雏
2019-09-17张天翼
张天翼
1
鹂鹂九岁,她四堂姐艳梅又谈了个对象,阖家欢喜。
对象叫陆小时,全家人都觉得四姐跟他处上,是样不小的运气。他俩在腊月认识,主事媒人是黑大伯——他倒也不是谁的大伯,就是平生爱张罗,爱揽事,有种给所有人当大哥的热乎劲儿,是故亲朋都呼其为大伯。黑大伯女婿的表弟在本市重点大学念书,周末跟哥哥嫂子到黑大伯家吃饭。桌上一锅卤三鸡——鸡翅、鸡腿、鸡爪——赢得啧啧惊叹。黑大伯说,这是昨天老黄家四闺女做了送来的,他们家人都爱琢磨做菜,这叫“有这个虫子”。我就爱上他们家蹭饭,哈哈。他家小一辈里,数四闺女做菜最够味儿。对了,我记得她妈还托我给她介绍对象呢,你们同学里,有没有想谈个本地对象的?
那锅卤三鸡有一半被带回大学宿舍里,男生们一哄而上,拿了鸡翅的人又站在楼道里大声喊人,最大号的铝饭盒顷刻清空,他们边啃边吼,是那种一半真惊艳一半习惯性起哄的吼叫。有人大声说,是谁说过找对象就要找做一手好菜的?是不是陆小时?快,老陆,你的理想情人出现了。
不久,陆小时跟黄艳梅见了面。
半个月后,家里人邀请黑大伯来家里吃饭,以炖得馋死狗的家传花雕猪肘和蒜泥白肉飨客,表示“谢媒”。黑大伯啃秃俩肘子,喝了小半瓶洋河大曲,说,没错吧?是不是长得像水均益?
鹂鹂也喜欢陆小时,并不因为他一米八五,长得像水均益,是名牌大学研究生。陆小时第一次来,穿黑呢子大衣,戴花灰粗呢帽,围着一条黑白方格毛线围巾,围巾解下来露出里面的白衬衣,衬衣领子随意敞在两边。鹂鹂见过的成年男人,父叔伯舅包括学校老师校长,谁也没把白衬衣穿出这种风度,十年后她明白那叫温文尔雅,十年前她只懂在心里说:这人怎么像从另—个世界跨进来的?
她踞在沙发角里,靠垫搂在肚子上,像躲在一个盾牌后面,不出声地看家人们从屋子的各个角落走过来,把他团团围在中间。身穿枣红色马海毛对襟毛衣的四姐站在后边笑,有时低头笑,有时抬头笑,笑得既像难为情,又像立了功。
后来有人引着他向沙发走来,说,这是我们家老幺,黄鹂,平时跟艳梅姐儿俩最好。鹂鹂,叫小时哥哥。
她站起身。生人见她一般都伸手拍头顶,鹂鹂从不说她有多厌恶别人拍她,有的女人手戴着红爪子尖,有的男人手夹着烟卷,闲置的三根手指在她头上哒哒拍两下。陆小时没这样。他伸出手,一只白色大掌舒展开,斜斜停在他和她中间的空气里,说,黄鹂,你好。
他叫的是大名,不是小名。她愣了一下,像要接住一件未知归属的物品似的,迟疑着提起手,交出去,立即感到手背手指被包在中央,郑重其事地摇晃两下。那股力量从手掌传到手腕,再传到肩头,她的半边身体都被撼动了。旁观的人们说,研究生就是不一样,跟小孩子还讲究个握手,怪洋派的。
她瞬间羞得要了命,用很低的声音嘟囔道,小时哥哥好。
陆小时说,我早就听艳梅说她有个堂妹,名字特别好听。鹂鹂抿嘴一笑。他慢慢念道,黄鹂。眼睛带笑凝视她,就像那不是名字,是画像,需要跟真人仔細对照一番。他有一点外地口音,前后鼻音略有混淆,但四声都很准确,听得出认真矫正过。
他又说,不过你的名字笔画太多,老师有没有罚过你写自己名字?
罚过。写了一百遍。
哟,那可够糟糕的!他笑得一口白牙破唇而出。你看,我的名字没你的好听,但写起来特别快。他又说,你几岁了?
九岁。
嗯,我比你大四个四岁。
鹂鹂心里做了算术题,说,你二十五岁。
后面有人来叫,小陆,来试试给你织的毛背心。陆小时说,好的,三姑,哦不,三婶。他背后闪烁着好多双眼,有四姐的,有三婶二姑的,人们像围观什么稀奇有趣的事情,站着,笑着,笑他如此认真地对待一个小孩子。这本身也是种孩子气,但陆小时坚持按一种“真正的”聊天规则结束对谈,他说,她们喊我,咱们等会儿再聊好不好?
鹂鹂说,好。
他一扬手,鹂鹂以为他要摸头顶了,却不是,那个白手掌在她怀里搂着的靠垫上拍了两下,像一首歌曲最后有尾声才算完整。他起身走开,人群立即打开一个缺口,手臂和手臂揽着他的肩膀,把他吞进去。
整个晚上,鹂鹂都全心全意地期待那个“等会儿”的到来。
她又计划吃饭时坐在陆小时旁边,但人们早早把他送到正位上,他站起来要退开,又被好多手按着坐下去,还有好多人围在四周纷纷说,第一次上门是娇客,必须上座。坐吧坐吧,下次再来就随便你坐哪儿,快,艳梅你坐他旁边去。在一片乱糟糟又喜洋洋的推挡中,终于一个接一个坐定了,四姐紧挨陆小时,家里的长辈被搀到他另一边,长辈手边陪伴儿女,四姐的爸妈傍着四姐,等轮到鹂鹂,折叠椅不够了,她坐了木凳子。
这顿家宴照例有花雕猪肘、蒜泥白肉,以及鹂鹂父亲的锅塌里脊、四姐的啤酒童子鸡——他们家聚到一起搞家宴,犹如搞汇报演出,每周末在鹂鹂奶奶家的聚餐是个老传统,厨房就像舞台,你退场我登台。这段姻缘既肇始于食物,家人遂像炫富一样,起劲地施展烹饪才能,意为:你喜欢好吃的对吧?好办!瞧见没?等你进了我们家门,好吃的海了去了。
陆小时果然对每道菜报以惊叹。最后有人问,最喜欢哪道菜?
他看一眼四姐,笑道,当然是啤酒鸡。
四姐低头看着饭碗笑,大家说,行行行,够会哄人的,我说艳梅,以后你给他做菜不用放糖了,小陆简直满嘴是蜜呀。有人站起来,把碟子里剩下的鸡块飞快搛到陆小时碗里,大声说,这个菜我们不敢吃了,不然艳梅可能要打人,你爱吃,管够!
房间里拥堵着笑声和不断扯高的嗓门,有几个平时很少笑的人,像是用借来的另一条声带发出声音,听起来陌生,他们自己也略显羞赧,整个气氛非常好,非常成功,没人会不愿融入这个热情的家庭。鹂鹂只觉得吵,她只吃了两个鸡翅,其他油腻腻的肉菜她一样也不爱,每次家宴,她的兴趣仅在于能多喝几杯橘子汽水。
但现在她想,以后又多一样滋味鲜美的盼望了。
隔着满桌杯盘狼藉,陆小时就在对面,偶尔放下筷子,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慢慢咀嚼,手肘立在胸口,白手掌托着脸颊,一个闪着光的动作。混浊混乱的噪声和颜色像旋涡一样在他身边盘旋,滑开,无法扰乱他的安宁。鹂鹂觉得他是白色的,跟白炽灯一样白亮。他握她手时的摇动,他眼白和牙齿的亮光,他说话时某些鼻音的轻微混沌,一切新奇而刺激。
全家人都不断给他布菜,好像他的碗和胃口都是无底洞,只要往里塞就行。这也没办法,表达亲昵之情一定要寓于一些举动,饭桌上除了敬酒夹菜还能有什么呢?
他喝了两杯,笑道,我酒量不行,真不能再喝了。再有人过来倒酒,四姐替他拦下,他不能喝啦,叔。人们半真半假地力劝,四姐半真半假地恼了,陆小时笑着不说话。
不过他跟鹂鹂承诺的“等会儿”始终没到。
2
到家里吃过一次饭,陆小时和四姐的关系就算定下来了。春节前放了寒假,他搭火车回老家,家里派开出租车的大姑父去送站,除了他和他的行李箱,还有一袋子让他带回去的礼物,丝巾、围脖、糕点等等。
半个月后再来,他带了回礼,都是他家里人做的:米酒、笋干、腊的火腿鸭子。他解释说,这鸭子是我们那里的特产,红毛鸭,没有鸭腥味,很鲜香。另外还有一盒印着洋文的巧克力,也是没见过的样式,不是一板板的,而是一个个圆咕隆咚的,裹着金纸,卧在透明盒里,像一窝等着母鸡来孵的金蛋。
人们传着看的时候,陆小时说,这是我同学到香港大学做交换生带回来的,这种巧克力叫费列罗。
每人拿了一颗,手指尖拈着,像剥蛋壳似的剥开金纸,用门牙啃着吃,吃得秀气极了。吃到脆皮和榛子,互相交换诧异眼神。大姑说,哟,里面还这么多花头!外国人做菜不行,做糖还挺费心的。分完剩下两颗,最后一人把巧克力盒递给四姐,四姐接过来,收起。
鹂鹂看着饭桌旁的纸篓里多了一球、两球、三球……越来越多的金色糖纸。纸篓的岁数比她大,旧而且脏,她替糖纸感到难堪。她进屋把自己分到的一颗藏到书包里,好味道要留到没人的时候品尝,那才有趣味。
她没想到自己还能收到一份单独的礼物。当大伙都钻进厨房参观鹂鹂爸新研制的咖喱炸肉饺,陆小时溜达到里屋,鹂鹂正背课文,明天随堂测验要考默写。
他说,嘿,鹂鹂,我听你姐说你喜欢画画,给你带了这个当礼物。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这是别人从意大利寄给我的明信片,印的是拉斐尔的画,你知道拉斐尔吗?
鹂鹂点头,我知道,美术课本的彩页有他的《雅典学派》。
对!
她接过信封手指探进信封里,捏住明信片,慢慢往外抽,抽出一小段就能看出是背面向上,她心中暗喜,因为她正想要等全部抽出来,再翻到正面,一下子看到全部图案,享受毫无折损的惊喜。
背面有很多手写的字迹,都不是中文,还有锯齿边卷起一点的外国邮票和邮戳。终于一整个抽出来了,鹂鹂又故意延宕几秒,装作欣赏邮票,把最快乐的时刻往后拖,最后才翻到正面。
還没看清图案,她就为那幅图的色调迷醉了,一个红衣蓝裙的美妇人坐在石上,垂下双眼,望着身前两个赤身的小男孩,他们正逗弄手中握着的一只小鸟。妇人皮肤皎洁,面上有润泽的粉红,神色慈和,嘴角一点浅笑,带着做母亲的淡淡得意,她一只手拿书,一只手轻轻搭在拿小鸟的男孩后背上。
鹂鹂说,哇。
陆小时说,这幅画的名字叫《金丝雀圣母》,是拉斐尔给人画的结婚礼物。你看这个就是圣母玛利亚,这两个男孩,拿金丝雀的是她妹妹的儿子约翰,另一个是她儿子耶稣。
鹂鹂仔细端详一阵,说,耶稣的小脚丫踩在他妈妈的脚上,真有意思,我也喜欢踩我妈妈的光脚。
对,你的观察力非常敏锐。拉斐尔受人们喜爱,就因为他的画里有种温馨、温柔,很家常的感觉。现在这幅画收藏在佛罗伦萨的乌菲齐美术馆里。
什么美术馆?
乌菲齐。你可以记住这个名字,长大了去看看。我同学从佛罗伦萨寄来了很多乌菲齐的名画明信片,美极了。你瞧这个邮戳,ITALIA,意大利。
鹂鹂自己也拼出了“一塔立”,奇道,咦,怎么外国的字跟咱们的拼音一样?
陆小时笑道,因为拼音本来就是外国传来的东西,不是中国本土的。你猜猜为什么送这张给你?
因为我的名字也是小鸟。
对!脑子够快的。你喜欢吗?
鹂鹂大声说,喜欢!她仰头看着陆小时,期望充塞胸臆的快乐能转化成眼里的光,好让他知道自己有多喜欢。
晚饭后陆小时告辞回学校,四姐送他去公共汽车站。她回来,看到鹂鹂手里拿着那张明信片,问,这是什么?是陆小时给的吧?
——最近屋里冒出来的各种洋气东西,大家都知道来自陆小时,比如桌上出现一张英文报纸,是四姐到他学校送饭,他随手扯了一张给四姐包饭盒的,比如一摞封面印着外国男女图片的《安格尔画集》《叶芝诗集》,那都是他借给四姐的书。
鹂鹂不想跟别人共享他的礼物,但四姐一伸手就抢过去了,看看正面的圣母玛利亚,又翻到背后,看着那满满一面钢笔写的洋文,一愣。
鹂鹂哧地笑一声,以儿童特有的残忍轻蔑说道,你抢啊,你看得懂吗?
四姐琢磨一阵,不得要领,不过也并不气馁。嘁,就跟你看得懂似的。陆小时说没说这是哪儿来的?
鹂鹂按捺得意,淡着脸说,你看邮戳嘛,ITALIA,意大利。这是小时哥哥的同学从意大利给他寄的。说完手掌往空中一摊,表示你该还给我了。至于拉斐尔、“金丝雀”和黄鹂的关系,她可不会说出去。
没想到四姐脸沉下来。意大利,哼,是他那个前女友。
她又问,陆小时还说了什么?
鹂鹂本来不愿细说,但看着面前那张平庸、缺乏敏悟的脸上充满急切之情,她心中油然生出一种怜悯,便说,他别的什么都没说,真的,就说他朋友去意大利玩,给他寄了好多明信片。
四姐却抓住另一个细节,那女的寄来的还不止一张?
嗯,好像是。鹂鹂盯着她的手,看见大拇指不顾惜地摁在圣母脸上,暗暗心疼,她每次从信封里抽出来欣赏,舍不得捏住画面,都是用手指肚卡着卡片边缘,托起来看。她忍不住说,你看完了吧?
四姐说,没有。她站起身,手高高扬起,预先让鹂鸝够不着,才说,这玩意儿我得先拿走。
鹂鹂跳起来,你干什么拿走?那是我的,小时哥哥给我的。她特地强调两个“我”字。
得了,要是没我,你能认识陆小时吗?我得找人去认认这上面的洋文,看看那个女的给陆小时写了点什么。
鹂鹂噘着嘴。四姐皱着眉露出哄逗小孩的笑容,在她翘出来的嘴唇尖上揪一把,斜着眼说,干吗呀,这么小气!哎哟,那种加核桃仁的花生椰蓉球也不知道是谁特别爱吃,老求着我给她做,鹂鹂,是谁呀?
鹂鹂不吭气了,嘴唇缩回去,抿在牙齿中间咬着。
四姐在她脑门上一戳。瞧你这小没良心的,我那些好吃的还不如扔下水道里。现在就是张纸你都不借,你说以后等你长大了姐跟你借钱,你借不借?……又不是不还给你。万一那女的又把陆小时给勾搭回去,姐就嫁不出去啦,你以后也见不到他了,也没法跟他聊天了,懂吗?
懂……
晚上那张明信片到了四姐她妈手里,她妈说,这画什么意思啊?一个娘,两个大胖小子?这是外国的送子娘娘?俩孩儿一大一小,不是双胞胎,那就是三年抱俩?艳梅,小陆跟他那个同学,是为什么分的手?
那个女的姓姜,叫姜什么音。我听小时讲,两人处得挺上心的,他还带她回老家见过他爸妈,但那女的后来又说暂时不打算结婚生小孩,光谈恋爱,那谁受得了?小时又是独生子,他爸妈当然坚决不同意。就分了。分了,那女的就出国留学去了。
那是该分。不生孩子,供着当摆设啊?哎,她这藕断丝连的,明信片上还有小孩,不知道是不是在国外又反悔了,还想跟陆小时成家生孩子的意思?
鹂鹂在一旁吃四姐给她买的跳跳糖,一次只捏一点渣,舌头上葡萄味的小型烟花放个没完。她本来想告诉她们,那图上是圣母玛利亚,耶稣的妈妈,不是送子娘娘,不过嘴里噼里啪啦的正舒服,不愿意张嘴了。
最后四姐说,我有个初中同学,上大学念的外语学院,我请她吃个饭,让她替我看看这上面写的什么。
几天后明信片终于回到鹂鹂手里。鹂鹂接过来检查一遍,四个角有三个角轻微地窝了,她把它放在茶几上,用指甲把窝起的地方反复推平,动作做得很显眼,作为无声的谴责。四姐说,小气样儿,不就一破画片吗?回头我跟你小时哥哥说,让他把他的外国明信片都送你。
鹂鹂心里一喜,但又说,他能愿意啊?也许他舍不得给人,还想自己留着当纪念呢。
你不懂了吧?要是陆小时说舍不得,不想给,那我就说,你是舍不得明信片,还是舍不得那个女的?我这么一说,保证他立刻马上把那些明信片一推,不要了。
鹂鹂一下高兴起来,觉得姐姐为了给她讨东西,不惜跟对象放狠话,转念一想,又泄气了。哦,等他把明信片给你,你再拿去让你同学看背面写了什么,对吧?
呵,小脑瓜还怪灵的!反正最后都归你,你最赚。
鹂鹂低下头,意大利来的秀美母子和金丝雀卷进中国人家的算计和心眼儿里去了,本来每次都能让她心生愉悦的画面忽然失去了超然清洁的美感,好像真被摸乌涂了似的。她说,你同学说没说这张背面的英文是什么?
说了,没什么意思,她说是一首外国诗,等你老了,什么的。她拇指慢慢刮磨明信片的纸面,发出涩滞微弱的摩擦声,像要把那些字母抹下去,又像在辨认盲文。
她说,好好学习吧,鹂鹂,千万别分心,别早恋!你看你姐,要没那回事,要是顺顺当当念个大学,还至于请人吃饭看这几行英文?还至于这么上赶着陆小时?
她把明信片举在眼前,脸对着那一片草长莺飞的英文,仿佛在照一面奇怪的镜子。
鹂鹂抬头看着她,心中涌起两种矛盾的情感,一种是残忍的,想知道如果她失去这样重视的人会成什么样?痛哭会把这五官撕扯成什么样?另一种则是温情的,要安慰这张跟自己有三成相似的面孔。她轻声说,姐,你这么好看,做饭又好吃,我要是小时哥哥,我天天上赶着你。
3
冬将尽,春未至,风还硬着,河里、街面上的水也都是硬的。鹂鹂姥姥到院子里拿大白菜,没留神踩上一摊冰,仰天滑倒,摔坏了大胯,卧床不起,几个儿女凑钱雇一个保姆,还需要轮班去照应,保姆比护工便宜,但保姆不管屎尿,不管擦身洗澡。她爸妈轮到过去值班时,就把鹂鹂搁在奶奶家。
鹂鹂心里暗暗高兴,因为这段时间陆小时来得很频繁。他爱看足球,除了足球,拳击、高尔夫、网球,只要是竞技类的他都喜欢。学校宿舍没电视,四姐家在近郊离得太远,奶奶家跟他学校只隔十五分钟自行车程。下午没课的时候,他骑一辆丁零咣当的二八车过来看比赛转播录像,再吃顿晚饭,回校。
那车的漆皮掉了三分之二,后轱辘没挡泥板,人造革车座露弹簧,脚蹬子擦着链盒嚓嚓响。家里人说,哎呀,小陆,这车太破了,咱门口收破烂大爷的车都比它体面。你堂堂研究生骑这个,太掉价儿啦!快换一辆,要不,我那辆晚上你就骑走。
陆小时却说,不,这车可不能换,这是我刚抢到的,我们系的“传系之宝”!他站在院里,摘下头上的灰呢帽,往车把上轻轻一打,居然有副爱怜骄傲的样子。我们系这车一代代往下传,毕业了就送给下一届师弟,传了十五年了。有个骑这车的前前前师兄已经在美国当教授了,还写邮件过来问候他的车呢。我因为是上一任继承者的老乡,走了个后门,才能骑上这辆车。
他边说边抚摸车座,神情如秦叔宝抚摸黄骠马。人们都笑,笑的同时皱着眉,对这种不通世事的学生气表示不解但宽容,鹂鹂在屋里看着,想起她有一个屡次抢救回来的铁皮铅笔盒,她妈一嫌屋子乱抽屉满,就要扔她的旧东西。铅笔盒的边沿磨得发亮,上面桃花树上的喜鹊妈妈和小喜鹊刮花了,盖子也歪斜着扣不严,但它是鹂鹂同桌送的,同桌转学到外地去,送她这一件纪念品。很多东西的价值凌驾于金钱之上,她知道陆小时是“自己人”。
那些下午一般是这样的:鹂鹂奶奶不爱静,爱去街上小卖铺和裁缝铺里聚众聊天,或者去邻居家打麻将,四姐在附近一所区重点小学当宿管—有些家远的学生住校,周末回家——她六点多过来做饭。家人给了陆小时一把钥匙,他骑车过来,自己开门,搬一把椅子放在客厅中间,打开电视,脱了鞋,竖起膝盖,双脚蹬在椅子沿上,专注地雙眼圆睁,时而咆哮一些难懂的半截话,辅以挥舞拳头。鹂鹂四点放学回到家,推门进客厅,招呼道,小时哥哥。他不转头地嗯嗯几声。
她进屋,在卧室一张老写字台上写作业。客厅门和屋门斜斜相对,球赛中间休息时,她总会刚好走出来,拿着玻璃杯到客厅。五斗橱上放着凉水壶,她过去倒水喝,陆小时转头朝她一笑。
他俩总会东拉西扯地聊一阵。
鹂鹂,艳梅说你会背好多诗。
以前我能背半本《唐诗三百首》,现在都快忘了。
唐诗里的黄鹂特别多,背到那些诗会不会觉得怪怪的?
会。语文课一讲“两个黄鹂鸣翠柳”,同学们就看着我笑。
他念道,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你瞧,上半句有黄鹂,下半句有鹭,也就是说你跟我都在这句诗里。
鹂鹂微微张开嘴,随即笑出来,呀,还真是。
除了杜甫的,还有王维的,漠漠水田飞白鹭。他停下来,留出让她表现才能的余地,她果然急着接下面一句:阴阴夏木啭黄鹂。
我们上学时课本里有李白的《古朗月行》,我那些同学也是一读就笑。你知道那首诗吗?
知道,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
陆小时说,是啊,他们就大声喊,小时不识月!
小时哥,你为什么叫小时?
陆小时说,因为我妈当年生我,生了六个小时,所以就叫陆小时。
鹂鹂哈哈笑着说,那要是七个小时,你就不能叫小时了!
那,我可能会叫陆加一小时。
鹂鹂笑得直抖。别人跟她聊天总是问,最近考试了没?考得怎么样?在班里第几名?但她从不担心陆小时会问这些话。
有一次她走出来,见陆小时在翻一本书,无声地张开嘴,又闭上。陆小时说,我在茶几上拿的,是你的吧?《安徒生童话》。我也从小就喜欢《安徒生童话》,怎么看也看不腻。不过你这本的译者和出版社都不好,读翻译书,要注意译者、版本和出版社。翻译作品最好的情况是——诗人翻译诗,小说家翻译小说,童话作家翻译童话。
她在心里记下了这些话。陆小时又说,《安徒生童话》最好的译本是叶君健翻译的,因为他自己也是个童话作家。下次你爸妈带你去书店,你记着让他们给你买叶君健译的《安徒生童话》。
她又在心里记下这个名字,说,我有个问题。
你问。
安徒生是丹麦人?
对,丹麦是个国家,在北欧,很美的地方。
我知道“丹”是红色的意思,那“丹麦”是什么意思?他们那里的麦子都是红色的吗?
陆小时笑了,不是那种嘲笑人无知的笑意,反而是因为喜爱而双眼闪烁的样子。你联想得真好,不过那个国家叫丹麦并不是字面上的意思,只是它的外文名字读音像中国的“丹”和“麦”两个字。非常有诗意的误解,红色的麦子,红色的麦田,你这个说法就像凡·高的画。
凡·高是谁?
一个很了不起的荷兰画家,可惜死得很早,是自杀的。
鹂鹂不说话了,陆小时的话犹如一串俄罗斯套娃,每段话里都套着下一个让人想探究的新奇题目。他的目光投到鹂鹂背后的电视屏幕上,鹂鹂也跟着回头看一眼,一个女人在念广告词:补钙新观念,吸收是关键,龙牡壮骨冲剂!她觉得这女人好可爱,她替她拖住时问,不让那块绿茵地冒出来打扰他们。
陆小时又垂头翻翻那本书,问,你都看完了吗?最喜欢哪一篇?
她双手背到背后,手指扭绞在一起,手掌往外翻。她紧张或羞涩时就会这样。我最喜欢《夜莺》。
哦,《夜莺》,我记得,那个皇帝和唱歌的夜莺。你听说过一个作家叫王尔德吗?他也写过一个关于夜莺的童话,叫《夜莺与玫瑰》。
我没看过。
那个故事更好。我宿舍有一本《王尔德童话》,下次带来借给你。
好!
这时他朝她无可奈何地笑一下。借给你的书,我知道你肯定会看。我借给你姐的书,她从来不看。
鹂鹂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羞窘,好像这批评指向的不光是四姐。她扯谎说,我姐看了!我亲眼见到她在看,可认真了,还抄了笔记呢。
陆小时伸手握住鹂鹂垂在胸口的辫梢,甩动两下,笑而不语,一股轻柔的力量从头发里传到头皮上,鹂鹂正要再说话,陆小时额头脸颊上忽然映出青绿色的光,他的目光回到电视上,神色变了,像跟屋里另外一个人说话似的低声呼叫:怎么转播晚了两分钟?哎哎,怎么回事这个球!怎么下半场一上来就吃红牌!完蛋了完蛋了!一个点球,还十打十一……
鹂鹂知道这时他已经从眼前的空间离魂,进入一扇看不见的门里,到那个绿草场上去左冲右突了。为了千里之外的东西魂不守舍,也是一项可爱之处,这种沉迷没有功利的成分。鹂鹂妈爱看花样滑冰,四婶常说,人家拿冠军有你什么事?你跟着激动什么?人家得了金牌能抠一块下来给你吗?……鹂鹂垂下头端着水杯走开,回到小房间去,再过一会儿四姐就要回来,手拎着一网兜紫茄子胡萝卜绿菜花,一身鲜艳毛衣比网兜里花色还多,头上一顶黑色的贝雷帽(帽子是陆小时送的。四姐戴上之后,终于在服饰方面跟陆小时有了一点呼应)问,小时,晚上想吃什么?获得一个不转头的“都行”之后她进了厨房,造出一片切切剁剁嗞啦嗞啦的火热动静。
有时住在附近的叔和婶懒得起火,过来吃晚饭。饭桌上陆小时很少插嘴,他吃相从容,不急不赶,人们聊天聊得起劲,他的目光从自己身边的人脸上慢慢扫过去,在每张脸上停留同样长短的时间,扫到鹂鹂那里,就朝她极轻微地一笑,那种共谋者之间心照不宣的笑,到底心照的是什么,并不太清晰。
鹂鹂想起夏天家里开电风扇,风扇摇着头送风,你不能跟着它的头转,不管身上心里多么燥热,多么渴望,也只能按捺自己,坐在原地,等待电扇的头慢慢摆过来,朝你送出那一股凉风。
人们其实想跟陆小时搭话,但又不知道跟研究生聊什么。最安全的问题是:小时最近忙什么呢?他说,正在给老板做实验,写论文。家里人都没听瞳。等陆小时走了,才有人问,艳梅,小陆不是上学吗?怎么还有老板?
四姐笑道,老板就是导师,他们都管导师叫老板。
那是研究生们通用的对导师的称呼,一种带着淡淡优越感的故意贬低。四姐也跟着老板老板地喊,一说起来就是:小时他们老板太抠门了!新书一大半让学生写,然后出版的时候都不给署名,一人发两百块钱就完了,一个女人家,那么抠门干什么呢?
“署名”这词跟《叶芝诗集》一样是从陆小时那里借来。那愤愤不平的样子,如同被克扣被损害的是她,如同陆小时的生活也有她一份。她真情实感地投入他的喜怒中去。
鹂鹂爸妈往往在晚饭即将结束的时候过来接她。有人说,坐下吃两口,给你们热热菜饭,她姥姥怎么样?今天又强一点没有?他们立在门口,说,不吃啦,在她姥姥家吃了过来的,嚯,今天炖乌鸡汤,谁炖的?艳梅吧?又给小时补身体?每次小时过来,你们就吃个小宴席。嗯,今天她姥姥强一点了,能自己慢慢在床上挪动了。我们赶紧回去,洗洗睡了,鹂鹂明天七点就得到学校,她们学校开联欢会,她们班女生还得排一个集体舞。鹂鹂,跟大伙说再见。
他们家给小孩定的规矩是:问好道别要具体到每个人。鹂鹂像念绕口令一样说:奶奶再见,大姑再见,大姑父再见……
在这曲别针似的一长串口令里,她唯一能主导的是顺序。她每次都故意把陆小时留到最后一个,就像吃杂拌儿糖时,把最喜欢的酒心巧克力留到最后吃。
有一次陆小时和四姐提前离开饭桌,进了里屋,关上门很久没出来。鹂鹂要跟爸妈走的时候他们也没出来。她喊了一圈再见,又往屋里走,她妈说,你干什么去?落东西了?
鹂鹂回头说,我去跟小时哥哥和四姐说再见。
她妈紧急上前两步,拉住她胳膊往后一拖,行了!你快别去捣乱,小时哥哥跟你四姐在屋说正经事呢。但说到这句,她脸上露出一点奇特鬼祟的笑意,那种笑意像会传染似的,在房间里其余面孔上复现出来。
一开始鹂鹂喜欢复述陆小时跟她东拉西扯的话,妈你知道吗,小时哥哥他们家乡出过好多文学家,欧阳修、文天祥、杨万里,都是他老乡。美國的星条国旗是一个中学生做出来的,他把自己缝好的国旗寄给总统,最后总统就真的用啦。发明盲文的人叫布莱叶,当时他才十五岁。
她爸妈的回答一律是,真好,你就该多跟小时哥哥聊天,从他那儿多学点东西!人家学问大,让他多熏陶熏陶你。有时还满脸怂恿地说,你在学校有不会的问题,留起来让他给你讲讲,还有你写不好的作文题,比如上星期那个“竞争伴我成长”,你就拿着当话题问他——他当年可是他们省高考语文单科状元——心里记住他说了什么,回头写到你作文里,绝对得高分。
这种话好败兴,纯洁的闲聊被安排成了不光明的偷师,几次之后,鹂鹂就不跟爸妈再提“小时哥哥说”了。在他们心里,一切都要有目的,有任务,明信片不是明信片,聊天也不是聊天。
两天后,四姐到鹂鹂家来送西服上衣。鹂鹂爸的西服被烟头烫了个洞眼。四姐有朋友在纺织厂,懂得织补,她帮忙把西服送去。织补好了,又送过来。
鹂鹂拿出自己喝的果珍,拧开橘色大塑料盖,一股细小烟尘腾起,她慷慨地舀出两大勺粉,给她姐沏了浓浓一杯,端到客厅,听见母亲正跟四姐说:就算你心里千肯万肯,裤腰带一定攥紧了。高低不能松。他再嘴上抹蜜也不能松,跟他说必须结婚以后。
四姐不语,过会儿说,他说我不信任他。
母亲亦不语,过会儿说,下次,你把裤腰带以上的给他解个馋,也不是不行。上次你都吃了那么大亏了,这次你一定自己把握住。
后来又说,男人年轻时候都那样!倒不是毛病,血气方刚嘛……小时是个好孩子,错不了。老家条件困难点,更不是事儿。你要好好珍惜,好好处……王三嫂子她们都说,哎呀,艳梅找了这么好的对象,老黄家这回真是烧了杠粗的香了!
4
三月来了。市场上有了贩小鸡小鸭的,不管什么时候总有一群孩子围着呆看。鹂鹂每次遇到也要站着看一会儿,每年春天她都想买一只小鸡养,但总得不到父母许可。香椿下来了,菜市摊子的角落排出一捆捆紫秆红叶的香椿。傍晚,当家的主妇跟孩子说:去给妈买捆香椿去!由于是俏菜,每捆都不多,草绳束起金贵的一小把,小孩握着它走回家,像握着一个花束。交给母亲,晚饭桌上便有一盘香椿炒鸡蛋。一洗,一焯,一切,一炒就上桌了,主妇省事,大家吃得满口春意。
这个春天比较大的事,是鹂鹂被学校的广播站选中了当广播员,以及艳梅想改名字。周末,四姐和她妈三婶来送香椿豆腐馅大包子,这是三婶的招牌手艺,她特别会调馅,说秘诀是“调素馅用荤油”,每年春天大伙都吃她的香椿包子。围桌吃包子吃到尾声,大家各盛了碗玉米面粥索索喝的时候,三婶说,艳梅打算改名字了。
现在这名字不挺好,改它干吗?
四姐说,好个屁,又俗又土。
人笑道,哦,怕这个俗名配不上你们家研究生了,他那名字也挺普通嘛……话说回来,“小时”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有什么典故?
角落里的鹂鹂冷不丁插嘴说,陆小时的意思是他妈妈生他生了六个小时。
眼睛一起朝鹂鹂转过去,讶异于她能提供如此重要的信息。孩子的话获得成人重视是一桩难得的成就,鹂鹂享受被瞩目的感觉,非常得意。但四姐不太高兴,她嘴边翘起一个不想当真的笑,说,这是你编的还是谁告诉你的呀?
鹂鹂说,这是小时哥自己跟我讲的。她特地强调“自己”两个字。
四姐已经不看她了,轻描淡写地跟别人说,估计是他随口编出来逗鹂鹂玩的,那些书里的典故,说给小孩子她哪能懂啊。
鹂鹂沉下脸不说话了,她想说陆小时跟你们不一样,人家从不随口编话逗小孩玩。但她不高兴,所以不说了。也没人在意她高兴不高兴,人们的聊天回到正路上,问:名字打算怎么改?想好了已经?
请了一个大师给算了算,说四妞今年“桃花带横财”,先走桃花,后面还有财运,我说,没错,第一步桃花已经准了。大师给了两个名字,让挑。
都什么名字?
我给你们写一下。等挑好了,过两天去派出所改身份证。鹂鹂,去练习本上给三婶撕张纸来,再拿支你的笔。
有人离席说,我去阳台抽根烟。鹂鹂转身进屋,从书包铅笔盒里选了根自动铅笔,又找了张旧报纸,练习本是个完美的整体,怎么能撕,她们倒也不在意纸的好坏,四姐把醋碟推到一边,在报纸的空白处一笔一画写。写完,大家传着看,纷纷皱眉,都是生僻字啊,这名字也太难认了。三婶说,一点不生僻,是你们文化水平低。
大姑说,是是是,我们肯定没你家研究生文化高,可艳梅的名字也不能光他一个人叫是不?
三婶说,来,给鹂鹂。鹂鹂,看你认不认识?
鹂鹂慢慢念道:琰湄,彦渼。其实“渼”字她也没见过,但一看就是形旁加声旁,念成“美”估计不出大错。
三婶说,瞧见没?人家鹂鹂都认识。其实念出来还是艳梅,就是换了字,加了点水,山主人丁水管财。
人又问,这个“琰”字带火,管什么?
火是管烧旺桃花的。
抽烟的人走回来,从拿着报纸的人肩膀后看那两个名字,说,又水又火,艳梅这是水火无情啊。
三婶并不恼,在一片笑声里说,别胡嚼,大师说四妞的火命是炉中火,缺水,容易遇小人。上次碰上那个臭狗食,就是被小人克住了。
笑声像汤锅里泼了瓢冷水似的静下去,四姐脸上显出一层窘迫灰暗的样子,“臭狗食”这个典故鹂鹂是真不知道了,她留心听着。有人说,那事你们没告诉小陆吧?
三婶说,哪能告诉他?不能。
四姐用筷子尖划拉着碟子里残剩的醋,像要在上面写个字。我说那个干什么?被狗咬过一口,用得着说吗?
对,说那干什么?已经翻了新篇,就在心里把那臭狗食挫骨扬灰了。
三婶说,我们艳梅这叫有后福,那浑蛋哪点能跟陆小时比?
她们问了陆小时的意见,谁知陆小时说:艳梅这名字没什么不好的啊,平中见奇。你们知道吗?有个特别著名的女作家就叫“爱玲”,她的姓也特别普通,姓張,张爱玲,多俗气多普通的三个字,是不是?可是非常好听,落落大方。所以艳梅不要改名字。
因此,就不改了。
不过改变总是要有的,以示上进一四姐去报了个夜校的硬笔书法提高班,练钢笔字。学了几周,给鹂鹂写她的名字看,确实写得雅致多了。
5
鹂鹂奶奶家院子里开始偶尔晾起白衬衣、裆上带洞口的秋裤、四角短裤,还有带钉的足球鞋,每次都是成批成批的,衬衣四五件,短裤四五条。陆小时过来看电视顺手把衣服带过来,四姐给他洗净晾干,下次他来,再带走。
四姐的妈在屋里说,真没见过这种闺女,还没过门呢,就给人家洗起裤衩子,刷起球鞋了……不过小陆呀,念书写论文太忙了,根本没时间照顾自己。他那个女老板啊,哦,女导师啊,特别喜欢他,每次把他叫去改完论文,还开车带他出去吃饭。
又说,我一看,那秋裤都穿多少年了,裤裆磨得跟纱布似的,透亮了!一问,他说是高中时候的。哎哟,他们江西老家那边也真是穷,土里刨食,好在他家这个独生子有出息,靠一支笔愣是闯进大城市了,以后留在城里工作,等他们结婚,我们出力出钱把房子置办了,不也就生根了嘛……
鹂鹂透过屋里窗户看一眼晃荡在晾衣绳下方的衣裤,又不敢多看,心里有点莫名的恐慌和羞涩。
她妈让她去小卖铺买袋红梅味精。她溜着边走,不靠近那些衣服。一件衬衣被风吹得荡起,衣襟凭空舞蹈,两只袖子倏地扬起,像要拥抱一个隐形人似的。
有天傍晚,四姐要做菜炝锅,没蒜了,从厨房出来朝里屋喊道,鹂鹂,去买一辫子蒜回来。
陆小时说,我也去溜达一圈。家里还有要买的吗,大米白面什么比较重的?我能扛。
四姐走到厨房门口,双手伸在后面系围裙腰带,笑道,要动用你的奖学金给我们家置办东西了?那行,先扛三百斤大白菜回来。
陆小时走过去替她系围裙带,她把脊背转过来。鹂鹂穿好了外套站着等,她只能看到那个穿白衬衣的后背挡住了四姐的身子,双手抬起,肘部不时有些微妙的颤动。四姐的声音从那边传过来,哎你这人,勒这么紧干什么?别动……又瞎摸,又耍流氓是不是?
她说话很轻,话语里的威胁力量大致相当于狗尾巴草的软芒对手指的刺痛。
鹂鹂知道这叫“亲热”,她撞见过爸妈的亲热,但陆小时这样做,有一种不真实感……她低头看着红皮鞋的鞋尖,直到陆小时说,走吧,鹂鹂。
他们买完蒜往回走,路过一个卖小鸡的摊子。几十只黄色鸡雏放在一只大纸箱里。鹂鹂呆呆盯着,两只脚怎么也挪不动,没办法,小鸡实在太好看了。它们的头和身体是一大一小连在一起的毛团,连接处的曲线十分柔和,没有脖子,整个身体瑟缩着,茫然等待。眼睛极黑,黑得像小窟窿,像两颗黑溜溜的植物种子,黑眼睛里有种无情的呆滞天真。
箱子里很挤,它们动弹不得,只能叫,除了叫没别的可做,一声接一声叫,如呼救,那发亮的短小的喙一张,吐出嫩而尖厉的一声,就像喷出一根针,比松针还软的那种针。一片唧唧声合成一片,耳朵里仿佛被风吹进去好多毛,阵阵发着舒服的痒。
摊主坐在箱子后面,收音机贴在耳边听评书听得入神,并不站起来吆喝。鹂鹂像决心戒赌的人离开牌桌一样,对陆小时说,走吧!
转身走出几步,陆小时站住,恍然大悟似的,你想养一只小鸡?
想啊,可我爸妈不让我养。我妈说这些小鸡表面看没问题,其实都有病,养不活,两天就死。
那可不一定。这样吧,我给你买,算我送给你的,你爸妈看我的面子,肯定不会说什么的。
狂喜像只毛茸茸的动物撞进胸腔里,鹂鹂愣了一下才说,谢谢你。
他们走回摊前,陆小时一边走一边从口袋里掏钱,递给摊主,说,要一只小鸡,您给好好看看,挑一只身体健康的。
摊主说,我卖的鸡都健康,没有弱雏,不信你看肛门,都是干干净净的。
哪只能活得最长?
摊主拧低收音机音量,笑道,您这话说的,咱大活人的命长命短都说不准,今天上炕脱了鞋,不知道明天穿不穿,一个小鸡崽活得长短哪能看出来啊?
陆小时说,您说这话还真像个哲学家。
鹂鹂把所有小鸡仔细看了一遍,伸手一指,那只!
摊主弯腰拿出一只很小的纸箱,从剪好的一摞方形报纸上头抽几张,铺进去,几个指头笼住鸡雏的肚腹,轻轻抓起来,放进箱子里,嘱咐道,给它喂水,先不要给生水,喂两天温开水,不能喂硬东西,大个虫子不能喂,小米泡软了再给它,也不能喂太多,它现在还不知道自己该吃什么、吃多少。
鹂鹂一直点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摊主的手,直到小纸箱递到她手里。小鸡根本不挣扎,睁着黑眼睛接受了一切,两枚小小的脚捌腾着踏了几下,踩出微弱的沙沙声,在颠簸中保持平衡。她双手抱着纸箱,犹如捧一个襁褓,低头看得久久忘记跨步。陆小时伸手搭着她的肩膀,笑道,走吧,回家了,看路,看路。
再开步走的时候,她的步伐像一个小母親了。
她没法让眼睛离开她的鸡雏,脚下碎步完全没了准头,全靠陆小时的手在她肩膀上掌舵,他手指头上不断输出一点精细的力量,调整她的方向。
快走到市场尽头时,两边各有一个挂满零食包装袋的窗口,他说,鹂鹂,你还有什么想要的?你看看,泡泡糖?虾条?秀逗?还是麦丽素?
她用心满意足的气势大声说,没有了!
好吧,那等你下次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再告诉我。
鹂鹂仰头望着,暮色里他的眼白和牙齿像过早出来的星星,放射微弱的光,把他的人包裹在朦胧的光团里。
在那一刻她特别想把自己的一切告诉他,她想告诉他被同学孤立的痛苦,被父母误解的委屈,对前座男学习委员的暗恋,以及对新华书店里一套昂贵画册的渴望,甚至她是多么喜欢用手揉动将要凋谢的月季花瓣,深深嗅那股颓唐的香气……但她只是说:小时哥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笑道,因为你是小妹妹。还因为全家数你跟我最投脾气,是不是?……别着急,等很多年之后,你工作了挣钱了,你得请我吃好多好多顿饭还回来,怎么样?好不好?
好!
6
因有陆小时为它做保证,鸡雏总算获得认可,成为家中一员。陆小时给大伙解释道,让小孩子亲手照料一个小生命,对培养耐性和责任心是很有好处的,外国人家里都会支持孩子养宠物,宠物死了,全家还会隆重地举办葬礼呢。
在鸡雏唧唧的叫声中,鹂鹂的妈跟鹂鹂说,那就放在你奶奶家养吧,反正最近你得住这。你大姨有事去外地,你二姨伺候她儿子高考冲刺走不开了,我得去照顾你姥姥……这鸡我看也活不长。哎呀,这一声一声的,够吵人的。
鹂鹂怕黑,跟奶奶睡双人床。里屋是客房,还有张单人床,是预备谁吃完饭不想走了,就睡下。鸡雏被安置在单人床下面。开始两天,鹂鹂经常夜里偷溜下地,光脚跑过去,撅着屁股把盒子拖出来,用手电照着看,怕它不声不响地死了。
还真有一个夜里,她发现盒子空了,但唧唧的叫声隐隐可闻。找来找去,发现小鸡跑到了沙发后面的缝隙里,但不会转身,出不来了。她奶奶的腰椎不好,不能使大劲,没法帮她拉开沉重的沙发。鹂鹂就搬个板凳守着沙发那条缝子,从凌晨四点坐到天亮。天亮了,她奶奶给住得最近的四婶打电话。四婶说,艳梅上早班正要出门,让艳梅过去一趟。四姐说,我不行,这眼瞅要迟到了,我给陆小时宿舍打电话,让他去吧。他这些天上午都没课,骑过去也就一刻钟。
半个小时之后,自行车的咣当声传来,鹂鹂就像是病人家属听到救护车喇叭声一样跳起身。
他显然没洗漱,直接从床上爬起来去宿舍传达室接了电话就骑过来,耳朵上方的头发翘起几处,鼻子和上唇之间一层青黑的茸茸短须。沙发挪开,他探身把鸡雏捧出来,放在鹂鹂手里,说,你看,小鸡一点事也没有,去擦擦眼泪吧。
鹂鹂摇摇头,手拽着衣袖蹭干脸颊,眼泪不是因为焦虑担忧,是因为愧疚,她觉得自己辜负了鸡雏的信任。
她低头凝视小鸡,小鸡睁着黑眼珠,并无指责或失望之色。她头顶降下一片轻微的压力,隔着头发有一片手掌大小的温热。陆小时的手掌覆在她头上,顺着她的头发往下走,两个手指尖钳住她的耳垂,摇晃两下。
7
孩子对世界有很多种自创的分类法,用气味、声调、颜色,甚至温度,或几者的综合体。他们不能提炼出确切的标签和边界,全凭直觉,但有时这种分类抄了近路,直达本质。鹂鹂心里的分类法之一是:人分两种,脸上有亮光的和脸上没有亮光的。前者包括几乎所有她的同学,还有刚从师范学院毕业的年轻爱笑的音乐老师;后者就多了,沉默无趣的成年人,红着脸猜拳劝酒如打架的成年人,均在其中。
陆小时是前者。四姐,四姐的妈,都是后者。但鹂鹂没想到世界上还有个地方,里面到处是满脸亮晶晶的人,那个地方叫大学。
她到大学里是去看花的。春日渐暖,陆小时说他们校园里海棠花开了,问大伙要不要去看看。学校里有个人工湖,围湖上百棵老海棠树,是解放前一任大学校长主持栽种的,湖就叫海棠湖,很有名气。每到花期,学校开卖门票,接待游客赏花。陆小时说,下周就要开始接待游客了,那时学校里特别挤,全都是拍照的外人,花都挤蔫了。要看花,现在最好。
大家听着他口中的“外人”,心里都是悄悄一阵难受。嘴里说,不去了,岁数大了不爱看花了,你们年轻人去看吧。
鹂鹂的妈妈说,要不,带上鹂鹂,去见见世面。
陆小时说,好。
旁边人说,哎呀!你瞧你这没眼力见儿的。人家小陆跟艳梅是干什么去的?鹂鹂跟着不是添乱吗?
四姐和陆小时都笑了,两人笑的意思不一样,一个笑是同意,另一个是不同意。陆小时说,不啊,鹂鹂从来不会碍事,那就让她跟我们一起去。艳梅骑车带着她。
鹂鹂远远地大声说,我不去。
这孩子!去玩玩呗,你进过大学没?再说这次有你小时哥哥当讲解,那可不一样,机会难得。
我以后会进去上学的,现在提前看了,以后再去就没新鲜感了。
人们笑。哟,鹂鹂人小,志气够大。
陆小时说,想当我的校友?欢迎欢迎!那你更需要先去熟悉一下环境啊,对不对?
看花定在周六。鹂鹂换了干净衣裤,早早在奶奶家等着。陆小时骑车过来接她们。四姐骑一辆二六坤车,载着鹂鹂,车筐里三个铝饭盒咣当咣当晃动,撞着车筐的铁网壁。一盒墩儿肉,给平时寡淡的食堂菜添味道用的;一盒熏腊肉,给陆小时晚上从实验室回来饿了填胃口的;还有一盒炸藕盒,是给他宿舍别的男生吃的,一种小小的贿赂。三个饭盒都满到平齐,只是墩儿肉的平面塌下一角:四姐装完肉,合盖之前,挑出了一块,喂给旁边馋得啊啊啊的鹂鹂。
没骑出多远,她们的车就落后了。
陆小时骑车时冒出一股野样子,不太温文,也不太像他。车子左冲右突,从各种难以置信的狭窄缝隙里嗖地穿过去,快得像水里窜动的泥鳅。他驼背弯腰往前猛蹬,从头发到脚尖都紧绷著,外套吃了风,降落伞似的膨胀在后面,不是被风充起来的,倒像是被躯壳里的劲头鼓胀起来的。
仿佛他靠自己就能御风而行,那架跟废铁一线之隔的自行车只相当于魔法师的法杖,是主人魔力的载体。
四姐骑得身子一纵一纵,仍然被他甩得老远。一个红绿灯,陆小时终于靠路边停下,一腿支地,回头,仿佛刚想起自己不是独行。四姐赶上来,停在他旁边,鼻子里喷着气说,陆小时,你骑车太糟蹋人才,你应该开飞机,开战斗机,五分钟你能从哈尔滨飞到海南岛。
陆小时只是露出白牙嘿嘿笑。鹂鹂在后座上荡着腿,添油加醋地说,小时哥哥我们飞不动了!
红灯变绿,他说,要不我驮着鹂鹂吧,你就能跟上我了。
四姐说,那行。鹂鹂,去吧。鹂鹂跳下地,走到陆小时的车后座旁边,侧身坐上去。声音透过那个后背传来,抓好没有?起飞了啊!
她大声说,抓好了。
车子摇晃着启动,鹂鹂在后座上摇,歪歪扭扭行出几米,两个人和一架车总晃不到一个方向上,一个闪,鹂鹂差点扑下去,四姐在后面说,你抱住他腰!
鹂鹂张开靠近陆小时这一侧的胳膊,搂在他腰间。她的手臂像半条腰带,把陆小时身上膨起的衣服束住,束出半边塌陷。他的腰好细,又细又硬,脂肪只有薄薄一层。她胳膊箍紧那一块,感受到他腹肌腰肌各种用力时的波动。
两个人贴合到一起,车子慢慢调准了平衡。骑出一段,鹂鹂说,明年我也要学骑车了,那时候我就不用人带了。我要跟你比赛,看谁骑得快。
拐个弯,路尽头矗立着一座几层楼高的巨大石头门框,门楣上镶四个金字校名,旁边还有一条竖着的名字落款,标明那四个字是谁写的。此前鹂鹂坐公交车偶尔路过这座校门,作为本市的地标建筑,很多路公交车都会在此停靠一站,年轻学生起身走到车门口跟司机大声说“××大学下车”时,都有种说给全车人听的自豪感,哪怕那句话的口音侉得天南海北。每次透过车窗看那座大门和它下面进进出出的人,鹂鹂都忍不住想象门里的景象。
这一次,她坐在陆小时的车后座上,像驾云一样轻快地滑了进去。
迎门一条直而宽的大道,两边梧桐树下的边道上,有人行走,乍看上去,跟外面的街道也没什么区别。她不停地向左右转头,端详所有能看到的人脸,心头逐渐涌起一阵“早就料到”的惊喜。路固然都是普通的灰扑扑柏油路,道旁梧桐树更粗一些,这空间里却多了一种说不出的光芒,空气像是更新鲜了似的。不光是路面清洁、铁皮垃圾桶也比外面的干净,最主要的不同是这里面的人。
每个人都带着一种认为自己优秀且重要、未来必将改变世界的神情,但又并不骄矜自傲,一切都自然而然,松弛,坦荡,无忧无虑。每种表情都生动,每张脸都闪着亮光。空气中的光芒,就是那些脸上的亮光折射的结果。
鹂鹂感到的震撼难以言喻,犹如曾为一朵玫瑰惊艳的人走进了一个玫瑰园。这才是属于陆小时的地方,他在这里一点也不出众,甚至变得平平无奇了。
骑在中央大道上的时候,陆小时不断给四姐讲解:你看这幢楼,那是三十年代盖的,现在给化学系当实验楼用了,他们化学系的开玩笑说,学校就是希望他们哪天实验出事故爆炸了,正好省一笔拆迁经费。那块碑,你看上面的字,是民国时第一任校长写的,“文革”差点让人给砸烂……他们到了海棠湖边,推着自行车,慢慢转了一圈。
树上花苞已经开放了三分之一,青绿叶片之中的花苞是深红,开了的花是雪白和粉红,粉得极其克制,不是颜料的重色,是画完画洗笔洗出来的浅色,色彩又不匀,每片花瓣都不一样,每朵花都值得仔仔细细凝视一番。
远看则比近看更美,远看海棠树像一树浓淡相问的云。桃花才没有这样的美态。桃花太粉了,仿佛刚学画的小孩子吭哧吭哧填色,务必要每片花瓣的颜色都填得满满当当。那种叫碧桃的,更像个手不知轻重的傻妞抹胭脂,往死里红,一朵朵花跟羊肉串一样,串在枝子上。所以海棠花实在好看。四姐解释不清心头的喜爱,只说,真好,真好看。陆小时微微一笑。
看完花他们离开湖边,骑进一片楼群里。陆小时在一块绿地边缘跳下车,说,车放这里,前面就是我们宿舍楼。
迎面走来一群穿着足球背心短裤的人,有人喊叫起来,哟,老陆!刚去你们屋找你来着,我们一会儿跟机电院的踢一场,你上不上?
陆小时说,不上了,今天我有事,你们加油踢,灌他妈的五六七八个。
有人笑着说,老院士你也不仔细看看,人家老陆今晚佳人有约,还踢个尿的球!
不光佳人有约,都一家三口了。
真是!陆师兄动作够快啊,什么时候喜得千金的,啊?
四姐抿着嘴只笑不说话,一手提着饭盒兜一手牵着鹂鹂等在旁边,确实站得像娇妻爱女。陆小时一挥手说,别胡说了,哪来一家三口,这我女朋友黄艳梅,这我女朋友的小妹。
有人叫起来,哦哦,嫂子好!小妹妹好!嫂子漂亮,妹妹也漂亮。又有人怪腔怪调地唱起来:带着你的嫁妆,带着你的妹妹,坐着那马车来。
众人狂笑声中,陆小时笑骂道,滚,滚!快滚!
他拉着四姐往前走,走出几步,还能听得见那些人洪亮的笑声。要有特别年轻,特别没心事的胸膛做共鸣腔,才能喷发出那样的笑声。陆小时跟四姐说,不好意思,艳梅,那帮人开玩笑比较不顾忌。
四姐说,没事。
陆小时又认真地低头跟鹂鹂说,对不起,鹂鹂,刚才我说脏话了,不该当着你说那种话的,下次我注意。很多年后,鹂鹂跟她第二个男朋友到他家去,见他当着五岁的外甥打电话时说“×”,仍会想起陆小时的那一句对不起。
大学宿舍楼跟普通工人宿舍没什么区别,只是楼门口摆满了上百个暖瓶,密密麻麻,就像一大片花圃。鹂鹂想起买鸡雏的摊子上挤在一起待卖的小鸡。她问,为什么把暖瓶都摆在这里?
陆小时说,因为宿舍里没有热水,喝开水要到开水房去打。他侧身一指,指了不远处一个锁着门的小房子。我们早晨把水瓶拎下来,放这里,去上课,中午回来拿上暖瓶,去开水房打满水再拎上楼。
他一边说一边走进去,提起一个暖瓶走出来。四姐伸出手说,我给你打水去?
不用了,是满的,我们宿舍的大根每次都把全屋的水瓶打满,走,上楼。
她们跟在陆小时身后,一层一层往上走。到了四楼,转弯走进楼道,楼道上面一截有横杆,高高挂着背心裤衩衬衣外套,每个房间门口的墙根都扔着几双鞋。
四处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气味,鹂鹂从没闻过这种味道,使劲吸了几下鼻子,那其中有湿衣服发霉的霉菌气味、鞋子里的脚汗味、油炸的东西搁太久的哈喇味,还有好多种辨不清种类的奇陉臭气。
种种气息像有血肉的活人一样蛮横地围上来,她下意识把呼吸放得极小心,悄声问,姐,你闻闻,这是什么味儿啊?
四姐无声一笑,这就是男人的味儿。
陆小时回头说,那你喜欢男人味儿吗?四姐小声说,流氓!……鹂鹂在旁看着,有点惊讶,学校里的陆小时跟家里的陆小时不一样,身上脸上多了陌生的轻浮佻达。他在一扇门前停下,当当敲了两下,额头凑近门板说,谁在呢?有女生要进来,你们穿好衣服啊。
里面传出声音:等会儿,等会儿!十秒钟后里面的人喊,好了,进吧。
陆小时推开门,一摆手掌示意她们进去。
屋里有四张上下床,一个四门的铁柜子,四张书桌拼在一起搁在屋子中间,四张床都没叠被子,晾内裤袜子的铁丝衣架挂在各种不恰当的地方:窗帘杆上,书桌边缘,床的边框铁管上。书桌的桌面一丝也露不出来,书一摞挨着一摞,垒得像微型城墙。
四姐拉着鹂鹂往里走了两步,天花板上的灯不太亮,要吃点力才能辨认出两个床铺上有两个人。一个头发油得打绺,刺在眼皮上,另一个是满脸痘坑的小眼胖子。陆小时说,这是艳梅,我女朋友。这是鲁丰,我俩同一个老板。这是朱福根,大根,我对面研究室的博士。
两人抢着说,我们跟艳梅见过面!你忘了?上次你不在,人家来给你送肉皮冻,是我跟大根到校门口去接的。
四姐说,对,我也记得。
其中一人看着她身后说,这位小靓妹是谁?哪个院的呀?
除了“光亮”,鹂鹂还有一个分类标准:洁净无油无臭味的,和邋遢不整洁带臭味的,由于这两人不整洁,她不乐意跟他们说话,遂装作羞涩,低头不语,在心里把他们叫作邋遢甲邋遢乙。
陆小时说,正经點啊你们,别瞎逗人家小女孩,这是艳梅的妹妹,叫黄鹂。
四姐低头把最近处桌面上的东西理出一块空地,把饭盒放在桌上,打开一个盒盖,像画家给观众掀开画上的罩布,一瞬间,油炸藕盒的香味宛如一道金光冒出来,那两个邋遢男生双眼跟着发亮。邋遢甲说,食色,性也,艳梅既送食又送色,堪称天使下凡。艳梅啊,你有没有成年的妹妹?
邋遢乙用手抓起一块油炸藕盒,一边咀嚼一边发出嗯嗯声。别废话了!你再不快吃就没了啊。
自从进学校,四姐始终有点萎靡的样子,这时脸上终于有了淡淡的骄傲得意之色。不用急着吃,这一盒都是给你们的。不过给陆小时那盒,你们就不要抢他的了,哈?
邋遢甲说,没问题没问题!
陆小时说,给小董和老罗留两块啊。
邋遢乙说,那这一盒可不够。古有岁贡,一年贡一次,艳梅你能不能搞成周贡?一周送一次好吃的。我们很容易满足的,就带肉的、油炸的,就行了,比如炸肉丸子啊,小酥肉啊……邋遢甲抢着说,还有炸鸡翅、炸鸡柳、炸鸡块……
他们说话的欲望跟食欲一样旺盛,贯穿着一种不加克制的傻乎乎的热情,说话时嘴里舌面上嚼碎的食物清晰可见。四姐一直笑眯眯的,居然显得比他们更精明,更有心眼。陆小时从书桌和床帮之问的空隙走进去,说,艳梅,鹂鹂,来我床上坐。他的床是靠里的下铺,鹂鹂认出了扔在枕头上的衬衣。邋遢甲乙身子往后仰,缩起双腿,露出穿着塑料拖鞋、趾甲长得扎眼的光脚。
他们走进去,空隙窄得只能侧着身,一只脚先膛出一步,另一只脚再跟上去。陆小时床上的被子堆在墙边,形如软绵绵的山脉。四姐探身拽过被子,抖一抖,飞快地合拢双手。邋遢甲和邋遢乙响亮地咂着嘴说,哎呀呀,还给老陆叠被子,太贤惠啦,我们受不了啦……
陆小时摘下帽子,扔在床上,把暖瓶放在窗下,直起身子,双手虚按在空中,说,不用,不用,不用叠,反正晚上还要打开睡的。四姐不答,三两下被子枕头拾掇好,似笑非笑地瞟他一眼,说,好了,鹂鹂,坐吧。
邋遢甲说,当年开学第一天,我们宿舍夜谈,聊到对未来理想伴侣的标准,老陆说,想找一个精通家政的贤妻,我们还笑他,说你去捞一只田螺养在饭盒里,等哪天从研究室一回宿舍,发现,嘿,被子也叠好了碗也洗干净了,桌上还有一大盘红烧肉,那时你就把田螺拿进被窝里……他说得眉飞色舞,邋遢乙在一旁发笑。陆小时捞起一个枕头扔过去,瞪眼道,藕盒都堵不上你这张嘴!
邋遢甲抓一块藕盒塞进嘴里,呜噜道,咱们是不是该识点趣,出去转转?对了,好像今天下午大礼堂有个讲座,是不是,老陆?
对,两点开,你们从食堂吃完饭过去,还能占个前排座位。
等他们离开后,四姐站起来,慢慢把炸藕盒的饭盒盖子盖上,摞起三个饭盒,先是三个叠一串,又捌腾,两个放下面,一个放上面,再拿下来,把下面两个饭盒从横着排挪成竖着排,陆小时也不说话,扯下一块卫生纸,细细地擦拭一个用得不透亮了的玻璃杯,擦完了,放下,拎起暖瓶往里倒水。
他把水杯放在鹂鹂面前,说,你们用一个杯子吧,我只有一个杯子。
四姐说,行。她摆完饭盒,挪到陆小时的书桌前,给他整理桌上的草稿纸和书本。陆小时说,真不用收了,哎……让人家说,我这是找女朋友还是找了个保姆。
四姐便把手里的东西放下。陆小时说,哦,对了,鹂鹂,我答应借给你的《王尔德童话》,我总忘!……他一手攥拳在另一手的手心里轻轻一撞。结果那本书前天被我一个老乡拿走看了,他宿舍在顶楼,你们等着,我上去找他要书。
门关上了。鹂鹂瞬间活络起来,她在窗口和书桌之间的方块空地里转悠两圈,又去看墙上用透明胶带贴着的海报,最大的一张图上有一条黄中带黑的香蕉,还有一张图印着一个闭着双眼的人,脸上一条橙红带蓝边的闪电,分辨不出男女。
她正看得出神,听到身后拉抽屉的声音,回头看到四姐拉开陆小时的书桌抽屉,埋头翻腾。
她旺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不对。她无缘由地一阵紧张难过,小声喊道,姐!你不该翻小时哥哥的东西。
四姐头也不抬地说,嘁,有什么该不该的?……嚯,这儿还有几百块钱呢,他们这些人真行,连把锁头都不挂……鹂鹂,你去门口给我把风,盯着走廊,他一过来你就赶紧告诉我。
她见鹂鹂不动,斥道,快去!
鹂鹂听着自己咻咻的喘气声,一步步走到门边,不管心里怎么不乐意,她一向是驯顺温柔的孩子,要到大概十年后她才醒悟,她是可以拒绝的,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操控身体。但这时她还是听姐姐的话守在门缝边,探出一半面孔,望着走廊。
孩子大多秉持着大人认为不值一哂的、完美娇嫩的道德观。她羞得头皮一道道麻痒,胸口皮肤像有火苗烤着似的,她和四姐在合谋做一件辜负房间主人信任的事情。翻东西的刺耳声音仍在继续,好像有一个铁盒被打开了,咣啷一声,有一些金属小东西被拨弄得互相碰撞,发出叮叮的细微声音,鹂鹂烦躁得不断舔嘴唇,她回头说,姐,你找什么呀?别找了。让人看见怎么办?她急得快带出哭腔了。
不是有你把门吗?没人看见……
她的动作忽然停下来,盯着抽屉,目光发直。鹂鹂奔过去,低头一看,有个墨绿文件盒打开着,里面有本彩色杂志,杂志封面上是一个光着上半身的金发女人,乳晕粉红,一个圆溜溜的雪亮屁股,撅出去老远,周围还印着有好些洋文。四姐推了她一把,别看,快走,你小孩子不能看!
鹂鹂跑回门边,这时才感到一种冷飕飕的危险感,如果猪看到一盘香喷喷的红烧肉时知道那是同类,它长黑毛的脊背上就会掠过那种寒意。楼道里男生的狂笑声冲撞着墙壁和楼顶。她又听到身后传来四姐的惊叹声:哎呀妈呀!
她再回头,只看到抽屉飞快推上那一刻。砰一声响。四姐转头瞪视她,嘴巴使劲闭得紧紧的,目光惊疑不定,就像人从噩梦中醒来的样子。鹂鹂说,你又看到什么了?
四姐说,杂志……那当然是谎话,她一只手飞快往裤兜里捅进去,藏起了一样东西。这时门被外面的人一推,撞在鹂鹂身上,她叫了一声,往后退,门外的人进来,是陆小时,他说,怎么了?没事吧?喏,《王爾德童话》,给你。
递到眼前的是一本有点旧的平装书,封面上有一只鸟站在玫瑰藤蔓上,鹂鹂接过来,暂时忘了刚才的事。陆小时说,书你慢慢看,不着急还我。走吧,艳梅,刚才碰上我上铺的小董,他说请咱们吃饭,他和他女朋友在楼下等着——他女朋友特别有意思,你们看见就知道了。
小董是个肩宽腰阔、双目炯炯的山东人。他自我介绍道,艳梅你好,我叫董爱川,睡在陆小时上铺,我跟小时一个专业,不同方向。
鹂鹂死死瞪住他身边的人,那是个身材高大、皮肤漆黑的外国女孩,跟小董一边儿高。董爱川又一摆手掌,这我女朋友,RobinWarfield,美国人,中文系的留学生。她中文名叫罗宾,罗大佑的罗,宾客的宾,你们叫她小罗、罗宾都行。
黑姑娘咧开大嘴,两个嘴角远远地咧到脸颊中心,露出两排整齐得难以置信的大白牙,衬着鲜红唇膏,让人挪不开眼。你们好!很高兴见到你们!那汉语发音居然有七成正确。
四姐在这时候显出了小家子气,不知是出于对“非我族类”的恐惧还是羞涩,黑姑娘伸手过来时,她没有跟人家握手,而是双手捂嘴,低头一笑。
黑姑娘在鹂鹂面前蹲下来,伸出一只大手,手心里有两条明显的深色纹路,用元气充沛的洪亮声音说,亲爱的小天使,你好!你叫什么名字啊?鹂鹂直视着她,手伸出去跟她相握,我叫黄鹂。
陆小时在一边补充,是“两个黄鹂鸣翠柳”的黄鹂,罗宾,你知道那首诗吧?
知道!我读过那首诗,杜甫是我最喜欢的中国诗人!哇,你有一个诗名字,太美了!我的名字Robin,也是一头鸟。她转头问:董,用中文怎么说?
小董说,知更鸟,robin是知更鸟。一只鸟,不是一头鸟。
罗宾连连点头,一只鸟,一头猪,一条人,对不对?说完她自己哈哈大笑起来。她穿一件黑红格子短薄呢外套,敞着怀,里面黑色个T恤的蕾丝边缘压得很低,打横拦在乳沟中间,顶得高高的,她笑的时候,那块地方就颤巍巍乱跳,好像藏着两大坨受到震动的果冻。
四姐看了一眼陆小时,陆小时正跟着笑,他问小董,你们给她教的这是哪国中文?什么叫一条人?
“一条好汉”嘛,她最喜欢这个量词搭配。黄鹂,你的小名叫什么?
就叫鹂鹂。
罗宾感叹着说,真美呀,你的名字!她眼中泛起喜爱的柔光。鹂鹂暗自困惑,外国人怎么有这么富裕的情感?听个人名都能把她感动成这样子。
她继续说,我有一个建议,鹂鹂,你取一个英文名,可以叫Lily。Lily在英文里,是百合花的意思。在《圣经》里,天使传送消息,给圣母玛利亚送来的,就是百合花。
小董说,哎,哎,我们这可都是唯物主义者啊。
罗宾耸耸肩膀。陆小时说,走吧,咱们去哪儿吃饭?
小董说,肯德基!学校门口上星期开的那家。罗宾简直高兴死了,恨不能天天吃。那玩意儿等于是她的家乡菜。艳梅,鹂鹂,你们吃没吃过肯德基啊?
她们都摇头。陆小时说,没吃过更好,尝个新鲜。
路上他们四人有时并肩走,遇到窄路就分成两组,小董跟罗宾在前,陆小时、四姐和鹂鹂在后。罗宾的黑牛仔裤像另一层皮肤似的,绷出两个浑圆饱满的屁股蛋,她走动时两个肉蛋规律地一上一下动,下缘的弧线随着步伐一下深,一下浅,肉受到推挤,像要从布料的经纬里绽出来。鹂鹂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性臀部,包含不可忽视的生命力,她还不懂得什么叫性感,只觉得光是凝视那两块肉的动态、体会其中的活力,就有说不清的愉悦。
罗宾的上半身贴在小董身侧,一只胳膊挽在他胳膊弯里,有时还忽然一甩臀部去撞他的髋部,然后又一阵大笑。她的鬈发上戴着一顶黑色贝雷帽,鹂鹂猛地想起,陆小时送给四姐的帽子,就跟这个一模一样。又转起些不相干的念头:夜校书法班、四姐那些大花大朵的鲜艳衣服……一阵难过。
她转头看了一眼,发现四姐也挽上了陆小时的胳膊,她平时不这样。
肯德基是鹂鹂这一天奇遇的华彩部分。黄家习惯在家里开筵,家人自己动手做菜,很少下馆子。鹂鹂听说过肯德基,去年学校组织秋游的时候,她班里女生带了一个肯德基汉堡包,包装袋上印着英文字母,大家都围上去看什么叫汉堡包,发现它虽然叫“包”,但并不是个包子,只是面包夹肉。那个汉堡,康如旗允许跟她要好的几个女同学挨个咬了一小口。走到店门外,鹂鹂看到一座跟真人一边高的雕塑,一个穿白衣服白裤子戴眼镜的大爷,认出那就是在肯德基的包装袋上印的人像。
进入室内,她更惊异了,奶油白的桌子,草莓红的椅子,蜂蜜黄的灯光,屋角还有一只戴蓝帽子穿红坎肩的大公鸡雕塑,从地板到墙壁都新鲜干净。
正值午饭时分,食客很多,有不少人盯着罗宾看,有人走出老远还站住了回头看,她和小董像早就习惯了被看,陆小时也不以为意,倒是四姐有点紧张,那些人看罗宾的同时,也把与罗宾同行的人打量一遍。
他们找了靠窗的四人位,鹂鹂抢先溜进最里面,四姐挨着她坐,小董和罗宾坐到对面。罗宾坐下之前,小董先站到椅子后面,握住椅背,把她的椅子往后拉,等她坐进去,再帮她调整椅子,她一抬屁股,椅子就默契地往前一送。
四姐看得有点怔。一个服务员从他们桌边走过,穿戴跟大公鸡一个式样,红坎肩蓝帽子,四姐拦住她说:劳驾您给拿一下菜单。服务员一亮手掌,以受过训练的和悦态度说,请您到那边点餐。
四姐脸上有些讪讪的,说,怎么美国馆子连菜单都不给?陆小时说,这里直接去收款台点就行了。小董说,我去买,说好的我请客哈。今天有小客人,小时,咱给鹂鹂买点什么好?
罗宾抢着说,薯条,圣代!
陆小时说,罗宾,你在美国总吃这些,来中国了还不吃点中国菜?
罗宾说,中国菜,我也吃,非常喜欢,董昨天做了肠子和肝脏,特别好吃。
小董说,宝贝,那叫爆炒肥肠和熘肝尖,不能直接说肠子和肝脏,太血腥,知道吗?
这次连四姐都笑了。陆小时说,不是吧?她们留学生宿舍还能做饭?
小董说,不能做饭啊,哪能呢?在我们家做的——我们上周租了间房,就在学校对面,跟人合租的。晚上就不吃食堂了,我掌勺做饭。他笑嘻嘻的,得意如—个新郎官。罗宾双手捂胸,涂着红指甲油的手指尖十分少女地跷起,像停在山丘上的蝴蝶。陆,现在房间没有收拾完。下周就可以了。下周,我想请你们去做客,带着你的美丽的女朋友,还有这位可爱的小天使,让董给我们做他的好菜。
四姐插嘴说,啊,你们已经同居了?
“同居”不是个好词,几乎等同于“不正当男女关系”。小董说,可以那么说。怎么啦?他脸上的笑僵了一下。
陆小时伸手按在四姐手腕上,没让她说下面的话。艳梅啊是觉得你都没给罗宾租个别墅,委屈外国友人了!行了,鹂鹂都饿坏了,你快去买吃的,拖拖拉拉的是不是还不舍得花钱请我们客?
小董起身,罗宾也起身,一定要追上去牵着他的手。到队尾站定,她脑袋靠在小董肩头,不知说了什么,又转头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四姐望着他们,陆小时说,别那样盯着看……你也不要那样说人家!不礼貌。
她转回头,嘟囔道,见了大洋妞,看我不顺眼了是吧?你说要租房子就是跟他们学的,是不是?反正我是规规矩矩人家出来的,不干那种事。
他们沉默下来,鹂鹂自顾自看书,直到小董和罗宾端着两个装食物的托盘回来,有汉堡包、炸鸡、土豆泥、可口可乐、圣代。
四姐說,还有别的吗?没有菜?
陆小时揭开汉堡包上层的圆面包,菜叶在这儿,人家已经给夹好了。
鹂鹂想问为什么冰淇淋要叫圣代,但她的舌头忙于融化冰淇淋,不能再说话了。
小董看一眼她的书。什么书?哦,《王尔德童话》。他用英文跟罗宾说,Oscar Wilde。
罗宾说,王尔德,我好爱他,我还吻过他。人都诧异时,她大张着嘴哈哈笑,嘴里牙龈也是发黑的粉色。她说,我吻过他的墓碑!在巴黎的拉雪兹公墓,到巴黎旅游的人,都去吻他的墓碑。
陆小时说,我听说过。我同学姜德音说她到巴黎玩时是旺季,上去亲墓碑,还得排队。
小董笑道,可人家王尔德是个同性恋,你们这些女的吻他,他估计还不乐意呢。
他们三人同时大笑,四姐转着眼珠从这张脸看到那张脸,插不上话,鹂鹂问,什么是“同性恋”?
几人一张嘴,可能说话时没想到小孩子会把这个词挑出来,他们面面相觑,闪烁着跃跃欲试的笑,陆小时说,我来解释吧——鹂鹂,你看,大多数人都是男人跟女人恋爱结婚,但有少数人,喜欢的是跟自己相同性别的人,这就叫同性恋。
四姐眼睛瞪得滚圆,黑眼珠上沿下沿都出了白边,她碰了陆小时一下,你怎么给小孩讲这些!
这些怎么啦?
鹂鹂嘴里堵着一堆问题,想问,又咬住嘴唇没问,因为陆小时的脸色有点不好看,他拍拍四姐的手背说,没事,艳梅,你慢慢理解。鹂鹂,你还想再吃个圣代吗?
饭的后半程,四姐只低头吃东西。鹂鹂发现薯条一凉就不香了,那层金灿灿的光环跟随热气迅速退去,像午夜钟声一敲响,灰姑娘变回原形似的。但四姐还是把剩下的薯条小口小口都吃了。
那三人聊王尔德聊得火热,小董说:其实他的童话里有同性恋方面的暗示。《快乐王子》里那只燕子是雄性,对不对?他为什么为了王子冒死留下来,因为爱上他了呗。再说《自私的巨人》那篇,巨人对男孩一见钟情,后来思念他,看到他就欣喜若狂,这当然寄托了王尔德自己的那种爱好。
罗宾使劲摇头,不,我不能同意你。董,那个童话是关于信仰的……
做孩子要习慣的事之一,是像一件静物一样浸在成年人们的火热对谈里,如果那些是自己喜欢的人,那就跟坐在炉边烤火一样惬意。观察他们发表意见、试图说服别人时专注激动的表情,宛如瞧着火苗的跳跃,升腾,扭动变幻。
而且也不是完全听不懂,小孩旁听大人的话,犹如中国人看日文,猜是能猜出大概意思的。趣味也都在半懂不懂之间。鹂鹂一手托着腮帮子,一手用手指一下下蘸着番茄酱往嘴里放。
小董忽然叫起来,哎呀,天哪。鹂鹂,你把所有番茄酱都吃了!
8
他们回到家里,是在户外逛了好地方回来,洋溢着快乐和疲乏的年轻人。家人询问见闻,鹂鹂抢着说,我见到了一个外国人!黑人!全黑的!
讲完罗宾讲海棠花和男生宿舍,四姐和陆小时在一边听着,有时给她纠正或补充两句。鹂鹂讲到肯德基,人问,肯德基好吃吗?
四姐在一旁说,不好吃!什么破馆子,下次再请我我都不去。洋人哪有中国人懂得吃?那破鸡肉、破土豆有什么吃头?来回来去就知道扔锅里一炸,还裹了那么厚一层面,花了钱一小半都买那层面了。
等到吃晚饭时,陆小时说他明天跟老板去外地出差,参加会议,要待十来天。人们纷纷说,在外地注意安全啊。有人问,你们导师带了几个学生?
一个,就我一个。
鹂鹂奶奶说,出差呀?快,你们给小时装点茶鸡蛋带着,坐火车时候吃。
人都笑。老太太,人家出公差,吃饭都报销,还吃什么茶鸡蛋,肯定吃火车上的高级盒饭了。
住旅馆也得吃早点啊。
不叫旅馆,叫酒店,酒店里管饭,随便吃。
气氛像往常一样好,陆小时仍然像个灯泡一样,改变了房间里的光。但四姐脸上淡淡的,她坐在电视柜近旁的小凳子上,不跟着笑,也不搭话,只是垂着头在绣一块十字绣,晚上她没做饭,一直歪在沙发上鼓捣那块绣花布。
大家都没注意到,只有鹂鹂注意到了。她天生有这种察觉别人细微心绪的本领——也可能这是所有孩子的防身本领,她们过于弱小,需要靠看人脸色来躲避伤害。父母的对话中一旦出现对抗和愤怒的气息,往往他们都还没意识到,就突然听到身边的孩子恐惧得哭出了声——她也朦胧地明白姐姐为什么不开心,知识上的寒酸不像衣着寒酸那么显眼,但对比过于鲜明,还是会带来绵绵不绝的钝痛。
她提前吃完饭,溜下座位,钻到里屋去看她的鸡雏。给小鸡换了瓷盘子里的饮水,她把它放在手掌上,抚摸它的绒毛,十几天过去,鸡雏翅膀处的羽毛已经有些发硬,有两次它扇着翅膀从盒子底跳到边缘上,再跳下来,在屋里乱走。盒子换成了侧板更高的纸箱。两只小爪踏在手心麻痒痒的。她捧着小鸡走到客厅去,拿给四姐看,拉着她的手让她摸。谁摸到这样的软毛能不开心呢?
晚饭后,乱哄哄收桌子洗碗搬凳子,陆小时拿着他的饮料杯站到一边,他对家务当然有豁免权,四姐弯腰扫地,扫到他身边,一扫帚棍子捅在他胸口。起开,边上去。老爷你不帮忙,给丫鬟干活腾点地方行吧?
陆小时笑一笑,盯着脚下往后退开两步。四姐立即去扫他刚站的地方,扫得唰唰响。沙发上有人说,哟,艳梅今天有点火气,小时好好哄哄。
陆小时还是笑一笑,说,我想起自行车好像没锁,我去看一眼。
他把杯子放在近处一个边柜顶上,门一响,出去了。
四姐直起腰,盯住那个玻璃杯看了好久。底子上还剩一口汽水。她拿起杯子,很慢很慢地喝掉剩下那一口,像那东西不是甜的而是苦的。厨房里刷碗的人喊:还有没有要刷的,都拿过来。
四姐说,有,还有—个!把杯子送到厨房去了。
鹂鹂在里屋坐着小板凳跟小鸡玩,她把小米撒在手掌上,让小鸡啄着吃,尖尖的喙笃的一下啄着手心的肉,一点亲切贴心的痛。痛得很好受,很解瘾,那种喜爱极了的瘾。多年后她当了母亲为婴儿哺乳,乳头被吮咂得揪痛时,想起自己饲养的第一只也是最后一只鸡雏,啄着手的那种疼。
外面人叫她:鹂鹂,去外边喊你姐和小时哥哥进来吃水果。
她跑出去,听见屋里有哭声,听见四姐低声说:对,我保守,我没见识,我学历没你高,我知道,但当初你愿意跟我处对象,不也是图我家在本地,将来你能在大城市落户,我爸妈还愿意出钱买房吗?……我以为你们名牌大学研究生都多么知书达理,你自己说说你抽屉里这是什么……这盒子上写的:十只装。现在你数数,里面就剩下七个,那三个呢?你不要跟我讲你拿出来吹气球玩了啊……反正我这儿只有素菜,你想吃荤的,对不起,没有,陆小时,你换个饭馆吧。
这些话对鹂鹂来说几乎没信息量,她只隐隐感到一种此前像伤口似的被包裹隐藏的差异,现在刺啦一声,撕掉了创可贴。她心里回荡着一句话:他们要分手了,他会离开她,因为她配不上他……白天所有愉悦新奇的游历原来都是呈堂证供,来证明这道人们故意无视、拒不执行的判决。
陆小时一直没有提高音量。他那原本好听的声音锈了一层,空洞地说,你别这么说,艳梅,我没这么想过……每个人都有秘密,你上中学时候早恋,还怀孕了,你不是也没告诉我吗?
9
十一天之后的下午,鹂鹂放学回来,没进家门就看见一辆破烂自行车支在门口。她跑进门,屋子安静得像个打盹的人。奶奶不在,她把书包往客厅沙发上一扔,大声说,小时哥哥?
声音传出来:我在这屋。鹂鹂回来啦?
鹂鹂跑进里屋,站在门口,陆小时面朝里躺在单人床上,转过身来,一笑。鹂鹂说,你回来了,出差好玩吗?
我们是去工作,不是去玩。
他的样子有些变化,鹂鹂下意识把眼前的他跟记忆中的画面对照,像那种“找不同”的游戏。他猜到她想什么,一摸下巴和嘴唇,说,我忘刮胡子了。
不光是胡子,他眼睛也发红,白眼珠上渗着密密血丝,眼里那种清澈的光消失了,像是乏透了,又像是哭过。鹂鹂问,你要睡觉吗?我吵你了?
没有,就是中午刚下火车,有点困。我提前两天回来的,到火车站才给我老板打电话请的假,她特别不高兴……没买着坐票,站了十来个小时。宿舍里又太吵,根本没法休息,我就过来了,上你们这里歇会儿。他像好久没跟人说话似的,一说起来滔滔不绝。
你提前走了,你老板回来会不会罚你?
你怕她罰我写我的名字?她不会罚我……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他压低了声音,脸上有种痛苦的带着冷笑的神情。她呀,她超级喜欢我。
我也喜欢你呀,大家都喜欢你。
我知道,鹂鹂,但有些喜欢很恶心……
鹂鹂根本听不懂,她只知道这个话题让他不开心,她岔开话题,小时哥,你借我的《王尔德童话》我读完了。有些不明白的,能问你吗?
能啊,当然能。
鹂鹂转头跑到客厅,上书包里找书。她在心里回忆看书时攒下的问题:玫瑰的刺那么短,怎么能刺死一只夜莺?西班牙小公主妈妈的尸体,真能保存得跟生前一样吗?巨人喜欢的那个小男孩为什么手脚上有伤?是跟《雾都孤儿》里的奥利弗一样被人欺负了吗?……她从客厅小跑向里屋,耳边带起极细微的风声,她愉快地注意到那道声音。多年后,她还记得那道呜呜声。
陆小时盘腿坐在床上等她,双腕搭在膝头,一双白手十个手指下垂,像挂着晾晒的什么工具一样。他眼中有种幽深的光。
他柔声说,鹂鹂,过来。
狂风与浓云是一同到来的,饱含阴影的云朵遮天蔽日,云里传来轻柔雷声,令人觳觫。风梳理柳树的长发,又强横地揉乱。青年学生说,我的小鸟,小小的夜莺,在你眼中我发着金光,但我的心是铅,我四肢躯体是容易锈蚀的铁。求你替我剥掉身上的金箔,用你柔软的喙。求你扑闪你小扇子似的翅膀,让我清凉。
黑得像风信子花他的头发,红得像玫瑰他的嘴唇,苍白如象牙他的脸。凡他触摸到的地方,羽毛一根根掉了,露出下面浮起一粒粒疙瘩的皮。他说,完美的爱情与情人并不存在,你才是至美的造物,你是云层与地面之间的雨雪,你如此小如此精致,你要给我你的颂歌,给我你眼中痴迷信任的光……我的小鸟,你那酥嫩的小胸脯里流着液态红宝石一样的血,你要把它抵上来,抵在尖刺上,紧紧地,深深地!你要歌唱。唱!我再不能唱出这种童贞的调子,我的歌已经碾碎在阴沟里,但我仍能为你和声,给你沉浊的声部……于是他哼唱如呻吟,如濒死,如理智被撕碎。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巨人说,我的孩子,我一直在等你回来,等你用你皮肉中的香气驱走冬日。他把孩子抱上枝头,令他端坐。他两眼如高高灯塔上的光,他呼吸像喷发火山上吹过来的风。他极壮硕又极衰弱,极可亲又极狞恶。
骨白色的光如刀锋从四面八方刺入,房问越缩越小,小成一个双手能捧起的盒子。墙壁像倒塌似的挤压过来……不要动,不能动。在这样四面镶嵌刀尖的刑囚笼里,动一动就皮开肉绽。世上所有雏鸟、所有不够强硬的飞羽、所有尚未长成的翅膀的力量加在一起,都不足以飞离这只盒子。
10
那天晚上六点半,鹂鹂的奶奶打麻将回来,见她坐在卧室的床上,问,你小时哥哥走了?
走了。
他怎么走了?不是每次都等吃完饭走吗?你姐快下班了,我先把米饭蒸上。
鹂鹂不说话,盯着床前地面发呆。她奶奶进来一瞧,鸡雏在地上躺着,黑眼珠不亮了,被薄薄的眼皮盖着,已经断气了。
哟!鸡怎么死了?
从床上掉下去,摔死了。
哎呀,这孩子,跟你说过,不要把它搁床上玩,这东西哪有脑子?前头是火坑是油锅它也往里走,你根本看不住它……行了,傻闺女,别难过了,左右这种小崽子是养不大的。没病的养鸡场都留着,有病的才挑出来卖。咱们外行不会看,其实它们里头都有毛病。别哭啦,等你姐回来,让她给你做你爱吃的菜。
鹂鹂又独自在屋里坐了很久,陪伴那具小小的尸骸,像是给它或是别的什么死掉的东西守灵。她反复回想的并不是跟陆小时相关的画面,而是她松开手那一刻——把鸡雏握在手上,手用力一甩。她体验到了,辜负一个活物的信任的确有让人屏住呼吸的快感……
鸡雏不是一下摔死的,它挣扎了一阵,可能腿和更重要的骨头摔断了,它抬不起身,两条细杆子腿支着脑袋歪在地面上,只有朝上的那边翅膀还能摇动几下。它又唧唧叫了一阵。一声唧和下一声唧间隔的时间渐长,声音渐弱。摇动变为颤抖。最终,它静下来了。
11
她再没吃过鸡肉,不管是四姐做的卤三鸡还是肯德基的炸鸡。
又过了好几年,她把这件事讲给她妈妈。那晚她爸去加夜班了。她妈听完,愣了一阵,扑哧一声笑了,笑得很轻松。嗨,不要当真,人家是喜欢你,跟你逗着玩呢!别瞎想了,人家一个研究生……他跟你个小孩子逗着玩的。他不是最爱跟你玩吗?
她不再提起此事。
二十年后她把这事讲给新婚丈夫,他问,就是我上次跟你回家,看见的那个四姐夫?
她说,不是他。现在这个是我姐第三个老公。
为什么离的婚呢?
不知道,我哪能知道人家夫妻的事?我姐现在也不爱做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