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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家路宽

2019-09-17邢根民

延河(下半月) 2019年9期
关键词:协警农妇三轮车

邢根民

1

古邑交警中队中队长卢志浩天不亮就带着三名民警来到黄河滩区的S 路段坡顶设卡,查挡非法载人三轮车下坡。S 路段是黄河西岸黄土高原下到河滩的一段坡道,这段路弯道多、坡度陡、线路长,一边是陡峭崖壁,一边是几十米深沟,地势险要,事故多发,去年秋季就发生了一起三轮车翻车掉到深沟的恶性交通事故,造成六死一伤。所以,卢志浩深知管好这段路交通安全的重要性。

入春之后,黄河滩区的农民就忙了起来,耕地、施肥、播种样样都要从这里过一遍。滩区庄稼地面积很大,一望无际。这里的农户每一家少说都在五十亩地以上,那些外地承包户的耕地更多,有的二三百亩,有的上千亩,还不用说那个老农场,虽然这些年农场的职工流失不少,但仍留有两万多亩耕地。这么多耕地除了一小部分地是当地农户种外,大部分地都是外地承包户经营的,每到春秋两季,这里就成了农机的天下,农民工的海洋。

这几天,通往黄河滩区的生产路上到处是车,比较高档一点的是普通品牌的越野车,档次一般的数面包车,更多的是柴油三轮车和电动三轮车,这些车既可以拉人也可以拉运化肥、种子、务农工具。不太宽阔的生产小路每天都超负荷,加上村庄道路两旁那些摆摊设点、供应早餐午餐的个体户,让这条生产路时常出现“肠梗阻”,交通一度混乱不堪。

初春的清晨,黄土高原的坡顶上寒气袭人,摇摆不定的冷风从不同方向吹来,像锋利的刀尖刻划在脸颊上、手背上,隔着衣服也能感到阵阵寒意。天色开始蒙蒙发亮,通往原上村庄的公路上稀稀拉拉有了摩托车、三轮车的响声,预示着紧张忙碌的一天就要开始。

“注意,来车了!”卢志浩用短促而低沉的声音提醒身边民警,“听我指挥,一人打手势挡车,一人用摄录仪取证,一人准备开暂扣凭证。摩托车警告一下就行,三轮车有乘坐多人的,一律查扣!”

三名年轻的民警点头示意明白。

一辆正三轮摩托车由远而近驶来,晨曦中可以看到车厢里黑压压一片人头。卢志浩一挥手,两名协警立即打手势示意靠边停车。另一名民警从警车上拿下登记册和暂扣凭证,跟在中队长身后,走近三轮车。这是一辆崭新的北京福田牌汽油正三轮,车前车后都没有悬挂牌照。驾驶车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灰白的短发,黝黑的脸庞,上身穿一件脏兮兮的军用迷彩服,脚上是一双露出大母脚趾的迷彩军用胶鞋,一看就知道是别人给的。卢志浩认识这个驾车的老汉,他姓林,是玉林村的,以前弄了个二手摩托车,啥手续也没有就敢骑着上路,没少和执勤民警发生争执。

“老哥,买新车了?咋没挂牌照呢?”卢志浩仔细查看了一下身前车后问,“驾驶证办了没?”

“哪有钱办那些?”林老汉一点也不慌,坐在驾驶位置上没有下车的意思,车子虽然停住了,但并没有熄火,发动机依然“突突突”响着。

卢志浩看了一眼车后黑压压的人群,脸色严肃下来:“三轮车不能拉人,你不知道?快让车上人都下来!”

“警察兄弟,手下留情吧,我知道三轮车不能拉人,可他们都是急着要到地里干活,不坐车咋去?你放心,我驾驶技术好,出不了事!”林老汉拍着腔子说。

卢志浩却不买他的账:“你连驾驶证都没有还开车,还敢拉这么多人,知道自己是违法吗?你再不让车上人下来,我们要扣车了。”

“你谁敢?”老汉口气也很硬,既没有让车上人下来,又没有给车熄火,“我一家三口可就靠这车过日子了,你们扣了,我就领着老婆娃娃到你家吃饭去!”这时。车上人开始七嘴八舌嚷嚷起来:“你们这些交警整天就知道扣车罚款,都不看农民可怜不可怜!你们扣了车,还让农民活不活?”

一群法盲!卢志浩心里骂了一句,然后对车上人说:“去年秋季的那起事故你们知道不?咋不长点记性?等到车毁人亡了,看你们还嚷嚷不?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这车可是镇上和村上给我买的,就是让我挣钱脱贫的。镇上领导和村干部都同意我开车拉人,你们就少管闲事!”林老汉振振有词。

卢志浩咬咬牙,对身边的三级警司小刘下达命令:“开具现场强制执行凭证!”然后对两名协警命令道:“让车上人下来,把车扣回中队!”

一名协警上前劝说车上人下来,另一名协警动手拉林老汉下车时,突然,林老汉一手抓住协警的衣领,使劲一拉扯,协警的上衣扣子就被扯掉两颗。接着又是“啪”的一声,白色警帽也被林老汉打掉在地上。三级警司小刘赶忙端好执法记录仪录像,冷不防被林老汉一手抓过,狠劲地摔在柏油马路上,记录仪顿时七零八落被肢解了。

“你还反了!”卢志浩胸口燃起一股怒火,走过去一把将林老汉拉下车,抓起他的衣服往警车上拖。在林老汉被拖到警车跟前时,车上几个妇女跳下车,边拉拽林老汉边扯着嗓子喊起来:“警察打人啦——警察打人啦——”

林老汉在众人的喊叫声中放肆起来,他使出全身力气挣脱开卢志浩,卢志浩手里只抓了一件撕破的迷彩服。卢志浩扔掉迷彩服欲再次控制林老汉,林老汉却蹲下身,一把保住卢志浩的右腿,大声哭喊起来:“我不活了!我不活了!”旁边小刘赶过来拉他,林老汉另一只手又是推搡又是乱舞。这时,车上一阵“咔嚓咔嚓”乱响,有人举起手机,将眼前的情景拍照和录制视频,发到了微信群里。

2

当天,古邑交警中队长卢志浩暴打六旬老汉的新闻在微信朋友圈迅速传遍,并很快引起省市晚报和自媒体平台的关注,不到一个小时,图片、视频、文字像雪花一样在手机各新闻平台满天飞。

这种新闻舆情,当然逃不过上级公安机关领导的眼睛。很快,市公安局领导的批示下来了,要求市局警务督察民警深入古邑交警中队调查打人事件,对打人者严肃处理,以挽回新闻舆情给整个交警队伍带来的负面影响。

交警大队大队长韩刚早上一上班得到可靠消息:下午,市公安局督察处将来调查古邑中队执勤民警打人事件。

上班铃声响过之后,韩刚在办公室吸着烟,来回踱步,脑子在飞快地转动着,想着如何妥善处理这件事。此时此刻,他心里也很矛盾,卢志浩毕竟是自己的手下爱将,虽然他辖区去年发生 的“11·7”事故给全大队带来工作被动局面,但是古邑中队的现状他心里很清楚,九个人只有三个有执法资格的正式民警,其余六个人也都是刚进队的年轻协警,业务素质和执法水平都不高,可中队管辖的区域是七个执勤中队面积最广、道路最长、车辆最多、难度最大的,特别是黄河滩区每年春秋两季的大量劳务输出人员在这里打工务农,每天都有成千辆摩托车、三轮车、私人面包车下滩,靠九个人、一辆破旧面包警车根本管不过来。加之去年刚刚通车的沿黄公路受到了各级领导的高度关注,中队的交通管理难度和压力可想而知。本来,今年年初他就想给古邑中队增配几名骨干警力,却因为县上一系列重大活动交通保障任务繁重,其他中队人手也紧张,一时难以抽开,没顾得上召开队委会研究这事,就拖到了现在。为了确保卢志浩停职期间中队工作正常运转,他还特意派了分管中队工作的一名副大队长主持中队工作,没想到卢志浩刚一返回岗位,就捅了这么大一个篓子。

然而,卢志浩毕竟是在正常执法,而且是阻止三轮车非法载人,处理严一点吧,势必会伤了中队民警的士气,也会助长那些违法载人三轮车驾乘者的嚣张气焰。处理得轻一点吧,又不好给上级领导交代,更不能消除媒体舆论的负面影响。一番苦思冥想之后,他掐灭香烟,拨通了大队纪检组长的电话,并安排任务:

“李组长,现在情况紧急,你带领政办室主任、法制督察中队两名民警现在就去古邑中队和玉林村,深入调查事情真相,十二点前必须拿出了事件调查报告。政办室要按照队委会研究结果,今晚起草一份对古邑中队长卢志浩处理的文件。”

调查工作迅速展开,通过走访群众和询问当事人,很快澄清了打人事件的真相,并定性为一起村民暴力抗法事件,但不排除古邑交警中队长卢志浩执法中存在态度生硬、行为粗暴的问题,严重伤害了群众的感情,引起群众公愤,责令其在全体民警大会上作书面检查。

对卢志浩的内部处理决定,是大队长韩刚基本同意。其实,这样做也是在保护卢志浩,免得市公安局调查组下午来处理过重。按照往常经验,上级公安机关调查组一般也会认同基层大队内部的先期调查和处理报告,鉴于基层大队自上而下对这件事认识到位,态度端正,处理迅速,调查组会适当对当事民警从轻处理。

然而,这件事情并没有到此了结。

处理完卢志浩打人事件,大队长韩刚才着手处理这起驾驶三轮车违法载人的行为。他的思路很清晰,这起打人事件并不是简单的处理中队长就能了结的,据调查组了解,三轮车驾驶员交通违法在先, 发生纠纷在后,也是三轮车驾驶员先动手打了民警,并摔坏了民警的执法记录仪,更为严重的是除了无证驾驶无牌三轮车,还违法载人,他的行为已经触犯了法律。所以,必须对三轮车驾驶员严肃处理。想到这里,大队长韩刚拨通了卢志浩的手机:

“卢队长,这几天正是春耕农忙时候,你那里的工作不能放松,黄河滩区的三轮车非法载人嚣张气焰一定要打下去,一定要吸取去年“11·7”事故教训。今天早上的事调查处理就到此为止,剩下的你就要对无证驾驶者依法处理。拉人的三轮车必须暂扣,驾车的老汉年纪大,就以批评教育为主,保证他以后不再拉人,要是不听劝告,就依法拘留。记住,这次行动要文明规范,别给我再惹事了!”

卢志浩对林老汉早已恨得咬牙切齿了,心里正窝着一股火,有了大队长这个尚方宝剑,他就可以大胆地处理林老汉,也出出这口气了。其实,要不是三轮车上人多,他早就把他收拾了。林老汉属于那种可憎又可怜的人,给不得好脸。

3

吃过早饭,卢志浩起来到执法办案功能区的候审室,看到林老汉在床上缩成一团,身边的军用被子团成一团。听到有人进来,林老汉的目光朝门口一瞥,又转过身去,对卢志浩不理不睬。

卢志浩对跟在身边的小刘说:“一会带他到隔壁房间做笔录。”

林老汉没有动,依然背对两名警察。

“不起来是吧?好,小刘,材料搞齐后立即送拘留所。”卢志浩一边往外走一边说。

一听警察要动真的,林老汉一下子软了。他突然下了床,瘫在地上,拉住卢志浩的衣袖说:“别拘我,别拘我,我家里还有患病的老婆和瘫痪的儿子,你就可怜可怜我老汉一家,饶了我这一回吧!”

卢志浩没想到林老汉会来这一招,刚才还硬邦邦的,突然间就软瘫了。看着一个六十来岁的老汉跪坐在地上求饶,他心又软了,弯下腰扶起林老汉,让他坐在床上,说:“一会到隔壁做笔录。拘不拘你,看你的态度再说。等询问完了再让你吃早饭。”

林老汉头点得像鸭子吃食。

就在卢志浩和小刘正给林老汉做笔录时,外边传来一阵女人粗野的谩骂声,接着是“咚咚咚”的砸门声。卢志浩感觉不对劲,立即暂停询问,走出询问室,看到一位农村老妇披头散发,用拳头在办公楼挨个敲门,一边敲门一边骂着:“有本事你出来!你们良心叫狗吃了?有能耐你给我出来!”老年农妇似乎觉得破口大骂还不解恨,又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准备砸值班室的门。

这时候,值班室出来两名协警,他俩眼疾手快,一把夺过农妇手中的砖头,大喊一句:“你想干啥?”

农妇不甘罢休,伸出一只手上来想夺砖块,年轻协警一只手将砖块高高举起,另一只手将农夫使劲一推,农妇“啪”的一声倒在水泥地上,痛苦地大声呻吟起来。

在农妇倒地的同时,卢志浩已经赶了过来。他狠狠地瞪了年轻协警一眼,然后去搀扶农妇。农妇甩开卢志浩的双手,又一把抱住他的右腿,边哭边喊叫起来:“哎呀呀,你们就这样欺负人,简直是一群土匪!”

中队地处古邑镇街道上,恰逢今天镇上有古会,农妇的哭喊声立刻引来了一些群众围在中队门口看热闹。卢志浩担心再次造成不良社会影响,让值班民警过去把中队大门关上。这时,农妇却人来疯似地张扬开来,她大声哭喊,嘴边泛起白色的唾沫星子,灰白的长发凌乱地披在头上,两脚紧紧蹬着地面,一只手还抓住院子里的一棵碗口粗的毛白杨不放。卢志浩一看情况不对头,急忙喊来两位值班协警帮忙,三人硬是把农妇抬进了值班室。

这位农妇便是林老汉的老婆。她一大早就听巷子里有人说她老汉让交警带到了中队,三轮车也被交警扣走了。她可是村子里有名的“惹不下”,虽说家里日子穷,但闹起事来从不怕谁,村里人都知道她的闹事三个法宝——“一闹二哭三上吊”,还有羊羔疯病,也没有谁愿意惹她,即使在她跟前吃了亏也装哑巴。听到他家扶贫三轮车被交警扣了,老汉也被关在交警队了,她可咽不下这口气,丢下家里的活就风风火火赶到交警队,想把自家的三轮车和老汉要回来。

因为要继续询问林老汉,卢志浩叮嘱两位值班协警看管好林老汉的老婆,待那边询问笔录做完了再过来和她说事。林老汉老婆也看出了卢志浩是这里的头头,就一步跨到卢志浩面前,伸出双手挡住他的去路:“你是队长,你不能走,把我老汉和车子放出来再走!”

卢志浩心里很烦这个女的,没给她好话:“没王法了!你说放就放,你是谁呀?一切都要依法处理!”说着推开她的双手向外走去。

林老汉的老婆还想跟上去阻拦,被两名协警拉住胳膊,控制在值班室。

做完询问笔录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了。卢志浩看在林老汉询问过程中态度还算端正,加之年纪也大了,本来想轻饶了他,批评教育一下放他回去。可是,刚才他老婆那种气势汹汹的样子又让他心硬起来,看来不给点厉害这婆娘还不知道法律的害怕。

卢志浩和小刘准备将林老汉押上警车时,林老汉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喊起来:“卢队长,你就放了老汉一回吧,下回我再不敢了!”

林老汉的哭声立刻引来了值班室的农妇,她趁两个协警不注意,突然冲出值班室,直奔警车跑来,肥胖的身躯挡在他老汉与两位民警之间,扯着粗嗓子说:“你谁再敢动我老汉一下,我豁出命跟你们闹!”

“这里是交警队,不是你家!快闪开!”小刘毕竟年轻,火气大,走上前准备推开她。卢志浩一边抓起农妇一只胳膊往远处拉,一边命令小刘把林老汉带上警车往拘留所送。看到警车鸣着警笛开出大门,林老汉老婆发疯似地狂喊乱叫,趁卢志浩一松手,她伸出双手,十个指尖像锋利的铁钩在卢志浩的脸上从上向下狠抓一把,卢志浩两边脸庞立刻留下了几道鲜红的血印。

两位协警从值班室迅速赶了过来,正要阻止林老汉老婆的再次袭击,她突然“扑通”一声仰躺在地面,口吐白沫,浑身抽搐,手脚乱舞,三人顿时愣住了。

4

警车刚出了中队大门,一辆黑色桑塔纳小轿车就开进中队院内,停在了卢志浩面前。

从桑塔纳上下来的是玉林村的村主任。他的到来使还在挣扎的农妇一下子平静下来。村主任看了她一眼,对卢志浩和两名协警说:“你们离远点,这老婆羊羔疯犯了,不用管她,等一会就好了。”然后走到林老汉老婆面前说:“一会我带你回家。”

卢志浩让两名协警端来一盆清水,再拿了毛巾,放在林老头老婆身边,然后领着村主任朝办公室走去。

玉林村的村主任姓王,是老熟人了,中队下村里开展交通安全宣传、督促机动车办牌办证、搞交通秩序专项整治经常和他打交道,少不了村主任的支持帮忙。卢志浩知道王主任来是给林老汉说情,这种情况他遇到的太多了。每次要拘留一个违法者,都会有方方面面的关系来说情,这也是当今社会的正常现象。人家这次来说情,按理说要给点面子。可是,林老汉两口子这样闹腾,让自己和手下民警却难以下台。

看到卢志浩满脸血印子,王主任笑了:“兄弟,是不是中了烂婆娘的鹰钩爪?”卢志浩嘿嘿一笑:“还是你们村人厉害,根本不把我们弟兄放在眼里,你可别来捞人啊!”

“哈哈,兄弟,不是万不得已,我不会来给你添麻烦。”王主任点着香烟,吸了一口说。

“那兄弟可就把丑话说在前面,其他事我都可以答应,就是林老头的事,请你就免开尊口吧!你看看,我脸上的血印子有多深,这会儿钻心的疼。”

“我一会陪你去卫生院包扎包扎,然后到醉仙楼喝几杯,咋样?”

卢志浩笑着摇摇头。王主任这才转入正题:“兄弟,现在村里的事情也有点急。实话给你说,这个林老汉是村里最穷的贫困户,老婆常年有病,儿子小儿麻痹,生活也不能自理,一家人就靠老汉一人在庄稼地里忙活,收入也少,家里穷得叮当响。过年前,镇上和村上扶贫工作组凑钱给老汉买了一辆三轮车,想帮他干地里活,跑点运输挣点钱。这老汉以前开过别人的三轮车,可就是跑运输没本钱,看到别人开三轮拉人到黄河滩能挣钱,就也跑起劳务运输,一天能挣二百多块钱。”

“脱贫致富咱不反对,他要跑运输可以,但必须办理驾驶证和行驶证,而且不能违法拉人,万一出了事故就坏了,去年秋天那场事故教训还不惨痛?”卢志浩说。

王主任点头,但是又摆出困难:“现在的问题是老汉要是被拘了,车被扣了,一家人咋办?这都是小事,最要紧的是,眼看扶贫攻坚要收尾了,上级这几天就要检查精准扶贫工作了,林老汉又是典型贫困户,检查组肯定要到他家问脱贫的情况,要是你把人拘了,我们的这一项扶贫策略不就泡汤了?镇上村上咋给检查组交代,弄不好县上也会追究责任的。”

卢志浩这下犯难了,王主任说的几点都在理,他也明白精准扶贫可是当前县上的一项大事,拖了这个后腿那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但是,预防交通事故也是大队部署的一项重点工作,更是自己的职责,毕竟人命大于天,不尽好职责也不行。他想了半天,最后还是作了妥协:“王主任,既然你来了说这事,我就让一下步,可以不扣车,但拘留手续我们刚才已经办好了,人也送往拘留所了,万一检查组来了要见人,我们再想办法。这样也算给老汉一个教训吧!等他出来后,你们村上多做做他的思想工作,教育他不要再开三轮车拉人。”

王主任似乎有点不甘心,但知道人已经送拘留所了,只好点头答应了。

5

送走王主任,卢志浩独自驾驶便车,去了镇上卫生所处理脸上的伤痕。医生刚给他脸上抹了碘酒,贴上药棉,腰间的手机就响了。电话是小刘从县医院打来的:“卢队长,林老汉刚才体检出有冠心病, 这么大年纪的人了,恐怕拘留所不会接受,怎么办?”

按照拘留所有关规定,这种情况下林老汉是肯定送不进拘留所了。想起王主任刚才提起扶贫工作检查的事,他只好放弃了原来的决定:“你带着林老汉先吃早饭,然后把人带到到拘留所再看情况,万一送不进去,就开警车把他送回家吧。”

卢志浩从卫生院回到中队办公室,先在墙上的洗脸镜子上照了一下脸,一边一块四四方方的包扎药棉,就像给自己的脸打了两块补丁,多亏自己刚才开着车,坐在车里一路上没人看见,否则谁见了都会问他:“这脸是咋的了?是不是和老婆打架让老婆抓了?”心眼坏点的肯定会想这是那个小姐留下的纪念品。这让他心里很是烦躁,真想揭了这两块补丁,可是这几天冷风不停地刮,伤口不能见风,只能乖乖贴上两块药棉。

中队院内除了两个值班协警,小刘去拘留所送人,其余的人都到黄河滩区的路上执勤巡逻了。他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已经十一点五十了,平常这个时候他已经拿起碗筷去食堂吃饭了,今天却一点也不觉得饿,静静地坐在办公桌前回想着这半天来发生的事。

人倒霉了喝凉水都会磕牙。他这个中队长这两年真够背的,去年秋季自己辖区发生的那起死亡六人的交通事故,就是因为玉林村一辆三轮车拉了六人去黄河滩采摘冬枣,结果三轮车下坡失控翻到沟里了,一个村一天就埋葬了六个人,连帮忙的人都没有。上级层层追究责任,他受到了停职检查处分,半年的停职检查刚刚到期,一上岗就遇到这种事,你说晦气不晦气。

要说黄河滩区这些移民也真够疯狂胆大的,为了挣钱个个连命都不要了,一到春秋两季外地务农人员一来,他们像疯了一样,开着三轮车半夜三更下滩,也不管下滩的坡道多危险。情况好一点的是夫妻俩开车下滩,情况糟糕的就是那些专门开着三轮车搞劳务运输的。他亲眼看到一辆载着几个人的三轮车下坡拐弯时翻车在路旁,多亏路旁的水泥护栏保护,不然整个车子会掉下深沟。

作为中队长,是要为辖区交通安全负责的,遇到这些三轮车拉人下坡的能不管?不管就是失职,出了事故就要担责任。可是管吧,就像林老汉那样的歪搅胡缠的驾驶员咋管?动真的吧,他跟你豁出命地闹,一闹事群众不管青红皂白就说交警动手打人,有几个人会替交警说话?难怪网上会流传一些交警下跪式执法,更可恨的是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断章取义,截取交警控制打驾驶员和围观群众的视频,怂恿网民为弱者叫屈喊冤,对交警道德绑架,难道这样社会就公平正义了?难道弱者就可以挑战法律底线,肆意违法?就像林老汉这样的,自己违法驾驶还不服管理,自己先动手打人,周围群众还倒打一耙,那些所谓的社会公知就可以借题发挥,抹黑交警?

“真是一派胡言!”卢志浩想到这里,不由得愤愤骂出一声。

发泄了一句,让卢志浩心里觉得舒畅了一些。那些倒霉的、让人不快的往事他不愿再想了,想起来都是泪。他习惯闲下来看手机,一般是先看《今日头条》,再看微信朋友圈,这里都有最新最快的消息。他刚进入《今日头条》,就有一条醒目新闻映入眼帘,引起了他的高度关注,那条新闻的题目是《黄川县发生三轮车翻车交通事故,5 死4 伤》。黄川县就是北面的邻县,也是在黄河岸边,两个县的地势基本相同,都面临着黄河滩春耕务农的高峰期。这可是个爆炸性新闻。卢志浩的神经高度紧张起来,邻县出了事故,他这里肯定要忙一阵子了。正当他看完这条新闻时,大队长韩刚的电话就打来了:“卢队长,你现在哪里?路上咋不见你人?我在黄河滩坡顶,你快过来!”

卢志浩惊出一身冷汗,领导已经到了执法一线,他还在办公室看手机,不挨训才怪哩!他放下手机,戴上警帽和执勤带,开着自己的桑塔纳火速赶往现场。可是,当他一口气赶到坡顶时,大队长韩刚已经走了,给在坡顶执勤的班长留下话:严防死守,拉人的三轮一辆都不能下坡。卢志浩听了心里一沉,知道大队长对自己不在岗生气了。非常时期,他也能理解,下一步支队、大队领导肯定会频繁下来检查的。

他在路上巡逻了一个来回,路面秩序还好,自从昨天扣了林老汉的三轮车后,今天路上的三轮车明显少了。但是过几天他们还会不会再出来就难说了。看来,要彻底制止三轮车非法拉人,消除这一安全隐患,必须到村上开展交通安全宣传活动,与村干部共同做好群众的思想工作。

6

吃过晚饭,卢志浩带着小刘和两个协警,开着警车进到玉林村。这个时候正是村里人从地里干活回来做饭和休息时间,他们来时带着下午制好的交通安全宣传横幅、宣传展板和宣传资料,想借这个时间段在村里开展交通事故预防宣传教育。

春天的傍晚不热不冷,村子里飘着炊烟和饭香的味道。一辆又一辆摩托车、电动车、三轮农用车从黄河滩里陆陆续续返回,也许是民警还在黄河滩S 坡道设岗检查的缘故,也许是人们都知道了今天黄川县发生的三轮车翻车事故的缘故,傍晚回来的这些车子很少看到有坐几个人的现象。看到这一景象,卢志浩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点。

考虑到晚上想在村里召开一个交通安全宣传群众大会,卢志浩就先来到王主任家,到了家门口才发现大门紧锁,他只好电话联系王主任。王主任在电话里说他在林老汉家,让他也过来到林老汉家坐坐。这两天刚刚和林老汉两口子闹了事,脸上的伤疤现在还隐隐作痛,所以看到他们就像看到仇人一样,卢志浩心里实在不想再见到这老两口。可是,解铃还须系铃人,今天的事都是由林老汉驾驶三轮车非法载人引起的,如果不做通他的思想工作,说不定以后他还会开着三轮车偷偷拉人。所以,这个林老汉如今就像一颗定时炸弹,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在黄河滩的路上酿出车毁人亡的事故。想到这里,卢志浩干脆让小刘他们先在村部挂宣传横幅,摆放宣传展板,自己徒步去林老汉家看看。

按照王主任的电话指引,卢志浩来到林老汉的家门口。林老汉的家在这条巷子最显眼,是唯独没有院墙、没有门房、没有硬化地面的一家。两边邻居都是二层小洋楼,白色的瓷砖,粉红色的房顶,干净整洁的水泥地面,把他家低矮破旧的三间瓦房夹在中间,形成鲜明对比。走过凹凸不平的院落,掀开扯出一个破洞的脏兮兮的门帘,卢志浩低下头,走进一间光线昏暗的屋子。橘黄色的灯泡下,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的小伙子半躺在炕上,林老汉面对着他坐在炕沿上,一手端着碗,一手用筷子给他喂饭。小伙子张开嘴,吃一口苞谷糁子,吱吱哇哇说一句话,看得出他很满足、很快乐,林老汉的脸上也随之绽露出一丝笑容。林老汉喂饭很专注,连卢志浩进来也没觉察到。

“卢队长来了,请坐!”坐在一边的王主任站起身来,让卢志浩才发现屋子里的一角还有个人。王主任起身想给他倒水,一摇热水瓶,里面空荡荡,只好嘿嘿一笑说:“热水也没了。”

林老汉这才扭头看了一眼卢志浩,没有吭声,右手筷子上夹着饭随着他转身掉在了小伙子身上的被子上。林老汉放下筷子,伸出食指把那一口饭拾起,放进自己口里,然后继续给小伙子喂饭。

王主任给卢志浩递过一个小板凳,指着炕上那个胳膊像麻杆、半个脸都陷进去的小伙子说:“这是老汉的儿子,小儿麻痹,三十好几了还要人喂饭吃。可把老汉折腾惨了。”

卢志浩怎么也不能把眼前这个慈父与前天那个横眉横眼的林老汉联系起来,也想不到他在家里会是这个样子。他不由得夸赞了一句:“呵,看不出啊,林大哥这么关心儿子!”

林老汉赶紧放下碗筷,把卢志浩让到炕沿上坐,脸上露出笑容:“卢队长,说心里话,这三轮车是村上给我家买的脱贫车,我们一家三口就指望这辆车过日子了。本来王主任是想让我用车干地里活,可你也知道,现在地里庄稼成本大,收获少,再说我的身子骨也不行了,听人家说用三轮车到黄河滩拉人能挣钱,还不用掏本钱,这才去的。”

“以后还去吗?”卢志浩试探着问。

“肯定不去了。刚才村主任已经给我说了,开三轮车拉人不安全,容易出事,今天黄川不是出大事了吗?”林老汉看了看卢志浩脸上的两块药棉,低着头说,“卢队长,我家那口子一疯上来就管不住,看把你脸抓的……”

王主任趁机插话:“卢队长,你是不知道,十八年前,林大哥家的女儿秀秀让人贩子拐走了,秀秀那时刚满二十,人长得像一朵花,林大哥和嫂子可心疼了。女儿这一走就再没找回来,都说儿女是娘的心头肉,林大嫂一气之下就发疯了,后来留下羊羔疯病。儿子天生就小儿麻痹,林大哥也舍不得丢弃,硬是把他养大,如今却成了累赘。你看,天下的不幸都让林大哥和嫂子赶上了。”

卢志浩没想到林老汉一家会这么不幸,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他头脑里突然间冒出一个想法,其实这个想法自从进了这个屋子就有了萌芽,只是不太成熟。现在他觉得火候已到,就带着征询意见的口吻说:“王主任,林大哥家的情况确实特殊,我有一个想法想跟你们商量商量。镇上和村上给林大哥家买三轮车帮他家脱贫致富,这是好事。既然林大哥已经答应三轮车不拉人了,但车子也不能闲着,我想回头给我们大队长说说,免费让林大哥考取驾驶证,然后动员民警给林大哥筹点启动资金,帮林大哥搞农产品运输,咱们这里不是常年出产大棚蔬菜和各种时令瓜果吗,拉运农产品既是正路子,也能挣钱,这不很好吗?”

王主任点头连说好,林老汉却在一旁悄悄抹起眼泪。

天色渐渐黑下来,卢志浩这才给王主任提起晚上开群众大会的事,两人便起身告辞。刚出小屋门,林老汉的老婆正好从低矮的灶房里走出来,看到王主任和卢志浩朝外走,挥着手喊:“王主任,卢队长,你们吃了饭再走啊!”

卢志浩脸上的伤口突然抽了一下,但不是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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