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文学馆:展示中国新文学的作家与杰作
2019-09-19
南方周末记者 刘悠翔 发自北京
1979年春天,作家巴金出国访问。他发现很多国家都有人搜集中国现代文学作品,想以此了解中国,中国却没有自己的现代文学资料馆。
“我们‘文革期间被视为粪土的东西,在国外却有人当做珍贵文物收藏。”巴金写道,“倘使我们对这种情况仍然无动于衷,那么将来我们只有两条路可走:或者把一代的文学整个勾销,不然就要厚着脸皮到国外去找寻我们自己需要的资料。”
此后两年,巴金几次梦见自己站在文学资料馆门前,看见人们有说有笑地进进出出。这位老作家多次说起,建文学馆是他一生最后一项工作。
1985年,巴金的梦变成现实。在北京万寿寺西路一座清代皇太后行宫旧址上,中国现代文学馆(注:下称文学馆)临时馆开放。2000年,文学馆迁往芍药居新馆。
文学馆门口的影壁是一块重达五十吨的天然巨石,正面刻着名誉馆长巴金的言语:“我们有一个多么丰富的文学宝库,那就是多少作家留下来的杰作,它们支持我们、教育我们、鼓励我们,使自己变得善良,更纯洁,对别人更有用。”
进入文学馆的玻璃大门安装着独特的铸铜把手,由巴金的手形铸铜而成。文学馆的每位来客,都能抚着巴金的掌纹推门而入。
八十四座个人小博物馆
1980年代,文学馆在全世界都是新兴事物。
“巴金先生提出建立中国现代文学馆,首要的初衷便是反对‘文革。”文学馆前馆长舒乙分析,“‘文革曾使中国的文学大军全军覆没,作家几乎无一幸免。‘文革之后,巴金先生憋了一肚子火,他要建立一个中国现代文学馆,把中国现当代作家的辉煌创作成果集中在一起,展示给世人看,证明中国新文学是反映中国人民心灵美的丰富的矿藏,作家们不是‘牛鬼蛇神。”
巴金设想的文学馆是一个资料中心,收藏“五四”以来所有作家的作品,以及和他们有关的书刊、图片、手稿、信函、报道……他率先把自己的手稿和藏书捐给文学馆,还拿出15万元个人稿费支持文学馆建设。其他作家纷纷响应。
作家手稿有很高的文物史料价值,在收藏市场上时常拍出天价。巴金却无偿捐出自己的大量手稿和他收藏的茅盾《子夜》、老舍《四世同堂》《正红旗下》及周作人《知堂回想录》等名作的手稿。许多作家也分文不取,短短十几年里向文学馆捐赠上万件手稿。作家手稿从此被视为最重要的创作档案,受到认真对待。
老作家唐弢是中国现代文学领域的藏书专家,两套住房都堆满书籍。巴金告诉文学馆工作人员,能保存唐弢的藏书就有了文学馆的一半资料。唐弢去世后,文学馆派出五人小分队,用两个多月时间接收藏书,又用两年编目。唐弢所藏图书和杂志总计4.3万件,连出版的藏书书目都多达400页。
据舒乙介绍,唐弢藏书的初版本相当齐全。“郭沫若1921年的《女神》初版本,全世界只找到三本,其中一本被唐弢收藏。”唐弢藏书中的一级品,即“国宝”级图书共有141种。大型图书馆的馆藏中,20世纪前五十年的中国新文学专业杂志通常不过六七百种,而他一人收藏近千种。
文学馆还收集作家的声音和图像。录制作家的声音,是受到老舍一套“声片”的启发。1920年代,他在英国参与编写一部针对外国人的汉语教材,并亲自朗读,制成唱片全球发行。此后,他未曾向家人朋友提起过此事。直到他去世后,有声教材在海外被发现,有热心人转录成磁带带回中国。年轻的老舍讲着一口清脆嘹亮的地道官话,这成为现存最早的中国现代作家真声。开馆后十几年,文学馆收藏和录制了近600盘磁带。
文学馆建立了专门的摄制队伍,跟踪拍摄十几位老作家参加作品研讨会、颁奖和访谈的影像。十几年里,近百位作家的录像保存下来。不少录过像的老作家已经过世,他们在文学馆留下了平生唯一的录像。
对于捐赠手稿、藏书和生活用品的作家,文学馆都会建立以这位作家命名的文库。许多文库复原了作家书房的面貌,笔墨、桌椅一应俱全。文学馆展示沈从文的捐赠时,播放着陪伴沈从文度过艰难岁月的古典音乐。他在收藏的每张唱片上都留下批注,盛赞《降E大调钢琴协奏曲》是莫扎特最好的作品,也吐槽某张李斯特唱片“不大成,如为戏班演奏”。
文学馆搬迁时,已经有八十四座作家文库。它们被舒乙形容为八十四座个人小博物馆。
假如鲁迅复生,将会写怎样的文章?
文学馆大堂有两面彩色玻璃墙,借鉴了西方教堂玻璃窗的形式。不过墙上画的是中国现代文学巨匠们的作品人物,分别取材于鲁迅《祝福》、郭沫若《女神》、茅盾《白杨礼赞》、巴金《家》、老舍《茶馆》和曹禺《原野》。
大堂里还立着一对巨大的青花瓷瓶,各有一层楼高,一吨多重,烧制于景德镇。瓶上是五千余名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的签名。
文学馆的过厅陈列着100平方米的巨幅油画,呈现中国现代文学名著中的“受难者”和“反抗者”。“综观中国现代文学,伟大启蒙者们是从描写人间悲剧开始的,那便是受难。”舒乙介绍,“由受难,自然延伸到思想和行动的批判,那便是反抗。”
园林中散布着作家们的雕像。老舍和叶圣陶坐在椅子上对谈,曹禺站在后面饶有兴致地聆听。赵树理背手行路,手中拎着软帽,还牵一头驴,驴上侧身坐着《小二黑结婚》的女主人公小芹。
鲁迅雕像是一尊两米多高的头像,由铁片焊接而成,很多不同的块面共同组成巍然凝聚力量的金属立体,线条抽象而凌厉。物理学家杨振宁2000年去参观,看到头像背后刻着鲁迅《野草·墓碣文》中的一段:“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
“假如鲁迅复生,有机会观察他死后六十多年中华民族天翻地覆的变迁,有机会展望下一世纪的未来世界,他将会写怎样的文章呢?”第一次读到这几句话的杨振宁感叹道。
“即使在政治、经济都非常落后的年代,文学依然是我国拿得出手的唯一强项。没有哪一个国家的文学对整个社会有如此大的吸引力和感召力。”舒乙写道,国家级的大型文学馆反映整个国家的文学总体实力,利用这些材料可以研究一个时期所有的文学现象。
中国现代文学馆开放参观以来,全国不少省份开始筹建省级文学馆,一些国外作家也向各自国家提议建立文学馆。舒乙把文学馆比作龙头,而作家个人纪念馆、故居纪念馆便是龙身的组成部分,相辅相成,形成完美的整体。
多年来,文学馆定期举办讲座、沙龙,让作家、学者与读者面对面交流,这恰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的传统。文学馆还集体编写《中国现代作家大辞典》,编辑《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等丛书,并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共同编辑出版学术杂志《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01年,文学馆举办了中国首个现当代文学展,全面展示作品、作者肖像、小传、历史评价和地位、创作特色,以及作者的手稿、书信、签名、录音。文学馆还每年举办两三次作家生涯事迹展。舒乙回忆,老作家冰心看完好友老舍的生平展,突然当众掩面大哭。
文学馆东门内小广场上放置着一尊奇石,石头中间有孔,形似逗号。设计师马泉将这个符号设计成文学馆的徽章。“逗号,没有完结,一直延续到当代。”舒乙写道。
(参考文献:巴金《随想录》、舒乙《走进中国现代文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