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虫儿“盖板儿杨”(下
2019-09-17)刘一达
)刘一达
【前情提要】少年画家杨正元第一次走进北京东单的小白楼便改变了他的人生。一是他被浮雕头像所吸引,自此铭记心中。此作出自錾刻名家“麻片儿李”之手,是小白楼原主人莫克林的爷爷头像。二是他对小白楼的现主家二女儿汪小凤一见钟情,自此魂牵梦萦。“文革”开始,汪家离开小白楼音信皆无。杨正元作为知青插队到北京延庆山村,意外地结识也下放到这里的“麻片儿李”。两人惺惺相惜,“麻片儿李”倾囊传艺。多年之后,小白楼拆迁,杨正元已是名满京城的錾刻高手,人称“盖板儿杨”。突然有一天,莫克林的重孙子尼尔森从德国跑到中国来,要复制浮雕头像,可是又不提供详细的图样,这是要和“盖板儿杨”叫板,还是另有所图?汪小凤与此有关吗?答案尽在本期揭晓。
二十三
“盖板儿杨”琢磨了一天,也没弄明白尼尔森要做威尔逊头像的真实目的。
下午,快到饭口儿的时候,詹爷给他打电话,请他晚上到“久仁居”喝酒。“盖板儿杨”心想,正好让詹爷解开这个闷葫芦。
詹爷跟“盖板儿杨”都是“久仁居”的酒友,虽然他一向对“盖板儿杨”怀有一种敬佩之心,但两个人之间总有一层面子,所以,请“盖板儿杨”錾威尔逊头像,有些事儿他不好意思直接跟“盖板儿杨”张嘴,他知道“盖板儿杨”跟鲁爷关系不一般,因此事先得让鲁爷垫话。
詹爷为什么对做威尔逊头像这件事这么上心呢?原来他的儿子詹毅,在德国留学,考上了博士,后来留在德国工作,跟尼尔森是一家公司的同事,通过詹毅的关系,尼尔森来北京办事,认识的詹爷。尼尔森想找的“麻片儿李”的传人,正是詹爷认识的“盖板儿杨”。
對尼尔森来说,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但是詹爷没想到何彦生会插一杠子。何彦生怎么知道这事儿的呢?
原来詹爷的夫人喜欢跳舞,跟何彦生算是舞伴儿,他们在公园跳舞之余,短不了要聊几句家常,詹夫人说起了儿子的同事尼尔森,来北京找“麻片儿李”的传人。何彦生一听这话,便说出了他是“麻片儿李”的正宗传人的身份。
偏巧当天下午,远在德国的詹毅给母亲打电话,詹夫人并不知道詹爷已经见了尼尔森,并且把“盖板儿杨”介绍给了尼尔森,所以当跟詹毅聊起尼尔森找人的事时,以为自己发现了新大陆,忙不迭地把自己的舞伴儿何彦生说了出来。
詹毅觉得母亲对自己的舞伴儿应该有所了解,熟人熟路,扭过脸,把何彦生的情况告诉了尼尔森。于是才有尼尔森放弃“盖板儿杨”,扭脸儿去找何彦生的茬儿。
这位何爷一听是老外的活儿,肥水不流外人田,变着法儿也要把这活儿抢到手。到手之后,才知这不是一般人拿得起来的,又成了烫手的山芋。他脑瓜儿活泛,自己干不了,可以找“枪手”,经过何啸的关系,他转手给了宋二乐。
“盖板儿杨”哪知道做一个金板头像,会有这么多的故事?不过,他更想知道尼尔森为什么要做这个头像,这个问题詹爷也说不清楚。
不过,詹爷是个玩儿“中庸”的高手,他的生活信条是“和为贵”,甭管是谁,他都不想得罪,所以,何彦生抢尼尔森的活儿时,詹爷心里不痛快,却也没翻脸。
他准知道能做金板头像的唯有“盖板儿杨”,何彦生接过去也是瞎掰,早晚还得给“盖板儿杨”。果不其然,转一圈儿又到“盖板儿杨”手里了,但他也算给了何彦生面子。在“盖板儿杨”这边儿,他贡献两瓶好酒,面子也有了。
“盖板儿杨”在待人接物上,跟谁都那样不温不火,对詹爷也一样,尽管詹爷在“久仁居”的酒友里比较拔创(北京土话,在人群中显鼻子显眼,凌驾于别人之上)。“盖板儿杨”心里对詹爷的左右逢源、随机应变并不感冒,所以,面子上对他始终是不冷不热的劲头儿,当然,这种劲头儿,也常常让詹爷对“盖板儿杨”的所思所想拿捏不准。
但詹爷知道,找“盖板儿杨”摆平什么事儿,最好的办法是喝酒。酒是开心斧,喝美了,就没有翻不过去的山,没有膛不过去的洞。
威尔逊头像到底怎么做?儿子从德国给詹爷打电话,告诉他尼尔森去上海了,明后天回北京,他让詹爷安排尼尔森直接跟“盖板儿杨”见面,这样可以减少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詹爷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但不知道“盖板儿杨”愿不愿意见这个老外,因为“盖板儿杨”跟“久仁居”的酒友说过,他这辈子有“二不”:一是不坐飞机。不坐飞机,不就是不想出国吗?二是不见眼睛带色儿的。眼睛带色儿,不就是老外吗?所以让他直接见尼尔森,脑子还得多转几圈儿。
“盖板儿杨”赶到“久仁居”的时候,詹爷早在这儿候着他。因为要谈事儿,詹爷特地让季三单给开了一桌。季三找后厨,炒了几道档口的“横菜”(北京新流行语,即档次高、价钱贵的菜。横,读四声),酒是詹爷带来的两瓶“茅台”。
“盖板儿杨”一看“茅台”,心里就嘀咕上了:詹爷肯定有什么事儿相求。
果不其然,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詹爷说出了请他喝酒的目的。“那个要做小白楼头像的老外,想直接跟你见面聊聊。”詹爷笑着对“盖板儿杨”说。
“盖板儿杨”笑道:“怎么,您今儿请我喝酒,就为了这个吗?”
“你们直接见面谈,最好不过了,中间隔着山,难免有绕弯儿的时候。”詹爷喝了一口酒,说道。
“我一见老外就张不开嘴,再说我也不会说德语,还是詹爷跟他们谈,他们有什么话儿,您转达吧。”正如詹爷所料,“盖板儿杨”死活不想见尼尔森。
“教授”和“豆包”在旁边的酒桌上,正侃前些天聊的那对儿皇宫出来的盖板儿拍卖的事儿。
在拍卖会上,那对盖板儿拍出了两百八十万的高价。“盖板儿杨”听后嘿然一笑,对“教授”说:“还是你说得对,值。”他心说,别说卖两百八十万,卖两千八百万,跟我也没有一毛钱关系了。
“教授”听到詹爷说“盖板儿杨”见老外犯怵,把脑袋伸过来说:“杨爷见老外怯场,我陪着您。”
“得嘞嘿,你陪着,回头再把人家老外拐到沟里去?”詹爷瞪了他一眼,笑道。
“教授”打镲道:“我要有那本事,早到联合国当秘书长去了。”
“您是烦老外呀,还是怵老外呀?”“豆包”歪着脖子跟“盖板儿杨”逗了句闷子,“怕老外咬您一口是吧?”
“我怕你咬我一口!怵他们干吗我?没别的,就是不想见!”“盖板儿杨”干巴巴地给了“豆包”一句。
詹爷死说活说,就是撼不动“盖板儿杨”的“二不”原则。“盖板儿杨”的一根筋让詹爷没了脾气,不过,他是心眼儿活泛的人,直截了当让他们见面不行,为什么不能拐个弯儿呢?他心说:我这两瓶“茅台”,不能让这位爷白喝呀!
几天以后,尼尔森从上海来到北京,詹爺为了安排他跟“盖板儿杨”见面,在“盖板儿杨”那儿虚晃了一枪。
他在“久仁居”设了个饭局,让季三在包间摆了一桌,席面儿很体面,然后,大大方方把“盖板儿杨”请过来。
詹爷见了“盖板儿杨”,跟他明说:“今儿让您见一位特殊的客人。”
“谁呀?”“盖板儿杨”纳着闷儿问道。
“我儿子。”詹爷笑道。
“您儿子?是那个在德国留学的儿子吗?听说他混得挺出息的是吧?”
“肯定比我强,在德国拿下生物学博士学位后,现在德国的一家生物工程研究所搞研究呢。”
“生物学?这可是前端科学。”“盖板儿杨”想了想说道。
“怎么样,您想不想见见犬子?”
“得嘞嘿,人家都博士了,还犬子呢?当然得见。”
“真想见?”
“真。您怎不提前言语一声?见人家孩子,我可没预备见面礼。”“盖板儿杨”笑了笑说。
“他都多大了?见面还给他见面礼呢。他该给您备上。”詹爷笑道。
凉菜上桌后,“盖板儿杨”执意要等詹毅来了再动筷子,但詹爷说,他这次回北京要办的事儿多,时间没谱儿,不用等他。于是詹爷陪“盖板儿杨”先吃上了。
两个人推杯换盏,酒过三巡,季三进来把詹爷叫了出去。没过一会儿,詹爷进来了,在他身后跟着一个小伙子,看样子不到三十岁,黑眼珠,高鼻梁,深眼窝,白皮肤,瘦高个儿,长得挺帅,但一眼就能看出是欧亚人的混血儿。
“杨爷,您瞧这事儿闹的,儿子有事过不来了,他的同事替他来了。”
“噢,您是詹毅的同事?”“盖板儿杨”站起来跟年轻人握了握手。
“他就是我跟您说的那位尼尔森先生。”詹爷把年轻人介绍给“盖板儿杨”。
“啊?哦,您就是尼尔森先生?”“盖板儿杨”吃了一惊,他没想到詹爷会给他来个突然袭击,也没想到尼尔森跟詹毅是同事,更没想到尼尔森是混血儿,汉语说得非常好。
尼尔森落了座儿,詹爷像想起什么,看了尼尔森一眼,悄然对“盖板儿杨”说:“没影响您的‘二不方针吧?他可是半个中国人。”其实,詹爷也是刚知道尼尔森是混血儿。
“不,这跟‘二不挨不上。”“盖板儿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尼尔森不喝白酒,詹爷给他要了两瓶啤酒。啤酒也是酒,尼尔森几杯啤酒下肚,话也就跟着多起来。
尼尔森告诉“盖板儿杨”,他爸是德国人,妈妈是中国人,而且还是北京人。詹毅所在的生物工程研究所是德国行业中最大的研究机构,他在这家研究所下属药厂当工程师。他们正在研发一种治疗神经系统疾病的生物药剂,他来北京,主要是跟科学院下属的科研机构谈合作的事儿。
“他才是‘麻片儿李真正的徒弟。”詹爷向尼尔森介绍了“盖板儿杨”,然后对他说,“您跟他说说做威尔逊头像的事儿吧。”
“是的,这是我来北京的另一个目的。”尼尔森对“盖板儿杨”微微一笑道。他的中文说得挺标准。
詹爷打了个沉儿,说道:“你们德国的工匠世界闻名,重视细节,精益求精。”
“是的,德国有八千多万人口,却有两千三百多个世界品牌。”尼尔森说道。
“谁不知道德国货质量精呀?我老爸当年有辆一九二八年‘三枪的自行车,现在还能骑。”詹爷道。
“盖板儿杨”疑惑不解地问道:“既然德国工匠那么牛,为什么你不找德国工匠做这个头像,偏偏找中国人?”
“中国工匠干出来的活儿,不见得德国的工匠也能干出来。那个威尔逊头像做得多传神呀!真是世界一流。”尼尔森笑着问詹爷,“它是那个叫什么‘麻管李做的吧?”
“盖板儿杨”“扑哧”一笑,心说什么“麻管李”,还“铁管李”呢?
“你说的是‘麻片儿李,当年北京有名的工匠,杨先生就是他的徒弟。”詹爷更正了尼尔森的话。
“那位何先生难道不是‘麻片儿李的弟子吗?”尼尔森还想着上次见面的何彦生。
“是,但他那个弟子不是正宗。”詹爷说道。
“正宗?”尼尔森搞不懂中国人的弟子,还有正宗不正宗的说法,当然他也不知道什么叫正宗。
“盖板儿杨”心说,你跟老外扯这些干吗?但他又不想跟尼尔森多嚼舌头。
“正宗就是把师傅的手艺传下来的徒弟。”詹爷对尼尔森解释道。
“如此说来,这位杨先生是有复制威尔逊雕像的能力的了?”尼尔森端视着“盖板儿杨”问道。
“怎么着,你还怀疑吗?”詹爷笑道。
“之前,我听说中国经过‘文革十年动乱,许多传统工艺已经失传了,现在进入网络时代,许多技术都是电脑制作了,年轻人谁愿意学这些纯手工技术?估计你们已经找不到有‘麻片儿李这种錾艺的工匠了。”尼尔森的嘴角掠过一丝冷笑。
“盖板儿杨”心说,这不是胡诌八咧吗?你听谁说的呀?但这句话到了嗓子眼儿,又咽了回去。他感觉尼尔森岁数不大,看上去城府也不是很深,但说出的话却含沙射影,让人听着那么不舒服。
詹爷笑道:“看来你对中国的情况还是有所了解,失传倒是不至于,不过,有这手艺的匠人不多了却是实情。”
“不是不多了,恐怕是绝迹了吧?”尼尔森喝了一口啤酒,撇了撇嘴说,语气里带有几分嘲弄的意味。
“盖板儿杨”被他的这种傲慢和轻率弄得像身上扎了刺儿,他实在忍不住了,对尼尔森说道:“你找‘麻片儿李这样的老工匠,到底是想做什么物件?”
“哦,我只想复制威尔逊先生的头像。”尼尔森看了“盖板儿杨”一眼,淡然一笑道。
詹爷已经感觉到尼尔森有点儿跟“盖板儿杨”叫板的意思,因为之前他接触过何彦生和他儿子何啸,后来还找过宋二乐,他们都不敢接头像这活儿,所以才让尼尔森说出这话。
“那个头像?它就是你想要的吗?”“盖板儿杨”问道。
“哦,他是想问你,除了这个头像,你不想再做别的什么了吗?”詹爷替“盖板儿杨”补充了一句。
尼尔森耸了耸肩,微微一笑道:“我没有那么多的奢望,现在你能帮我找到能复制出威尔逊头像的工匠,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盖板儿杨”心里骂道,这小子真是出言不逊,说什么呢?你以为中国真没有好工匠了吗?
詹爷看了尼尔森一眼,对“盖板儿杨”暗示了一下说:“我要是为你找到这样的工匠了呢?”
尼尔森顿了一下,说道:“真能吗?”
“当然。”詹爷笑道,“跟你們德国人不能开玩笑,对吧?”
尼尔森想了一下,看着詹爷说:“这样吧,谁如果能在金板上复制出威尔逊先生的头像,我不给欧元了,送给他一款最新版的‘奔驰轿车!”
“什么?送一辆‘大奔?”詹爷惊诧道。
“对,进出口关税由我来付。”尼尔森说道。
“杨爷怎么样?您倒是说句话呀!”詹爷对“盖板儿杨”道。
“‘大奔“小奔跟我没什么关系,我又不会开车,要它干吗?但威尔逊头像这个活儿我接了!”“盖板儿杨”转身对尼尔森淡然一笑说,“你给个期限。说吧,多少天?”
“怎么?是你亲自做吗?”尼尔森睁大眼睛看着“盖板儿杨”问道。
“难道你还有疑问吗?”“盖板儿杨”笑道。
“没有没有。但是我要事先说明,我只能给你提供一张我曾祖父和曾祖母的合影照片,别的就没有了。”
“我知道。”“盖板儿杨”哼了一声:“说吧,什么日子要?”
“一个月?不,我要在北京待二十天,你看能不能……”
“好,我保证十五天之内,把雕像交给你!你把那张照片给我就行,材料不用管,百分之百的纯金。”
“什么?十五天?”詹爷怔了一下,猛然拦住“盖板儿杨”说,“十五天少了点吧,再多几天,二十天吧?”
“不,就十五天!”“盖板儿杨”斩钉截铁地说。
“那我们就说好了?”尼尔森用怀疑的目光看着“盖板儿杨”说,“我们是不是需要签一个协议?”
什么?签协议?你给我玩儿去!“盖板儿杨”看着尼尔森,心里骂道。
“这还用签协议吗?”詹爷从“盖板儿杨”的脸色看出他一百个不愿意,急忙对尼尔森说道。
“你要信得过我,我就做。信不过我,就算了。”“盖板儿杨”沉着脸,干巴巴地说道。
“你放心好了,北京人绝对讲信用!”詹爷对尼尔森说。
“好吧。我绝对信任杨先生。”尼尔森改了话口儿。
詹爷顺水推舟举起了酒杯,笑道:“那好,我们一起先喝一个,预祝杨爷的活儿圆满成功!”
“盖板儿杨”瞥了尼尔森一眼,把酒杯举了起来。
二十四
“盖板儿杨”复制威尔逊头像的事儿,在“久仁居”的酒虫儿中间引起点儿震动,“酒虫儿”们没想到“盖板儿杨”敢接这活儿,更没想到德国人尼尔森让“盖板儿杨”錾个头像,会舍得出一辆新款的“大奔”。
“教授”认为这是德国人玩儿的圈套:“他准知道杨爷錾不出来那头像,所以使了一个攒儿。”
“带鱼”的观点永远跟“教授”拧着来,他反驳说:“你怎么知道杨先生錾不出来?德国人如果不晓得杨先生有这本事,也不会舍那么大的本钱。”
苏爷赞成“带鱼”说的:“‘教授也忒小瞧杨爷了。他没有金刚钻儿,能揽这瓷器活儿吗?”
“教授”是有名的杠头,当然要坚持自己的观点,他自斟自饮,干了一杯酒,看了“盖板儿杨”一眼,擞了擞嗓子,扬声说道:“我说这话,并不是贬我们杨爷。杨爷的錾艺在京城首屈一指,‘盖板儿杨谁不知道?问题是德国人做的这活儿,一没设计图样,二没头像照片,三没制作说明。只给了一张照片,那做头像的德国老头,在这张照片上只是模模糊糊的一个轮廓。您说这么苛刻的条件,谁能给他錾出来?”
“是呀,鲁班爷来了也未准能做得出来!”苏爷嘬了个牙花子道。
“教授”接着说道:“再者说了,即便杨爷给他錾出来了,他要是说不像,或者看了不如意,提出这样那样的问题,您怎么说?头像也没技术标准和参数,所以我说这老外是拿杨爷打镲呢。看上去他宁肯舍一辆‘大奔也要做这个活儿,乖乖,这活儿是人能干得出来的吗?”
“带鱼”用手擦了擦眼镜戴上,撇着嘴说:“老外提出的条件是苛刻,但条件苛刻就意味着杨先生做不出来吗?显然,你这种推论是站不住脚的。”
唐思民站了起来,对“带鱼”笑道:“你们谁也别争了,还是让事实说话吧,杨爷说十五天,半个月交活儿,孰是孰非,半个月就能见分晓,还用得着你们争来争去的?”
“教授”冷笑道:“其实,到那时就晚了,杨爷的半个月等于白耽误工夫。”
“怎么能叫白耽误工夫呢?”“带鱼”对他讪笑道。
“我知道我说的,你们都认为我是在喷,但我告诉你们,这件事百分之百是骗局,我敢打赌,杨爷做出来的玩意儿,老外肯定不认可。所以,送‘大奔纯粹是扯!有没有人敢跟我打这个赌?”“教授”站起来问大伙儿。
季三在旁边问道:“赌什么的?”
“赌一万块钱的,怎么样?”“教授”的目光把饭馆吃饭喝酒的人整个儿扫了一遍,居然没有人响应。
“我还留着那一万块钱喝酒呢!”王景顺嘿然笑道。
季三随声附和道:“是呀,杨爷的事儿,成不成,他心里有数,咱们跟着瞎掺和什么?”
“这活儿可涉外了嘿!不是小事儿。踏踏实实喝咱们的酒,跟着哄什么?”苏爷随口说道。
“教授”要打赌主要是冲着“带鱼”去的,他看了“带鱼”一眼,用嘲讽的口气说:“我先把一万块钱拍在这儿,有没有人敢跟我打这个赌?”
“算了呗‘教授,别以为没人跟你打赌,你就赢了,还没到你敲得胜鼓的时候呢,半个月以后见分晓。”王景顺替“带鱼”鸣不平地说。
“盖板儿杨”一直在闷头喝酒,听着酒虫儿们鸡一嘴鸭一嘴地议论,一声没吭,旁边的詹爷几次向他示意,让他说几句,他都无动于衷,好像大伙儿议论的话题,跟他无关似的。
“您可真行!”詹爷算是服“盖板儿杨”了,心说可真能沉得住气。
其实,酒虫儿里,对“盖板儿杨”这活儿最上心的是詹爷。一来尼尔森是他儿子詹毅的德国同事;二来“盖板儿杨”这活儿是他给牵的线。“盖板儿杨”如果掉了链子,他的脸肯定也会挂不住,所以在“教授”他们咋咋呼呼的时候,詹爷也没抻茬儿,一直在观察“盖板儿杨”脸上的表情。
酒喝到七八成的时候,“盖板儿杨”把杯里的酒一口干掉,放下筷子,对詹爷道:“你答应我两件事儿行不行?”他的话语气沉重,像是经过深思熟虑。
“说吧,什么事儿?”詹爷道。
“你先说,两件事儿,你答不答应?”“盖板儿杨”追问道。
詹爷被他这一深问,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但他已经没有退路,只好咬着后槽牙说:“答应您,说吧!”
“盖板儿杨”突然变得一本正经起来,不紧不慢地说道:“第一件事儿,你给我准备好酒,我从明天开始闭关,就不出门了。”
詹爷愣了一下,笑道:“好,酒没问题!最好的‘二锅头行吧?”
“行。一天一瓶。”
“好,十五天十五瓶,得了,我给送五箱,您可劲喝。明天上午给您送家去!”
“好!君子一言啦咱们!”“盖板儿杨”伸出右手,跟詹爷的右手掌拍了一下。
“第二件事儿呢?”詹爷问道。
“尼尔森说,头像錾好,他不给钱了,给我一辆‘奔驰。这辆车是你的!”“盖板儿杨”说道。
“別价嘿!这是人家对您功夫的报答,您给我算怎么回事儿?”詹爷急忙把他的话拦住。
“盖板儿杨”的这句话,也让其他酒虫儿感到惊诧,苏爷亮着大嗓门道:“杨爷,您这是哪一出?”
“盖板儿杨”对苏爷微微一笑说道:“洋人就是爱玩儿幺蛾子,送我一辆‘大奔,他倒没送我一架飞机,我要那玩意儿有用吗?开车?就我?”
“您以为有车就能上马路呢?现在上车牌得摇号儿,明白吗?我儿子摇了五年了,脑袋都摇大了,还没摇上呢。”王景顺笑道。
“盖板儿杨”说道:“不摇号,我要这么一辆车,也没地方放呀!另外,当着诸位爷,我说句心里话,这辆车,我为什么答应给詹爷?没别的,感谢他对我的信任!”
他瞥了一眼“教授”,接着说:“说句实在话,我接德国人这活儿,是为了钱,为了车吗?我这岁数,早把这些视如粪土了。我不为别的,就是想让老外看看,我师傅那样的中国工匠还活着!当有些人怀疑中国已经没有像‘麻片儿李那样的工匠了,詹爷坚决说有!就冲他这个‘有字,这辆‘大奔我也要送给他。酒后吐真言,我的话,撂地就是钉,拜托诸位给我做个证人!”
“好!我给杨爷做证!”苏爷第一个叫起好儿来,其他人也跟着喊起来,弄得“教授”有点儿臊眉耷眼了。
“大奔”只是尼尔森的口头协议,车在哪儿呢还不知道,所以对“盖板儿杨”的许愿,詹爷也没再说什么,一切都要等“盖板儿杨”把玩意儿做出来再说。
“盖板儿杨”说的闭关,并非虚言,他这是要学他师傅“麻片儿李”,当年“麻片儿李”錾威尔逊头像时,不是也把自己关在“笼子”里,喝了五坛子酒吗?
闭关,就是在家足不出户,一门心思錾这件活儿。除了徒弟二乐每天来家里看看他,买点儿吃的喝的以外,平时他都大门一锁,连快递也叫不开门,像家里没人一样。
他让二乐给他备上面包、鸡蛋、肉肠、咸菜等吃食,又买了几箱矿泉水,连点火做饭的时间都省了,除了睡觉,一天都耗在工作台上了。
当然,他干活儿唯一不能少的是酒。詹爷说到做到,第二天就让人给“盖板儿杨”送来五箱“二锅头”。
酒一进肚,“盖板儿杨”就有了活力,不过,他的艺术感觉跟他思恋的情感一样,酒要喝到一定的量,幻境才会出现,超过这个量,或不到这个量,都无济于事,当然,这个度只有他自己能把握。
说句实在话,尼尔森要做的这件活儿,也只有“盖板儿杨”能做得出来,他除了有非凡的美术功底和錾艺外,还在小白楼亲眼见过威尔逊的头像,尽管那是几十年前的事儿了,但他遗貌取神的功夫确实超凡,更何况他还有酒后幻化入境的神功,灵感能让他回到几十年前的小白楼,他可以在幻境里,把威尔逊的头像复制下来。有这功夫的工匠,可着北京城说,打着灯笼都难找。
门一关,酒一喝,“盖板儿杨”便进入他的艺术创作世界,这个世界没有浮躁的喧嚣,没有利益的争斗,也没有世俗的虚妄,他可以在这个世界任意驰骋,心无旁骛,因此这个世界也是忘我,甚至是无我的天地。
錾艺实在是吃功夫,雕像的金板是由“盖板儿杨”把金块一点一点拍出来的,金板不能厚也不能薄,要恰到好处。金板拍成形后,他要在上面施展其镂雕錾刻的绝技,錾出头像后,还要接合到铜制的底托儿上,最后还要在头像的边缘,镶一圈掐丝珐琅,工艺十分复杂。
自然,最关键是人物的头像要逼真传神。逼真,但不能像标准照那样死板;神似,让人一眼就能识出头像的特质。其难度之大,超出人们的想象。
为什么“教授”会怀疑“盖板儿杨”能做出这个头像呢?就是因为一般的工匠,没有如此深的美术功底,他并不知道“盖板儿杨”从小练就的遗貌取神之功,当然,他也不知道“盖板儿杨”对这个老头儿的头像是那么熟悉。
一晃儿十多天过去了,“盖板儿杨”那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詹爷暗自为他捏了一把汗,因为尼尔森已经给他发过几次微信,问头像的制作近况,詹爷感觉他是担心“盖板儿杨”会掉链子。
第十二天的一大早,人们发现“盖板儿杨”拎着个大包出了门,二乐在路边等着他,俩人打了一辆出租车走了。
师徒俩奔哪儿了?没人知道,但“盖板儿杨”带着徒弟离家出走的传言,却让“久仁居”的酒虫儿们开始起疑了。
最先产生疑虑的是季三,因为“盖板儿杨”离家出走,是季三早晨上市场买菜时看到的。
“我说什么来着,这种头像神仙来了都做不出来。怎么样,玩儿不转了吧?”“教授”把嘴快撇到腮帮子了,他的话里带着一点儿嘲讽的意味。
“不会吧?玩儿不转就玩儿不转呗,他跑什么呀?”苏爷反驳道。
“绝对不会跑。”“带鱼”摇了摇头说。
“人已经跑了,您这儿还不会呢?杨爷,你们还不知道吗?他可不是大心脏的人,这事儿让他脸上挂不住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肯定的。”“教授”挤咕一下小眼儿说道。
“我说‘教授,你怎么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呀?”苏爷板起脸说道。
“谁也别争了,十五天不是还没到吗?你们急哪儿门子。”唐思民冲大家摆了摆手说。
其实,心里最着急的是詹爷,但他对“教授”说的“盖板儿杨”三十六计走为上,付之一笑。以他对“盖板儿杨”的了解,“盖板儿杨”就是做不出来这活儿,也不会一走了之。他心里琢磨,保不齐他是带着徒弟找高人指点去了。
转过天,詹爷到“盖板儿杨”家,撞了锁,屋里没有一点儿动静,他给自己打气:再等等。
等到第十四天,还没动静,他有点儿沉不住气了。挨到了晚傍晌,他正琢磨第二天怎么应对尼尔森呢,突然接到了“盖板儿杨”的电话。
“噎,您老先生终于露了!去哪儿了?”詹爷问道。
“哪儿也没去,做头像的后期处理,到珐琅厂镶边去了。”“盖板儿杨”在电话里,十分平静地说。
“这么说,头像大功告成了?”詹爷急忙问道。
“嗯,完成了。”“盖板儿杨”不紧不慢地说。
詹爷在电话里听不出来他有完成一件大活儿后的惊喜,心中骤然一紧,问道:“是按尼尔森说的复制的吗?”
“是。”“盖板儿杨”在电话里好像不愿多说什么,在放下电话之前,他对詹爷道,“您张罗吧,明天中午,把老外请到‘久仁居,备两桌席,哦,别忘了把咱们那些酒虫儿都约上。”
“这么说,杨爷要当众亮活儿?”詹爷一听这话,心里悬着的石头算是落了地。“得嘞,您尽管放心,明儿,我把他们全约上。两桌,必须的!”詹爷在电话里说。
二十五
知道“盖板儿杨”要亮活儿,“久仁居”的酒虫儿像是来看一出名角挂头牌的大戏,老早就来了。
尼尔森是踩着钟点儿,跟“盖板儿杨”和宋二乐前后脚进的门。见饭馆呼啦啦来了二三十号人,他有点儿莫名其妙,对詹爷笑道:“你请我来是参加宴会,还是谈事情的?”
詹爷笑了笑说:“我们中国人喜欢热闹,而且喜欢吃喜欢喝,许多事情都是在饭桌上谈的,来吧,先入座。”
季三把尼尔森安排在主桌,挨着“盖板儿杨”,旁边是詹爷,然后,按年龄大小排座次。
詹爷见大家坐好,看了一眼尼尔森,又看了一眼“教授”,然后对“盖板儿杨”道:“杨爷,咱也别来什么仪式了,您要不要说两句?”
“盖板儿杨”嘿然一笑道:“玩儿那些花架子干吗呀?我没什么可说的,还是让我的玩意儿说话吧!”
“对,自古以来,玩意儿就会说话。玩意儿说话,一句顶一万句!”苏爷叫道。
“说得对嘿!”众人应和着。
“盖板儿杨”招呼宋二乐把带来的木盒打开,从里面拿出了那个金板的威尔逊头像,对尼尔森说:“你上眼吧!”
尼尔森拿起头像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金板上的威尔逊留着大胡子,穿着皇家有爵位的礼服,器宇轩昂,神采奕奕,两只眼睛炯炯有神,脸上的气韵活灵活现。头像的錾工精致入微,雕镂极其讲究,连胡须和头发丝都看得清清楚楚。尼尔森觉得自己家族的这个前辈活了,正微笑着凝视着他。
“啊!神了!太神奇啦!”尼尔森情不自禁地惊呼起来,“简直跟原来的那幅头像一模一样!”
众人围了过来,把目光投向那幅头像,有的惊讶,有的赞叹,纷纷夸贊“盖板儿杨”非凡的錾艺。
詹爷冲尼尔森意味深长地笑道:“錾得像吗?”
“非常逼真,太像了!”尼尔森说着,从随身带的公文包里,掏出一张图片,递给詹爷,说道,“你看看这是威尔逊头像的原图。”
詹爷拿着那张原图,跟头像比对了一下,忍不住惊叫起来:“太逼真了!简直就像复制的一样!杨爷,您太牛了!”
“教授”从詹爷手里抢过原图照片,瞪大眼睛,拿原图跟头像比较了一番,不由得伸出大拇指叫道:“哎呀!太不可思议了!杨爷,您这是神功呀!”
尼尔森赞叹道:“杨先生确实让我领教了中国匠人的神功!”
唐思民瞪了“教授”一眼说道:“你不是还想打赌吗?”
“教授”咧了咧嘴,笑道:“我认栽还不行吗?”他叫过季三,让他往酒杯里倒满了酒,一口干掉,说道:“我先认罚三杯酒!”
尼尔森看着头像,对“盖板儿杨”道:“你真不愧是‘麻片儿李的徒弟,神功,名不虚传!”
“盖板儿杨”冲他微微一笑说:“实在谈不上什么神功,在我看来,实属雕虫小技。”
“教授”突然想起什么,把那张头像原图照片拿过来,挤咕了一下小眼儿,对尼尔森问道:“先生,我想问您一个问题,您手里明明有这位老人的原图照片,为什么在让杨先生做头像之前,不把它拿出来呢?”
“是呀,你在让杨爷做头像之前,可没露这张原图。”苏爷嗔怪道。
“这……这个嘛,是……”尼尔森好像被“教授”点了穴,脸上流露出难堪,一时竞无言以对。
詹爷见状,忙接过话茬儿道:“恐怕尼尔森先生是留了一手,以此来考验考验中国工匠的功夫吧?”
尼尔森就坡下驴,赶紧对“教授”笑道:“詹先生说得对,我确实是这个目的,假如杨先生第一次做出来的头像不成功,那我一定会拿出这张原图照片来的。”
苏爷接过话茬儿说:“现在呢?你该拿出什么来了?”
尼尔森没听懂苏爷的话,直愣愣地看着他。“教授”在一旁直言不讳道:“尼尔森先生当初不是说好,头像做得让您满意,您就送给杨先生一辆汽车吗?”
“是的,我一定会兑现我的承诺,请杨先生放心。车,我的家人已经在柏林买好,绝对是最新款。明天,我就和詹先生一起,给你办入关方面的手续。”尼尔森对“盖板儿杨”说道。
“盖板儿杨”想说什么,但詹爷抢先说道:“各位,咱们都把酒杯斟满,为杨爷的作品圆满成功干杯!”
众人把酒杯举起来,走到“盖板儿杨”面前,相互碰杯干掉。尼尔森最后来到“盖板儿杨”身边,两个人碰杯干掉后,他端视着“盖板儿杨”,压低声音说:“我代表我们家族,再次感谢杨先生的绝技,复制出我们祖先的头像。不过,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什么事儿你直说。”“盖板儿杨”看着他说道。
“我想约你明天单独谈一次话,可以吗?”
“谈话?谈什么话?”“盖板儿杨”迟疑了一下问道。
“随便聊聊,我想知道你是怎么做出这么高难度的头像的?”尼尔森笑道。
“这个……这个吗?可以吧……”“盖板儿杨”有些难为情,但最后还是答应了尼尔森。
“盖板儿杨”是在喝酒的时候答应尼尔森的,当时也加上大伙盛赞他錾的威尔逊头像,让他五内俱热,及至第二天酒醒了过来,想到要单独见尼尔森这个茬儿,才感到有些后悔。
他一直发怵见老外,何况尼尔森又提出单谈,没辙,他只好去搬救兵,把徐晓东叫过来,让他出面跟尼尔森交涉。
徐晓东喜欢这种外场应酬的事儿,“盖板儿杨”做威尔逊头像的活儿,他门儿清,而且之前也见过尼尔森。
不过,徐晓东没想到最后“盖板儿杨”錾头像,没叫他掺和,而让詹爷抢了风头,还得着一辆“大奔”。您想他应名儿是“盖板儿杨”的经纪人,这事儿居然把他迈过去了,他心里能平衡吗?
但现在“盖板儿杨”见尼尔森,请他作陪,他看出“盖板儿杨”在关键时刻,还是离不开他,这多少让他心里找到点儿安慰。
尼尔森约定的见面地点,在东三环的一家五星级宾馆的大厅,他就在这家宾馆下榻。
尼尔森见到徐晓东,透着亲热,也许是岁数差不多,俩人有意用英语交流了一番。
“盖板儿杨”最烦这个,因为英语他一句也听不懂,所以,他总觉得老外当着中国人的面说英语有什么猫腻,这也是他不愿意见老外的原因之一。
原来尼尔森想跟“盖板儿杨”单独聊点事儿,他不希望有第三个人在场,所以想让徐晓东回避一下。他婉转地请徐晓东先到宾馆的茶室喝茶,等他们谈完事,中午一起在宾馆吃午饭。
“茶点你让他们记我的账上就可以,这是我的房间号。”尼尔森把房问号写在纸上,递给了徐晓东。
看来他考虑问题还是很周到的。徐晓东见尼尔森说出这话,只好点头。
老外要跟“盖板儿杨”谈什么事儿呢?徐晓东首先想到的就是德国人想让“盖板儿杨”做什么大件的活儿,因为他对“盖板儿杨”的手艺心服口服。但这还用背着人吗?他觉得尼尔森忒有点儿小家子气了。
“盖板儿杨”当然更想不到尼尔森要跟他谈什么,他已经到了宠辱不惊的岁数,所以,谈什么他都会坦然面对。
徐晓东向“盖板儿杨”打了个招呼转身走了,尼尔森带着“盖板儿杨”上楼,来到他下榻的房间。
房间里只有尼尔森和“盖板儿杨”的时候,尼尔森看上去显得很轻松。不过“盖板儿杨”觉得他那神神秘秘的样子,似乎心里埋着雷。
“我想跟杨先生单独交谈,是非常愉快的事,我们可以无拘无束。”他对“盖板儿杨”微微笑道,“先生喜欢喝咖啡,还是喜欢喝茶?”
“当然是喝茶了。”“盖板儿杨”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随口说道。
尼尔森给“盖板儿杨”泡了一杯茶,坐下后,端详着他,煞有介事地问道:“杨先生,知道为什么我要单独跟你交谈吗?”
“这我哪知道?”
“蓋板儿杨”不紧不慢地说。
“因为我要告诉你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尼尔森淡然一笑道。
“什么事儿能让我意想不到呢?”
“那么,也许是你意料之中的事喽?”尼尔森瞥了“盖板儿杨”一眼,试探着问道。
“盖板儿杨”沉了一下,用平淡的语气说:“尼尔森先生,我这个人说话喜欢直来直去,咱们有什么事儿就直说,我烦那种外交辞令。”
“好吧,那我就直截了当了。”
“对,这样我们才有的可聊。”
“杨先生雕的威尔逊先生的头像确实逼真,得到了那么多人的赞扬。”
“你觉得呢?”
“像,实在是雕得太逼真了,出乎所有人的想象。我把雕像的照片发给我母亲,她拿着跟原来的照片比较了一番,告诉我说这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尼尔森说这话的时候,一直在注视着“盖板儿杨”脸上的表情。
“盖板儿杨”嘿然一笑道:“你们都过奖了。”
尼尔森突然把脸一沉道:“不是过奖,而是惊叹。我想假如手里没有原图的话,任何人也做不出如此相像的艺术作品来的。”
“盖板儿杨”听了一愣,问道:“哦?这么说你怀疑我做这个头像有什么猫腻吗?”
“我确实怀疑你手里有这个头像的图片,甚至原件。”
“什么?我有图片或原件?”
“哈哈,杨先生,看得出来你是一个非常诚实的人。你刚才说不要跟你说话绕圈子,那么我就实话实说吧,我这次来北京,主要目的不是找人雕威尔逊的头像,而是寻找威尔逊头像的原件。”
“找小白楼的那个威尔逊头像的原件?”“盖板儿杨”惊诧地问道。
“对。找工匠錾威尔逊的头像,用中国人的话说,不过是抛砖引玉而已。”
“什么?抛砖引玉,还而已?”“盖板儿杨”脑子嗡的一下,像是挨了一闷棍。
“是的,没有这个复制的头像,我怎么会知道真的头像在哪里呢?”
“这么说,你认为小白楼的那个威尔逊头像在我手里?”
“事实已经证明了一切。”
“什么事實?你……”“盖板儿杨”腾地站了起来,一股无名火直撞脑门子。
“杨先生,你不要激动嘛。如果你肯把威尔逊头像的原件拿出来,我愿意付给你一百万欧元!”尼尔森凝视着“盖板儿杨”说道。
“什么?一百万?”
“对,一百万欧元!”
“哈哈,你给我一千万,一个亿,我也拿不出来!”“盖板儿杨”被他这句话简直要气晕了。
“为什么?”尼尔森显得很淡定,不紧不慢地问道。
“那头像原件压根儿就不在我手里,我怎么给你?”“盖板儿杨”愠怒道。
“不在你手里?怎么可能呢?杨先生,那个头像是你师傅的作品,但他是我们威尔逊家族前辈的头像,你说是放在你手里有意义,还是把它还给我们有意义?”
“你甭跟我说这些,小白楼的那个头像真没有在我手里。”“盖板儿杨”突然感觉自己掉到陷阱里,有口难辩了。
“杨先生,我问你一个人,你应该认识他。”
“谁?”
“何彦生先生。”
“他?嗯,我认识他又怎么样?”
尼尔森诡谲地一笑道:“哈哈,他非常坦率地告诉我,那个头像的原件就在阁下手里。”
“什么?原来是他说的?”“盖板儿杨”吃惊道。
“确凿无误,是他说的。”
“你……你怎么见到他了?”
“威尔逊头像的复制最初找的就是何先生呀,但是当我告诉他不能提供威尔逊先生的图片后,他断然说无法复制,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可以,那就是阁下,因为你手里有威尔逊先生头像的原件。”
“这是他告诉你的吗?”
“是的,他亲口对我说的。”
“嗯。”“盖板儿杨”听了,不再说话了,像刚上桌的一碗香喷喷的肉汤里,发现了一只死耗子,他一个劲儿地犯恶心,只想吐。
“杨先生,如果一百万欧元,你觉得不满意,我们还可以商量。”尼尔森耸了耸肩,嘿然一笑道。
“盖板儿杨”看了看他,沉了一下,一板一眼地说道:“我的话不想重复第二遍。威尔逊的头像压根儿就没在我手里,我怎么给你?证据?你让给你提供证据的人,亲自来找我!如果他不来,你又怀疑我拿了当年小白楼的雕像,你可以找人到中国的法院起诉我。”
“起诉?我不想惊动中国的司法部门。”尼尔森笑道。
“那是你的事儿,跟我无关。请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盖板儿杨”问道。
“要聊的话很多,一会儿我们吃饭的时候继续说好吗?”尼尔森矜持地说道。
“盖板儿杨”站了起来,冷笑道:“既然没有别的话要说,那就恕不奉陪了。”
“你这是干吗?要走吗?”尼尔森愣住了。
“我手上还有急活儿要干。抱歉了。”“盖板儿杨”站了起来,勉强在脸上挤出笑纹。
“杨先生,饭店的饭菜我已经订好了,还有你喜欢喝的酒。”
“不必了。谢谢你的盛情。”
“盖板儿杨”说着,穿上外衣,直接奔了门口,给尼尔森来了个措手不及。
尼尔森意识到刚才的话有点儿愣,伤到了“盖板儿杨”,赶忙追了上去,解释道:“杨先生,我的话还没说透,我们能不能坐下来再接着谈谈。”
“不必了。回见吧!”
“盖板儿杨”冷冰冰地甩了一句,推开门,头也不回地去了电梯问,把尼尔森给干在那儿了。
二十六
“盖板儿杨”没想到錾刻威尔逊的头像惹出了娄子,更没想到这是尼尔森玩儿的“引蛇出洞”之计。
但是他抛砖引玉也好,引蛇出洞也罢,“盖板儿杨”手里的的确确没有头像的原件,他根本不知道头像的原件怎么失踪的。
“盖板儿杨”最后一次进小白楼,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那是一次颇有戏剧性的经历。
当时国家还没实行“房改”,住房也没私有化,北京人的住房非常紧张,“盖板儿杨”一直没有结婚,还跟父母挤在二十多平米的小平房里。
那时,“久仁居”的其他八位酒虫儿里,属王景顺有实权,他没任何官位,只是房管所的管理员,可是当时胡同里的房子,都归房管所管。
管理员不但管调房换房,住户家里的电线断了,下水道坏了,甚至屋门的门锁出了毛病,都找管理员,如此一来,刚刚三十出头的王景顺,成了这一片儿胡同的“爷”。
当然,管的住户多,知道的事儿也多,所以,每天在“久仁居”喝酒,王景顺往往是酒桌上的主角。
这天,王景顺聊了一档子神乎其神的事儿:在挨着他那个管片儿的小白楼,夜里闹鬼了。
“开始是人们能听到里面有人的哭声,后来看到里面有亮光,还有叮啷咣当砸东西的声音,响动还挺大。有胆大的打着手电进去了,看了半天,里头什么人都没有。”王景顺一边喝酒,一边绘声绘色地对大伙儿说。
“是不是夜里灯光照的一种幻觉呀?”“带鱼”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问道。
“怎么可能是幻觉呢?打老远就能看到里头的亮光。”王景顺煞有介事地说。
“你见到啦?”“带鱼”追问道。
“见?我都进去过。进去后,感觉里头的阴气撞脑门子,我的两条腿都发软儿。”
“你怎么没带着酒呀?”“教授”说道。
“酒?鬼可不怕酒。酒气沾了阴气,闹不好魂就没了。”王景顺咧着嘴说。其实,他只是在楼外边瞧了瞧,根本没进去。
“邪乎了嘿!”“豆包”撇了撇嘴说道,“越说越有点儿离谱了。”
“什么离谱?你有本事,晚上在那儿待一宿去。”王景顺喝了一口酒说道。
“这小白楼早就闹过鬼,你们不知道吗?”鲁爷听了,啧啧道。
他们在说小白楼闹鬼的时候,“盖板儿杨”正听唐思民聊画儿,鲁爷的一嗓子,把他的注意力给牵了过去。
“盖板儿杨”喝了一大口酒,对王景顺问道:“你進了小白楼,碰到鬼没有?”
“碰到鬼?我今儿还能在这儿喝酒吗?”王景顺笑道。
“你哪天去的?”
“前天晚上。”王景顺言之凿凿地说。
“前天?我说前天晚上你怎么没露呢?还以为你到歌厅泡妞儿去了,敢情没找妞儿,找鬼去了?”“教授”哈哈大笑道。
大伙儿都知道王景顺好这口儿,经常拿他打镲。
“干吗?妞儿泡腻了,想泡鬼是不是?”“豆包”跟他打哈哈儿道。
“泡鬼?我知道那鬼男的呀还是女的呀?”王景顺带着醉意说。
“肯定是女的,是个妞儿!”“豆包”哈哈大笑说。
“盖板儿杨”听了嘿然一笑,把酒杯斟满,跟王景顺的酒杯碰了一下,一口干掉,说道:“你刚才说什么?谁有本事,在楼里待一宿是吗?”
“怎么,杨爷没喝多吧?你想跟鬼做伴?”“教授”看着“盖板儿杨”问道。
“哈哈,你不信吗?”“盖板儿杨”瞥了他一眼,扭脸对王景顺说,“怎么样,给我个机会吧?”
“嘿,碰上不要命的嘞嘿!”王景顺笑道。
“我敢打赌,杨爷,别说一宿,你能在小白楼待上半天,五个小时,我都服你。”“教授”咧着嘴说道。
“我要是待上五天呢?”“盖板儿杨”看着王景顺说道。
“什么?你敢在鬼屋待五天?”王景顺睁大眼睛疑惑道。
“你要是有能耐找人说说,把这鬼屋打开,让我住进去,我在那里待多长时问都干。”“盖板儿杨”将了他一军。
“小白楼不归我管,归我管,我肯定让你进去白住。”王景顺说道。
“教授”烧了他一句:“有你管的房子呀,敢不敢拿出一问来,跟杨爷打这个赌?”
“好,杨爷要是敢在小白楼住五天,我准保给他找一问房!可他要是进去了,一天都没住,就跑出来呢?”王景顺问道。
“住不了五天,我给你找一问房!”“盖板儿杨”道。
“好!在座的这些酒虫儿可都是证人,你们俩一言为定了!”“教授”永远都是看热闹不怕事大的心态。
在场的八个酒虫儿齐声叫好,这事儿就这么话赶话地说死了。
转过天,王景顺找挨着他的管片儿的人,把小白楼的门打开了。当时正是夏天,不需要厚被子,当天晚上,“盖板儿杨”抱着枕头和毛巾被就进了小白楼。
汪小凤的家人是一九六八年前后,离开小白楼的,此后多年,一直没住人,楼里空空荡荡,所以,“盖板儿杨”进去后,确实感到楼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院里杂草丛生,屋里到处是尘土,小楼显得阴森恐怖,让人疹得慌。
但是没有人知道“盖板儿杨”对小白楼的特殊情感,更没人知道他在这里跟汪小凤的第一次见面会让他产生终生的恋情。这种刻骨铭心的爱意,能让他舍弃一切,所以当“盖板儿杨”进了小白楼,住进汪小凤的卧室,虽然没有床,他睡在木板上,但他感觉汪小凤就在他身边。
当“盖板儿杨”的眼里只有汪小凤的时候,爱神就成为他灵魂的主宰了,爱神高于一切的时候,其他鬼神自然会退避三舍,所以“盖板儿杨”怎么会有恐怖感和畏惧感呢?
“盖板儿杨”刚进小白楼的时候,不但有成群的耗子,还有黄鼠狼、刺猬和蛇,“四大仙儿”占了仨,而且都是晚上出来。“盖板儿杨”不但不害怕,而且他还喂它们吃的,逗它们,跟它们聊天。
到最后两天,他睡觉的时候,黄鼠狼居然在他身边陪着。他完全飘飘然了,仿佛自己也成了仙儿。
进小白楼之前,他跟单位请了五天假,备了二十多斤散酒,在小白楼安营扎寨,每天,王景顺派人给他送三顿饭,其实,送的饭几乎都让他喂了“仙儿”,他不怎么吃饭,但酒不离口儿,每顿至少八两,喝美了,便在他跟汪小凤见面的那个房间,做他的美梦。后来,他喝到八两酒的时候,他与汪小凤相会的幻觉,就是在这时候产生的。
那些天,小白楼闹鬼成了热点。这种闹鬼的事本来就吸引人,加上一些闲人添油加醋地一番渲染,于是变成了人们茶余饭后议论的中心。
每天晚上,小白楼都围满了人,“盖板儿杨”在小白楼里的活动,让人们以为是鬼在折腾,这事儿惊动了派出所的警察。
警察带着几个记者进楼一探虚实,才知道“盖板儿杨”是因为打赌,来跟鬼做伴,便付之一笑走了。
后来,一家报社的记者在报纸上专门写了一篇报道,谁知越说楼里没鬼,人们越不信,每天还是在小白楼围观,直到“盖板儿杨”待够日子,从小白楼出来,才真相大白。
这事儿让王景顺露了脸,当然他打赌打输了,后来兑现承诺,在东城的一条胡同,给“盖板儿杨”找了二十多平米的平房。几年以后,胡同拆迁,“盖板儿杨”就是凭借这间平房,得到现在住的三居室楼房,所以,“盖板儿杨”总说这楼房是汪小凤送给他的。
那五天,“盖板儿杨”在小白楼里过的真是神仙般的日子,他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时代,汪小凤嫁给了他,他和汪小凤在小白楼一起生活着。所以他走遍了小白楼里的每个角落。
他记得非常清楚,当年他在小白楼看到的那幅金板威尔逊头像什么的,都没有了,头像的位置是一片空白。
因为“麻片儿李”将头像镶嵌在墙上实在太牢固了,不管是谁,抠走这个头像,都要费很大劲儿,因此墙面留下了几个大洞。“盖板儿杨”出于好奇,还登梯子上去看了看。
难道尼尔森怀疑头像的原件在他手里,就是因为那次他住小白楼,给人留下的话把儿吗?“盖板儿杨”想到这儿,心里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真要是那样,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不过,天大的事儿,到了“盖板儿杨”这儿,只要端起酒杯,也就变得无足轻重了。他爱怎么猜疑就怎么猜疑吧!“盖板儿杨”自我解嘲地喝着酒念叨着。
二十七
徐晓东没想到“盖板儿杨”会赌气把尼尔森给晒了。那天,他一直在宾馆的餐厅候着“盖板儿杨”和尼尔森。快到中午了,尼尔森才蔫头耷脑地来了,告诉他“盖板儿杨”不吃午饭了。
“怎么着,放着好酒他不喝了?新鲜啦嘿。”徐晓东纳着闷儿说道。
尼尔森当然不会把自己被“盖板儿杨”弄得窘迫尴尬的实情,告诉徐晓东。
“哦,他说今天胃口不好,不想喝酒。不喝酒,也就不想吃饭了。”尼尔森轻描淡写地说。
说话听声,锣鼓听音。徐晓东是什么人?他一下就从尼尔森的话里,感觉出“盖板儿杨”跟他闹蹭了。徐晓东太了解“盖板儿杨”的脾气了,他的爷劲儿上来,是横竖不吃的。
虽然“盖板儿杨”走了,但是尼尔森知道徐晓东是“盖板儿杨”的经纪人,想利用他套出“盖板儿杨”手里的头像原件,所以,对徐晓东显得很客气,尽管“盖板儿杨”不在,尼尔森依然出手大方,点了几道体面的横菜。
徐晓东从尼尔森的言谈话语之中,感觉到他对“盖板儿杨”的任性显得无可奈何,便为“盖板儿杨”打圆场:“手艺高的人难免自负,您多多谅解。”
“我没想到他这么爱发脾气。”尼尔森笑道。
“唁,那不叫发脾气,是逗你玩儿。”徐晓东笑了笑说,“他毕竟是咱们的长辈嘛。”
他本想问“盖板儿杨”发脾气的原因,但没等他深问,尼尔森便说了出来。
“哦?小白楼的头像原件在他手里?这我还是头一次听说。你真这么怀疑吗?”徐晓东诧异地问道。
“不是怀疑,是事实。”
“事实?小白楼的头像怎么会在他手里呢?”徐晓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可以断定头像就在他手里。”尼尔森迟疑了一下,说道,“否则的话,他不会把头像錾得那么逼真。”
“哦,你是怎么跟他说的?”徐晓东问道,“像跟我这样直截了当吗?”
“是的。”尼尔森点了点头说。
徐晓东莞尔一笑道:“我就知道你们外国人说话不会拐弯儿。跟北京人打交道,这么说话哪儿成?你说那东西在我手里,凭什么呀?就凭你说的那个理由?他死活不承认,你有脾气吗?”
尼尔森愣了一下,想了想说道:“难道是我说的话,让他不爱听了?”
“多明白呀!这事儿要搁我身上,你要是这么说,我也会跟你翻秧子。”徐晓东笑道。
“怎么才能补救呢?”尼尔森看了徐晓东一眼,有意地问道。
“这事儿可不好办了。你把一碗好米饭做夹生了。夹生米再做出香喷喷的米饭来,除非神仙来做。”徐晓东故意卖了个关子,抛出一块石头,等着回音。
尼尔森知道他在讲条件,笑了笑说:“我已经领教过了,跟杨先生打交道,确实比较难。但是我听说,徐先生是中国人说的‘智多星呀,这事还能难得住你吗?”
“你可别把我往火上烤,我跟杨先生的关系,也只是帮他揽揽活儿而已,到不了那种无话不说的能过心的程度,这种事儿我真办不了。你应该知道老爷子的脾气。”
“正因为如此,我才找你帮忙嘛。”尼尔森说道。
徐晓东拿眼瞥了他一下,皱着眉头说:“这是从肚子里往外掏虫子的事儿,我实在没这两下子,你另请高明吧。”
“我就看中你了。”尼尔森犹豫了一下说,“如果你能从杨先生手里,把威尔逊头像原件要过来,我不会让你白辛苦的。”
徐晓东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沉了一下问道:“不让白辛苦,又能怎么样?”
“我会送给你一辆最新款的‘奔驰轿车。你觉得如何?”尼尔森直视着他说道。
什么?也送我一辆“大奔”?徐晓东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这老外家里是卖“大奔”的吧?怎么为一个头像,撒出两辆“大奔”了?
为了一个头像,能落下一辆“大奔”,这不是天上掉馅饼吗?他开的是广州“本田”,自以为在老同学里已经很牛了,能开上“大奔”是他梦寐以求的事儿,想不到这么容易就能梦想成真,他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但他不能露出自己内心的惊喜,装作很不情愿的样子,对尼尔森说道:“我先谢谢您的慷慨,但是要想从杨先生肚子里掏东西太难了。”
尼尔森已经看出徐晓东被这辆“奔驰”给套住了,他所说的不过是虚晃之词,于是,给他来了个“拖刀之计”:“既然徐先生觉得这么难,那我只好找别人了,我知道杨先生还有几个常在一起喝酒的酒虫儿。”
“他们也未必能从杨先生肚子里,掏出虫子来。”徐晓东赶紧往回找补,“别看他们每天都跟杨先生喝酒,但谁也没有我能把住杨先生的脉,得啦,这事儿已然说到这份儿上,我为你充当一次马前卒吧。”
“太好了!那我们一言为定。”
“好,就这么着了。我从杨先生手里拿到头像原件,就跟你联系。”徐晓东说话的语气,好像胸有成竹,那头像原件仿佛唾手可得似的。
尼尔森心中暗喜,他终于找到了一个能跟“盖板儿杨”说上话的人了。尽管之前詹爷也跟他走得挺勤,但他觉得詹爷办事比较圆滑,不如徐晓东可信。其实他对徐晓东并不了解,只是一种感觉而已。
徐晓东之所以敢答应尼尔森头像的事儿,是觉得只要跟“盖板儿杨”套上瓷(北京新流行语,即巧言令色,让对方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就不发愁从他手里把那個头像袖出来(老北京土语,在这里是蒙骗、偷摸之意),但他哪儿知道那个头像压根儿就没在“盖板儿杨”手里,您使什么手腕,耍什么花活,平地也抠不出饼来。
转过天,徐晓东拎着两瓶酒,来找“盖板儿杨”,说是为了一件盖板儿的活儿,但“盖板儿杨”一眼就看出他肯定有什么事儿,因为徐晓东没事儿不会给他买酒。
果不其然,徐晓东坐下后,东拉西扯,绕着绕着,绕到了小白楼的威尔逊头像。
听到小白楼的头像,“盖板儿杨”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两眼盯着徐晓东问道:“干吗?钓鱼来了?是那个德国人让你到我这儿来的吧?”
“没错儿,是他说您手里有小白楼那个头像的原件。”徐晓东并没遮遮掩掩,来了个单刀直入。
“哦,这么看他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
“看得出来,他特别想得到它。”
“是呀。”
“我就纳这个闷儿,您不是已然给他复制一个了嘛,他干吗非要那个原件呢?”
“这话,你得直接去问他。”“盖板儿杨”板起脸来。
“不管他了,东西在您手里,给不给他,由您说了算。”徐晓东想缓和一下。
“你怎么知道东西在我手里?你看到了?”
“盖板儿杨”的眼睛瞪了起来。
“这……难道您……尼尔森可是这么跟我说的。”徐晓东不知所措地说。
“谁跟你说的,你找谁要去。头像,我这儿没有!”“盖板儿杨”干巴巴地说。
话已经到这儿,再往下说就会红脸了,徐晓东不想给“盖板儿杨”添堵,只好转移了话题,把这茬儿先放一放。
自然,有那辆“大奔”牵着,徐晓东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他扭脸去找詹爷要主意。
在他眼里,詹爷比其他酒虫儿更有头脑,而且经得多见得广,跟“盖板儿杨”的关系也比较近,他肯定知道小白楼头像的事儿。
詹爷对尼尔森死乞白赖要找小白楼的头像原件的茬儿,也觉得莫名其妙。
“难道那头像里有什么秘密吗?”徐晓东问詹爷。
“那里头藏着密电码。”詹爷“扑哧”笑了,说道,“你以为他们这是玩儿特工?说实话,小白楼的那个头像是‘麻片儿李錾的,到现在有八九十年了,能有什么秘密呢?”
“可他为什么非要找到它呢?”徐晓东纳着闷儿问。
“是呀,我也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
“您觉得那头像的原件不在‘盖板儿杨手里?”徐晓东问道。
“很有可能。据我对他的了解,那东西在他手里,他早就会拿出来了。”
“也未必吧,他可是能沉得住气的人。您知道呀,前些年,小白楼闹鬼,他可是在那儿住了五天。”徐晓东挤咕了一下小眼,诡秘地一笑。
“你怀疑‘盖板儿杨,是那时候把头像给顺走了?”
“很有这种可能。”徐晓东嘿然一笑。
“那你是太不了解‘盖板儿杨了,他绝对干不出这种下作的事儿来的。”詹爷十分肯定地说。
“那个头像可是‘盖板儿杨师傅的作品,万一他看在眼里拔不出来了,心眼儿活泛了呢?”徐晓东笑道。
詹爷听到这儿,明白了徐晓东的意思,问道:“你是认准了那东西在他手里了?”
“十有八九吧。”
“既然这样,你就找他要去吧。你不是他的经纪人吗?”
“您了解他的脾气,我如果直接找他说这事儿,他肯定会跟我翻车,也不会说实话。在‘久仁居的这些酒友里,您跟他的关系最好,而且尼尔森也是您介绍给他的。”
“干吗?让我替你出面当说客?”詹爷打断他的话。
“我就为这事儿找您的。”徐晓东笑道。
“你呀,哪凉快哪待着去吧!”詹爷突然把脸一沉,说道,“错翻眼皮了你!我已然告诉你,‘盖板儿杨不会干那事儿,你非认为那头像是他拿走了。干吗?让我舍脸找骂去!”
徐晓东被詹爷这番话弄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臊眉耷眼地走了。
当然,徐晓东不会死心,在詹爷这儿碰了钉子,他可以找苏爷。苏爷那儿撞了南墙,他可以找“教授”,“久仁居”九个酒虫儿,他找了六个。
最后,王景顺跟他端了实底儿:“那头像肯定不在‘盖板儿杨手里,因为在他跟我打赌进小白楼之前,我已经去过几次了,没看到楼里有头像。再说经过‘文革,那头像能挂得住吗?你别忘了,小白楼的主人汪本基在‘文革可是挨过整的,他们家至少抄过三次。那头像能留到九十年代吗?”
这番话等于给徐晓东头上泼了盆冷水,但“大奔”的诱惑,仍然没让他心灰意冷,他对王景顺说:“即便头像不在‘盖板儿杨手里,我也想知道它的下落。”
他心里琢磨管它在谁手里呢,只要把头像找到,那辆“大奔”不就能到手吗?
王景顺经不住他的软磨硬泡,最后给他指了一条道儿:“你呀,找‘何大拿何彦生去吧,‘文革时小白楼的事儿他最清楚。”
“得,那我谢谢您啦。”徐晓东嘴上连连称谢,心里却想骂他两句:你这不是跟我这儿玩哩哏愣吗?找何彦生还用得着你说呀?我跟他比你不熟?谁不知道他跟“盖板儿杨”是老冤家。从何彦生嘴里能掏出对“盖板儿杨”的好话来,好比从狗嘴里掏出象牙,怎么可能去找他呢?
但徐晓东转念一想,找何彦生也是一条路,有枣没枣先打三竿子,跟他套套瓷,备不住能从中发现什么蛛丝马迹来。
二十八
徐晓东知道找何彦生很容易,这老头儿是舞迷,恨不得每天长在公园。果不其然,徐晓东在公园找到了正在跳舞的何彦生。
一曲终了,跳舞的人纷纷走出场子,喝水打歇,徐晓东朝何彦生走了过去。
“何叔,老没见了嘿。您这舞跳得太棒了。赶明儿上央视的《星光大道》露露脸吧!”徐晓东捧臭脚是一绝。
“干吗,寒碜你何叔是吧?我不过是瞎玩儿,活动活动身子骨兒,上什么大道小道的?”何彦生笑道。
“得了,赶明儿您跳舞,我收门票。今儿个也不能白看,中午,我请您吃饭。”徐晓东嘿然一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