,笼子里的鸡鸭受了惊吓,不时伸出尖啄,往人的大腿上重重地一啄,人便疼得惊跳起来,四下里去寻找,尖啄子却缩了回去,不时又一啄,人又惊跳起来。啄得人鲜血淋漓,疼痛难忍,却丝毫不敢松手。

朋友夏君,在一所偏远的村小当民办教师,某一个冬天的傍晚,接到通知,让他次日赶往县城,参加民办教师整顿考试。朋友刚刚下完学回家,脚上套着雨靴,来不及替换淋湿的衣裤,揣上手电就匆匆消逝在雨雾中。他在雨雾中整整奔跑了一晚,不断地跌倒,不断地爬起来,不断地跌倒,不断地再爬起来。当他几乎坚持不下来的时候,他听到了喧闹的人声和影影绰绰的灯火,他终于看见了那些赶船的客人。就在班船开动前几分钟,他踏上江边的趸船。他的一双雨靴早已磨破变形,灌满泥水,双脚冻得麻木。他就穿着破雨靴在船上待了整整一天。有一阵子,船上开始烧火煮饭,他就靠近煤炉子烘烤索索发抖的身体。

后来说起那一晚的经历,他说让他想起了小学课文中的红军过草地。

只有电影能够消除乡村小镇的寂寞和单调。在那些灰黑的夜晚,电影让我们找到了诗和远方。那是一家私人影院,设在自家堂屋,粗木条子钉成井字格,铺上木板,做成简易的凳子。墙壁漏光的地方挂了长长短短的布条,门帘子处站一两个人收费。银幕挂在低矮凹凸的墻上,成像就有些扭曲。放映机在阁楼,投出的光柱往往从人的脑袋上走过,银幕上出现放大的黑块,影院里便会有短暂的骚乱。这是乡村电影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电影院在赶场天成了街镇的沸点。有的人无所事事,大老远赶来,只为看一场新到的电影。场院太小,容量有限,迟到的人就万分遗憾,街头街尾地瞎荡。影院实在太小,高分贝的音响破坏力强大,正在放映的故事被高声讲述,通过另一种途径被更多向往的人免费倾听。乡村影院,它的隐蔽和敞开被同时开启,演绎着一个时代的欢乐与遗憾。

录像厅填补了电影留下的空白。依旧是粗木条格子搭就的简易木凳,高音喇叭架设在屋顶,日日夜夜地放映连续剧,发电机在屋后突突突地吼,汽油味混合着烟草汗臭味,在嘈杂的屋子里滚荡,屋顶上金属打斗声尖锐刺耳,枪炮声爆炸声震耳欲聋,江湖恶斗或惨烈战争重复上演,直至深夜方散,刺激着乡村街镇的中枢神经。

当年,我们也成为“追剧一族”。《射雕英雄传》《雪山飞狐》等,每晚两集,票价五毛。大冬天的,晚饭后,我们便早早地提了火笼(一种自制的烤火工具),涌进狭小的录像院,沉陷在剧情里不能自拔。“风寒萧萧,飞雪飘零,长路漫漫,踏歌而行,回首望星辰,往事如烟云。”夜深人闹,录像散场了,我们走在漆黑的夜色中,手里提着的火笼子早已焰灭灰冷,寒风呼啸,耳朵里却飘荡着这首销魂蚀骨的片尾曲,那么忧伤,那么彷徨,让人迷恋而又感伤……

日子这么流逝着,白天黑夜之间,就像一条河流,它把岁月带去远方,而留下生活的卵石和渐渐位移的河床。小镇也是如此。

“撤区并乡”后的小镇先是在离镇子东头一公里外的路边修建了乡政府办公大楼,接着又在更远的地方规划修建了中学。小镇人又一次感到了“偏远”:孩子们上学、大人们去乡政府办事,得走过一段长长的两边是农田的空阔公路。“这多不方便啊。”人们说。“咋不修得靠近点呢?”人们说。存在了上百年的街子,人们早已习惯了在旧有的基础上翻盖新屋,在春去秋来中困守岁月静好,点一锅旱烟就可以从街头烧到街尾,品东家茶,喝西家酒,品就品了,喝就喝了。这是小镇多年的信条和秩序。

如今这一切似乎变了。小镇有些恍惚。

渐渐地,有人买下公路两边的农田盖起了两层三层的楼房,开起了酒楼旅社,街子也就在这时开始长大的。由于不通电,煤油灯划出的有效半径让街镇的夜晚长期朦胧黯淡。有人便接受了书记的建议,贷款购买了柴油发电机,街镇第一次用上了电灯。电视转播台安装的当天,成群的人挤在乡政府大院,第一次通过电视机小小的屏幕,打开了向外张望的窗口。人们第一次看见了北京天安门、长城、故宫、长江、黄河,大海,沙漠……尽管四元钱一度的电费被前来采访的央视记者戏称是中国最昂贵的电费,小镇人们也丝毫没有放弃了解外面世界的愿望。

我和我的篮球爱好者朋友们,在逼仄的宿舍里,透过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屏幕,第一次看到美国篮球明星迈克尔·乔丹像一只飞翔的鹰,高高越过天空,向着篮筐滑翔飞去。我们每个人都惊呆了,篮球场上从此也有了我们拙劣的模仿。后来,因为发电机负荷小,我所在的学校重新购买了一台发电机单独供电,我们便得以在冬天每周六的清晨六点,冒着寒冷爬起来,发动柴油机,准时收看中央二台转播的NBA赛事直播。

后来,小镇在自己的土地上修建起了烈士纪念碑。烈士陵园坐落在乡政府旁边的一座小土冈上,七米高的纪念碑并不算雄伟,但在翠柏掩映的陵园里,青石竖成的碑身却透着肃穆和庄严,仿佛英雄的身躯,傲然挺立,让每一位拜谒者都抬高了仰望的目光。

烈士陵园建成的当天,小镇人山人海,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见证着一座精神的纪念碑在自己熟悉的土地上竖立。九位烈士是在解放初期后坪剿匪战斗中牺牲的,他们身负重伤在转移途中牺牲,被掩埋在附近的塘坝镇和重庆的朗溪乡,如今,他们的灵魂得到了重新安放。他们的名字被一锤一锤雕刻在大理石上,成为后世人们敬仰和缅怀的源头。

烈士陵园的下方,通往邻县茅天镇的断头公路已然接通,从那里去往省城贵阳,路程缩短了不少。

2000年春天,我调离生活了整整十年的小镇,去往县城新的单位报到。我坐着开往洪渡古镇的中巴车,转乘重庆川陵公司的快艇。坐在舒适的座椅上,我心潮起伏,许多旅途的艰辛与酸涩浪花一般涌上心头。舷窗外,两岸青山飞掠,江中快艇似箭,一条白色的浪花线在激流中不断追逐、延伸,那个我们即将去往的地方,正在一步一步地靠近。

就是这样。靠近。

春风不改旧时波

孟学祥

花师傅是木匠,活做得好,尤其擅长雕琢花窗、花栏等。在这个城市,人工雕琢花栏、花窗,还没听说有比花师傅雕得更细腻的人。花师傅特别擅长花草图案,雕出的花草,一旦上色,就像一束束鲜花摆放在木板上,完全能够以假乱真。花师傅本来不姓花,姓石。不知哪一天,也不知是谁先叫他为“花师傅”,久而久之,他的姓和名就渐渐被人遗忘,“花师傅”的名声也被叫得越来越响亮了。

花师傅是属于最早进城务工那一代人,改革开放不久,花师傅就到城市来打拼了。他在城市打拼近四十年,在城市买房、安家,供出两个上大学并工作、成家在城市的子女。原以为花师傅的根会扎在城市,没想到他还是念念不忘乡村,念念不忘生他养他的那片土地。

花师傅以前在寨子跟师傅学艺,主要是给人建房子,建那种木架结构的房子。他入师门时,师傅还带得有两个没出师的师哥。他和师哥们挑着工具,跟着师傅走村串寨,一个寨子一个寨子地帮人建新房,维修老房。干活时,师傅弹脉压线,二师哥和他给木桩打榫眼,大师哥给木方割榫头。房子架子立起来了,他们还负责给架好的房子雕花栏,安花窗。对于打榫眼割榫头这样的粗活,花师傅虽能够应付,却不是很在行,比起他的师哥们差多了。花师傅在行的是雕花栏,安花窗这样的细活,他做得很细致,很得师傅的信任。可惜以前农村人建房,大多只注重粗活的牢靠和结实,而在细活上不那么讲究,只有极少数富裕人家,才把心思放在花栏和花窗等的装饰上。花师傅空有一手细腻的手艺,在乡村的日子里,很少受到关注。大师哥和二师哥出师后,年迈的师傅也不再收弟子,花师傅成了师傅的关门弟子,一直跟着师傅。师傅干不动粗活了,就不再給人建房,转而去干一些细活,比如帮大师哥和二师哥给人雕花栏花窗,帮接亲嫁女的人家打打嫁妆什么的。接到活,师傅也不再亲手干了,而是站在一旁,指导花师傅干,所得的钱大部分也给了花师傅,师傅只留一小部分买酒喝。但这样的活也不常有,花师傅和他的师傅常常没活干。没活干时,他们就坐下来,研究一些嫁妆图案的搭配和花栏花窗的雕刻技巧。

花师傅十三岁跟师傅学艺,一跟就是十一年。一天,师傅问他想不想出去自立门户,花师傅说不想。师傅叭嗒了一口烟,对他说:“我的徒弟都自立门户了,你也不能总是跟着我。你是我的关门弟子,我没有什么东西送你,你就带上这些家什走吧,出去自己干,你陪我这个糟老头子时间够长的了,我不能再耽误你了。”师傅把他用过的木匠家什送给了花师傅,让花师傅出师自己去找活干。临走,师傅又对花师傅嘱咐道:“你记好,大架子的活你比不了他们几个,你这双手只能适合做细活,干粗活你就荒废了。这样吧,你不要在这个地方跟他们抢饭吃了,你去城里吧,在城里你一定会找大钱,成大气候。山旮旯里头不是你的天地,大架子的饭你也抢不赢他们,干脆就由着他们几个去分着吃吧。”

花师傅拜别师傅,辞别家人,背上行头就到城里来了。花师傅开始也没找到什么细活干,只能到一些建筑工地去打零工,搭木架子,或者接一些敲钉门窗的粗活。虽然偶尔也接一些雕刻的细活,但那个时候,雕刻的细活在城市中也不常有。空有一身手艺的花师傅,很多时候不得不放下“手艺人”的身段,去给别人打打下手,干一些他一直不愿意干的砍砍刨刨、敲敲打打的粗活。从内心讲,花师傅不想干这样的粗活,为此,他曾借酒浇愁,更想甩手回家种地,不想在城里荒废时间。在我们一大帮老乡的劝慰下,花师傅最终熬了过来。

城市发生了日新月异的变化,城市人对生活的追求质量越来越高,对环境和居住的要求越来越讲究,花师傅的细活也慢慢多了起来。城市人给住房雕刻花窗、雕刻屏风,修建花栏等,都让花师傅的手艺派上了大用场。花师傅不再是木匠,变成了“手艺人”,日子越来越忙,生活越来越好过。不久,花师傅在城里开起了自己的装潢公司,收起了徒弟。尤其是一些仿古建筑在城市应运而生,更是给花师傅创造了更多施展才华的机会。花师傅的公司到处承接工程,他和徒弟们在城市混得风生水起。

花师傅的公司刚成立那段时间,电脑还没有运用到雕刻上,机器雕刻还没有形成气候,他的手艺很吃香。他领着一帮徒弟,辗转在城市的装修市场,专门帮人雕刻屏风、窗花和栏杆。那个时候,花师傅在这个城市很有名气,很多茶馆、酒楼、饭店以及一些仿古装饰,都是他主导雕刻的。他的雕刻粗犷豪放,自成一体。屏风上的日月云涛,窗子上的花鸟走兽,栏杆上的耕织渔樵等,都很受大家青睐。花师傅有一手绝活,雕刻从来不用图纸,客户想要什么样的图案,只要把心中的想法说出来,花师傅就能凭自己的想象,根据客户总是的要求,把图案雕刻得形聚神精,栩栩如生。特别是雕花草,客户想要什么样的花草,说出名字,花师傅就马上把图案画出来了,画出来的图案客户总是很满意。花师傅也因这一手绝活,赢得了一大批客户。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电脑设计运用到了雕刻行业,机器雕刻出现了,花师傅的雕刻就不吃香了。先是有人认为花师傅的雕刻呆板,图案粗犷有余,细腻不足,线条豪放粗笨,缺乏美感,不再对他的雕刻感兴趣。然后是一些工程队嫌花师傅的手工雕刻太慢,没有机器雕刻来得快,影响工程进度,就不再请他。慢慢地,花师傅的活就越来越少,到最后几乎找不到活干了。

花师傅善于雕刻,却不善于经营公司。多次参与工程竞标失败,花师傅的公司面临倒闭,徒弟们也四分五裂离他而去。花师傅干脆注销了公司,又回到了之前单打独斗的状态。

花师傅在城市接的最后一单活,是到民族风情园去参与毛南民居仿古建筑修复。这些仿古建筑材料,都是从我们老家那片山区拆旧收购来的,需要修复的地方很多,也很复杂。建筑方找到了花师傅,由花师傅领着人来完成这项工程。

正是因为这单活,花师傅才萌生了要回家去建木房的念头。恰在这时,老家那边的政府也给花师傅发来了邀请,希望花师傅能回去,参与家乡的新农村建设,用他的手艺去打扮家乡的房子,让新修起来的房子更漂亮,更具民族特色。花师傅说:“我回去看过,每个寨子都在改变,环境变、房子变、人也在变,反正都变得漂亮、精神了。村寨实行规划建设后,房是房,路是路,整齐划一,大方得体。每个寨子的路都修得很笔直、大套。清一色水泥铺的路面,一直连到各家各户,都由国家出钱修。连各家各户的院坝,也是国家出钱,打成了水泥院坝。”

离开城市前,花师傅请我喝酒。酒桌上,花师傅跟我描绘了他们寨子现在的新貌。他说进寨的大路从田坝中间的过寨公路接过去 ,比过寨公路还宽大。好多人家都从老寨出来,搬到路边的山坡上来起房子。一排一排,从坡脚一直向坡上延伸。房子背靠大山,山上有林子,林子大而茂密。房子前与大路之间有一排排大树,树上有许多鸟窝,住着各种各样的小鸟。房子周围还栽种有很多果树,春天鲜花灿烂,夏秋果香弥漫。根据花师傅的描绘,我认为那已经不是村寨,而是一个美丽富饶的人间仙境,是鸟语花香的花园了。

花师傅说他已经在老家办下了一块地,他要在这块地上建造一栋房子,一栋漂亮大气的房子。按花师傅的设想,他建的房子决不出现一样铁的东西,哪怕一颗小小的铁钉,他都决不会用。他说“榫眼全部由我自己凿,枋头也是我自己割,我不会请人。请的人我也不放心,那些人手脚毛躁,凿出来的榫眼、割出来的枋头我都不放心用。”

花师傅的木房要用木枋穿柱构连,搭架修建。因为不用铁钉,对榫眼和枋头的要求就很严格。榫眼与枋头,必须严丝合缝,才能够把整个房架支撑起来。稍一疏漏,架子便很难搭得起来,即使勉强搭起来,也会出现歪斜甚至倒塌。为了建房,花师傅前些年就早早备下了木料,现在木料已经干透,单等找时间开工了。花师傅说:“我跟石匠维科老爹说好了,他帮我打石头砌屋基,我回去把那些木柱的榫眼打好,木枋割好,屋基也就砌好了。”在花师傅的描绘中,他的房子屋基高出地面三尺,砌屋基的每一颗石头,都是经过石匠精细加工而成。每一棵木柱下,都垫着一颗高一尺的石磴,石磴上雕着各种各样的花纹图案。走上屋基的石阶及两侧的栏杆石,都是精工刻成白果形、万字格、寿字形等不同花纹的麻条石砌成。石阶两侧的栏杆石上,都刻上花草龙凤、孔雀等花鸟图案。花师傅说:“我的建房申请政府已经批准了。政府的人说,新农村建设不光是改变乡村环境,更多的是要开发乡村文明,保护乡村文化。恢复祖上传下来的木房子,也是一种文化保护。搞乡村文化保护,就是要让大家看得见山,望得见水,记得住乡愁。”

花师傅拿出了一张设计图纸,是他在市建筑设计院的女儿帮他设计的。他指着图纸一一向我解释。图纸上的设计,跟我儿时在家住过的木屋没有什么两样。花师傅自豪地说:“是我女儿免费为家乡设计的,家乡的政府已采纳,已在好几个寨子推广了。”

设计图纸上,花师傅要建的房屋宽为十六米,进深为十二米,高八米,人字屋顶。大门前留有一米八宽的吞口,相当于城市楼房的门厅,两边摆两个石磴,既是装饰,也可以供人坐下休息。吞口的左边是火塘,右边是客房,火塘往里进是睡房。吞口进大门是堂屋,堂屋往里是神龛背后,堂屋右里进是厨房。除了堂屋,每个房间上都铺着楼板,楼板上分布着若干房间。花师傅说:“现在老家那边已经开发民俗旅游了,经常有游客到寨子里来。楼上的这些房间都是客房,有人到寨上来旅游,我就让他们住到楼上去。”

我建议花师傅也把堂屋上方用木板封起来,多得一个楼上的空间。花师傅看了我一眼说:“你看见我们的老屋,哪家的堂屋是封起来的?堂屋有神龛,神龛是历代祖宗们待的地方,要看得见天光,这规矩自古以来就有。我修的是祖传的房子,这规矩我不能乱。”花师傅的一番话,让我忽然间就明白了他的苦心。老家的政府之所以推广他女儿的设计,也同时把他请回去修房子,其用意决不会仅仅只是为了修一栋能住人的木屋,而是为了通过他们的理念,保留住一个民族古老的建筑元素,传承世代相传的民族建筑文化。一念到此,内心对花师傅和他女儿就生出了敬意。

最后花师傅念了一句“水在远山渊源长”。我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花师傅看了我一眼,卖了一个关子说:“跟我回寨子去看,你就明白了。”

没有炊烟的村庄

王鹏翔

村庄不大。乌蒙高原群山中那種典型的黔西北小村落,依山而建,民房看似凌乱,却错落有致,像一片顽童随意堆积后忘记了的积木。开门见山,出门绕山,这被大山围困的村庄,在大山深处繁衍数百年。我出生在村庄,过完懵懂的童年和忧郁的少年时光,然后读高中走进县城,读大学走进省城。工作之后,就居住在县城里,成为走出大山的“幸运儿”。

不是说离开了村庄,就代表着脱离。生我养我的村庄,于我是母与子的关系,互相牵挂,不可更改。

从农村走出来的人,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村庄。这个村庄,是原来所居住过的村庄的残留、变形和扩展,糅合了祖辈的记忆,自己的经历,以及臆想和演绎,背井离乡之后,会越来越清晰,越来越丰满,越来越诗意。我的村庄,是我出生的村庄,是我放牛的村庄,是我割草打柴的村庄,是母亲呼唤我的乳名回荡在山间的村庄,是炊烟袅袅洋溢着田园牧歌的村庄,是我背着书包在乡间小道上追逐红蜻蜓追逐花蝴蝶的村庄。我的村庄,也是通过祖辈父辈口口相传,充满了传说味道的村庄,也是我通过童年少年的记忆,变形扩展,诗意丰满的村庄。

我的村庄在阿嘎屯上。所处之地,是一种特殊的地形,云贵高原所独有。这种地形叫屯,是群山中的一处台地,四面深沟大壑,悬崖峭壁,而台地上却群山连绵。从屯脚仰望,崖壁高峻险绝,飞鸟难逾,猿猴难攀。进屯的路,是周围稍缓处从岩口开凿出来的卡子。及至爬上卡子,上面别有景致。没有上过屯的人,谁也不会想到这个险绝之地,上面有八十四点九平方公里的土地,有两万多汉彝苗民众居住。

群山之中,是一个一个的山间小盆地,我们俗称麻窝。麻窝边缘的山脚下,散落着一个个的寨子。阿嘎屯,《大定府志》上写作阿扎屯,又称凌云屯。因其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峻,“扼滇楚之要喉”,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曾经是苗民起义和吴三桂剿水西的古战场,也是土豪争霸,民众拒匪的发生地。这是一个有故事的屯,我曾经写过不少关于它的文字,它的风土人情,它的历史变迁。小说家冉正万说,就这地形和背景,阿嘎屯应该是能出大作品的地方。可惜我笔力不逮,至今没有写出梦想中的大作品来。我只力求将她表达得诗意美丽,甚至有意忽略了她的边远落后与贫穷。

古屯久远的蛮荒时代不可考,但经历过的繁华,还是有不少传言和佐证。曾有九沟十八嘎之称,沟即小溪,嘎即寨子,土地肥沃,民富物丰,适合屯养据守。我的村庄,就是这十八嘎中的一个。说大不大,百十户人家,从东到西五六公里,从南到北三四公里。庄户人家的房子,或瓦房或平房,靠山面山,错错落落地形成寨子。梯地,从山间麻窝,舒缓地向山梁和山顶往上爬。梯地很镇静,往上攀爬,脸不红气不喘。人要顺着坡地爬上山顶,不挤出一身臭汗,是上不去的。种满庄稼的季节,绿色的波浪,也从麻窝一波一波爬上山顶,绿意汹涌,让人感觉每一个寨子每一个家,都是绿海中浮着的一叶小舟。

我的文字里,村庄不再局限于我出生的小村子,而是整个阿嘎屯。阿嘎屯上的木房,明末清初是一个营讯驻地,水西属地,水城建城之前,在此屯兵据守。同时也是商旅通衢,传言有十八家罗马店,过往客商络绎不绝。阿嘎屯上的住民,多半是洪武祖调北征南时的屯军后人,水城望族范氏在阿嘎屯的第一代祖坟指挥将军坟就是明证。

清前期吴三桂剿水西,彝族首领安坤据守阿嘎屯,吴三桂久攻不下,买通了岔嘎拉里应外合,以号音指引从马尾河吊古藤进屯,才攻破了阿嘎屯。红衣大炮轰击屯口留下的三炮眼还在,关卡卷洞门还在,从水城通往古屯的石拱桥、古栈道还在。作为古战场遗址,这里立了县市级文物保护单位石碑。

在祖父的叙述中,我的村庄是九沟十八嘎的村庄。清朝末年,村庄北面的两山之间,开凿过盐井。1931年至1933年,水城富户王氏联合毕节糜氏,请来四川自贡技师再度凿盐。用青冈树做成巨大的木碓往地下舂,试图舂到含卤水的地下水层,解决四乡八里的盐荒。古老的阿嘎屯一下子热闹起来,石匠木匠铁匠聚集,一溜工棚顺山而建,昼夜人喊马嘶,灯火通明。但这样的热闹持续不到三年,采盐失败,这里很快归于沉静。

祖父的石匠手艺,就是跟四川石匠师傅学成的。祖父少年时,土匪猖獗,祖母、十来岁的祖父和四五岁的三祖父,被土匪向桥二抓去当人质割毛子,关岩洞,穿木鞋,受烙刑,曾祖父倾尽了辛苦攒下来准备买田地的银元,祖父和三祖父才得以生还。后来祖父成为四乡八里有名的石匠,也是一个熟练的庄稼把式,在那个名叫盐井坝的村庄,活了一辈子。他参与修水库,搞农业学大寨砌坡改梯石墙,以战天斗地的激情,建设着村庄和家园。当然,祖父也经历过物质匮乏时代的贫穷。改革开放后,土地承包到户,祖父亲手把三间茅草房改造成了长五间石墙大瓦房,和村庄人家一起,把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

父亲是共和国同龄人,在他的叙述中,这里原来叫做河滞坝子,改名为盐井,是新中国建立后的事情。之前还有个小地名:石桥边。开凿盐井处,在两座大山之间,有九十九个泉眼,泉眼汇聚成小河沟,流经寨子门前的坝子,小河沟上有古老石拱桥一孔,遂得名。解放初读过几学私塾,之后高小毕业的父亲,算是村庄里的文化人,他向我解释过河滞坝子名字的由来。他说,两山间的九十九股水汇聚成小河沟,流到老屋门前的坝子里,流水婉转迂回滞留,所以叫河滞坝子。河滞坝子之名,早就无人知道了。修公路将石拱桥毁弃,石桥边这个地名,也跟着死掉了。对那条小河沟和石拱桥,我还有记忆,童年少年时候,在小河沟里捉鱼摸石蚌。后来流水它引,石拱桥处成了公路,一切就不复存在了。

父亲曾与上千人一起晚上打着灯笼火把,修筑了村子旁边的水库——盐井水库。将那九十九股水蓄住一处,用作灌溉和人畜饮用,它成为阿嘎屯的重要水源,也成为了今天一道靓丽的风景。

后来改革开放,土地承包到户,我们一家人有了翻身的感觉。

父亲教了几十年书,从六块钱一个月到民师转正,三十八年教龄退休,他上课的教室,从破败的生产队公房、自家的堂屋,到有围墙有操场的村完小。父亲提起种种变化,总是说我们赶上了好时代。

在我的记忆里,村庄房屋低矮,家家土墙茅草房。记忆是从六七岁開始的,那时候还是大集体,一家人泥里水里,累死累活,秋收后分来的苞谷,总是不够吃,总有那么几个月,瓜菜洋芋成为主食,过着半饥半饱的日子。农村深化改革,1982年土地承包到户后,激发了农民极大的热情,少年的我,也参与了土地里的劳作。那一年,收的粮食三年吃不完,祖父和父亲便决定拆了透风漏雨的土墙茅草屋,起造五间大瓦房。烤烟逐渐成为家乡的产业,户户种烤烟,烟地粮地轮流种,粮烟双丰收,家家杀两头三头过年猪,买大铁火炉,买洗衣机电视机,成为远近闻名的富裕乡镇。

我考取大学离开村庄,就全靠父母种烤烟挣钱,顺利读完四年大学。

这里是我的衣胞之地。老屋在这里,神龛在这里。我九岁时栽种的皂角,结满了刀一样的果实。每一次回村,都感觉到村庄在变化。时光不会停止向前流动,村庄也不会停留在记忆中的那个样子。

回到村庄,感觉到最大的变化,首先是扑进眼帘的房子,低矮的茅草房已经绝迹,取而代之的,是两层三层的气派小洋楼。炊烟不见了。人们使用电磁炉煤气罐,哪还有袅袅升起的炊烟?不见的,又何止是那如梦如幻一般的炊烟?牛不见了,马不见了,连喜欢在村头游荡的狗也很少见到了。

耕种的季节,再看不到躬耕的人和牛。那种缓慢的诗意的躬耕,一人一牛,一前一后,人手里拿着鞭子,“呗嗤——呗嗤”地吆喝,牛枷担套在黄牛项上,铁犁插进板结的土地,黄牛奋力往前挣。一沟沟的泥垄,是大地上一行行的诗句。新翻的泥土,发出新鲜的香气。而今被赶到田间地头的,不再是温驯而沉默的黄牛,而是喝了汽油后“突突突突”轰鸣的铁牛。一只铁牛能抵三头黄牛,而且耕出来的土又细又匀,不用再打泥饼耙地。那个对农村人来说“一牛抵半家”的耕牛,那架蕴含诗意的弯犁,退出了这块土地,也再没有了“牧童骑黄牛”的田园牧歌意境。

石磨作为一家人必不可少的大型工具,安置在堂屋里,这个神一般的石器,而今也消失了。或沦为垫脚的石级,或者上扇下扇分离,一扇在阳沟生闷气,一扇在梨树下翻白眼。村庄不再推磨舂碓,推豆腐磨苞谷打米打面,全部用上了小钢磨,就连剁猪草,也有了剁猪草机。我曾经写过一篇散文《老石磨》,感叹村庄的改变。对没了隆隆石磨的村庄,寄托一种哀婉的怀念。

新的更有效率的机械化工具,代替老旧的农耕文明的笨重工具,这是一种时代的进步。但是那种农耕文明的诗意,那种悠游的慢生活,已然成为一种怀想。

靠卡子的古驿道进出阿嘎屯,运输靠水西矮马的山民,感受到了交通的巨大变化。当年我进城读书,下屯口卡子,爬八大弯,过苦李树垭口、雪迷箐,要走五六个小时。而今,屯口卡子、阿嘎卡子修通了柏油路,马尾河、二道岩修通了水泥路,可以说是四通八达了。公路上是来来回回的客运货运车辆,从县城到老家,用不了一小时车程。阿嘎屯,已不再是闭塞僻远之地。

大量的青壮年离开乡土进城务工,甚至在城市买了房子,成为了地地道道的城里人。农村人口骤然减少,减轻了生态压力,山绿了水秀了,锦鸡、野兔回来了,甚至有人看到了绝迹已久的狐狸。很多进城务工的村人,为了让孩子有更好的教育,连孩子也带进城读书了,留守村庄的,基本上是不愿进城生活的老年人,村庄和土地,显得有些空泛和落寞。

村庄的炊烟消失了,消失在时代的变迁里。没有了炊烟的村庄,少了原有的诗意。但老屋四周满目苍翠,雀鸟清鸣。水库绿水泱泱,农家掩映在绿树之中。空气清新得吸一口就让人沉醉。炊烟不是唯一的乡愁。没有炊烟的村庄,变得更加充满活力了。

都匀文峰园的变迁

韦昌国

文峰园是位于都匀市内的一个开放式公园,以园里始建于明代的文峰塔而得名。小时候,我对“公园”没什么概念,所知道的“园”,就是老家布依山寨那些房前屋后的菜园。上小学时读鲁迅的散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知道他家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园”,当时感觉奇怪,鲁迅家为什么不在里面种菜呢,荒废了不可惜吗?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到都匀工作后,认识了文峰园,其实当时并未建公园,就是货真价实的一大片菜地。其后用了差不多二十年时间,我才慢慢向文峰园靠拢——先是买商品房从气象大院搬到文峰小区,最后搬到文峰家园。

搬家那天,从窗口看下边绿树成荫的文峰公园,再看两百米开外的文峰塔,想起鲁迅文中的第一句“我家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园,相传叫作百草园”,心里便仿造着说了一句:“我家的下面有一座园,就叫都匀文峰园。”搬新家嘛,心里高兴,再说这个环境的确不差,虽然至今想着当时的那个高昂房价,心里还隐隐作痛。

鲁迅家因家道中落,百草园“早已并屋子一起卖给朱文公的子孙了”。课文注释说,“朱文公的子孙”不是指姓朱的人家,而是泛指有钱人,估计就是当时鲁镇的土豪。这家大户买去后,也不知什么原因,既不建房办厂,也不搞房地产开发,弄得百草园一直是个荒园,让人无法理解。2009年秋天,中国作协组织鲁迅文学院第十二届作家班的同学去绍兴采风,我们专程到了鲁镇,喝了孔乙己常喝的黄酒,吃了一碟茴香豆后,走进鲁迅先生的故居,我终于看到了百草园。正如先生所写的一样,园里长满了荒草,四周低矮的泥墙破败不堪。但百草园并非像鲁迅写的那样是“一个很大的园”,其大小就三分之一个足球场的样子。之所以说“大”,是因为小孩子看什么都显得大,鲁迅先生这篇文章是回忆他小时候的生活,在他印象中百草园“很大”也毫不奇怪。真要说大的话,都匀的文峰园占地面积85亩,与其相连的南沙洲公园占地115亩。而我看到的百草园,还是一块荒地,估计今后也还是荒地,因为鲁迅的故居不能随便拆迁,所以得以保持原貌,成了中国儿童向往的“乐园”,永久存留着人们对中国南方小镇的乡愁记忆。

但是,当年都匀文峰园要是卖给本地或外地“朱文公的子孙”的话,价值据说要在五亿元以上,并且肯定早就作为房地产开发了。那么今天的文峰园,必然是林立的高楼,遮天蔽日遮挡剑江两岸的风景,地面上塞满各种汽车,把道路堵得难以正常通行,而文峰古塔也必然被高楼所包围,能否露出一个塔尖都很难说。所幸的是,当时的州委决策者断然阻止了,并且在1999年把它建成了全省第一个开放式公园,免费供市民休闲散步、早晚锻炼。

文峰园修建十六年后,都匀市为改善人居环境,缓解市民打太极、跳广场舞的场地需求,對文峰园进行提质改造,并拆迁与其隔河相望、四面环水的南沙洲,舍弃数十亿元的房开收益,把一个破败的“岛”建成了高品位的民族文化公园,同时新建一座石拱桥,把两个公园连接起来。其后几年间,又改造和修建了青云湖公园、杉木湖公园、三江堰公园等十几个公园,使都匀成为全省山环水绕、公园最多的城市,极大地改善了人居环境、提高了城市品位。

文峰园未建时,无论是市民还是县里到都匀出差的人,吃过饭后无处可去,就顺着剑江边闲走,过剑江大桥后,多数要折到文峰塔,算是一种聊胜于无的游览。文峰塔是贵州最大的石塔,也是贵州唯一载入中国《古塔图册》的石塔,1985年列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剑江绕塔而过,古塔倒映水中,一动一静,相映成趣。塔下是金色的沙滩,河堤上长着齐人高的大片茅草,常有几只小木船,或在河中飘荡,或在岸边栖息。到了夜晚,打渔人的油灯或篝火闪着红光。此时站在文峰塔下,听着西山九龙寺传来的钟声,不禁让人想起“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的诗句。可惜当时文峰塔的周边只是一大片菜地,菜地边缘散落着几幢低矮的小瓦房,还有一些用石棉瓦搭建的棚子,这是八十年代城市边缘最常见的风景。菜地里种着白菜、莲花白、红薯、葱蒜等,地里都有长宽两三米的粪坑,散发着不好的气味。夜间到这里游览,一边听着充满诗意的钟声,一边要防止踩到狗屎和跌进粪坑。当然这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景象了。

文峰园与新建的十几个公园相比,已是都匀的老牌公园,并且不像当年同样老牌的西山公园,还要收两块钱的门票。它的特点是较为亲民,市民和游客到了这里,想怎么玩就怎么玩。过去公园里最典型、最热闹的是露天卡拉OK,两块钱点唱一首,每晚生意火爆,歌声震动剑江两岸。早期最流行的有《外婆的澎湖湾》《龙的传人》《乌苏里船歌》《枫桥夜泊》,后来就唱到了《春光美》《心雨》《迟来的爱》《无言的结局》等等,几乎港台流行歌曲和全国青年歌手大奖赛的曲目,两三天后就在公园里流行,每晚必有人点唱,唱的人声嘶力竭,听的人拼命鼓掌,活脱脱一个都匀版的青歌赛。再后来,当唱到《坐上火车去拉萨》《走进新时代》《今天是个好日子》的时候,露天歌厅在文峰园和市内就慢慢消失以至于绝迹了,因为卡拉OK过于扰民,更重要的是市民收入提高,家里都有音响设备,不用再去公园和大街上狂吼了。

现在的文峰园,每天早晨和夜晚,打太极的、舞扇子的、练剑的、跑步的、顺着走或倒着走的、唱歌的、跳广场舞的、吹长号的、吹芦笙和唢呐的、吊嗓子的……男女老少、黑白胖瘦,东西结合、风格各异,各得其所、自得其乐,整个园里成了文武兼修、雅俗共生的欢乐场。因为每天上下班都要走过文峰园,时间久了我就慢慢观察,发现很多趣事。有一个六十多岁的精瘦老人,身背一个双肩包,每天早晨都在一棵树下,像个青蛙一样不停地往上跳,弄得满头热汗,也不知他这是练的什么神功。那包看起来很沉,我禁不住好奇问他,他说包里是从厂里弄来的两个废铁块,算是他退休的纪念品,他这样跳是为了训练腿劲,因为人老是先从腿老起的。我听了不禁哑然失笑。他说,其实在这公园里玩,全凭个人爱好,他记性不好,性格又急躁,学不会太极拳,就玩铁块。并说,玩什么其实不重要,关键要玩好。他这句话,给我很大启发。的确,芸芸众生,熙来攘往,玩什么的都有,但真正要玩好很不容易。比如写作的人,抛弃功利之心潜心创作,长期坚持最后玩成了大家;又比如拆迁文峰园后没有建房而建公园的决策者,想必也是“玩好”的一种……

数十年的变迁,文峰园的风景不断在变换。这样的变化,其实就是时代发展进步的缩影。而走进或走出园中的人,在他们身上所表现出来的一切,就是普通民众在时代生活中的折光。看似平淡,但很真实,并且深刻。

母 亲

戴时昌

兴义的天气就是这样平稳,没有感受到夏天的热浪滚滚,就到了秋天。

昨晚上下了一场雨,空气就更清新了。早晨起来,推开窗户,凉风习习吹来,轻吻着肌肤,我打了一个冷噤,顿觉全身上下像有小蚂蚁爬行一样,痒痒的,舒服极了。这种舒服是从外到内的,直到心里。

母亲煮好早饭,一家人就津津有味的吃起来。

“今天你们洗碗,我要开会去了。”母亲放下碗筷,一边说一边起身往里屋走去。一会儿,她换了一身喜庆的衣服,胸前别着党徽,精神矍铄地走出来,微笑着举起右手向我们挥了挥,就向门外走去。看到母亲远去的背影,一些往事就在脑海里浮现出来。

母亲90岁了,会议却是不会缺席的,开会回来还要向身边的亲戚讲解会议精神。

母亲没有上过学堂,在她身上却流淌着中国传统的、先进的文化。新中国成立那年,她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后来任了大队妇女主任,帮助老百姓做了不少好事,至今村里的老百姓还念叨着她呢。

小时候,母亲对我们几个子女既关心又严格。我上四年级的时候,一天,起晚了,小跑到学校门口,老师进教室了,我不敢进去。因为迟到是要被罚站和罚扫地的,我犹豫了一会,想了一个“好办法”:等到下课,请一个同学给老师递上一张病假条。老师是个热心人,中午就跑到我家来看我的病好了没有。见老师上门,母亲瞪着我,半晌才对老师说:“好了好了。”母亲说着麻烦老师谢谢老师的话送走了老师,把我拉到她的面前,用粗糙的手摸着我的头问:“你真的病了吗?”我不敢作答。母亲接着说:“我就知道你是迟到了装病,你那点花花肠子哄得了老师还哄得了我?刚才我对老师说你病好了,是给你面子,省得被批评。以后不能这样了!”我的眼泪吧嗒吧嗒就流下了,母亲紧紧地抱着我,鼓励说:“男子汉,不许哭!”看到和蔼的母亲,我才觉得母亲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我收住了眼泪。

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也许我是“幺儿”的缘故,母亲对我的爱会更多一些,记不清是几岁光景,我和姐姐每天放学后都要去抬水,我抬前面,姐姐抬后面,一次,要起步的时候,姐姐就把绳子往前移动,我放下来又移动到中间,等我转身蹬下去,姐姐又把绳子往前移动,连续几次都是这样,我好想发火,但转念一想,我真发火了,可能也没有好果子吃,但是被欺负了,也不能就这样算了,我不敢发火,就想让父亲和母亲来管。如果光是状告姐姐移动绳子,是不会引起父母注意的。我灵机一动,把自己的帽子往水里丢进去,等全部浸透了,再捞起来,拎着水淋淋的帽子小跑回家,任凭姐姐在后面叫喊,也没有回头。进了家门就对对母親说,是姐姐给我丢在水里的,母亲信以为真,我窃喜。姐姐回来,虽然没有受皮肉之苦,也被母亲好好“歌颂”了一顿,姐姐要辩理,母亲却说:“连弟弟都不能够让一点,在学校怎么能够团结同学呢?”母亲把我和姐姐都叫到面前,语重心长地说:“孩子,你们要记住:吃得亏打得堆;气力是个怪,今天用了明天在。哪个多抬一点又有哪样呢?一个让一点,就不会吵架了。”接着又给我们讲一支筷子容易被折断,十支筷子就不容易被折断的道理,教育我们要相互团结,相互体谅。母亲说完,又叫我和姐姐去把水抬回来。后来,家里的水还是我和姐姐抬,谁都没有再移动绳子了。

小时候,母亲对于我是呵护,长大后,我对于母亲是依赖。我结婚后,就把母亲接到城里来。1998年,组织上要我到乌沙镇任职,我是乐意的,但想到女儿还不到两岁,妻子又要上夜班,母亲一个人照管女儿,太累了,就有些犹豫。母亲却说:“你们要有自己的事业,安心去工作吧!孩子我帮你们带。”母亲这样支持,我还能说什么?心想也只有好好工作来报答母亲。2001年,组织上又安排我到仓更镇工作,这对我来说是喜忧参半,喜的是自己的事业又进了一步,忧的是那里离兴义较远,路也不好走。母亲知道后,对我说:“在哪里都是为人民服务。远一点又有什么?只要你为老百姓做事情,老百姓高兴我做母亲的也就高兴了。”

几年后,我调回城里,在季节上,经常会有老百姓送点新苞谷、板栗之类的土特产来,把地上踩得脏兮兮的,但母亲从来不嫌弃,又是留下吃饭又是回送水果什么的,对每个人都是一样。客人走后,还要打扫卫生。这个时候,母亲是最开心的,看见她开心,我的心里就甜蜜蜜的。母亲说:“你离开一个地方,还有老乡记着你,说明你与老百姓相处得不错,你做到了这一点,我就特别高兴。”

父亲与母亲的爱情我不得而知,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彼此都深爱着对方。父亲年轻时入伍,在部队任排长。复员后,组织安排他在贵阳一家大型国有企业任保卫科长,算是端上了铁饭碗,这应该是足以自豪的,可是,父亲想到母亲晕车,不能够到贵阳团聚,也想到兄弟姊妹都在外工作,几位老人没有人照顾,就毅然辞去工作,回到兴义与母亲团聚。

母亲和父亲长期的生活还形成了一种默契。那个年代,山里人几乎家家缺粮,一年春节,邻居无米下锅,就到我家借粮食,母亲把仅有的一升玉米面借了半升给邻居。邻居千恩万谢,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父亲安慰说:“天塌下来就像毛盖绳子断,有什么大不了的?没有大米和玉米,我们就吃芭蕉芋嘛。我家还有芭蕉芋面,拿点去渡过难关。”

长期劳作,营养也不足,父亲患上了肾炎,不能干重活,母亲既要上山干活,还要照顾父亲。那时家里很困难,没有钱送父亲到医院治疗,母亲就去亲戚家借了一本药书回来,摆在父亲面前说:“你有文化,看看这书能不能找到治病的药。”于是,父亲就从药书中寻求良方,父亲翻书,母亲就记住药的样子,上山把药挖出来。父亲吃了无数种药,终于把病治好了。父亲和母亲都记住了这味药,还用来为许多患者解除了疾苦。老家有位老师患肾炎病多年,到几家医院花掉所有积蓄,也没有治好,父亲知道了,就急忙送药去。那位老师病愈后,拿钱感谢父亲,父亲怎么也不收,他对那老师说:“人人都会遇到困难,只要我们相互帮助,困难就过去了。”

我家虽然没有丰厚的物质生活,却时时充满阳光般的幸福和快乐。艰苦的岁月就像滚滚东流的河水,一去不复返。日子如芝麻开花节节高的时候,父亲却突然离开了我们。

父亲去世后,母亲继续为乡亲们找药。邻村一个贫困老乡患肾炎病,母亲知道后,急忙上山采药送去。老乡病好了,为母亲送来一只大公鸡,母亲说:“你的病才好,更需要营养,拿回去自己吃吧,或者拿到市场上卖了,买点营养品回去补补。”老乡说什么也不肯,母亲只好收下。

老乡走的时候,母亲把家里的白糖、水果等装了一大包送给老乡。

父亲的坟就在离家不远的一座小山下。那年国家建火电厂,父亲的坟被搬迁。有人对母亲说,一家人人顺顺顺利利的,搬坟不好。

母亲说:“没有国家的发展,哪有一家人的顺利?国家建设需要,该搬就搬,不要影响国家建设。只有国家强大了,老百姓才能更幸福。”母亲安排我们定好日子,给父亲把坟迁了。

我的思绪就像脱缰的骏马,在脑海里狂奔,这时听到钥匙开锁的声音,是母亲回来了。

看到母亲神采奕奕的,我就问母亲,今天的会议精神是什么啊?

母亲边进门边说:“不忘初心,牢记使命……”

猜你喜欢

师傅母亲
母亲的债
师傅开快点儿/你笑起来真好看
某师傅一年要杀多少头牛?
一个师傅,三个徒弟
只会一种
只会一种
母亲
悲惨世界
送给母亲的贴心好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