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壁江山一纸书
2019-09-20黄德海
黄德海
一
上大学的时候,我有一阵子大概是读书摸索到了一点门道,居然看出不少近世大家学术上的瑕疵,诸如书中的史实错误,逻辑混乱,甚至不太明显的用词不当,偶尔有如指诸掌的感觉。这应该是学有所进的表现,可也因为只是一点点进展,难免就带着初入门者显而易见的亢奋气息,恨不得拉住个人就告诉对方,自己看出了那么多的缺陷,却没有优入大行家的序列,肯定是学术辨认机制出了问题。有一次,大概是被我叨叨得烦了,那个平常很温和的朋友盯着我,问——他们是有很多错误,但你觉得你说的这些人会去谈论你吗?你觉得如果他们站在面前,你有能力说出一句值得他们重视的话吗?
我被朋友的严厉吓坏了,或者更准确地说,我被那个朋友说出的事实吓坏了,心里空空荡荡的全无着落,因而度过了一个惶惶不可终日的白天和一个辗转难眠的夜晚。事后想起来,这次严厉的质问是我读书道路上真正的启蒙,几乎也是对我虚浮性情的强力纠正。我至今还经常想起那个朋友严厉的语气,以此时时警惕自己,不要沾沾自喜,不要见小遗大,不要得少為足,见解与胸襟,有远在于具体的是非对错之上者。除此之外,这次严厉的质问还有一个副产品(或者本来就是同一个问题),即把我头脑中渐渐构建起来的所谓学术的概念击破了,因而很多不属于现代学术序列的书,逐渐进入了我的阅读视野,我得以在这个基础上重新检查并校对了自己读书的是非观。
这样说仍然不太清楚,还是来举个例子。在此之前,我觉得像《论语别裁》这样的书,只配去哄哄不读书的人,像我辈有学术常识的人,是不屑于也不应该翻看的。原因呢,差不多如有人所说,“这部书是本世纪(按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完成的,而意见却还是五四前后极少数人圣道天经地义、反对打倒孔家店那一路”,“牵涉到古事,看法都是《古史辨》以前,流行的信而好古那一路”,“对《论语》原文的有些解释(指释文义,不是发挥义理),不管语文规律,自己高兴怎么讲就怎么讲”。是这样没错吧?思想陈旧(没有创新),缺乏考证(没有根据),解释舛误(没有知识),几乎在现代学术铁律禁止的每一个点上,《论语别裁》都有成为反面典型的能力。
关于圣道天经地义和信而好古的问题,抛开现代学术的评价标准,大概没有乍看起来那么不正确。我相信(没错,是相信,无法验证),大部分程度极高的读书人应该清楚,在某个特殊的时段,人们把孔子前后两三百年的学术都归入他名下,以此确认某个清晰的文明起点。皮锡瑞《经学历史》云:“经学开辟时代,断自孔子删定六经为始。孔子以前,不得有经;犹之李耳既出,始著五千之言;释迦未生,不传七佛之论也。”经书确立的目的呢,则是“孔子有帝王之德而无帝王之位,晚年知道不行,退而删定六经,以教万世”。这个经学开辟时代的“断”,这个确认孔子垂教万世的宗旨本身,跟我前面说的“相信”有相似之处,只能是一个决断,就像现代学术强调客观中立,而这个强调本身,却是“断”(即专制),没办法客观中立。
我们现今对古人太不熟悉了,可能会觉得上面的说法有些虚诞,那就拿雅法《自由的新生:林肯与内战的来临》来举例:“据美国学界的知情人士说,雅法这部大著有这样一个高远抱负:探究和把握能用来衡量林肯之所以堪称伟大的真正尺度。就此而言,以美国革命的宪政原则为背景,通过从政治哲学角度分析林肯发动内战的政治决断,雅法打了一场历史意义更为深远的思想性的世界战争,因为,这场战争争夺的战略高地乃是人类政治生活基本原则的立足之地,从而涉及到各个置身于不同文明传统的国家——通过剖析林肯的演说辞和论辩辞来展开论析,本书形式上就像是在着眼承接以史为鉴的西方古典史书笔法(希罗多德、修昔底德、色诺芬、塔西佗),细腻的史学触觉与审辩的哲学意识水乳交融——在雅法笔下,由于有了林肯,美国这个‘有希望的新国家便成了承接和挽救西方文明的土地。”
如果我没有读错,这段话的意思是说,雅法通过自己的写作,接续了西方古典的史书写作传统,创造出了一个“用来衡量林肯之所以堪称伟大的真正尺度”,并把美国塑造成了“承接和挽救西方文明的土地”。雅法接续的这个写作传统,不知道是不是可以称为“探究史学”,即不是以所谓的还原事实为目的,而是探究历史的至深根源,从而与现实的社会和人生建立起深切的关系。或许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经典或任何一本富于深心的著作,就不只是写作者心智或思辨的游戏,而是关涉着其个人甚或一个时代最为重大的问题,由此恢复、建造或创设出开阔的精神世界,并进而巧妙地转化为宽绰的现实空间,在精神和现实上都足以供人从容栖居。
从这个方向看过去,我不知道是不是可以试着推出一个结论,即如果一个人的精神思考力已经抵达时代的最前沿,或者走到了人类思考问题的最高点,他或她应该有机会被允许犯一点可能的知识错误——一座建好的房屋,是否可以在门前长几茎野草?或者,足够高大的房子,是否容得下几块砌得不够整齐的砖瓦?再说得深入一点,一个思维能力达到极高程度的人,甚至连犯下的错误都可能需要认真对待,那些不够严谨的地方,说不定含藏着时代参差的精神状况投下的绝美天光。尽管可能会违背所有的现代学术正确,我还是忍不住要强调下面的意思——有些知识性的错误,绝顶高手可以犯,而一个刚刚入门的人,还没有争取到可以犯这些错误的履历。当然,这个结论连带的风险是,每个人都可以用这个理由来为自己的错误辩解,那好,就在这里加上一个绝对的前提——任何一个自称绝顶高手的人,可以肯定他绝对不属于这个行列,因此这个世界上几乎不存在可以被如此宽容的人。
说实话,我有点被自己的推论吓到了。我本来只是想说,一个人可以从某本看起来并不是非常严谨的书中获得巨大的启发,没想到现在几乎要变成对书中错误的辩护,还是赶紧回到原来的思路上。
二
我相信世上有一种天才,可以看到词语就明白具体的指涉,从而在语言的世界漫游就是在现实的世界信步。剩下的应该是些普通人,需要通过艰难的摸索或者某些提示,才能通过词语捉住一点儿现实。比如拿我来说,就很长一段时间弄不明白,中国历史上经常说的“内用黄老,外示儒术”究竟是什么意思。黄老不是一再强调用阴,用柔且“不为天下先”吗,以此修身或者处世大概会有点用处,怎么可能用来作为一个森严国度的治国方略呢?这问题伴随着我很长时间,直到有一天读到《老子他说》。
像《论语别裁》一样,在现代学术标准下,《老子他说》大概无论如何只能算是一本闲书,很多表述不够确切,不少结论缺乏必要的证据,语气过于随心所欲,更不要说里面的思想还有诸多如《论语别裁》那样的“现代不正确”。以上这些问题,随着学术评价体系的趋于森严和日渐全球化,应该会越来越被鄙视,于是这本《老子他说》连同作者的很多其他书,恐怕只能被看成善男信女的迷思,无法被当成严肃的著作吧。可一本书对人有所启发,有时候并非因为正确,或许更是因为奇特的准确——我忘不了大学时的那天下午,我打完篮球洗完澡,躺在床上休息,信手翻开这本书,很快就被开头涉及的问题吸引,并在读到某处时瞬间身体冰凉。
把我引入佳境的,是书中的这段话:“历史上标榜汉初的盛世‘文景之治,汉文与汉景父子两代的思想领导,都是用‘黄老的道家学说。另一方面也可以说,和母教有密切的关系,因为汉文帝与汉景帝的母亲,都喜欢研究《老子》,而受其影响很大。在如此的家庭教育和时代潮流中,在周围环境的巨大影响下,政治哲学的最高領导学说,表现得最深刻的便是汉文帝。”接下来基本是解说《史记》或《汉书》中汉文帝本纪的开头部分,不妨就用《汉书》中的这段——
孝文皇帝,高祖中子也,母曰薄姬。高祖十一年,诛陈豨,定代地,立为代王,都中都。十七年秋,高后崩,诸吕谋为乱,欲危刘氏。丞相陈平、太尉周勃、硃虚侯刘章等共诛之,谋立代王。
大臣遂使人迎代王。郎中令张武等议,皆曰:“汉大臣皆故高帝时将,习兵事,多谋诈,其属意非止此也,特畏高帝、吕太后威耳。今已诛诸吕,新喋血京师,以迎大王为名,实不可信。愿称疾无往,以观其变。”中尉宋昌进曰:“群臣之议皆非也。夫秦失其政,豪杰并起,人人自以为得之者以万数,然卒践天子位者,刘氏也,天下绝望,一矣。高帝王子弟,地犬牙相制,所谓盘石之宗也,天下服其强,二矣。汉兴,除秦烦苛,约法令,施德惠,人人自安,难动摇,三矣。夫以吕太后之严,立诸吕为三王,擅权专制,然而太尉以一节入北军,一呼士皆袒左,为刘氏,畔诸吕,卒以灭之。此乃天授,非人力也。今大臣虽欲为变,百姓弗为使,其党宁能专一邪?内有硃虚、东牟之亲,外畏吴、楚、淮南、琅邪、齐、代之强。方今高帝子独淮南王与大王,大王又长,贤圣仁孝闻于天下,故大臣因天下之心而欲迎立大王,大王勿疑也。”
代王报太后,计犹豫未定。卜之,兆得大横。占曰:“大横庚庚,余为天王,夏启以光。”代王曰:“寡人固已为王,又何王乎?”卜人曰:“所谓天王者,乃天子也。”于是代王乃遣太后弟薄昭见太尉勃,勃等具言所以迎立王者。昭还报曰:“信矣,无可疑者。”代王笑谓宋昌曰:“果如公言。”乃令宋昌骖乘,张武等六人乘六乘传,诣长安,至高陵止,而使宋昌先之长安观变。
这一部分写得非常清楚——刘邦去世之后,吕后专权,待其死后,大臣诛诸吕,谋立代王刘恒。代王身边的两位大臣,张武和宋昌,一认为不该去,一认为应该去。刘恒请于母亲薄氏,仍然委决不下,于是占卜,卜得为天子之兆。但仍然心头犹疑,于是请母舅去探听情况,得到了可去的确切信息,于是奔赴长安。其中出现的人物,都对当时的事态作出了自己的判断,在综合听取各方意见,甚至包括占卜的基础上,刘恒作出去首都继承皇位的决定。在记载中,根本看不出各方是通过什么原则作出的判断,恐怕也查不出什么深入的证据来——谁会把自己的判断来源写在脸上呢?如果只从上书文章看,只能说是各自根据自己的人生经验。
正是在这个地方,《老子他说》没有按照“现代正确”行事,而是把作者本人的综合判断说了出来,这还包括把“中子”说成了“小儿子”:“吕家的权力虽然削平,大臣们就要找出刘邦的儿子来接皇帝位,可是刘邦的儿子已被吕后杀得差不多了,只有一个小儿子刘恒,被分封在西北边塞为代王,毗邻匈奴——内蒙的荒漠贫瘠地带。因为他母亲薄氏,喜欢走道家‘清净无为的路线,近似现代只敲敲木鱼、念念佛的人,防意如城,无欲无争,吕后没有把她放在眼里,才保全了性命。这时大臣们商议,就找到了这位远在边塞、性情朴实、清心寡欲、守道尚德的代王,把他迎请到首都长安来,继承汉祚,他便是后来的汉文帝。”有意思的是,作者接下来并没有按照记载说话:“两人的意见恰恰相反,很难下一决定,最后请示母亲时,这位深通《老子》的老太太,运用了无为之道、用而不用的原理说:‘先派舅舅薄昭到长安去看看吧!意思是先派一位大使前往观察一下形势,收集些情报资料。这位大使舅爷自长安回来,报告情况说,可以去接位,于是刘恒才带领张武、宋昌等一些干部,前往长安,准备承接皇位。”这段叙述,不但更改了史书的记载(“代王报太后,计犹豫未定”),还给了薄氏“深通《老子》”的断语。
薄氏与黄老的关系,我没有找到显见的史料,或许是从此后刘恒的表现推测出来(所谓母教),但后面这段非常有趣的文字,要更难找到与黄老之学的具体关系——
昌至渭桥,丞相已下皆迎。昌还报,代王乃进至渭桥。群臣拜谒称臣,代王下拜。太尉勃进曰:“愿请间。”宋昌曰:“所言公,公言之;所言私,王者无私。”太尉勃乃跪上天子玺。代王谢曰:“至邸而议之。”
如果不加任何推测,这段对话足以见出的是宋昌的机智果断,有勇有谋,面对重臣周勃进退自如,此外很难再有有别的发现。《老子他说》于是就在字缝里用力,加入了黄老的内容:“可是在刘恒左右的张武和宋昌,也是了不起的重要干部,都曾深习黄老之学。在渭桥行过礼后,周勃向刘恒说:‘代王!我和你退一步,单独说几句话。这时宋昌就出来说:‘不可以。请问周相公,你要向代王报告的,是公事?还是私事?如果是私话,则今日无私。如果是公事,则请你当众说,何必退一步说?宋昌确实是一位好参谋长,这也是老子之道无私的反面运用。”
对话并非对应性的翻译,但大义明确。书中接下来的话,有着更为有趣的推测成分:“周勃被他说得没办法,就说:‘没有别的,只是公事。宋昌说:‘什么事?周勃说:‘是皇帝的玉玺在此,特别送上。于是将玉玺送给代王。刘恒接过玉玺,照常情,他就是皇帝了,他却说:‘这不可以,今天我初到,还不了解情形,天下之事,不一定由我来当皇帝,可以当皇帝的人很多,我现只是先代为把玉玺保管起来,过些时日再说。这就是黄老之道的‘用而不用,要而不要了。谦虚是谦虚,该要的还是要。”
我还记得,当年读到这里的时候,我觉得像从云层里透出一丝光亮,由此感受到《老子》里此前从未意识到的一些东西,坚硬,锐利,甚至有点儿残酷,可在这背后,却又不是冰冷的枯寂,而是蕴含着某种特殊的生机,有点“天地不仁”那种既冰冷无情又生生不息的感觉。这样说不免还有些含混,不妨来看看让我觉得身体发凉的那段,或许这里的说法会变得更容易理解。
三
周作人进入抄书期之后,引起了很多指责,其中的一个是说他的“抄书”过于讨巧,较之不“抄”的文章少用力气。周作人在一封信里答复说:“足下需要创作,而不佞只能写杂文,又大半抄书,则是文抄公也,二者相去岂不已远哉。但是不佞之抄却亦不易,夫天下之书多矣,不能一一抄之,则自然只能选取其一二,又从而录取其一二而已,此乃甚难事也……讲学问不佞不敢比小草堂主人,若披沙拣金则工作未始不相似,亦正不敢不勉……我的(按抄书)标准是那样的宽而且窄,窄时网不进去,宽时又漏出去了,结果很难抓住看了中意,也就是可以抄的书……其事甚難。孤陋寡闻,一也。沙多金少,二也。若百中得一,又于其中抄一,则已大喜悦,抄之不容易亦已可以不说矣。故不佞抄书并不比自己作文不为苦,然其甘苦则又非他人所能知耳。”
虽然引了上面的话,我做的却并非什么披沙拣金的工作,只是为了避免引起不好的揣测,或者为了回护我自己的心虚,就事先说明一下,这篇文章总体将以“抄书”为主,因为我既不懂政治,对历史也缺乏深入的了解,想写的只是一个思想的转变过程。说了这些闲话,其实是要说,这次要跟着《老子他说》来读一封汉文帝写的信。在读这封信之前,先来明确一下背景,出处是《汉书·西南夷两粤朝鲜传》——
南粤(越)王赵佗,真定人也……秦已灭,佗即击并桂林、象郡,自立为南粤武王。高帝已定天下,为中国劳苦,故释佗不诛。十一年,遣陆贾立佗为南粤王,与部符通使,使和辑百粤,毋为南边害,与长沙接境。
高后时,有司请禁粤关市铁器。佗曰:“高皇帝立我,通使物,今高后听谗臣,别异蛮夷,隔绝器物,此必长沙王计,欲倚中国,击灭南海并王之,自为功也。”于是佗乃自尊号为南武帝,发兵攻长沙边,败数县焉。高后遣将军隆虑侯灶击之,会暑湿,士卒大疫,兵不能逾岭。岁余,高后崩,即罢兵。佗因此以兵威财物赂遗闽粤、西瓯骆,伇属焉。东西万余里。乃乘黄屋左纛,称制,与中国侔。
文帝元年,初镇抚天下,使告诸侯四夷从代来即位意,谕盛德焉。乃为佗亲冢在真定置守邑,岁时奉祀。召其从昆弟,尊官厚赐宠之。召丞相平举可使粤者,平言陆贾先帝时使粤。
按照现在的思路,我不知道是不是可以说,这里处理的是中央与少数民族的关系问题(或者稍一闪失就是边疆问题)?这一段事,《老子他说》中的叙述是:“赵佗原来是河北人,是与汉高祖同时起来,反抗暴秦的英雄好汉之一,秦始皇被打垮以后,他未能在北方发展,就到南方在广东当县尉令,任上县令死时,把县政交给了他,他便自称南越王。那时五岭以南地区,尚未开发,为边远的蛮荒烟瘴之地,汉高祖亦奈何他不得,派了一位亦道亦儒的能员陆贾当大使,干脆承认了南越王的地位。后来因为吕后对不起他,所以在吕后死后,他也自认为有资格即皇帝位,窥伺汉室。”天无二日,国无二主,羽翼尚未丰满的汉文帝要怎么应对这个困局呢?“如果说出兵与赵佗一战,这一主战思想,将使问题更见严重,决策不能稍有疏失,内战结果,胜败不可知,天下属于谁家,就很难说了!因此只有另作他图,汉文帝有鉴于此,所以他在就皇帝职位后,除了修明内政以外,便只有用黄老之道了。”示弱和用强似乎都不妥,我们不禁要怀疑,这样的情形之下,难道黄老之道有极为奇特的手段?说出来不免让人吃惊,汉文帝的方法是给赵佗写了一封信,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赐南越王赵佗书》——
皇帝谨问南粤王,甚苦心劳意。朕,高皇帝侧室之子,弃外奉北籓于代,道里辽远,壅蔽朴愚,未尝致书。高皇帝弃群臣,孝惠皇帝即世,高后自临事,不幸有疾,日进不衰,以故悖暴乎治。诸吕为变故乱法,不能独制,乃取它姓子为孝惠皇帝嗣。赖宗庙之灵,功臣之力,诛之已毕。朕以王侯吏不释(不放过)之故,不得不立,今即位。
先引《老子他说》:“从‘皇帝谨问南越王甚苦心劳意……不得不立,今即位这一段,一开头‘甚苦心劳意这一句,就是带刺的,他向南越王问候说:‘你用心良苦,太辛苦了。又说他自己没什么了不起,只不过是我父亲刘邦——汉高祖小太太的儿子,素来被人家看不起,送到北方的边塞,路途遥远,交通更不方便,‘壅蔽朴愚,那时知识不够又愚蠢,所以很抱歉,平常没有写信向你问候。就这样一句话,把赵佗笼络住了。”除了上面所说,这段话里还包含着一些别的信息,重要者有三,一是说明自己没有尽早通信存问,是因为久处边地,所以不必在这里挑刺;二是吕后造成的混乱局面,终于得以平息,所谓“诛之已毕”,显示了中央强大的自我修复能力;三是说即自己即位乃情势所迫,不得不然,内中却也暗含着继位的合法性。
乃者闻王遗将军隆虑侯书,求亲昆弟,请罢长沙两将军。朕以王书罢将军博阳侯,亲昆弟在真定者,已遣人存问,修治先人冢。前日闻王发兵于边,为寇灾不止。当其时,长沙苦之,南郡尤甚,虽王之国,庸独利乎!必多杀士卒,伤良将吏,寡人之妻,孤人之子,独人父母,得一亡十,朕不忍为也。
继续引《老子他说》:“我知道你曾经给隆虑侯将军写过一封信,希望中央政府,把湖南长沙方面的两位边防司令,给予免职的处分。隆虑侯将军已向我报告了你的来信,我已经准许了你的要求,调动了你所要求撤换两位将军中的一位,你在北方的家属和同宗兄弟,我也已经派兵保护得好好的,并且派人修过了你祖先的坟墓。你发兵于边,为寇灾不止,南方边界上长沙一带的人,被你扰得痛苦极了,就是在东南一带,你的心腹之地如广东、广西等地的百姓,可不也因你发动战争而痛苦极了吗?战争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结果只是‘多杀土卒,伤良将吏,一个战役下来,损失许多你自己多方培养而成的优良军事干部,兵员的死亡,更不计其数。于是许多人,丈夫死了,太太守寡;父亲死了,孩子成孤儿;儿子死了,父母无依成独夫。最后可能你的国土也完了,像这样悲惨残酷的事,在我则是不忍心去做的。”
暂且不管“独夫”之类的说法有其随意性,只是把两段串讲拼合在一起,大致看一下这封信的意思。当时让我身体发凉的,是“亲昆弟在真定者,已遣人存问,修治先人冢”后的解说:“这一小段话,表面上看来,是一番温语,诚恳的安抚。实际上也等于说:‘你不要乱动;否则,我可以把你的家人族众都灭绝了,连你的祖坟也挖了。先来一个下马威。这些话虽然没有明白写出来,而字里行间,隐然可见,赵佗是感受得到的。”正是从这番话里,我又意识到一点黄老的内容,约略有点知道为何黄老之学可以用来治国,所谓的柔弱谦退也并非如看上去那般平和,内中隐藏的是强悍的实力和复杂的心思。也就是受这个启发,我大体有点清楚,为什么司马迁会把老子与严苛的法家申韩并传,也为什么后世有人认为老子宣扬的是阴谋术——虽然老子并非如此,但内里有着残酷的成分,则是毫无疑问的。因为从这里看到了人间残酷的一面,所以我当时才会有身体发凉这样强烈的身体反应。我有点怀疑,意识到这残酷并看到这残酷背后蕴藏的不绝生机,有可能是读书入门甚至是深入思考的小小标志?
朕欲定地犬牙相入者,以问吏,吏曰“高皇帝所以介长沙土也”,朕不得擅变焉。吏曰:“得王之地不足以为大,得王之财不足以为富,服领以南,王自治之。”虽然,王之号为帝。两帝并立,亡一乘之使以通其道,是争也;争而不让,仁者不为也。愿与王分弃前患,终今以来,通使如故。故使贾驰谕告王朕意,王亦受之,毋为寇灾矣。上褚五十衣,中褚三十衣,下褚二十衣,遗王。愿王听乐娱忧,存问邻国。
《老子他说》分析这一段:“我本来要整理内政,将边界上与你犬牙相错的领土,重新勘定规划,我问管内政的大臣,他们报告说,高祖在位时,就分封了湖南以南的土地,归你管理。这是老太爷留下来的制度,不能随便变更。依据他们的意见,中国本来是我刘家的,纵然把你现在所管理的土地归并过来,在我也并没有增加多少,因此,这湘、赣以南的地区,我还是要委托你去统治。不过你也自称皇帝,使一个国家有两个元首,是你有意造反嘛!这就不对了。你只晓得讲斗争,誰又不懂斗争呢?你却不懂‘仁而谦让的更高政治哲学。希望你放弃过去的意见,好好听中央的指挥,从今天起,恢复以前的政治关系,治理好你的地区。我叫你的老朋友陆贾转达我的意思,希望你立刻接受,不要造反。另外送给你在中原最贵重的礼物,愿意你‘听乐娱忧,存问邻国。这八个字的结语,在作文的文法上,正和开始的‘甚苦心劳意五个字,遥遥相应,首尾相接,妙到毫巅。而其内容含意,更见深厚,就是说:你也年纪大了,不要野心勃勃,想当什么皇帝。年纪大的人,每天玩玩,再不然去邻国访问,做些睦邻工作也好,这样安安分分多好,大可不必自寻烦恼啦!”
这样读下来,我们得承认书中的结论:“综读全文,真是好厉害的一封信,字字谦和,可字字锋利如刃。南越王赵佗读了,自然心里有他的盘算:如今刘邦有了一位如此厉害的小儿子即位,自己万万不如他,看来这天下不可能属于自己的,只有赶快见风转舵,退步,撤兵。所以深懂得黄老之道的人,其运用之妙,能兵不血刃而使天下太平。”汉文帝以帝王之尊,虽然明里暗里有许多带刺的话,但总起来一封信却是卑弱自持,并没有仗势欺人,或者带有战争暗示,那原因呢,则是“自春秋战国以来,五百年左右的战乱结果,全国民穷财尽,不但是财富光了,人才也没有了,这时最重要的,是培养国家的元气。从汉文帝在位的二十三年,他儿子景帝——刘启在位十六年,一直到他孙子武帝——刘彻初期的一共五六十年间,国家民族安定,成就了汉代辉煌的文化,奠定了汉朝四百年政权的深厚基础。”
这样的情形,岂止文景之世,不是每个时代都该如此吗?不过,这大概是我这种无知之人的推测,书中的话已经说得足够清楚了,没有什么需要发挥的地方,或者也不该作什么发挥。顺势,也就把《老子他说》在解说这封信时编者拟的精妙小标题,“半壁江山一纸书”,偷懒地用为文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