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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死刘川》

2019-09-16蔡旭

西部论丛 2019年15期
关键词:大雾梦境

蔡旭

我有一段时间很害怕做梦。梦里有很多事已经超出了我的预料,那些梦变得可怖且凶恶,像有一只小兽长期侵据我的梦境,它贪婪而长舌,眼珠中渗出狡黠的光来。它贪心想要吞噬我的梦,甚至篡改他们。我日复一日变得昏昏沉沉,有时醒来看见会看见窗外的天气晦暗,雾霭深重,分不清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现实还是梦境。

我分明知道梦境不可能是真的,也不可能成真。可怕的是,往往当我陷入昏睡,我意识不到那只是梦,我的周身像是起了一场大雾,有扑天盖地的深灰色粒子笼罩着周遭世界,嘈杂声四起,但当我想要仔细去分辨时便重又静谧无声。大雾不常造访我的梦境,有时候几天一次,而近来变得更加频繁了,我无论清醒还是昏睡,它都会慢慢、慢慢地笼罩过来,在我的头顶、肺腔、耳后……我在里面行走奔跑,但无法挣脱。

按理说,雾中我是个瞎子,但是在我的梦境里,很多东西会渐渐浮现出来:房屋露出它们的框线、屋角,然后是建筑的一半,再到全部;道路会在一段距离之后显示出分叉口,虽然看不见前路,但是我至少有选择;人会在雾中若隐若现,有的走向远处将身形在一片灰茫茫中淡去,有的走向我,显露出他们各异的脸庞。他们会开始自顾自地朝我说话,说着说着这些原本有点熟悉但却叫不上名字的脸庞就开始变得和天色一样晦暗混沌起来,失了面目,变成没有五官、只听得见嗡嗡声的人形,转眼间又换上了另一个人的脸皮,反复不断。

我的眼前不仅是现实,因为做梦,我每每都觉得比别人活出多一倍的时间和世界。有的人做五彩梦,有的人做发财梦,还有的人做春梦,大家在梦境中各取所需。但倘若你要我描述梦中具体的细节,我说不出来,试问谁能将梦境完完全全复现?如果有人能做到,我可以断定他在扯谎。我现在所描述的,连我自己也说不出是真是假,可能我已经用作祟的心理填补了一些虚饰,让它变得有面目。有面目的故事才方便讲与人听,现在我开始讲,你就要倾耳听——而且,你一定要相信我。

这是我最临近的一个梦。

……

“咚咚!!”敲门声随着铁质门把手急而密地落在我那出租房的防盗门上,震得整个房子都像在摇晃。我失眠到头疼,工资部分用去抵了债,到了这月末浑身上下已经再没有余钱做开支,正准备泡泡面度过一日。

太过熟悉而令人心意烦躁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在屋里头干嘛呢?你快出来给我开门!”

我匆忙抖落尽手中泡面调味袋,心底飘过一抹厌色,沾着油腻酱料脏手就近抹在桌上一块抹布上,去给关在门外的我的好同事刘川开门。

刘川身穿着他的惯常的那一身整洁干净的工装,脸上的神情是溢出来的兴奋和诉说欲。我看着他脸上的神采奕奕,面上浮出了对应的笑容。我拉他进屋,他却搂着我说要出门请我喝顿酒,好好讲讲今天的喜事。

“什么事啊兄弟,这么高兴。”我被从家里强拉出来,跟刘川坐在夜市儿的烧烤摊上。

刘川脸上带着强烈的兴奋,酒还没喝,脸已经红得像炭火。

“嗨,能有什么事儿,这不是哥们提交的方案批下来了吗,这里头老哥你帮我出了不少力,我可不得好好谢谢你!”刘川挥了挥手,笑得畅快。

呵。

我心里发出嘲讽的笑声,脸上却挂上了恭维的笑容:“哪里哪里,这都是兄弟你应得的,我还没恭喜你呢。”

我和刘川碰了碰杯,他的杯子比我举得高,啤酒被撞出来,洒近我的杯子里。

我面不改色的干了,刘川哈哈大笑,夸我豪爽。

等到两个人喝和聊都在兴头之上,烧烤店却要打烊了,刘川说起他家中那瓶珍藏的好酒,一定要我再去他家续个摊。我答應了他,俩人这就又开始勾肩搭背,互相搀扶,情同手足。

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站在刘川的家中,眼前的场景让我猛地酒醒。

刘川躺倒在桌旁的地上,头部不辨形状,他原本黑色的头发,现在全部黏糊在一片血浆和脑组织之中,零零碎碎地散落在地面上,看上去不像是他。

而我的手里握着一根细长沉重的铁器,猩红色的液体从铁器上一点一点滴落在地。

怎么可能?是我杀死了他?

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得魂不守舍,扔掉了手中的铁器,颤颤巍巍地扑过去想要探他的鼻息,翻正他的身体却更加触目惊心,他的五官被钝物砸烂变形,鼻子变成了嘴巴,眼睛变成了鼻子,原本英俊的面容在我眼前成了一锅混煮的血色年糕。

我心里升起无限的恐惧,尖叫和怒吼卡在嗓子眼,化为无声的煎熬地灼烧着我的内心。绝不是我杀死的刘川,他可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情同手足互相帮衬,平时大家都看得到,同事们好友们所有的人都可以为我作证!我绝不可能是凶手!!

我在刘川冰冷的小屋里失声痛哭,哭到嗓子喑哑,身体跌堕在自己的脚下,陷入一片黑寂中。

像猛然从囚笼中挣脱一样,我从床上惊醒。惊觉原来一切都是一个梦,我又做了噩梦。我头疼欲裂,这梦和现实景象太过相似,刘川好好的活着,不是还在进行着他未完的项目吗?那家中的摆设都和我上次去他家时别无二致,刘川最近在公司常常提起他那瓶收购的好酒,一直念叨着说要请我去品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事情的一切零件都仿佛还在它该有的位置上。

可这梦怎么如此真实?我很想与梦里同哭一场,但是眼睛干涩,眼角早已经挂上了过几道泪痕。头疼只得抓起身边的酒,踉踉跄跄从嘴里啐出的几个词语形成了一道有弧度的水从嘴里喷洒出去,滚在地上四处溅落。“不可能的!”啤酒含混在口中和胃中,我走出门去公司想找刘川,我现在就想见到他。

但是一个场景在这时忽的出现在我的脑海。那天我本该早早下班,邻座的同事临时有事请我代为加班一次,我欣然同意。所有同事都陆陆续续走光,晚间的会议室还留下刘川和人在讨论项目。待我走近会议室,却隐隐约约听到办公室里提及我的名字。

“他的办事总是拖泥带水,毫无长进……上次的数据做错,差点毁了我们整个报告。如果不是当年的同学情份在,下个月的裁员名单上我第一个推荐他……不爽他很久了,简直想杀了这个鳖孙。”是刘川的声音没错。

我站在门外愣怔了半天,好啊,当初上交报告表面上也是一团和气,今天在旁人面前数落我的不是。还有这最后一句中恨意,他这么想多久了?早晚有一天我会被这个人害死。当时我只是暗暗攥紧了手中的文件,一言不发地回家去了。

如今想来,梦境里发生的事,竟然有几分过瘾,即使我不杀死他,他有天也会杀死我的吧?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圣人,我只想好好活着,是刘川心理那么阴暗,他还曾想夺走我的工作,夺走的一切。梦里我看见他倒在血泊里,那只是我做了心理上的自卫,更何况,这还是梦呢?梦里的事,谁能当做是真的?

我走出门去,去找刘川。城市的大雾重重叠叠,街道散落。

我恍惚地站在雾中,拔脚想要逃离,但全身的力气都使不到一处。雾气笼罩在这一片静谧的场域之上,深色的灰白粒子弥漫如浩大薄纱,映不出对面踪影,尽管我知道那里空无一人。四下寂静无声,宛如现世之外的另一处幻境大梦。

冰冷侵入了我的外衫,酒精的作祟让我不得不强打精神。寒气咬噬着体肤,我想打哆嗦,但我分辨不出此刻我的身体,究竟是酒在胃里翻腾泛上来的冰冷太过刺骨,还是不知由来的一种惧怕使我不住颤抖、无法动弹。

我不想分辨,这与我无关。这与我无关。……

我一头栽向地面,身体笨重又轻盈起来,像一次高空掉落,紧接着便失去了意识。

……

我说不清我是何时清醒,从哪条路而来。但出现在这里,一定有原因。

我看见大雾的另一头走过来一个人,步子不太稳当,穿着深色的衣裤,从黑暗中逐渐将要显露出他的脸来,然后在我的面前站定。我带着笨重的眼镜框,看不清昏暗灯光下的走廊,只能凭着身体的惯性向前走,实际上脚步和内心都已经跌跌撞撞——尤其是当迎面恰巧来了一个人。

去路和来路交叠,我躲无可躲,只能迎上他的目光。我本以为这是一次普通的相遇。熟人尚可以报以微笑,而这个人的身体特质是我用余光无法判断的那种,陌生感。我以为我碰上的瞬间,就可以迅速撤离我的试探和胆怯,然而却在对上视线的那一眼里,再也无法让自己挪开目光。

这个人和我有着一模一样的脸。

我和他之间只是比面对面稍远的距离,要强迫自己再去仔细分辨这个人的容貌身量,但再怎么勉强抗拒也只得承认这一事实,霎时间惊得我不能动弹。他和我一样:蹙眉的表情、额与发梢之间的两颗细小的痣,和躲闪无力且无法按暂停键的眼神。

可他不是我。

看上去十分相似,却全然不是我。我敢断定,因为这绝不可能发生!

若说周遭是一块非平面画布,我像被一股强力推出了画布之外。我无手无脚、不成形状,来回俯仰之姿伏于一方空间——我在画布的一端审视,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但那不是我的问题。时间的任意一个拐点上我也有可能不是我,但是我发散着我的气息,它们围绕、包裹着我,以我为圆心向四周传达信息,这团不能言明的因子以我之名宣告存在……是模糊不可辨的存在,我无法否认。面前这个人的出现打破了这一切,我被他吸引,想向他靠近,但我没有破解一把凝固画面的钥匙,我只得再次融入画布之中,一瞬之后恢复冷静。

那么,他是谁?

……

他也在看我,好像是惊讶了一秒,然后就将表情收了起来。然后张嘴吐露出几个字,“你终于来了”。这个声音也是软棉疲惫的模样,险些让我以为是从我自己的嘴巴里说出来的。

我嗓子里干涩发苦,很快让自己镇定下来,声音倒不像是自己的了,“你是谁?”

他望向我的眼里有些说不出的情绪:“我叫……。……你呢?”

我?

我张开嘴动了动,却哑然沉默了。

那一刻,我想要抓住在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某个重要环节,等我伸出神经稍去触碰时,它就已经散如烟渺了。更准确的说,我忘记了我的名字。

我抬头试图和他解释,他已经来到我身边。他的右手牵起我的手腕,我们在昏暗的世界里奔跑起来。这里仿佛无边无际,身边的周遭昏黑静默都化作一片破碎的掠影从我和他的身边飞驰而去。我偷偷捕捉他的表情,而他的脸、头发、表情也像是破碎的,模糊一团。我被他引着一直走,跌落进大雾之中。

这是……

我终于在雾中看清楚了。

很多时候,事情的细节像是一面镜子的背面。镜子的存在不止于映照事物本身,他的背面更可以藏污纳垢,吐露真相。

那个夜晚,我和刘川在深夜街头的烧烤摊喝得上头,含混不清的话语融合在酒里,我们的唾沫星子在空气中纷纷飞舞、交杂,感情在酒精的发酵下幻化出往昔,我们是怎么中学一起打闹,喜欢过同一个女生,打过同一场帮架,后来又一同进了现在这个工程队没日没夜的为项目操劳。

我跟着他一起大醉的时候,听他独自发表着长篇大论,默默地听着,看向他的眼神一点一点地冰冷。刘川很久没有这样放纵过,他总是可以精明计算好他的优质人生,总是想要“施舍”我他的那点帮助。他已经习惯性的把我作为他的听众,而我也扮演好那个最忠实一言不发的听众,我怎么想从来都不重要。

可笑的是,外面所有的人都以为,刘川和我是彼此的最佳密友。人们钦羡我们的友谊,赞口不绝我们是一对最佳拍档。不知道是不是想在夸他的同时附带上我而已。

刘川总是那么优秀帅气,所有的女孩子都会喜欢他而忽视同他身边站着的我,他会交际笼络人心,能让上司对他信赖有嘉,而我只能挨骂。我渐渐想清楚一件事:一直以来,是他的光芒挡住了我,而我的东西是被他夺走的。我也很优秀,可是为什么没有人看到我的努力呢?有些人生来可以继承家里的财产,而我还要帮我赌博的父亲还清债务,有些人天生如刘川长得眉目有神,可是我在镜中只能看到自己的脸横肉乱飞。天生我弃我为刍狗,尽管我再怎么努力,那也是没有用的。

“我拿到了投标,”刘川喝到了兴头之上,“今后就靠我罩着你,以后同甘共苦。”

我用得着他的施舍?一直以来我很无能是吗?

他知道的,我也忙活了一年、多方奔命去商谈的项目,最终被上头切断了资金。此时邀我出来喝酒为他庆祝,我怎么能够发自内心为他高兴?他可以装作是一副完全不知情的样子,可是我一年多以来所有奔波求人、处处还债的无助时刻……我看着刘川酒劲上头,翻红的脸颊,散落的骨架,开始迷乱浑浊的眼神,内心却像是被人用鞋底碾碎踩烂的口香糖直泛恶心,面前的这个人简直冷酷至极。借着几分醉意,有那么一个瞬间我开始思考,如果刘川这个人从我的生活中消失多好?如果他不存在,哪还会有那么多个“同一个”?永远,都不会再有人抢走我本属于我的好运了吧?

所以一个人其实即使喝的再沉醉,也有他的意识操控身体。

我在记忆中拼凑出身体中保留的动作路径的痕迹,我终于回想起,是我在刘川醉倒在桌上的时候,抄起他家中的那件装饰铁器,毫不犹豫地一下一下砸在他的后脑勺,是我完成一系列的动作,我已经记不清我使了多大的力气,砸下去多少下,只记得刘川一点点的凹陷下去,那张令我生厌的脸也终于可以失去面目,被我变成一片模糊不可辨的形状。他再也没有力气起来和我说话,用他那双写满伪善的眼睛。

我心里只有爽利的快感。

……

大雾散去,天地之间所有事物露出了它的棱角和边缘,城市的车水马龙运行依旧。我发现自己突兀在大街上,无处遁身。

不知怎的,忽然有警笛声将我包围,几个身穿制服的人站在我的面前:“你涉嫌杀害你的同事刘川,请跟我们走一趟。”

也许根本没有那个在会议室里和刘川对话的人,一切是我的臆想。连梦都会篡改记忆的,谁先杀死谁,还不过是个可以编造的借口。也许不知道從什么时候起,我就开始时刻在做梦,睁开眼睛或者闭上,我分辨不清什么是真实的,活着就是虚妄的,梦境和现实对我来说何处都是煎熬。

我闭上了眼睛,陷入了真正的梦中去。梦里刘川站在我的面前,他浑身湿漉漉的,看不清是水还是血。

太好了,我再也不用做梦了。我想。于是紧接着便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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