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明山
2019-09-20房伟
房 伟
1
某公在阳明山脚下远望,鸽子飞走了。
黄昏,蛋黄似的太阳,软软地粘在紫荆树阔大的绿叶上。毛毛细雨,密密地漏过来,叮在人脸上,像抹了一层油汗。风吹过,湿寒的郁闷,被稀释了不少。某公从官邸坐汽车,只要十分钟就能到阳明山脚下。他原本常去山上的书屋读书思考。去年开始,他不良于行,依然没有取消傍晚去阳明山脚下静思的习惯。过了几处温泉,不远处,就是外双溪,钱穆先生寓居于此。溪水流得急,阴雨天更是轰轰作响。溪水间的石头有大有小,但都白而圆。长颈的白鹇,缩着一只脚,稳稳地站在石头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游鱼,终究一无所获。某公仰慕贤明,每天习惯于傍晚时分,独自在此思考问题,也享受难得的清净。
风又大了点,随从取下薄毯,被他拒绝了。南方岛上的季春,格外湿潮,即使没有台风,那寒气也好似被泡在泉眼,湿漉漉地冷。某公眯起眼,一群鸽子扑棱棱地惊起,迅速滑向远方,直至变小为不规则的黑点。随从把他推到小亭子旁。夕阳斜下,拉长了影子,他擦了把额头的汗,终于看到从威斯康辛大学归来的王博士。王博士三十多岁,面白长身,腼腆紧张,和他握手时,手心有些潮冷。某公缓声安慰,放松,只是叙叙话。王博士就职的大学,倒是离此不远。
先生海外饱学归来,有何教我?某公和蔼地问。
王博士起身,连说不敢说。他在美国学的是符号学,对大计并不明了。
符号学?某公疑惑,又自嘲地说,听之、游之、乘之、观之、闻之,天下要言妙道,却以不在我这个耄耋之人可得之啦。
王博士茫然。某公说,年轻人不大看古书了,从前留洋的适之博士,可不是这样子。
王博士说,才疏学浅,怎能和大师比肩?某公又问来处,王博士祖籍,竟在山东莒县。那是古琅琊文化中心,某公曾亲自题写书法“勿忘在莒”,原也是借公子小白故事,提醒远离祖国的人不要忘记故乡。
我是失去祖坟安葬之地的人。某公垂下眉,松弛的面皮抖动。
王博士模糊知道一点,某公祖籍江南,对日战争时遭轰炸,失去了原配夫人。后来,憎恨他的乡邻们又掘了他的祖坟。但他不知如何与这个老人交流,虽然他是很有权威的人,而此刻的阳明山下,他不过是一个失去行动能力的老者。
风吹过亭子,扇动得视线之下的昆栏树肥阔的绿叶片哗哗作响。红星杜鹃、西施花,在这季春的湿润微寒的气息之中,也早早地开,又早早地落,无人知晓。阳光有点闪闪烁烁,王博士眯着眼,看到灰褐色的小蚁,奋力地爬上某公的衣袖。某公端坐在轮椅上,兀自不动,小蚁摇摆着须子,像大山脚下点染的一个逗号。
请博士为我讲解什么是符号学。某公说。
2
符号是被认为携带意义的感知。王博士说,符号就是形象系统的能指与意义系统的所指的集合象征物。意义必须用符号才能表达,符号的用途是表达意义。
符号可以解释一切?某公问。
理论上讲,是这样的。王博士想了想说。比如说,我们赋予暴力一种内容,但战争暴力不同,它将狰狞非常态的死亡,集中于某种张力性符号对峙效果。这既是生与死的对峙,民族与国家的对峙,正义与邪恶的对峙,强大与弱小的对峙,也是美与丑的对峙。
白衣苍狗变浮云,千古功名一聚尘。战争与符号何干?某公反诘。
家父曾参加抗战,曾任少校营长,因战伤残废返乡。我就以抗日战争为例,给您讲解一下。王博士说。
原来是抗战老兵的后人。某公赞许。
王博士继续介绍说,比如刀是人类最早使用的武器之一。它在劈砍过程中,实现力量集中爆发。汉代环首刀,唐代的唐刀,都是盛名一时的冷兵器。刀的符号效果,还在于充分表现东方暴力美学。使用者以扇面形攻击点,实现大面积创伤与强大震慑力。刀比剑更直接务实、轻盈,又不耗散力量。刀是半直线距离出击,有肉身舞蹈感。它拒绝猥琐、阴险的直线距离捅伤。“斩”这个字,专门配于刀。所有实体形象,都是被断裂的目标。它毫不拖泥带水,俗话说一刀两断。它是主体征服客体的延伸象征物,也是死亡对于意义的征服。
日本刀擅长诡异的斩首术。抗战期间,日本人喜欢斩首战争俘虏。我二叔也是军人,参加过南京保卫战,据说就是被日本兵斩首的。日本刀的刀身更长、面窄,追求锋利切割感,更像雌雄同体之物,长度象征符号征服欲望(似阳具),窄度象征符号美学(类似美人腰)。日本刀似直非直,似弯非弯,力学结构巧妙,但身份模糊,符号象征意义大于实战意义。不同于中国刀和步枪军刺,它的仪式感更强,是武士的象征,但使用时易卷刃,且使用范围狭小,手段单一,力量有限,很少真正用于现代实战。美国人鲁思·本尼迪克特说,菊花与刀,是日本人性格的两面。日本刀偏执,追求锋利,不惜牺牲韧性,正像日本人一样。
我留学日本军事学校,日本人视军刀为荣誉生命,某公说,但中国刀也不差。
王博士说,中国刀表现出厚重力量感,更追求稳定性和杀伤功效。悲哀地说,中国刀更具冷兵器实战功能。抗战时期,军士装备不行,只能用大刀增加肉搏能力。西北军破锋八刀,适合对阵日本武士刀和步枪军刺,撩、劈、划、砍,结合斧、刀、剑等武器功能,但少有斩。两军对阵,少有时间可从容而斩,对锋利度要求也不高,易于制造。它具有道德象征性。中国传统武器道德象征符号是剑,剑乃兵中君子。它直线型构造,长度匀称,曼结璎珞,镶满宝石的剑柄和外壳,更适合表现贵族和读书人的节操和贵气。中国是被动的弱者,大刀简陋,红绸的红为血色,传统文化中具有道德意义。如汉为火德之朝,民间抵拒者也常以红色为抵抗符号色,如义和团“红灯照”,红绸有了正统和民间的双重符号意义。中国大刀,单开刃,少工序,“前宽后窄”造型,更表现凝聚气力、收束人心的抵抗者心态。
没想到读书人竟从刀中想到了这么多微言大义。某公默然。
我更想知道,二叔慨然就死的情形。王博士说,但那永远是不可知的历史了。我家藏有大刀,是父亲于抗战后期收藏的。虽说不是二叔用过的,但父亲视为家藏珍宝。每逢过年,父亲都将之请出,认真擦拭。夜晚,我会听到那把大刀嗡嗡作响,好像有人吹弹它的锋刃。我的耳边似有杀声大作……
某公表情严肃,眼神飘向远方。似乎王博士的话,又把他带入了血与火的岁月。王博士偷眼看去,紧张激动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这个平静的老人身上,有太多战争的秘密。尸山血雨走出,大江大海翻腾,如今这些秘密,也都化为阳明山叹息式的微风罢了。
现在谁还想起大刀?王博士叹了口气,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某公的眼神转来,看样子是让他继续。不知为何,王博士的心骤然地缩紧。他在老人的额前,似乎看到了父亲影子。父亲已去世五年,临走那天,也是个阴沉待雨的季春。父亲说,把那把大刀和他的骨灰埋在一起,一并葬在莒县城南的那棵老枣树底下。他年幼时常在树下打枣,睡觉。山东的小红枣,真甜。
大刀、抗战、红枣,这些符号裹挟属于那个时代的一切,终将在不久后逝去。
3
我下面介绍照相术与战争。王博士稳定了情绪,继续讲道。
某公点头。
王博士说,照相术,使人类贪婪地从上帝手中窃取了更多时间的秘密。人类不仅把大自然纳入窄窄相纸,且更多记录自己的行为,为之赋予符号意义。人类行为,不再是抽象概念,变成了“时空凝固”魔术。征服者表现战争辉煌壮丽,展示群体梦魇般的魔力。那些泪流满面、激动无比的人,那些喊着相同口号、握着冷冰冰武器的人,形成人海的时刻,群体变成了神。任何个体的人,在他们面前都自惭形秽。而被侵略国家的弱者,则在照相术悲壮的仰拍下,展现钢铁包裹的反抗意志。弱者反抗,通常是严肃的,偏于灰暗色调。
屠杀照片,是人类照相术的符号极致。战争为杀戮赋予力量。忽必烈灭南宋,国师杨琏真迦,将宋帝冢及大王名臣尸骨,捣烂合葬地下巨棺,上建铁塔曰镇宋塔。忽必烈以宋理宗头颅为酒器,含原始巫术传统。《资治通鉴》记载,三家分晋,赵襄子也漆智伯头颅为饮器,可见此习俗非草原民族独有。一般照片,能指和所指的意义结构鲜明稳定,屠杀照片的意义结构,则含糊、滑动、脱节,有点像油浮在水上,看着类似的东西,但很难融合。屠杀照片,大部分具非公开性质,适合秘密档案,满足占领者隐蔽征服欲。如一张南京和尚被砍头的图片。和尚低头祈祷,日本军官高举军刀,周围是衰败的寒冬景象。刀和被杀者的脖颈,形成垂直线条的威逼效果。构图上讲,一个跪着等待死亡,一个站着高举屠刀,也形成画面距离的美学冲击。更重要的,是僧袍和军装的对立。战争杀人,和尚救人,但慈悲者无力,杀人者胜利。
一寸山河一寸血,倭寇侵我中华,罪恶滔天!某公愤然拊掌。
王博士继续说,强奸照片更复杂,掺杂了性暴力。照相术被发明,本是记录美好记忆,却记录了人类的残忍、愚蠢与野蛮。强奸图像符号,将一个民族对另一个民族的羞辱,上升到极致。这不是简单屠杀。强奸图片是非色情的。色情诱惑是缓缓敞开的符号结构,不断引诱、篡改,挑动欲望。完全敞开的器官,丧失性赋予肉体的诱惑。西方裸体照,符号效果都是冷冰冰的。这是意义丧失后的空洞表情。日本兵非专业化,意识形态性薄弱的强奸照片,符号意义更复杂。符号也会发生战争。它不发生在真实世界,发生在小小的相框。符号变身为大大小小的士兵,为抽象概念你死我活地战斗。无论战胜者,还是战败者,都不会大肆宣传这些图片。因为太挑战人性。这破坏了大东亚新秩序的现代许诺。对抵抗者来说,女性身体羞辱,也会让反抗暴日的文明者,沦为窥视性玩笑的境地。
强奸照片是真实的,但也是“被发明”出来的真实。动作是设计出来的,中国女性裸露生殖器,日本男性蹲着,冷酷地笑。这和屠杀中国男人不同——中国男人跪着,日本兵站着。由于性别关系,符号权力关系发生“位置的颠倒”。中国女性站立,更好地展示羞辱,日本兵蹲踞,利用肉身仰视效果,放大羞辱。这也让女性身体与男性目光,产生刺激性碰撞。所有姿势,肉体暴露程度,符号冲突,都来自征服者的象征想象。中国男性被砍头,意味中国作为主体符号意义的断裂;中国女性性器官的裸露,意味着主体符号意义阴性补充物的暴露。阳性被斩断,意味阳具去势焦虑;阴性的暴露,意味阴性的羞辱和死亡。
某公闭眼,睫毛不断地抖动,说,我虽不懂符号,但民族之牺牲,难以言说呀。
王博士衣冠楚楚,很有些学者风度。可他讲到屠杀时的冷静,是某公无法忍受的。这甚至可以说是冷漠、残忍。王博士也是将士后裔,但似乎对抗战并没有义愤填膺的正气,只是在陈述一件不关己的“奇闻”罢了。刚才听他谈刀,尚有些许亲人逝去的感伤,但论到如此猥亵无耻的照相术,却满嘴怪言,荒诞不经。此等学说,对家国何益?对民族何益?对国民何益?某公甚至想到了如公孙龙等怪谈误国之辈,不由暗生反感。某公还注意到了王博士的一个小动作。王每每说到兴奋处,就将拇指和食指慢慢搓动,可见其心浮气躁。某公观人,讲究沉勇坚毅、行走坐卧,皆有气度规矩。但此出洋博士却轻佻怠慢,足见是一个不可托付之人。
王博士又说,这些照片不是头颅饮器的巫术接触律,而是对现代身体的符号象征物征服。这种征服通过现代照相术这种时间魔术来实现。征服对方的符号意义,是战争的最后奥义。被征服者,也随着意义的衰落,变成考古学性的现代存在,成为征服者知识体系的一部分。这种符号,恰是民族国家意义的“亡灵符号”。它们早已死去,却被迫在展览馆展示自己的死亡,犹如罗马凯旋柱的浮雕,角斗场演的杀戮戏剧,铭记着征服者无往不胜的力量。把这种力量时间定格化,无疑更残忍。我们看到美国博物馆印第安人雕塑,谁能想到,当年西部牛仔将印第安女人的阴蒂割下,缝在漂亮的牛仔帽上;当我们看到日本靖国神社,镶嵌着从中国各地挖来的青砖,没有人想到,那些残酷野蛮的强奸和杀戮的照片……
相片也可以招魂。王博士有些神秘地说。中国道家的符咒术,也有利用人形之法,而日本也有东瀛巫术,以形象呼唤鬼魂而归。大致说来,都是用映像的物理逼真,达到强烈的心理暗示。我在光眷村长大,少年时每逢重阳之夜,我都能看到眷村的路口,摆满了蜡烛和各类亲人的照片,人们在呼唤着那些死去的和还活着的亲人。火光摇曳,我恍惚看到,无数亡魂,从眷村门口,哀凄凄地飘过。他们徒劳地向亲人伸着手,却永远无法接近;他们的眼中流出无数血泪,口中散发着恶臭,却不能与亲人交流,真是悲惨至极……
子不语怪力乱神!某公面色不渝,愠怒地说,先生海外归来,怎能如此迷信?
王博士起身致歉,眼神却平静如初,并没有多少歉意,甚至刚至之时的紧张,也没有了。好一阵子,某公这才作罢,恢复安稳,催促王博士继续说。
4
符号分很多种类,王博士说,刀是实物符号,相片属于视觉符号,其他诸如旌旂、军服等,大多属于这两类。符号最多的,还是语言符号,又有书面和口头。书面语是常见的交流符号,比如鬼子。这个词就有特殊所指,原是道士对魔鬼的蔑称,后泛指外国人。抗战之后,专指侵略中华的日本军人,并含矮小、龌龊之意。有些符号属于战时特有,时过境迁,就慢慢消亡了原始含义,不为人知了。如日本军事术语,铁壁合围、清乡、关特演等;八路军的翻边战术,识字班等。这些都是特殊的战争符号,负载特殊的历史信息,但因太过局限战时,符号生命力有限。它们犹如短暂樱花,初现时激动人心,很快就湮没在历史长河之中了。
某公感慨道,如今的青年,与历史是越来越隔阂了。
可怕的是,战争本身被符号化,消解了高尚的含义。王博士又说。
还有这种事!某公说,那又是通过什么方法?
消费娱乐,让战争的神圣如沸汤扬于寒雪,遇之则化,像电视剧。王博士说。
消遣嘛,某公不以为然地说,仪铭演的《包青天》,我每集必看。紧张之余,放松身心,如下棋饮酒,有何坏处?
王博士说,您只看到一个方面。电视剧对人的诱惑力太大了,它是消费社会兴起的符号象征。人们不再需要战争为生活提供意义,只需要其提供娱乐与刺激。任何一种符号的死亡,都开始于它变得暧昧混乱,到处都在言说它们——他们的存在本身却空洞化了。能指不断裂变,却缺乏有效聚合与更新的现实势能。当英雄失去了现实意义,那些有缺点的家伙,就开始通过电视剧这种世俗消费形式,成为文艺主流。骂骂咧咧的流氓,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好色者,抵抗上级命令的桀骜不驯的家伙,便将变成舞台的主角。
对观众来说,被动不能被视为罪恶。奇迹,恩赐,在被电视剧模仿的杂乱中,观众需要氛围。百姓需要廉价的,毫无现实道德逻辑和真实逻辑的视觉暴力。或许某一天,我们的荧幕上会出现“手雷打飞机”“手撕鬼子”的桥段。没有大历史事件,世界将会变得无趣。人们每天循规蹈矩生活,需要暴力刺激。暴力刺激须设定为传奇,区别于灰暗的日常生活。他们假装那些战争是真的,因此,从编剧、导演、演员到观众、媒体等,都是心照不宣的,兴高采烈地处于游戏之中,并找到确立自我的借口。劳累了一天,当我们最后端坐在电视前,我们其实是暗示一种生产性仪式。战争历史的残酷和金戈铁马,化为自我对安全感的短暂而幸福的确认。这一定有不合逻辑的奇特形象,才能成为文化产业对稀缺性的变态追求……
不知所云,某公的脸色冷淡下来,先生说的我都不懂,只觉得危言耸听。
王博士欲言又止。他在美国呆了七年,麦克卢汉的媒介学说,正在影响整个欧美社会。法国一个叫让·波德里亚的学者,也出版了几本关于消费文化的书,反响很大。让某公这样的传统人物,接受这些东西,无疑是天方夜谭。但他研究了这么多年,遇到大人物,总要讲讲。王博士看到某公的眉毛抖动着,白毫毕现,脸上的老人斑,在季春夕阳的掩映下格外显眼。阳明山树木葱茏繁盛,季春湿热潮郁,不知为何,王博士却感到阵阵寒意,重重的阴影压过来,仿佛重重的巨山黑石,参天巨木也好似建造的墓室与囚笼。某公端坐在轮椅上,身后有瘦削挺拔的随从相伴,亦是面无表情,像古墓值卫的陶俑武士。王博士突然意识到,他正在与即将逝去的历史,面对面地接触。
王博士还要解释,某公挥挥手。随从过来,请王博士离去。王博士只得深深鞠躬,缓缓退去。他突然后悔,没有要求和某公合影。虽然相片也会死的,但他想,这也许是宏大的战争,是大江大海的历史走向没落的影子。影像留在相片里,是怀念,是向死去的时间告别,也是诱惑着人们进入逝去的空间,重新回味那些气味、声音和氛围。
可惜,历史就这样溜走了。王博士喃喃自语地说,我梦到将来战争会成为玩笑,将来有人称这样的电视剧为“神剧”……
5
某公努力在轮椅上坐直身体。他曾拥有挺拔的身材,如今却只能在轮椅冰冷的钢圈里控制可怜的几块肌肉。很多神经和血肉,已不再对他俯首帖耳。它们从忠诚的自己人,变成了冷酷无情的叛徒。每晚他的脊椎都痛得厉害,心脏憋闷,无法安睡。某公令随从将官邸走廊的壁灯都亮着。屋里熄了灯,眼前还不至于是毫无光亮的世界。隔着窗子,窗外的紫荆树和绿芭蕉,摇晃着肥大的叶子,在磨砂窗的昏黄灯影下,被黑铸铁的窗棱,分割成碎片式的影虫,一节,一节,又一节,蠕动着,晃来晃去,好似幼时他看到的春蚕。
他无法安睡。台风很多,不知何时,夹着雨,就偷袭过来,又不知何时,悄悄地撤走。台风来临,静谧的官邸热闹了。台风呜咽,像一群委屈的冤鬼,张大嘴在低沉地合唱,但哗哗响的声音不同,那是树叶的应和。它有一种阔大神秘的气息,像暗夜行军兵士的脚步声,整齐严肃,势不可当,又像全宇宙的树都被台风搅动,将悲苦的呜咽声都压制住了。卧室还是静的,也有奇异声响。他听到墙根有扑哧扑哧的声音,好似有人穿着厚棉拖鞋,在雨中一丝不苟地踏步。他还听到卫生间吊顶,发出咯楞咯楞的响动,仿佛肆无忌惮的老鼠,在锻炼发痒的门牙。难眠的夜晚,他充满焦躁和失败的沮丧。他会到官邸的小教堂祷告,希望找到内心平静。他也反复阅读王阳明的《传习录》:“求理于吾心,此圣门知行合一之教。”心安才能成就艰苦伟业。遥想当年,阳明先生在龙场雾瘴苦极之地,追求至理大道,坚韧不拔,方成就不世之学问。
然而,这样的夜晚,他更多是长长地叹息着,看着床前哑口的电话。他怀念急促不断的电话铃声,怀念战争,想念死去的朋友和下属,还有那些让他咬牙切齿的老对手。最近,他总在梦中断断续续地,回忆起抗战初期的人和事,殉职的将领,暴死牺牲的国民。他在回忆里常忍着泪。但不知为何,梦中他总是回到那些阴风阵阵的沙场,特别是南京郊区的紫金山麓。紫金山为南京郊区之胜景,饱受倭寇之苦。那年冬,日军攻陷南京,紫金山教导总队英勇抵抗,全部殉国,加之无辜群众尸首,数万死体,尸蔽丘垄,骨暴山麓,紫金已成修罗场。后有人收尸于紫金山南灵谷寺前,立“无主孤魂碑”。传言夜深人静,成千上万鬼魂都在此哭泣。他在梦中,总惶恐地游荡在森森地狱所在。他号啕大哭,捧着已死去的人们的头颅,伤心欲绝。难道这些民族血仇,献身与牺牲,都只是冰冷的符号?最终会变成电视剧里让大家猎奇亵玩的符号?如此说来,战争最终又有何意义……
天气愈沉闷郁结,桑叶从枝头跌落,慌慌张张地,竟栽倒在他的面前,仿佛有些湿润的水意,溅在他的脸上。他过去很少流泪。他的情绪控制力的确差了。去年除夕,孙辈的新婚奉茶,他也止不住泪流满面。他不禁想起,十五岁,新婚之时,他也是跪行向病榻前的母亲奉茶。母亲抱着他痛哭失声。他那时尚不能体会守节抚孤之母亲的难言之痛。如今他已耄耋,子欲养而亲不在。他多少次梦里回故乡,回到母亲身边。那时他是一个骄傲而忧郁的少年。他从河边赤着脚跑,背篓里是肥大的狗子鱼。石头又硬又圆,硌得脚疼,像踩在骆驼瘦大干涩的骨节上。背篓里的鱼欢快地翻腾着,撞着细柳条编的篓壁。他能感觉到鱼们气急败坏地吐着泡泡,想是怕变成美味佳肴。他难得地笑了,笑声回荡在碧蓝蓝的天,远处绿盈盈的山。家乡也有山,虽不如阳明山有温泉。母亲从小管束很严,他很少敢放纵,但他又是个叛逆的孩子。很多年了,他还记得,他很少有的“放纵”的捉鱼经历。母亲就在门口,抚摸着他的脑袋,看着他高兴的样子,不忍责罚,却欲言又止,眼里全是慈爱的目光。这些事情,即使有一天,他也烟消云散,作古成灰,却是永不能忘的。人入老境,故土难忘,怎不令人流泪?
王博士讲的东西,他不懂。他模糊地想,应是玄远微妙的思考。王博士说,这是欧美目前的时髦学问。他不明白,欧美为何有这些无用玄思流行。难道二战后,欧美国家,社会穷极无聊,方才有此等无用学问,类似玄学或禅宗吗?符号的学问,属于遥远的未来,它绝不是当下中国所需。但天意从来高难问,某公看着王博士走下阳明山,消失在迷蒙之中。他还年轻,有令人嫉妒的好岁月。王博士下山,开始是慢慢地退下,到后来,竟跑跑跳跳,好像一个跳脱的少年。也许,他对人太严苛了些,书生空谈,自有空谈的道理,只要不误国,也当宽容之。某公注意到,王博士激动的时刻,脖子发红,筋管都绽露出来,紧凑有力。他应也是愿意担当的人。但如果没有了战争,世界将会怎样?
闷雷传过,沙沙的小雨,从植物阔叶间游动而出,坠落在闷如绿色巨笼的阳明山,东一块,西一块,好似一截截断肢的蛇。随从取来伞,将某公抬上车,发现有只褐色小蚁,瑟瑟发抖地趴在某公布衫袖口,触须摇动,似是求饶,又像示威。随从要捏死它,某公劝阻说,不要管它了,又何必在意它呢?将来我若埋骨阳明山,也许还是它们陪着我。
随从将某公放入轿车,并催促开车。车子慢慢开动,某公看向刚才所在之处,不过两道浅浅车辙,也终将消失于雨水冲刷之下。他喃喃自语,难道我也是符号?
他让随从取来王博士送他的礼物,一本自印的学术论文集。想来是王博士的著作,叫《符号的战争》。汽车摇晃发动,某公笑了笑,翻开第一页,赫然看到:“对于战争而言,可怕的不是死亡逼近的狰狞感,而是死亡本身的空洞。如果死亡就是符号的意义,那么,英雄将和死亡一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