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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

2019-09-17石钟山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19年8期
关键词:大爷学院

石钟山

他已经在这家医院的癌三科住院一个多月了。

住院前他一直发烧,断断续续的有半年之久了,他先看过中医,吃过各种名医开出的汤药,还是不管用。也看过西医,各种消炎药也吃过,身体发烧的症状时好时坏。

他是本省画院的画家,在全国都有些名气,从事画家的职业,钱虽然称不上多,但他不是个缺钱的人。这么多年来,各种补品一直在吃。年过五十的人了,保养要放在第一位。这话他是听别人说的。

没发烧前,他的身体一直很好,每周去健身房三次,雷打不动,他已经坚持有几年了,因此,他的身材一直保持得很好。人们都说画家从事的是体力劳动,在画布前一站就是几个小时,没有体力是保证不了正常工作的。

发烧半年后,他一下子消瘦下来,止也止不住。身边的好多人就劝他,去大医院做次全面检查吧。果然就出了大事,直肠癌转移,家人瞒着他联系了这家医院的癌三科。其实瞒不瞒都无所谓了,一住院他就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只是还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程度。

最近几年,身边经常有人因得癌症病故,前两年画院的副院长,也是因癌病故的,还不到六十岁的人,说不行就不行了。但他从没想过这病会落到自己身上。他身体强壮,没不良的习惯,不喝酒,偶尔抽点烟,一直坚持锻炼,经常去参加国内外的交流活动,他是钟爱运动的人,还经常出门写生。这些年来,国内的名山大川他都走遍了。爬山时,有许多小伙子的身体都不如他,他曾为自己的身体自豪。

一住进医院便倒下了。各种检查都做了,起初,他没把病情想得那么坏,以为得病了,然后像听到别人治疗那样,先是手术,然后放疗、化疗。他为了配合医生的治疗,入住前一天,还专门给自己理了一个光头。虽然他已经五十岁出头了,头发却一直乌黑浓密,看着被理成光头后镜子中的自己,不知是嘲笑还是无奈,他还冲自己笑了一下。

检查完之后,便没有了治疗方案。虽然每天会挂两次盐水,盐水里掺杂了各种药,但他知道,这些药都不是治疗癌症的。他问医生,医生闪烁其词地说:保守治疗。他问爱人,爱人叫子影。子影比他小几岁,还不到五十岁,一直注重保养,人还显得年轻,走路时身子还有些婀娜的样子。子影不看他眼睛,背着身冲他说:你的病医生说没大事,保守治疗就行。他是个敏感的人,他便不再问了,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治疗的价值了。

终于在一个年轻护士的嘴里,他得到了实情。这个护士平时也热爱美术,经常看画展,可以说是他的粉丝。住院的时候,看了他床头的名字就认出了他,便一直叫他谭老师。姓谭的画家全国也不多,在本省出名的,能做到专业画家的人中只有他一个。那个年轻的护士在为他输液时,眼泪忍不住掉在了他的胳膊上。她忙为他擦去,然后若无其事地说:谭老师,对不起。他说:我知道,我是一个没有治疗价值的病人了。他这话是试探着说的。没想到,没有城府的小护士一下子控制不住自己,又流下泪来,一边抽泣一边说,命运真不公平,老天爷都妒忌你。他想起了天妒英才那句话,瞬间湿了眼睛,紧了喉头道,小柳,我送你本书吧。他的床头摆了几本他的画册,这个画册刚出版,美术出版社的人来看他,带来了几本样书。这本书收录的都是近几年他的精品画。他拿过书,签上字道:小柳,留个纪念。小护士接过书,湿着声音连连道谢。他知道,自己已经来日无多了。

虽然才住一个月的医院,但他瘦得更厉害了,去洗手问时,他冲着镜子,几乎认不出自己来,一张脸又黄又瘦,病号服穿在他身上宽宽大大。量体重时,他惊讶地发现,自己还不到一百一十斤,以前他可是一百六十斤重的人。对于一下子少了五十斤体重的人来说,样貌已经变成了另外的样子。

疼痛是在一天夜里开始发作的,先是一条腿,然后扩展到了全身。像一群蚂蟥钻到了骨头里,它们咬他、吃他,他几乎不能仰躺在床上了……医生起初给他打了止痛针,几天过后,大剂量的止痛剂已经不管用了,最后给他注射的是吗啡。他从护士的药盒上看到了这字样。吗啡注射到体内后,世界一下子就安静了,疼痛被一阵强大的错觉感抛到了半空中,疼痛远离了他,意识似乎也悬浮在半空,祥和又宁静,他甚至一时不知自己在哪儿。

小柳护士把一盆花摆在他床头,俯下身冲他微笑。他看到一张年轻俊俏的脸,脸上的绒毛比往昔放大了若干倍,被他看得清清楚楚。小柳护士的嘴在动,声音却在半空中传来:谭老师,我给你送盆花,是夜来香,花正开着,你闻闻香不香……他果然闻到了花香,同样放大若干倍的花粉气味,钻到他的鼻孔里,被大脑分辨识别。他微微点了点头,脸上流露出似是而非的笑容。小柳又说,今天我值夜班,要是疼了,你叫我,我再给你打一针吗啡。吗啡。他轻轻地说出这两个字。小柳护士冷悯地望着他,似乎眼圈又红了一下,她很快把口罩戴上,在口罩后含混着说:谭老师,吗啡是最后的手段了。

他看着小柳从病房里走出去,白大褂在她身上显得那么肥大,像飘起来的仙女。他这么想了,屋子里又静下来,花香在弥漫,浓浓的稠稠的,像下了一场厚厚的露水。日光灯亮在头顶,他真切地听到了嗡嗡的电流声,像注满水的管道,汩汩流淌,川流不息的样子。他抬起手臂,手臂轻飘飘的,再也不像生病后那般沉重,他寻到开关,灯熄了,电流声也戛然而止。房间内并不黑暗,走廊里的灯光又坚决地涌进来,好在电流声没那么刺耳了。他半倚在床上,不喜不悲,身子似乎飘浮起来。

他回到了年轻时代。那会儿他在美术学院上大三。美术生总和常人有不同的地方。他那会儿头发很长,耷拉在眼前,头发遮住视线,他只能不停地甩头发,一甩一停之间,就甩出了气质。一双旅游鞋,还有一条细腿裤子,肥大的外套,配在一起不伦不类。但穿在他的身上却有了另外一种气质。

他背着画夹去一个叫白岩寺的地方写生。秋天的白岩寺层林尽染,岩石是青的,树叶是红的,远处的寺庙传来阵阵诵经的声音,邈远地传来,仿佛入了仙境。天上,有一只雄鹰时高时低在这片天空下徘徊。仿佛命中注定,他认识了罗非。罗非和一帮同学也来到了白岩寺郊游。她们叽叽喳喳地从寺庙里走出来,罗非在这群女生中个子最高,她穿一件灰白色风衣,里面一件淡粉色毛衣,在秋阳中格外显眼。她们顺级而下,很快来到他的身边,他的画夹上已经打好了草稿。岩石、枫叶林,还有那只头顶上的鹰。她们先是停下来,在他身后叽叽喳喳小声耳语了一阵,他没有回头,仍在画他的画。后来她们散了,慢着脚步顺石级而下,有人喊,罗非,快走哇。他仍没回头,但感觉有人立在他身后,直起身时,他回了一下头,看见了那位穿風衣的女孩。女孩正盯着他的画,眼神里充满了好奇。他咳一声,伸手从包里拿出一瓶水喝了一口。她突然说,这山上明明是青色的石头,为什么叫白岩寺?

远处又有同伴在呼唤她,她似乎没听见,似乎在等他回答她的问题。他放下水瓶道,你们是女子学院的?在他们省内,有一所女子学院,他之前听说过。他们一个师兄在女子学院谈了个女朋友,带回美院过,他看过那个女孩,个子很高,一双又直又长的腿在紧身裤里是那么结实饱满。从此,他记住了女子学院和那双饱满的长腿,那是双女孩的腿。一想到那双腿就有一种欲望。

见他这么问,那女孩说,你怎么知道我是女子学院的?

他向石级下又望了一眼,那几个先走的女生正站在不远处的石阶上回望着他们。他笑一笑道,这还看不出,你们女子学院的人和别人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女孩紧追不舍,他笑一笑,就像她刚才的问题,为什么叫白岩寺一样,他不再作答了。又在画夹上勾画起来。

远处的女生喊,罗非,你还走不走,不走喂狼了。说完传来一片嬉笑声。

他知道这个女孩叫罗非了,女孩从他身后向台阶下走去,他回过头望了眼女孩的背影,她竟然也有一双大长腿,一条黑色紧身裤子,同样饱满结实的腿……他心动了一下,在她后面问,哪个系的?罗非在台阶上停了一下没回头,艺术系。说完迈开大长腿向台阶下走去,很快和等着她的那帮女生会合了,她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什么,有两个女生还不停地回头向他望过来,然后又嬉笑打闹地远去。

确切地说是罗非那双腿走进了他的心里。他不知道为什么,对女生的长腿会心动,他观察过他们系里女生的腿,有的粗壮,有的罗圈,有两个女生的腿够长,却像麻秆一样,提不起兴趣。有许多次入睡前,他都想到了师兄女朋友的那双长腿,又联想到罗非的腿,她们异曲同工地都是那么饱满,在紧身裤下那么结实。他不知道师兄的女朋友是不是艺术系的,总之,她们都拥有好看的腿,女人的腿。他有些忘不掉那样的腿了,睁眼闭眼的,都是那双诱人的腿。

在一个周末的傍晚,他来到了女子学院。女子学院坐落在郊区,一条河的旁边,河岸有树,一排排一列列的,像一群哨兵。他看到了这些笔直的树,又想到了罗非那双长腿,心里笑笑,向女子学院大门走去。女子学院和他们美术学院不一样,他们可以自由出入,他一个男生,出现在女子学院门口自然引起了看门大爷的注意,大爷的眼镜滑到脸上,审视地打量着他。在这双目光面前他不由得停住脚。大爷严厉地问,你找谁?这有些意外,他顿了下,想起罗非的名字道,罗非,我找罗非。他有些讨好地告诉大爷。

大爷伸出手,证件。

他又一怔,忙从怀里掏出美术学院的学生证,解释道,我也是大学生。

大爷审视地看着他的学生证,把滑到脸上的眼镜推回到眼睛上。半晌,大爷放下他的学生证,又问,找她干什么?他几乎放弃了找罗非的念头。可一想到她的腿,又坚定下来,从怀里掏出盒烟,递一支给大爷道,我们是亲戚,我来看看她。

大爷接过烟,又看他一眼,推去一个登记本让他登记。他登记完,又掏出火帮看门大爷点上。大爷吸口烟,透过烟雾冲他说,罗非在二楼的练功房里,这会儿,她们一定在练功。他收回学生证,千恩万谢地走了。

他果然在综合楼二楼西侧的一个练功房里看到了罗非,不仅是罗非,还有一群女生。她们似乎在排练什么舞蹈,磕磕绊绊地演绎着动作。此时的罗非穿一身紫色的练功服,贴在身上紧得不能再紧,他第一次见到罗非这么好看的身材,那双长腿似乎更长了些,其他女生的身材也不错,但没有罗非这么出众。她似乎是领舞,站在最前面,挺胸抬头,不停地把腿踢起来。他被那双腿迷住了,口干舌燥地趴在练功房门上,门正中有一块透明的玻璃。

是罗非先发现了他,眼神掠过一阵不可思议的神情。她停下动作,收回那双腿,转过身冲一群女伴说,大家歇一下。然后就向门口走来。他下意识地把身子贴在墙上,她立在他面前,她身体的温热传递给他。他看见她脸上的一层细汗。她认出了他,调皮地问,你怎么找到这儿了?

他不知该说什么,咧开嘴,嘿嘿地冲她笑。

她突然严肃起来,提高声音问,你干吗来了?他僵住,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有两个女生的脑袋从门口探出来。他确信,她们就是在白岩寺见过的女生。

他抽回目光又看她一眼,这次他看见了她鼻翼两侧有几粒小小的雀斑,这几粒雀斑放在她的脸上更加生动。见他不答,那女孩突然笑了,脸上的几粒雀斑跳跃着。她说,是来找我的吗?他缩紧身子,恨不能钻到墙里,支吾着说,我来,来看看。

她松了口气,又有些失望的样子,那你看吧。说完欲走,他突然叫她,罗非。她又停住,惊讶地盯着他,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忙把手伸到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纸上写着他的一串呼机号,还有他的名字谭松。

他把那张纸条递给她,便头也不回逃也似的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

在医院里的日子将是他对这个世界最后的告别。

子影已经不年轻了,她每天都要出现在医院里几次,她从不为他订医院里的饭,而是在家里做好了送到医院。他坦然地接受了。在他没病倒前,他从不让她插手自己的生活,包括自己穿什么衣服,洗衣服,就连内裤、袜子之类的小东西,都是由苏荣完成的。苏荣是他唯一的女学生。说起来,苏荣还是他师妹。他们都在美术学院毕业。当然他是大师兄,长师妹苏荣二十几岁。那时,他的名气不仅在省里,在全国画家圈里也数得上一二。苏荣慕名找到他。女孩子学美术并不少见,但真正能成为大师的却并不多见。

苏荣成为他学生时,子影是知道的。那会儿他已经成立了自己的画坊,来求他画作的人已经排成了队,他需要一个帮手。也就在这时,苏荣走进了他的生活,成了他的学生。

苏荣成为他学生后,子影到他画坊来过一次,那是大约十年前的事了。苏荣刚从美术学院毕业,人虽然年轻,但瘦小枯干。她虽然长得不难看,但绝对没有女人味。苏荣叫子影为师娘,态度真诚谦卑。苏荣似乎还红了脸。子影来时,他正站在一幅画前做最后的修饰。他还是放下笔,把苏荣介紹给子影。子影在画坊里站了一会儿,说了些客套的话,这话当然是冲苏荣说的,子影说路过,正巧来看看。但他知道,她一定是专门来的,他不说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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