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佛灯

阿航

两部小车在高速公路上一前一后奔驰。庄清车技嫩头，老跟不上趟。替罗开车的司机得顾及庄清，不见他车子踪影时，便慢下来。庄清见着大奔屁股后，不觉松口气。车子从苍南边沿穿过去，地貌起了变化，山峦逐渐扩大，道路时不时地钻入隧道并渐次走高。这福建地界比浙江地界生态要好，山清水秀，空气新鲜得很。

他们在临近福州的连江服务区吃中饭。饭后庄清换到副座，由西班牙回来的阿斗开。昨天晚上，罗在家设宴，随便叫上七八人过来喝鸟汤。罗满面红光说道，鸟汤大补，我像是回到了十八岁！鸟汤的确鲜美，鸟肉却不见得好吃，柴。罗说，明天去福建，要去的都可去。上次与罗一块儿去过福建的炳成说，那地方还是好玩的。罗问他道，怎么个好玩法？炳成回答不上来。罗说没文化真可怕，你光晓得好玩不晓得意境，去过了跟没去过一个样。在座男女纷纷举手说，算上我哦。庄清喝得红头蚱蜢一样，跟着起哄道，不管三七二十一，明天去福建先！阿斗昨晚没喝鸟汤，早上会集时，他最早站在风中的桉树下。

午后时辰，后座两位呼呼大睡。阿斗调转脑袋瞧两位嘴角流清亮口水的家伙，满腹牢骚说，两辆车没搭配好嘛，这车开得沉闷、烦躁……像开拉猪的货车嘛。阿斗话里的意思庄清懂的。刚才在连江服务区，阿斗与女孩说道，接下去我接手了，本人在西班牙巴塞罗那开车出了名的……车开得溜、速度快，人家说简直是弹钢琴呢……你们坐我车，体验一把如何？郦丽说，你们车上人坐满了呀。阿斗说可调换的，你们过来一个换一个，过来一对换一双呗……话没说落句，罗女友在那头喊道，你们过来，走了哎。俩女孩吐下舌头跑了。对此，阿斗耿耿于怀。阿斗接连打了几个悠长的哈欠，他再抱怨道，这车开得太他妈没劲！后座的炳成，不晓得刚醒还是醒来有片刻时辰了——但见他仍旧闭着眼睛说，我看你……心思太强了哦。阿斗迅速转头看炳成一眼，脸面尴尬。阿斗说，你没睡哇。

车子从高速下来，驶上普通公路。这样子就有景儿可瞧了。庄清觉得炳成的大白话实在：那地方还是好玩的。景色确实可圈可点啊。前头车子在路旁停下，阿斗随即将车停在后头。罗从车上下来，手执特制弹弓，抖了抖手脚，眯上一只眼睛，全神贯注拉紧弹弓射出一粒铁珠弹。铁珠弹擦过树叶子的声音瞬息即逝，但又清晰可辨。紧接着，一只灰白鸟儿拍打着翅膀扑腾至半空，于眨眼间隐没在了树林子后头。罗兴头未减，他幅度夸张地舞着手说道，福建太穷了，这么好的树林竟没鸟！按罗的说法，鸟这东西得有食物吃才待得住的。

罗女友从车上下来，蹲一旁干呕，面白如纸。罗没搭理，他思维活跃地从鸟身上挪到其他事上，说，我们慢慢开好了，武夷山的副会长还未到，让他先到才对的。阿斗从车窗探出脑袋问道，为什么就要那个人先到？罗欲说还休，摆摆手上了车。

上路后炳成说，他那点心思明摆着的，他是想等那位副会长先到，再来迎接他。炳成喜好说“心思”一词，他那天说过有几回的。车上人恍然大悟，七嘴八舌说罗这人好玩！

目的地在县城郊外的一处斜坡上。一幢六层楼房，楼房前一块水泥地，可容二十来辆车子。大家下车。车子经过长途奔跑，一如两头灰熊那样趴着。六层楼房是宾馆，旅游旺季供游客住宿、吃饭。现在是冬季，宾馆里没有一位客人。他们走进宾馆大堂。过了十多分钟，大堂才有了动静。罗与一位妇女握手，又与一位长发男子握手。分到钥匙，他们分头进房间，洗上一把，泡上热茶喝。周围环境尚算不错，从窗户望出去，远方为层层叠叠的山峦，近处种植桃树。庄清忖度，要是春天来，桃花该如何艳丽妩媚。吃饭时庄清才晓得又来了一些人，全为油腻中年男，围了三大桌。罗所说的那位武夷山来的副会长，发丝锃亮，精神头特好。他端着酒杯将手搭在罗肩膀上，一副亲密无间的做派。罗同样精神焕发，故作姿态地皱眉头说道，你太不够意思了吧，一点礼数都不到！副会长说，失敬、失敬，我是紧赶慢赶了，但还是人算不如天算呐，途中车子出故障……修车时，我这个斯文人还骂了几句修车小伙子，说起来他也没什么大过错的……有人眼珠滴溜溜转着凑过来，接嘴道，我可是从来没见过朱副会长动那么大肝火的，今天怕真是着急了啊。副会长道，不说了，一切解释纯属多余，我没赶到恭候罗会长，哪怕有一万条理由，都是立不住脚的，都是失敬……罗会长，这杯酒我干了，一是惩罚我自己，二是对罗会长赔不是啊！罗咬根雪茄，慢条斯理地点点头。罗眼睛停在那人脸上，嘴上问道，这位……想必就是你上次对我提起过的大师吧？副会长道，罗会长到底是罗会长呐，好眼力，他正是我对你隆重推荐过的那位风水大师啊！那人忙摆手，不敢称大师的啦……罗会长，我敬你。罗和大师碰杯喝过后，递根雪茄给他说，不妨试试，卡斯特罗抽的古巴雪茄。大师手伸到一半停顿下来说，还是算了，这玩意儿太凶了。

庄清车上的几位属局外人，非兰花协会组织里头的，插不上话，就只管吃自己的饭，用方言聊自个的事儿。三位女同胞，照样不是兰协的人，但她们有任务，得照顾气氛。罗女友时不时给罗夹菜，百般娇媚，小鸟依人的样子。另外两位，周春娥喝红了脖子;郦丽少经世面，东张西望。罗对不多话的郦丽说道，你主动点哦，和各位大哥打个通关吧。

由于房间里被褥单薄，空调有气乏力，庄清和同房间的郑勇敏天蒙蒙亮即起了床，烧水泡茶喝。郑勇敏道，被活活冻醒这种事，平生还是头一回呢。窗外头白茫茫一片，全是霜冻。这么厚的霜冻，在他们老家是没有的，除非高山地区才有吧。庄清在窗前看见罗走在山坡土道上。他回头对郑勇敏说，罗育财又在打鸟了。在陌生环境里，一个熟悉的身影，弓着背，手执弹叉，那景象颇有几分诡异。

罗喜好上打鸟，也就近一两年的事。罗刚从美国回来那阵子，喜好养狗。罗所养的自然非普通肉狗了，皆为血统高贵的优良品种。而且，罗不养宠物狗，认为那是小女人做的事，與男人天不搭地的。当年罗养的四五头狗，每日猪肺及猪下脚料得吃一百多斤，高大威猛凶悍，一如半大个儿狮子、一如狗熊、一如小牯牛。夜里头，狗们嚎叫声交织，声声高昂、凄厉，严重影响到了周边人家的日常起居生活。不得已，罗将狗运载到江边砂石料场。过后发大水，砂石料场老板打电话叫罗赶紧把狗运走，要不然就要被大水冲走了。那一次庄清也去了。临时救急寻来一辆七座面包车，卸下椅子，载上两头狗。庄清押车，和司机一道将狗运往一处乡村农家乐基地。那一回经历，庄清差点吓破了胆。驾驶室和后头车厢没隔栅栏——罗说没事，狗通灵性，不惹它绝对没事的。但是，后脊背立着这么两头庞然大物，狗的鲜红舌头挂在外头，直哼声，热气一团团地喷到脖颈上，谁人不心惊胆战哇。庄清紧张得浑身淌汗，后脑勺却是冷飕飕的。那段日子，罗饭局上的主宾位置均是个协警，他懂得狗的习性，深谙与狗打交道的门道，罗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罗每每喜好一样东西，拿他自己的话来说，就必须要做到高端水平。罗喜好上弹弓打鸟，便四处寻找射击力强劲的弹弓，其铁珠弹亦是有别于普通款型的。罗练习打靶，唤人搬来一箱箱易拉罐可乐，一次一字排列十罐。有人问罗为什么不用空可乐罐？罗说不过瘾。罗要的效果是当铁珠弹穿过可乐罐铝合金壳时，那种飞溅喷射的场景。罗说这场景犹如子弹击中人的胸膛，鲜血喷洒出来一样！这一两年里，人家是曲不离口、拳不离手，罗是弹弓须臾不离身。有一次罗坐在车上，突然看见外头有只鸟歇在树上，说时迟那时快，罗拉满弹弓射出一颗铁珠弹——没料想车窗玻璃没揿下——致使车窗玻璃被击出一个麻坑。众所周知，换一块原装大奔玻璃，少说得两万呢。

有一次庄清陪罗去他母亲家。罗对他人，可说满不在乎的。或者说，用得着时则恭维有加，把人捧得高高的;时过境迁，他又忘记得特别利索和干净。唯独在对他母亲的态度上，罗始终如一，每礼拜必去一趟，吃个饭或聊上两句家常。那天从他母亲家出来，路经江桥亭，罗发现对面屋背上有只鸟。罗屏息静气瞄准射出，鸟儿应声落地。不过这儿的“落地”，是落在了下头人家的屋脊背上。罗焦急得团团打转。庄清说捡不到算了吧。罗说胜利果实，怎么算了呢！过后罗跑进人家屋里，硬是用晾衣竹竿将那只鸟搞到了手。罗手拎滴血死鸟，在江桥亭踌躇满志地站着，招引来一小群闲人围观。

今天他们兰花协会开会。庄清原车人马吃过早饭开车溜了出来。头天晚上，他们将这座福建山区县城大致了解了一下。今天直奔主题去景区晶湖。据说晶湖原先是个天然湖泊，现今是个扩容好多倍的水库，边沿裸露的泥土让人看着生厌。他们买票上船，等到出发时仍是他们几位。导游说，你们运气好，等于是包船了。船在水上走，气温渐渐回暖，大家活泛过来。患了感冒的导游会取点巧，商业味不算太重，顺人眼。抵达第一个景点，他们在导游引领下上了岸。岸上有几座茅屋，大鼓，秋千等摆设。导游说，这儿是民俗乐园，现在淡季演员们都回老家了。庄清问是哪个民族的民俗？导游说她也不太清楚，好像是傣族的吧。庄清又问，你们这儿有傣族？导游说，那是没有的。周围悬崖峭壁，树木茂密，回荡着一股空寂气象。正待离去时，导游像是突然想起似的说，那上头岩石缝里，明末清初时曾住过一个人。庄清不觉来了兴趣，问导游那是个什么人，为何要住在岩石缝里？导游说了个人名，说那人为了保持民族气节，不愿意待在清朝的天地里，所以就选择住在上不着天下不落地的岩石缝里了。庄清问上头有没有什么遗迹？导游说，我没上去过，我有恐高症的。庄清决定上去看看。导游说，我话说前头哦，这个景点已经撤销，先生你一定要上去，人身安全责任可要自负噢。庄清穿过灌木丛，杂草堆，找到了那条上去的石台阶。这条贴着岩石拐弯抹角上去的石台阶，想必是开发景区初期建成的，现已废弃多时。那块写有“禁止攀登”的木牌上头长了数朵蘑菇。庄清跨过木牌，小心翼翼往上攀爬。石台阶上满是青苔，容易打滑，外头起保护作用的铁链子锈迹斑斑。在下头看时，好像不太高，爬起来还是有点累的。风吹过来，树梢波涛般滚动，雾气随之而上，庄清看不到底下的人了。登上岩石缝，空间蛮大的，有一人多高。视野很开阔，能看见水库那边的景物。所谓的遗迹有半个灶台，几片碎陶瓷等。庄清坐边角石块上抽烟，想象当年那位明朝遗民孤寂的生活情景。刚才，庄清爬到一大半的时候，虽然见不到底下的人，但尚能听到断断续续的说话声的，此时什么都没了，只剩下风声呼啸。这是一种奇妙的感受——庄清感觉自己如同搭乘上穿越时空的列车了……庄清站起，猛地发现炳成站在他身后！炳成笑笑说道，上次我没来过这里。庄清心里一怔，这炳成是不是有些阴哇？

游船继续前行，沿途时有惊艳风光展现。一处号称赤壁的山体，气势恢宏，浑然天成。面对这一带景物，庄清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一座寺庙建于峭壁上，上岸从口子进去，阳光懒洋洋，万物静好，气场和谐。他们沿茶园一侧的石道往里头走。石道为旧物，糙石已被人们日积月累的足迹打磨光滑。茶园那头有座石屋，屋前围着几个妇人，她们应该是在加工一种工艺品。炳成喊道，有餐巾纸吗？妇人迭连声说有啊有啊。妇人拿来一整条餐巾纸。炳成买下递给导游。导游说，张哥真是细心人呢……我用不了这么多，一包就行。阿斗走在前面没注意。要是他看见炳成买整条餐巾纸给导游，会不会指出他的“心思太强”啊？寺庙进去的山门，由两块天然石头组成，窄的仅有一米左右。石头屏障后头，是一块不规则的空地，一棵巍峨的大树，一簇生机盎然的芭蕉。庄清忖度夏日此地，肯定清凉无比。拾级而上，花费十分钟上了寺院。在空中楼阁歇脚时，炳成说起上次来这儿的一件事儿。

罗上任女友，在这寺庙楼阁四处走动，东看看西摸摸，甚是好奇。她转到中央位置，抬起头问身旁僧人道，最上头那个灯……点的话多少钱？僧人浅浅一笑。罗前女友没听到答复，朝僧人看去，问道，你没听见我的问话？僧人修养颇好，依然如故淡笑一个。罗前女友不禁恼羞成怒，粉脸涨成猪肝色。她说什么意思嘛……你這样子不开口什么意思嘛！僧人带着笑意说道，小姐，得五千呢。罗前女友无地自容往后退缩，全身哆嗦，眼看要咧开嘴哭了……罗在那头见一只鹧鸪在岩头背跳来跳去，手痒得直抽筋，脸型走了形……炳成隔岸观火，这头看上一眼，那头看上一眼。一边是得花五千大洋点佛灯;一边是欲在佛家清净地杀生。

周遭安静。罗偷偷从口袋摸出弹弓——他到底心魂不定，朝这头看了一眼——罗看见女友一脸乌云密布眼看要雷雨交加样子，不禁一怔，收起弹弓过来问道，肚子里头……又闹了？女友索性哭开，呜呜响，像是受了天大委屈似的。罗连着问了女友好几句，女友光哭不答。炳成接嘴道，她要点最上头那盏灯。罗说那就点呗，哭什么哭啊。

他们在寺院楼阁歇过后，从另一条道往下走。经过山嘴一屋子，见里头挂满书画，密不透风，劣质墨汁的气味刺鼻。一位蓄须中年男人，想必是屋主人画家了，站在屋外松树下，朝着远方眺望。他们走近时，画家转过身子，颇有几分讨好神色。他们没啥反应。画家遂问导游道，今天就这么一拨？导游说，下午天气好了，说不定还会有的吧。

他们在景区出口附近饭馆吃饭，饭后出来与罗一帮人马碰上。两个女的——周春娥和郦丽——尖着嗓子嚷道，你们太坏了，出来玩不带上我们哎……害得我们在床上白白躺半天！庄清明知故问道，你们没去开会？周春娥说，我们又不懂兰花开什么会哇！郦丽说你们是故意甩开我们的。炳成说，天地良心，我们是真的以为你们要参加会议的。阿斗早上曾提出要带上俩女孩，炳成不让，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阿斗想揭穿炳成谎话，嘴巴无声地张合两下，终究没说。

罗这人有个特点，在场的其他人说的话题，他一般不入耳，像是待在隔音地带里似的。罗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他才不管别人扯什么呢。现在，他把话题转移到了上午的会议上。罗说今天的会是在古代书院里举行的，古色古香，苍柏青翠……今天会场很庄严，很隆重，书记县长都来了……跟罗一块儿来的当地机关干部在统计人数要订票——他听罗提到“书记县长”，赶忙纠正道，今天来的是分管农业的廖副县长。罗没搭理他的话，继续说道，轮到我发言时，我仅仅讲三分钟，长篇大论有什么意思？女人的裹脚布一样又臭又长，谁听得下去……我三分钟的发言最精彩，一字值千金，发言一结束，台下的拍手声像落大雨似的一浪高过一浪，大半天才停歇下来。机关干部学乖了，点头说掌声如雷呐！庄清四人对机关干部说他们已玩过，就不用买票了。罗说再去一趟嘛，坐船又不累的。他们中有人说这地方不好玩，还是一块儿去大峡谷吧。罗犹豫片刻，他说那不行，一定要去下的。炳成说罗前后领两任女友来过这里，均在怀孕期里。

罗介入兰花行当，纯属歪打正着。罗的大奔刚从车行提出那阵子，尚未雇司机。一个干保安的人替他开车。此人又鞍前马后，每逢罗的饭局，他必有份。此人又贪杯，尤其是干红葡萄酒，每次都得两瓶打底。保安酒量并不见得好，两瓶干红灌下后，回家十次有八九次是吐的。保安将呕吐物看作了上等肥料，肥水不流外人田，每回都吐到兰花盆里。天长日久，有一盆兰花发生了异变，开出几枝酒红色花朵。保安喜出望外，认定这是兰花吸纳了红葡萄酒之精华的缘故。保安用手机将酒红色兰花拍下，有次饭局上拿出给罗欣赏。罗不识兰花为何物，粗粗睨视了一眼说道，这金针怎么开红花的？罗把兰花当作黄花菜了。保安急忙纠正道，这是兰花，开酒红色的兰花世上独一无二哎！就这样，罗去了一趟保安家。他除了叫保安将那盆兰花送他外，另外还挑选了数盆。罗上网搜索一番，方晓得兰花为名贵草木，很值钱，而且很高雅，属于花中君子，遂将兴趣点从狗身上转移到兰花身上。有一年年关临近，天降大雪，罗和保安冒着风雪严寒，驱车千里，跑到安徽某山沟沟里，购得兰苗两株捧回来。恰好他上任女友生下一千金，罗趁着雅兴将兰花名儿“瑞蝶”作为了女儿的芳名。

云南的地界，山深林老，自然生态好，自然资源丰富，满山遍野生长兰草，为兰花重要产区。云南兰花贩子朱利荣，不晓得从哪条线头牵引过来的，有一日跑到这边来。罗在华丽都大酒楼888豪华包厢那张可供二十二人就座的大圆桌设酒席宴请他们一行。庄清等一干帮闲之徒作陪。朱利荣五短身材，脸膛紫黑，开腔说话间两颗不锈钢假牙闪闪发亮。朱利荣仿照当今成功人士套路，出门携带一位小情人及几位帮闲男子。席间众人夸朱利荣女友年轻漂亮，具有东南亚的异域风情。朱女友羞涩一笑。朱利荣盯着女友脸蛋看，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他道，我自从有了她后，再没在外头搞了……有个固定的叫人放心呐，不用再穿着袜子洗脚了。朱利荣这句话八九不离十是从哪鹦鹉学舌搬来的。但大家还是赞他这话讲得形象、生动、幽默，引发出快活的哄堂大笑。

罗回访过几趟朱利荣的老家。那是云南腹地，山高水长，千年不见铜锣敲，万年不听锣鼓响。自从兰花市场价格芝麻开花节节攀升后，这处人烟稀少的大山旮旯村寨，发生了翻天覆地变化。村民们一律丢下手头农活，纷纷上山挖掘兰苗。村寨里的头牌能人，自是朱利荣了。朱利荣脑瓜子灵光，擅长举一反三;他去过昆明，足迹跨出过滇地省界，见过世面。他先自己一家男女老少齐动员，上山挖掘兰苗;接着雇人挖，扩大数量;再接着收购全村寨村民的兰苗，统统吃下。三年打了翻身仗，盖起楼堂，搭建起兰花培植基地。而后，周游四海，广结人脉，生意越做越大。

罗去朱利荣老家时节，正逢他兰花事业鼎盛阶段。朱利荣在当地成为了一方土皇帝。罗添油加醋说道，我们一行昆明一落机，我老大即派人来接机了，一路马不停蹄……开始进入村寨前，老大手下的人叫我们下车，问他为什么要这样？那手下说这是老板的精心安排，等下你就懂的。我们跟随他们的人往村寨走，刚拐过山嘴，我大吃了一惊，原来铺上红地毯了，从寨头铺到村里，少说有几千米吧，全都铺上了，青山绿水中间，一条红艳艳的通道格外显眼……这些都是小儿科了，关键是村民的夹道欢迎，少说有几百米路段两旁是站了人的，一排排树木一样，天晓得我老大是从哪儿张罗来这么多人的，按理讲，他们那个村寨人口不多的嘛……那些村民真是太热情了啊，老太婆手中撮条土布条，绣了花头的，向我招手，小学生、中学生，手捧山花，笑脸比日头佛花还灿烂，蹦蹦跳跳很可爱、特别可爱，欢天喜地，热泪盈眶……罗歇口气续说道，我老大宰了两头黄牛、十头山羊、十条土狗，抬来二十坛烧酒……我主宾桌当然是喝茅台的了……一共摆了一百零八桌流水席，从村寨里头摆到村寨的外头……主宾席上排了八位美女，全部穿上了传统服装，五彩缤紛，眼花缭乱……夜里放焰火，不是论箱而是论吨的，有好几吨吧，农用车满当当一车斗……火光冲天呐，天上的云都烧起来了，红彤彤的，说不定天上的玉皇大帝都看到了啊……

罗和朱利荣做兰花生意，一度过往甚密，甚至商讨如何联合起来掌控全国的兰市。后来不知何故，断了往来，两人反目为仇了。一日，从云南传来消息，朱利荣出车祸死了。朱利荣开车，带着女友跑在云南的崎岖山间公路上。云南的山，皆为巍峨大山，山势险峻，悬崖万丈;云南的公路，大部分为土石子路，路面狭窄，曲里拐弯，晴天泥尘滚滚，雨天泥泞不堪。朱利荣那天做成一笔大单生意，收入可观，心花怒放。女友趁机耍小脾气，争要她的名份了。女友噘嘴说道，我现今……肚子里有孩子了，孩子总得有爸爸的啊。朱利荣习惯性嘻皮笑脸说道，家中红旗不倒，外头彩旗飘飘……孩子当然有爸爸了，难道我不是他爸爸？女友恼羞成怒，拿蒜拳敲鼓一样敲打朱利荣的手臂——一不小心致使车子撞到后壁坎的岩石上。朱利荣当场一命呜呼;女友没系安全带被甩出车外，反而保住了小命。孩子倒是也保住了。

罗在口头上仍称朱利荣为老大。但他所下的结论已是十分冷漠甚至可说冷血了。罗说，一个没有兰德的人，下场必定悲惨的啦。

庄清他们四人去大峡谷景区，花一百块钱叫了个导游。这位导游是患感冒导游打电话订下的，等候在县城一路口。导游问他们来本地是干吗的？他们说来开兰花会议的，并吹嘘晚上县里领导要请他们吃饭。导游略显惊讶，她说你们原来是贵宾呀！他们说哪里哪里。导游说，我们的父母官为本地旅游业的发展花费了很大心血啊！庄清问，你这话什么意思？导游说，通过交流，通过你们这些贵宾前来参加兰花会议，对提升和宣传我们县的旅游品牌，不用说是起到很好作用的，而所有这一切，哪一项离得开县里父母官制定的策略和具体实施的安排呀。郑勇敏说，你该不会是这儿的形象大使吧。导游说哪里敢当呀，我这么丑的人连自个儿都形象不了啦。

导游询问了他们住宿的地方，说那老板娘弟弟与她是朋友，旺季时她常带客人上那儿住宿的。他们中有人问道，老板娘有没有老公的？导游说，她老公有的呀！她老公头发长长的，很像艺术家的。他们恍然大悟，原来那位长发小白脸竟是老板娘老公。昨天刚到时，罗与一位岁数不算小的妇人握手，再与一位小年轻握手。当时他们还以为小年轻是妇人儿子呢。

进入景区，导游仍在讲老板娘的事儿。她说小郭原先替老板娘开车，两个人在一起时间久了就产生感情了。导游又说，老板娘走到今天真的不容易，离婚后，她白手起家，单枪匹马打下江山。

晚上并没有如罗所说的那样，有县领导请他们吃饭。他们一伙人仍旧在老板娘大餐厅吃番鸭火锅，喝野生杨梅泡的烧酒。晚上没县领导请吃饭，罗便说起中午的事儿。罗说中午那餐饭规格特别高，陪他这一桌的最低级别官员是农业局长，每位领导都向他敬了酒，他也打了个通关。餐桌上，副会长与大师一唱一和。他们均来自武夷山地区。他们大谈养生之道，谈古怪偏方以及常人没听说过的中草药。大师说，罗会长，像你肾功能不好的人，吃了那药保证好，保证强大……这话罗不爱听，他说我肾功能很好！大师回过神，看了眼罗身旁美女，干笑两声后说道，我知道会长身体强壮的，这种药主要是起保护作用的，延长和巩固人的功能，服用后宝刀不老啊！副会长扯到另外一种古怪名称的中草药，说必须长在深山老林里头，对环境的要求很高，它的效果同样非同小可。大师频频点头，轻描淡写说道，我庭院后头山上就有，必须生长在潮湿的背阴岩壁上。副会长眼珠瞪成牛卵大，嚷道，是真的吗？天底下的名贵药材怎么都生长在你那儿啊！罗本来有点儿昏昏欲睡，这下子来了精神，他说你那宝地……坐落在哪座名山上啊？大师摆手道，名山谈不上，名不见经传，但确实是块风水宝地呐。副会长道，罗会长，你下次一定要去见识一下，我是土生土长的武夷山人，见过的奇山数不胜数，说句实在话，大师那座山，并没有奇峰怪石，但山势是兜住的，前方开阔，后背靠的山峰一年到头云雾缭绕……像罗会长你这么具有慧根悟性的人，保证能瞧出名堂的！大师慢条斯理说道，风水这东西……有人不信，其实是对天地万物的违背呢，风水的确是存在的啊。罗说我很信的。副会长说，那你的兰庄到时候让大师给看看哦。罗说那是肯定的，到时我会隆重邀请大师光临！

大师这次携带十数个品种茶叶。他说，晚上会长有闲情，我可以亲手为你泡茶。副会长欢天喜地，他说天底下有这等美事赶紧吧，老兄可是武夷山一代大师呐，泡茶功夫一流！罗和女友所住房间，在整幢楼房里属最高级的，带会客间，树根雕成的茶桌及茶具一应俱全。大师对罗说道，你喝中哪几种，我就送你哪几种，全都是市面上没有的私家定制茶哦。副会长敲边鼓，他说天下红茶源头在武夷山，武夷山精品在大师手中啊。

罗小小年纪即去了美国，一直待到七八年前回国。罗在美国从不喝茶，连碰都没碰过。他一般喝两样洋东西，咖啡和白兰地。近几年国内兴起喝功夫茶，并将之提高到雅文化层面上头来。罗聪明过人，便搭乘上了这趟“茶文化”列车。罗双目微闭，一口茶水在口腔里头旋转、打滚，弄出咕噜声响……大师和副会长目不错珠朝着罗脸面看，嘴巴半张半合。罗喉结蠕动，吞下那口茶水。其声特别清脆，丝毫不拖泥带水。罗睁开眼睛，缓口气说道，好茶！大师和副会长紧绷的身子皮球泄气一般松懈下来。尤其是大师，眉开眼笑，简直像花朵一般。

庄清和阿斗在廊道上碰见两位女孩。周春娥说，茶文化听不懂，到楼下唱歌去！庄清说，那叫上他们两位吧。周春娥说，老师电话我来打。不知出于何种原故，周春娥一直叫炳成为老师。他是她哪门子老师？庄清觉得匪夷所思。KTV在楼房底层。瘦小的老板娘笑脸相迎，小跑着领他们开包厢，上酒水。老板娘说，你们尽管玩开心就是，我自己的歌厅没多少成本的。唱好几首歌了，仍未见那两位下来。周春娥说，我再给老师打！放迪斯科音乐，庄清跳得汗流浃背，索性脱去衣物，裸露了上身。周春娥大惊小怪，她说太不雅观了，快把衣服穿上！不多话的郦丽倒是泰然自若，朝庄清一笑，有点儿耐人寻味。再唱歌时，庄清没了元气，脑袋枕在郦丽腿上。郦丽拿手纸擦拭他身上汗水，一如护士照料病人。周春娥說道，老师他们怎么回事啊，到现在还不下楼！庄清说，他们肯定是故意不想来的。阿斗说，干吗就要叫他们哇，我们这样一对一才好！阿斗拉过周春娥跳两步，两人身子贴得铁紧。周春娥哧哧发笑，又说，我气都喘不过来了……庄清闭上眼睛，信马由缰地听郦丽一曲曲高歌下去。其实，他听到更多的是郦丽肚子里的咕咕声。

周春娥接到罗女友电话，叫她们马上上去。周春娥慌张过来拉上郦丽即走。脑袋枕在郦丽腿上的庄清，差点儿从沙发上掉了下来。阿斗说，我晓得炳成他们两个不来的原因了……庄清心里头似乎有所明白，罗女友那个电话该当是罗交待她打的吧。

罗的各式各样喜好，往往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大环境的变化而一去不复返。他万变不离其宗的喜好是呼朋唤友喝酒“吹箫”。罗绝对是一个经不住孤独受不了寂寞的人。他说，我一年吃不了十斤米。言下之意他是顿顿喝酒的人。罗这话当然有吹嘘成份了。罗的早餐，在美国养成的习惯，喝一杯咖啡牛奶，吃两个煎蛋或几片夹火腿肉面包;中餐吃面条，尤喜加州式牛腩面;晚餐则必得喝酒了。这喝酒，独自一人喝没劲，与小女友两人喝过几场，便乏味了。尚且，有些小女友还滴酒不沾呢。故此，罗必须张罗一些人来一块儿喝酒。好在罗闲钱有几个，又时常有新的爱好交结到新人过来喝酒。总而言之，这年头愿做帮闲者大有人在，罗的饭局上，日日不缺喝酒的伴。

酒桌上，除喝酒外，罗更热衷于“吹箫”。“吹箫”是罗的一句口头禅，时时刻刻挂在他嘴边，意思有点类似于北方话里的侃大山，但又不尽然。侃大山一般为在座的人一块侃的，七嘴八舌，你方唱罢我登场，众声喧哗。而“吹箫”则是独角戏，一管“箫”由一个人吹，一吹到底，其他人均为听众。一位好的听众，洗耳恭听是必须的了，不插嘴或少插嘴也是必须的。光这样还不够，听众得恰如其分地发笑，或放声浪笑，或水鸡过烂田一般叽哩呱啦地笑出别样的笑声，或抿嘴角会心会意地一笑，或者干脆笑背过气去，笑噎着了，老半天直不起腰来……也得喝彩，叫声好！叫声太诱人笑了！比台上那些单口相声牛逼多了！罗的“吹箫”，顾名思义是“吹”的，信不信无妨，听爽快便罢。罗一年到头天天“吹箫”，难免重复，老生常谈炒冷饭。但罗的语言天赋高，其言说间趣味横生，肢体语言活灵活现，故每每听之，仍旧予人有“耳目一新”之感，叫人听得津津有味，乐此不疲。

酒桌上还有一样元素不可或缺——即年轻的女孩子。罗不用说是位“喝花酒”的行家里手了。罗雄性激素足够强大，女孩子往往都得围着他坐。哪天如请了他目前所看重人物，罗会将他排在主宾位上，并给他搭配上一位女孩。这是另当别论的事儿。罗对女孩说道，今天晚上，你可要照顾好这位大哥哦。于是乎，端坐主宾席位置上的人，对罗愈发地感激涕零。他不无动情地说道，罗会长哪，小弟只要你老大一句话，叫咱干啥就干啥！跟随他来的小喽罗附声道，罗会长叫我们赶鸡我们绝不会赶猪，罗会长叫我们赶猪我们绝不会赶鸡！罗和风细雨摆手道，和平年月，享受风花雪月，肯定不会叫你们上刀山下火海的啦。

罗没固定女友的时段，他所叫的女孩子随机性大，今天这几位、明朝那几位，只要年轻活跃，相貌及格，均可请君入座。有时目的性强，他独独叫上一位佳丽，让帮闲男人众星拱月，那就是要钓鱼了。先吃饭喝酒，打情骂俏，大哥小妹地称呼，混成熟面孔;过后因人而异，顺理成章地发展。此乃现成路数。罗与现任女友同居后，就不好随便叫女孩子了。罗让女友叫。罗对女友说道，晚上吃饭，你叫几位小姐妹来助助兴呀。女友不管乐意不乐意，都会拿起手机拨电话的。女友先前开服装店，专卖新潮小女生服装的，手机通讯录里一长溜女孩子名字，手头资源相当地丰富。一轮又一轮吃下来后，有些女孩不愿意来了，有些女孩嫁人后没那么出入自由了，有些女孩跑外地做生意、或出国打工去了……到后头，露脸最多的就数周春娥和郦丽这两位了。

罗说春娥、郦丽你们两位，是我们酒桌上的常青树哦，我得对你们有所表示才对……要不这样，你们谁过生日对我说，我送两身名牌内衣给你们作礼物……郦丽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大家不约而同调转脑袋瞧她。郦丽面红耳赤，吞吞吐吐说道，这话当真吗……罗沉静说道，大哥什么时候说过不当真了？郦丽道，那我说了噢，我明天、我明天生日。罗说真的假的呀，怎么这么巧？郦丽从包里取出身份证递给罗。罗看过后说，郦丽，看来我这个奖是专门为你设的了，实在是天衣无缝的事了，大哥加倍，给你买四套内衣！罗从皮夹里取出两千钞票，交到郦丽手上。周春娥眼红了，她说轮到我生日，大哥也要给我两千的哦。罗说那不行，定下一千就一千。周春娥说，大哥你这样子做不公平嘛。罗说这叫中彩，图个吉利，不要说到公平不公平上头去了。罗女友说，郦丽，你这钱可要买内衣的哦。郦丽说我明天会把内衣提来给大哥看的。罗摆手道，那没必要、没必要。周春娥道，要是大哥你给我钱买内衣，我就穿给你看，保证亭亭玉立，魅力四射哦！罗开心得不得了，频频点头道，到时候……你说话算数噢。

第二天大师等一干人前去给当地一位兰友看地。他们乘坐上一辆中巴车，颇为齐整地走了。庄清站在楼房外空地，眼看那辆满载中年男人的中巴车开走后，没来由地产生了几分神秘兮兮的感觉。在他眼中，那是一辆开赴前线的战车，车上运载的是全副武装的战士。罗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庄清身旁，他意味深长地说道，兰花基地兰花基地，实际上就是圈地，地太值钱了啊！

一般情况下，副会长都是和大师搭档的。现在大师去看地了，他一个人显得有几分局促。庄清问他，你怎么没去帮忙看地呢？副会长灵机一动回话道，我们罗会长人在这里，我乱跑还不又得挨骂哇。罗没接招，吹着雪茄瞧远处闲云飞渡。那位当地机关干部驾车过来，下车便说道，我就猜测到罗会长上午空闲的。机关干部和副会长商量后又问道，有一处还未对外开放的景点，罗会长愿意去转转吗？

一样的丹霞地貌，一样的植被茂盛，但没大峡谷那儿气势宏阔。此地特色是较为清幽，小溪流水，古木参天。路旁出现野生兰花，有几位凑上去看究竟。罗说，不要动它。机关干部说，我不会动它的。罗对鸟更感兴趣。树林子里是鸟的天堂，叽叽喳喳声连成一片——罗一忽儿工夫即跑远了。机关干部晃晃脑袋说，罗会长怎么这么喜欢打鸟哇。炳成说，喝鸟汤对肾功能好呀。副会长道，这我可是头回听说哦。副会长说过后，不晓得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朝罗女友看上一眼。罗女友应该是听到那句话了的，她嘴角紧抿，脸若三月桃花灿烂。机关干部有意落下几步，他说昨天在开兰花会的书院，那么多领导、贵宾在场……罗会长用弹弓射鸟，我心里头紧张死了，书院是重点保护古迹呀，怎么可以打鸟呢……我只好对他说不要打了，这些鸟是起生态、绿化作用的……

吃中饭时大师等人已看地回来。大师从风水学的角度讲了一通对那块地的看法。从武汉来的一位秃顶教授，讲话比较文气，牵涉的面散了一些，而主要原因恐怕是他的嗓音没有大师宏亮吧，他的发言很快被众人的喧闹声给掩盖了。大家七嘴八舌，面红耳赤，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地的主人是位瘦高个儿男人，他恭恭敬敬地端杯站于罗身侧。罗转脸说道，大家争着给你抬轿呢。地主人道，我早就耳闻会长的书法了，今天，能不能借此机会赐我两幅墨宝啊？罗说，你这不是……为难我么。副会长这人擅长敲边鼓，他说只要老大高兴，这是举手之劳的事情！那位像艺术家的老板娘老公于一旁备上文房四宝，只等酒桌上的罗下来挥毫泼墨。罗假模假式地推让一番，而后精神抖擞走到案桌前，于眨眼工夫挥毫写下兰德两个斗大的字。在场的人都拍掌、叫好。土地主人说，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呢，会长的书法名不虚传，名副其实呐！罗丢下毛笔要离去，土地主人道，会长，我兰庄还没取名，因为取名太难了，我老拿捏不定主张，现在看了你这“兰德”两字，我脑门开窍了，就取“兰德苑”这名儿，会长，请你再劳神一下，另写一幅“兰德苑”吧，我明天就叫工人刻上去！罗来去走动几个回合，到底没写。

所谓书法，罗是不喜好的，这与他天性不符，太啰嗦太穷讲究了。这些年来，罗走南串北，游荡江湖，认识到会写两笔字的重要性，简直就是一个人的门面装饰嘛。庄清帮他找来一位写书法的人。罗客气地让他坐主宾位置。小县城里只有小书家了。小书家一辈子没见过排场没受到过待见，今日西装笔挺的罗一口一声书法家地称呼他，好酒好肉款待，弄得小书家一惊一乍，干枯的瘦脸泛起醒目油光，受宠若惊至极。小书家蛮机灵的，几回合下来，他便晓得因人施教、投机取巧了。小书家教罗莫费冤枉工夫了，专攻他本人的签名和兰德这几个字眼。罗深刻领会。他夸小书家非但书法写得好，脑袋瓜也是当团长的料。罗对人的评价，一直按军队级别来套的。一般人在他眼目中，顶多是个排长、连长档次。他封小書家为团长，那是蛮高级别待遇了。罗自此得空即练习自己的大名和兰德几个字眼。拿炳成的话来说，就是生虱芋头这样子煮下去，也得烂熟透了哇。

晚饭罗没与他们四人坐一桌，他及三位女孩和副会长、大师等人坐一块儿。罗让司机把车子后备箱的酒拿上来，一瓶瓶怪里怪气的酒鬼酒，还有一瓶红葡萄酒——法国原装的。桌子上的人说道，会长拿这么好的酒给我们喝，够朋友！罗态度诚恳地说了一通话，大意是说大师的学问博古通今，举世无双……且又能深入浅出，和他交往，相见恨晚哪……罗握住大师的手说道，我罗某人今天不拿出好酒敬你，那是说不过去的！

庄清他们四人用他人听不懂的方言聊天。郑勇敏说，罗育财对大师和副会长过度热情，怕不是好事情。庄清说，那大师是个蛤蟆精。阿斗说，他们把那些药吹得天花乱坠，两人一唱一和，明显是想钓鱼嘛，动机就是想杀罗育财的猪嘛！炳成说，你们低估罗育财智商了……这叫小骗子撞上大骗子，他昨天白白送了十几斤茶叶给罗育财，据说都是绝品茶叶，价钱贵得惊人！阿斗道，那么值钱的茶叶说不定也只是个传说哦。

罗身上的确有许多叫人吃不透的地方。罗在美国是干哪行的、赚到手多少钱？无人知晓底细。在行当上，有人说罗在美国干的是贩毒营生，从墨西哥贩运毒品入境美国，专门针对唐人街华人圈进行营销，遭通缉后逃回中国的;有人说罗在美国开大饭店，五星级宾馆，这次是衣锦还乡，叶落归根。在钱财上，有人说罗的钞票用麻袋装，码在密室里;有人说罗其实没什么钱，用一块少一块坐吃山空，硬撑的。

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至少有两百天请客吃饭，这笔开支数目不菲，他眼睛都不眨一下。酒桌上有人提屁股要走人，罗总是挽留道，还只九点钟嘛，再坐坐啦。说过后喊服务员添菜加酒。其实到那个点钟，桌子上的人早已酒足饭饱，再添酒菜纯粹是“肚饱眼不饱”浪费了。

而另一面，罗在日常的零碎钱上，却很是计较。有次司机替他买烟，忘了把找回的钱还他。好几天后，罗严肃地问他索回。又有次，罗雇人搬东西，为十块钱差额，他和一身臭汗的搬运工推搡起来，扬言要叫派出所过来解决。

罗喜好上打鸟后，请客的饭局从酒店移到家里。炳成跑来义务替他做厨师。罗说酒店里地沟油太多，吃不得，在家吃卫生。有人放话说，罗育财快要没钱了，顶不住了。

罗说他有二十八个孩子，绝大部分在美国读书，从小学到大学每个年级段都有。罗从美国回来时是一家子的，老婆和三个孩子。两三年后老婆孩子不见了，罗说已离婚，他们回美国去了。从这件事儿来看，他称自己有五个老婆和二十八个孩子的话，倒好像有点儿谱似的。但是，他的话又是不能轻易相信的。比如说罗称自己车技一流，在美国所开过的车大的如坦克，小的如一滴流星。他和一帮美国的富家子弟隔三岔五飙车，根本不拿警察当回事。光这事儿就存在两个疑点，其一，据县中一位英语老师说，罗的英语只会两句半口语，仅够买盒烟问个路的水平。那么，他是怎么和美国的富家子弟混一块儿的？难不成身后还跟个翻译？其二，有一次一位房地产商刚好手提包里装有五万现金，他对罗说，只要你把车从桥这头开到桥那头，这五万块钱就归你了。罗难能可贵尴尬一笑，没接招。

按原计划本来还要在福建待两天——去永定看土楼的。但早上起来，罗没与他人商量便说道，吃过早餐回去！

回程走的是另外一条道，往浦城方向开。从福鼎那头进入福建地界，再从浦城这头出福建地界，刚好兜了一个圈。据罗的司机讲，这头路近，但高速路没连贯上。接近午时，车子下高速，驶上普通公路。没多久，碰上塌方，车子排成长龙。罗大光其火，把司机骂得狗头喷血。司机嘀咕道，这塌方的事儿，神仙都料不到的啊。那处地方风景倒是不错，山体峻朗，树木郁郁葱葱;河水哗哗作响，清澈见底。而最为主要的是，此地有鸟，个儿大大的，傻头傻脑。罗立马情绪好转，三步并作两步去车里拿来弹弓，一忽儿工夫即不见了踪影。

周春娥和郦丽手牵手跑过来，问庄清哪儿有厕所？庄清随便指了下村子，说那里头有。一袋烟工夫后，两位女孩跑回来，说那是茅坑，连个踩脚的地方都没有，根本没法上。庄清说出门在外，就别太计较了吧。周春娥说，我就是被憋死也不会上那种茅坑的！郦丽眼睛罩住庄清，说你去找找呀。庄清满心欢喜，好像接受了一项光荣使命似的，拔腿就往村子里跑，一户户查问过去，终究没找到一处过得去的。庄清灰溜溜回来，对两位女孩说，真的没有。郦丽说，那可怎么办啊。她已是愁眉苦脸，两腿之间也夹紧了不少。收割过的田野上晒着一架架竹片，齐腰高，不知是派何用场的，散发出竹子特有的清香。庄清说，你们去那竹片后面吧，我给你们放哨。两位女孩扭扭捏捏，下了公路路坎走向田埂。她们沉下身子没多久，突然听到“噗”的一声。罗是什么时候过来的，庄清没觉察到。罗看见竹片上停了一只长尾巴鸟，眼疾手快拉开弹弓射出一颗铁珠弹。鸟远走高飞之际，便听到郦丽尖叫了一声……原来那颗铁珠弹从竹片间隙穿过去，不偏不倚钻进郦丽的屁股蛋了。

郦丽先是小声哭泣，动静不大的。而后逐渐的，她的呜呜声越来越响……罗一如犯了错的孩童，不常见地手足无措，不晓得说点什么好。罗女友说，屁股肉又不痛的，你哭成这个样子干吗噢。罗说等下通车，去医院夹出来就好了。郦丽不搭腔，自顾自哭，伤心欲绝的样子。

周春娥嘴一撇走开了——她来到庄清跟前。周春娥说，神经病！庄清说人家痛哭两声也是正常的呀。周春娥翻白眼道，你以为她是屁股痛哇，人家是心里痛……庄清说，我不明白你意思哎。周春娥说，你不明白那我就对你说呗，那天游湖……向虹（罗女友）点灯……她脑子进水也想点，人家向虹是大哥的老婆，要替他生孩子……她酈丽算什么？狗屁都不是……她这人太没定力了，无头苍蝇乱扑，迟早一天要闯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