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我一身雨
2019-09-19林鹿诗
林鹿诗
作者有话说:我偶尔失眠的时候,就会找一些雨声音频帮忙入睡。有时候,我就在想,云变成雨从高空落下,是不是也会觉得害怕,如果雨滴在归于大地的途中能与一把美丽的伞相遇,即便这一面匆匆,也算是一件幸运的事吧。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等你。
倾泻的雨水冲刷过玻璃幕墙,一声惊雷炸响,郁樱樱醒了过来。
她活动了一下被枕得发麻的胳膊,起身间,肩头披着的外套滑落。她正要伸手去捡,喜上眉梢的实习生猛然推开门。
“郁导,我们联系到了一名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做手工油纸伞的,大家都觉得把它当作纪录片的题材很不错——”
会议室天花板上的白炽灯有些不稳定,轻微地闪了闪,郁樱樱的手停在半空。
油纸伞……她不是没想过拍摄这个题材,只是一直没有足够的勇气去触碰。
耳边的话语仿佛一下子远在天边,郁樱樱不由得想起穿行在蜀南烟雨小巷里的少年身影。
“你们找到的是谁?”她敛了神色,压着声音问。
实习生连忙抽出一张打印出来的照片,男人的脸便猝然撞进她的眼帘。他五官端正,眉眼间退去了稚嫩,只有洁白挺括的衬衣领口,经历漫长岁月依然如故。
不等实习生开口,郁樱樱已经用极轻的声音唤出了那个久违的名字。
“贺祁。”
一
郁樱樱第一次遇见贺祁时,正好是高考结束后的暑假。过了十八岁的成人礼,她开始了人生中第一次独自旅行。
人都说少不入川,郁樱樱却偏反其道而行,沿着长江溯流而上,经由重庆,便到了泸州。
她背着背包,胸前挂着柯达相机,踏玉蟾山,游凤凰湖,却被一场雨困在了尧坝古镇。
古镇依山而建,建筑高低错落,历史悠久,她站在屋檐下,远远地望着山腰上缥缈的雾气,将相机举到眼前。
老式相机动静大,咔嚓一声打断了少年的话。郁樱樱转过头去,便看见穿着白衬衣的少年捧着一把油纸伞,一双眼睛温和真诚,叫人莫名生出好感。
“你说什么?”她方才没听清,莞尔一笑,问道。
少年似是有些局促,脸颊上有着微微的红,重复道:“我说,这个送给你。”
平白无故的,怎么好收人家的东西,郁樱樱有些迟疑,少年见状,又将伞往前递了递,她不好推却,便接了过来。那是一把浅蓝色的伞,伞骨排列整齐,撑起来时就像一小片晴朗的天。
她摸了摸伞面,发现竟是纸做的,连忙退回屋檐下无雨之地。
“不碍事的,伞面刷了桐油,可以防水。”少年笑道。
郁樱樱将雨水拂落,见纸质的伞面完好无损,才松了一口气。从前她只听说过油纸伞,却没想到真的如此神奇。
少年拒绝了郁樱樱掏出的买伞钱,顶着雨就跑走了,她甚至没来得及好好道谢。
“欸,你叫什——”她喊道。
不过,少年似乎没听见,身影转过街角就不见了,她心里好一陣失落。她以为这是茫茫人海中的萍水相逢,却没想到傍晚时又与他不期而遇。
她撑着他赠的伞,很是尽兴地游览了一番雨中小镇,大饱眼福之后,便准备找家民宿住下。那是一道极为普通的木门,只在门口挂着民宿的牌子,她推门进去,就见白日里遇见的少年正坐在堂屋门口写作业。
少年听到动静转过身来,郁樱樱撑着伞亭亭玉立,发梢带着潮湿的水汽,歪了歪头,弯起眼睛和他开玩笑:“这次你跑不掉啦。”
少年便是贺祁,那一年,他十九岁。
郁樱樱在贺祁家住了下来,原本准备只住一晚,但她被他的厨艺折服,晚餐吃得直打饱嗝,还意犹未尽。
“你爱吃的话,我明天再给你做。”贺祁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暖黄的灯光里,少年眉目清朗,粲然道。
于是,原本第二天应该出发去下一站的郁樱樱就这样被贺祁拴住了胃。
后来,郁樱樱读完大学,步入社会,因为工作而走遍祖国大好河山,各地美食从不错过,却再也没吃到过那样合胃口的饭菜。
贺祁就仿佛是上天赐给她的人一般,与她极为合得来。住宿的那一段时间里,她在他的陪同下将泸州大大小小的景点玩了个遍,到最后无处可去,她就留在他身边教他用相机,拍巷子里慵懒的猫,拍山巅如雾的云,拍傍晚时袅袅升起的烟。
山风裹挟着凉意穿堂而过,洗过的衣服在挂衣绳下晃晃悠悠,时光惬意而悠闲。
二
一日清晨,贺祁吃过早饭便要出门,郁樱樱追在后面问要去哪里,贺祁便道:“上山,砍竹子。”
闲来无事,郁樱樱便跟着贺祁进了山。那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进入未开发的竹林,高大的楠竹竹叶遮天蔽日,脚下是层层枯叶,在雾气的浸染下湿滑难走。
郁樱樱向来自诩体力不错,与贺祁相比,却不可避免地落了下风。她拽拽他的衣角,气喘吁吁地说:“贺祁,等等我。”
贺祁便停下脚步,朝她伸出了手。他的手指有力,骨节分明,就像这漫山遍野的竹子。
两个人的肢体接触并不少,郁樱樱却头一次觉得他的手如此有存在感,鬼使神差地道:“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走,你慢一点就好了。”
贺祁并没有收回手,认真道:“你确定不要?竹林里可是有蛇的。”
郁樱樱最怕这种滑溜溜的生物,闻言,险些被吓得跳起来,忙不迭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贺祁的手。
贺祁迅速回握住,他的掌心干燥温热,五指一握便轻松地包住了她的手。
郁樱樱原本轻松的心情变得无比沉重,走一步就要看一圈附近有没有形迹可疑的爬行动物。
余光一扫,她却瞄到贺祁的嘴角微微翘着,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
“贺祁,”郁樱樱怀疑地打量他,“你是不是骗我的?”
贺祁摇头道:“真的有蛇,所以我才叫你把裤腿绑紧。”
他说得有模有样,郁樱樱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又悄悄地往他的身边靠了靠。
竹林里空气清新,贺祁身上的香皂味便格外明显,郁樱樱也不知是怕蛇还是别的什么,心一直跳得飞快,等到贺祁放开她开始砍竹子,她的紧张才稍减。
返回很顺利,不过贺祁没有直接带她回家,而是先去了山脚田边的一处土房。
贺父在院子里,他把竹子锯成一截一截的,削去绿色的皮,再劈开。
郁樱樱坐在门槛上喝用竹筒酿的果酒,朝贺祁问道:“这是要做什么?”
贺祁漫不经心地说:“做油纸伞。”
郁樱樱这才知道,贺家有一门祖传的做油纸伞的手艺,那个雨天在工艺品店遇见,他便是将新制的油纸伞送到店里代卖的。
对此,郁樱樱很是好奇。贺父用一种古老的技法在一排竹棍上钻孔,飞快地把伞架组装好。她看得入神,贺祁却嗤之以鼻:“这有什么好看的。”
“你不喜欢?”郁樱樱撑着下颌,侧头问。
贺祁没吭声。自从精钢及纤维伞涌入市场之后,油纸伞便受到了极大冲击。精钢伞造价便宜,产量大,比油纸伞携带方便,自然优势明显。从前这一带都是做油纸伞的人家,后来油纸伞卖不出去,又难赚钱,渐渐地,油纸伞便没落了。
后来,郁樱樱和贺祁走在回去的路上,他才吐露了心声。
“我觉得做油纸伞没有前途,但老爸一直很坚持,我也不懂他在坚持什么,书上都说了,现在是工业时代,手工已经跟不上潮流了。”
“可是,我觉得油纸伞才是有灵魂的。”郁樱樱说着,举着一柄红色的油纸伞,踮起脚尖,在月光下轻盈得像一只精灵,优雅地转了两圈。
贺祁原本是见惯了油纸伞的,可那一瞬间,他的眼里映着白天鹅般的女孩,她笑意盈盈,双瞳潋滟,仿若夜色里盛开的一朵蔷薇,竟连手里拿着的伞也生出了别致的美丽。
三
第二天,绑好伞骨,伞面也糊上去后,在郁樱樱的强烈要求下,贺祁挑出一柄空白的伞面供她手绘图案。
本以为她画技过人,没想到却停留在小学绘图水平,贺祁看着她在伞面上画了个圆圈和几条放射状直线当作太阳,就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
“贺祁,不要笑话我呀!”郁樱樱嘟了嘟嘴。
贺祁便捂住嘴巴,笑意却从眼睛里流露出来。郁樱樱不理睬他,只自顾自又画一个三角形和一个平行四边形,贺祁看出来这是房顶的模样。
画完这些,郁樱樱就停了笔,大概也是觉得自己画得不够美观,就向贺祁投去寻求帮助的目光。
贺祁便问她是不是要画房子,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眯起眼睛笑着说:“我是想画我们遇见那天。”
贺祁心中一动,如石子投入心湖,泛起涟漪不绝。他走到她的身边,虚握住她拿笔的手,她的脸一下就红了,心跳几乎不能自已,手臂酥麻得只能跟着他的动作移动。
他不过勾勒了几下,伞面上便出现了屋檐和躲雨的少年与少女,然后他走到院外的柳树旁,随手摘了几片狭长的叶,往伞面上一撒,等下再糊上一层纸,叶子就夹在了中间,生动又别有意趣。
“这个太阳要怎么拯救?”伞面完成,郁樱樱很是满意,只有这个太阳画风迥异。
贺祁笑道:“太阳不用改,我觉得已经很好了。”
于是,这柄特殊的伞和其他未完成的伞一起,进行下一道工序。
两天后,郁樱樱一早起来,便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她站在二楼的走廊上,揉了揉眼睛,还以为自己眼花——空中似是用丝线画出了格子,一柄柄油纸伞颜色各异,撑开悬在丝线上,铺满了整个小院的天空,简直像是梦里才会出现的情景。
“贺祁!贺祁!”她大声喊。
在水井旁刷牙的贺祁闻声抬头,晨光里,郁樱樱赤着脚站在楼上,兴奋得像得到心爱的玩具的孩子,手舞足蹈地问:“这是在干吗?”
贺祁洗净泡沫,答道:“伞面糊好了要晾一下,这就叫晾伞。”
制作一柄油纸伞并不简单,需要人工完成一百多道工序,并且俱是熟能生巧才能完成,错一步便会影响成品的质量。
那天的郁樱樱的兴致格外高昂,张开双臂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天空仿佛变成了碧蓝的水面,而油纸伞就是一朵朵盛开的水莲。
他们共同绘制的那柄伞也在其中,后来郁樱樱离开时带走了它,放在家里的博古架上。这么多年来,她每次撑开,时光便带着蜀南的烟云席卷而来,仿佛回到了十八岁时的那个夏天。
当年其实只是微微心动,只是回忆不肯褪色,她总是忍不住将那个少年在心底一遍遍地镌刻,不知不觉,便成为刻骨铭心的回忆。
四
郁樱樱买好胶卷走出店门时,天又下起了雨。
贺祁来接她,少年穿着挺括的短袖白衬衫,撑着一柄绘有龙凤的红伞,踏过古老的青石板,像是天地这幅水墨画中唯一的颜色。
那日似是有人出嫁,一条路的两边挂满了红灯笼,蜿蜒着绵延向远方。两个人顺着这条路并肩走,贺祁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郁樱樱却先出声道:“贺祁,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她垂着眼眸,再抬头望向他时,眼眶里便有了晶莹的泪光。
贺祁哪里受得住她哭,一时手忙脚乱,把两个裤兜都掏得翻在了外面,才找到手帕为她擦拭。
郁樱櫻被他滑稽的模样逗笑,故意挤对他,道:“我走了之后,你肯定会忘了我吧?”
“怎么会?!”贺祁不由得提高声音辩解,而后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于是挠了挠头,“郁樱樱,我不会忘了你的,一辈子也不会忘。”
说完,他怕她不信,又举起三根手指补充道:“我保证。”
少年的眼睛那样明亮,像是天上的北极星。他的诺言笃定,可岁月漫长,即便不会忘记她的名字,她的模样、她的声音、她的温度还是会渐渐被时光消磨的吧。
郁樱樱这样想着,便拉着贺祁回家,把相机支在了堂屋里。
“贺祁,我们来合影。”
贺祁被郁樱樱按在凳子上,他甚少拍照,坐在镜头前四肢僵硬得像木棍,也不知该做怎样的表情,她叫他笑一下,他就像个牵线木偶一样扯了扯嘴角。
郁樱樱苦恼地揉了揉额头,忽然,她灵光一闪,调好了延迟快门,跑到他的旁边坐下。
“贺祁,等下你把我写的字念出来。”她叮嘱道。
贺祁懵懂地点了点头,郁樱樱便摊开他的手掌,细白的指尖滑过他的掌心,他认真地看着,不知不觉,紧张便消弭了大半。
手指滑过的触感痒痒的,他情不自禁就流露出了笑意,慢慢地念:“茄……子……”
将这两个字念完,他的嘴角便自然而然地上扬,闪光灯蓦然一亮,咔嚓一声,这一刻就永久地被记录了下来。
这一天是2001年7月13日,老式电视机的屏幕上闪着雪花,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萨马兰奇宣布申奥成功的城市是北京,刹那间欢呼声响彻神州。
贺祁没有走出过这方天地,对北京的了解仅限于课本上的天安门。见他神往不已,郁樱樱说:“我九月就要去北京上学了,到时候我拍照片寄给你看。”
她没有食言,到了北京之后,拍香山的漫山红叶,拍万里雄伟的长城,拍故宫、颐和园,还有伴随着旭日冉冉升起的五星红旗。
她去邮局的次数多了,工作人员也认识了她,总是打趣她是给男朋友寄信。她闻言,就把脸埋在围巾上,也不反驳,只弯着眼睛笑。
那些信被装在绿色的邮差袋里,跨越千山万水,盛着她一腔拳拳的心意,送到贺祁的手中。
偶尔他们也会用电话联系,她站在公共电话亭中,在寒冷的天气里跺着冻僵的脚,也舍不得挂电话,直到卡里的余额用尽。
想念越来越浓烈,所以,当贺祁出现在学校门口时,郁樱樱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可那的的确确是他,他伴着第一场冬雪到来,帽子和肩头上都落满了雪,见到她便笑了,呼出的雾气弥漫。
他一把接住扑过来的郁樱樱,转了个圈,在她的耳边深深吸了口气,道:“我终于找到你了。”
五
摄制组的车从北京出发,驶上高速公路,一路风驰电掣,朝泸州进发。
郁樱樱最终还是决定录油纸伞的题材。那天下雨,她又撑开那柄自己绘制的伞,七年过去,三十二根伞骨依旧光亮如新。她抬头看去,伞斗的部分用五色的特制线,编织成复杂而有规律的网,贺祁管这个叫作“满穿”。
当年,他熬了一晚上,才穿好这把伞,郁樱樱心疼道:“这究竟是费了多少工夫……”
贺祁双眼布满血丝,答道:“一共穿了二千一百二十七针。”
郁樱樱当即震惊得说不出话,这就是手工的魅力,两千多针里包含着贺祁每一分笃实的心意,这是任何先进的机器都无法比拟的,历经时光依旧凝结在此,让她忘不了他。
一行人到达泸州时,贺祁出来迎接,郁樱樱最后一个下车,他当即便如脚下生根,准备好的欢迎词也说不出来,怔怔地站在原地。
没想到此生还能再见。
当年他因故错失了与她的一个重要约定,连夜从北京坐火车回了泸州,那之后他就再也联系不上她了。
时间在这座古镇中留下的痕迹极少,郁樱樱觉得就像回到从前,可站在那处已非少年的男人提醒她,一切已经物是人非。
毕竟,在她印象中的贺祁,还是七年前那副青涩的模样。
七年前,贺祁来北京找她,安顿下来后,很快在影楼里找了一份工作养活自己。傍晚下了班,他就在悠长的鸽哨声中骑着二手自行车来学校接她。
“冷不冷?”郁樱樱跑得气喘吁吁,还记得关心他是否适应这样寒冷的气候。
贺祁摇摇头,神神秘秘地拉着她的手往自己兜里探,她一摸,发现他居然在口袋里装了一个热气腾腾的烤地瓜。
于是,郁樱樱坐在后座上,捧着烤地瓜吃得风生水起。他们穿过大街小巷,累了就坐在公园里看老大爷抽陀螺,旁边是一个面人小摊,放学后的小朋友将其围住,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男性摊主出乎意料地年轻,不过二十岁出头的模样,极有耐心地听着小朋友们的要求。
“贺祁,”郁樱樱扯了扯他的袖子,童心大起,“我也想要面人。”
贺祁失笑,拉着她的手走过去,他们鹤立鸡群地站在一群小豆丁中间,要了一个喜庆的年画娃娃面人。
贺祁仔细端详一阵手里活灵活现的面人,疑惑道:“老板年纪轻轻,就出来做面人吗?”
摊主很是洒脱地答道:“我爷爷是做面人的,父亲也是做面人的,总不能到我这一代就丢了手艺。”
“老北京的手艺越来越少了,指不定哪一天就消失了哪样。”摊主感叹着,手下不停,又开始捏一个齐天大圣。
时间不知不觉地流过,各大商场里显眼的位置摆放上了巧克力和玫瑰花,郁樱樱才发现马上就要到2月14日,从西方传入的情人节即将到来。
贺祁原本约她14日在王府井大街见面,可郁樱樱从夕阳西下等到玉兔东升,灯火通明的大街上,一对对情侣挽着手走过,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长椅上,膝头放着亲手准备的巧克力。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从期待到忐忑,从忐忑到失落,最后任由寒风吹凉心扉。
曾经她以为,她可以等来一场雨,等来一柄伞,可那个落着小雪的夜里,她却没等到他出现。
第二天,她發着高烧跑去影楼,嗓子嘶哑地打听贺祁的下落,却听人说,昨天晚上,贺祁风风火火地和一个同乡的姑娘回泸州去了。
那个姑娘名叫阿朵,郁樱樱也知道的,有几回她来找贺祁,撞见过阿朵给他送饭。
贺祁与郁樱樱说过几句,阿朵家曾经有意和贺家结亲,所以两个人有些来往。
彼时,两个人眼中只有彼此,郁樱樱觉得,在贺祁的心里,她是比阿朵更重要的,可如今看来,似乎并不是她以为的那样。
那次的感冒并不严重,不过短短半个月,她就已痊愈,却没有人知道,她的心里生的那一场病无药可医,迁延缠绵,一病就是许多年。
六
摄制组在泸州安顿下来,郁樱樱又开始忙得团团转,冗长的会议一个接着一个,等到终于能喘口气了,已经到了晚饭时间。
阿朵送来饭,腼腆地笑了笑就离开了,郁樱樱夹了一筷子菜,甫一入口,她便红了眼眶。
这个味道太过熟悉,正是出自贺祁之手无疑。
她放下碗走出房间,看到贺祁正在院子里给一棵幸福树浇水。他没想到她忽然出现,手一抖,花洒倾泻出的水立刻淋湿了鞋子。他一边狼狈地调整花洒,一边期期艾艾道:“怎么不吃了,不合口味了?”
郁樱樱摇摇头,一时间没说话,倚在门框上伸了个懒腰,两个人就四目相对,无言半晌。
“贺祁,树要被淹死了。”她好意提醒。
贺祁大梦初醒,低头一看,水溢过花盆沿,瀑布似的往下落,他连忙收手,那么大的人了,一瞬间竟从耳朵红到了脖子。
阿朵捧着水果走过来,看到他的模样,顿时打趣起来。
郁樱樱知道,这个阿朵就是当年与贺祁一起回来的姑娘。她垂下眼帘,避开贺祁的目光,走到院外,看到门前挂着的“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证书,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退回两步,刚想开口,却见阿朵蹲在地上给贺祁擦鞋子,一边擦,一边仰头笑着。
贺祁发现了她,连忙窘迫地退开两步,极力镇定下来,说:“郁樱樱,你别误会……”
郁樱樱只觉得心头一阵酸楚难言,她揉了揉鼻尖,笑道:“我没误会。”
说罢,她也不等他解释,只道:“我只是想告诉你,这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里,也有面人。”
贺祁的双眼一瞬间亮起,同为手艺人,他再明白不过这其中的意义,得到了国家的认可,就代表着这份手艺有更大的机会被传承下去。
而所谓传承,便是承上启下,薪火相传,不管是手艺,还是精神,都将千秋百代地流传在这片神州大地上。
郁樱樱说完话,转身就走,她没走出多远,天忽然就落下雨来。四五月正是泸州的雨季,身后脚步声响起,贺祁撑着伞追了过来。
“郁樱樱,我送你。”他站在她的面前,满眼的小心翼翼。
雨声很快响彻天地,郁樱樱没有拒绝,两个人便走在那条熟悉的路上。
贺祁有意和她拉开距离,他半个身体都露在外面,被雨水淋了个透。
郁樱樱发现了,握着伞柄往他的那头挪了挪,他却又固执地偏向她。
曾经,这条路上挂满红灯笼,脸庞红通通的少年告诉她当地的说法,一起撑着龙凤红伞走过的人,会一生幸福。
郁樱樱记得当日贺祁撑的就是一柄龙凤红伞,她抬头,看到今日亦是。
将她送到摄制组的住处,贺祁却犹豫着不肯走。
郁樱樱扬了扬眉。
“郁樱樱,其实那年我——”他说到一半,又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郁樱樱耐心听着,才知晓当年他忽然离开北京,是因为父亲突发心脏病,病情凶险。
“父亲入院后,他们联系不到我,就找到了阿朵。阿朵来告诉我以后,我来不及去找你,所以,我失约了。”说到最后时,贺祁的声音已经很低。
其实,这么多年以来,郁樱樱想过很多理由替他开脱,可渐渐地发现,她在意的不是他到来与否,而是在意从满怀期待到心痛失望的自己。
那是她第一次喜欢一个少年,那样纯粹的喜欢,有一点点不完美,都像钻石里去不掉的杂质,毁了所有。
但后来经历得多了,她逐渐明白,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事情都是不完美的。
所以,此刻她得知了缘由,只是像秋风吹落树叶一般平静,点了点头说:“贺祁,我早就不怪你了。”
贺祁眉头松开,还想说什么,郁樱樱却被人叫走了。
七
有关拍摄的细节,郁樱樱已经在一个个会议上安排完毕,因此拍摄进行得很顺利。
贺祁现在已经掌握了家传的制伞技艺,从制作伞骨到伞面,再到晾晒刷油,每一个步骤都有条不紊。他在镜头下不疾不徐地展示这些年来熟能生巧的成果,一柄柄花样各异的油纸伞诞生于他灵巧的双手间。
郁樱樱看着片子,记起他从前对制伞手艺是不屑一顾的,可他现在接过了父亲的担子,还做得这样好。
样片的最后,贺祁对着镜头说:“我以前只觉得油纸伞是落后的象征,但父亲病倒后,我忽然意识到这份四百年的传承就要断了,以后可能只会在照片上看到泸州油纸伞,可伞是用来为所爱之人遮风挡雨的,心中有爱,手中怎么能没有伞?!”
镜头里的贺祁说完,抿着唇笑了,郁樱樱刹那间想起他曾经为她撑着伞走过的路,天地滂沱如何走,幸而有他手里的一柄伞,伞下的那一方空间,就是他为她筑造的港湾。
可是现在……她昨天去见贺祁时,正巧碰上阿朵踩着凳子取东西,听见贺祁对她说怀孕了,这样做很危险,要为肚子里的孩子考虑。
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他成家生子也再正常不过,傻傻停在原地的,只是她一个人而已。
郁樱樱和剪辑师一同商量着做好了片子,东方已经露出鱼肚白,晨间的雾气弥漫,她无心睡眠,裹了外套出门,兜兜转转,却见贺祁抱着十几把油纸伞转过长街。
那个方向,郁樱樱猜测,他应是去给工艺品店送货的。
心下一动,她迈步跟了上去。
太阳缓缓升起,驱散了雾气,整个镇子慢慢苏醒。郁樱樱停在屋檐下,贺祁送了货出来,见到她,当即怔在原地。
这正是他们第一次遇见的地方,彼时的情景历历在目。时光回溯,贺祁从看到她的第一眼,心跳就已不受控制,少女举着相机的侧脸温婉而不失灵动,像山间的一只幼鹿,然后她轉过头来,他就知道自己这辈子也忘不了她了。
他当年鼓起所有的勇气,送了一把伞给她,可现在他只敢忐忑地问一句:“郁樱樱,你……吃过早饭了吗?”
他踌躇许久,郁樱樱还以为他要说什么,结果是问这个,她不由得莞尔一笑,摇了摇头。两个人就去吃镇上有特色的黄粑,早点店里人已经不少,时近八月,电视机里播报着有关北京奥运会的消息。
贺祁看了半天,忽然问:“我记得你说过,我们要一起去看奥运会的。”
这话她在北京申奥成功的那个晚上的确说过,那时以为2008年还很遥远,可时光匆匆,一眨眼也就到了。
“可你离开了,阿朵要怎么办?”郁樱樱的脚在桌子下动了动,不小心碰到了他的。
贺祁一下子就脸红了,想也没想,直愣愣地解释:“等我堂弟回来,就可以照顾她了。”
郁樱樱不由得觉得好笑,不可思议地问:“你自己的老婆,托付给堂弟照顾?”
贺祁这才反应过来她最开始的意思,他连忙胡乱地摆手,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我、不是——阿朵她、她是我堂弟的老婆啊!”
郁樱樱蓦然睁大双眼,喧嚣的早点店里,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贺祁窘迫得说不出话,委屈巴巴地端坐着望着她。
原来,和阿朵结亲的是贺祁的堂弟,贺祁去北京找到在影楼的工作,还是阿朵介绍的,最近堂弟有事出门,就托付贺祁短暂地看顾她一阵。
“那你现在……”郁樱樱迟疑道。
清风穿堂而过,送来不知名的花香,贺祁深吸一口气,抱着豁出去的心态,一字一句地说:“郁樱樱,我不知道现在你还喜不喜欢我,但是,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等你。”
郁樱樱望着他盛着星河一般的双眸,荒芜的心忽然像春风吹过,绿草蔓延向远方。
她想要开口,喉头滚动却不知该如何回答,附近忽然传来一阵鞭炮声,大约是新店开业,人声鼎沸里,她笑着点了点头。
八
2008年8月8日,北京鸟巢,奥运会开幕式。
巨大的脚印形烟花在天空慢慢绽放,奥运圣火点燃的那一刻,观众席上的贺祁忍不住紧紧握住了郁樱樱的手,焰火的光芒里,四目相对。
那一刻,贺祁的心里再也没有别的,只有一个念头。
此生,一伞护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