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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不离婚

2019-09-13

东方剑 2019年7期
关键词:小雅

踏入楼道,苏小雅摁亮手机看了一下时间,已经是晚上9点27分。

手机攥在她手里很久,机身汗渍渍的。

和队友们一起在路边大排档吃饭时,她已经开始焦虑不安,即如规定时点已到,身体某处不知名的按钮被准时启动。起初她是想不吃饭赶回家的,因为一旦被那种情绪左右,即使拼命压抑,她也会略显反常。她不想让同事看出反常。白清秋说,反正这么晚了,简单吃点,又不耽搁时间。她想想也是,回家,饭菜再简单,都得自己收拾。

自己收拾也没什么要紧的,有时候,她乐得做点家务,那样才像过日子的模样,只要霍刚在家。

霍刚没有把电话打过来,可以断定,他肯定还在外面。吃饭期间,她几乎忍不住想给霍刚拨个电话追问一下。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她担心电话一旦打过去,霍刚会说,你这不是也没回去吗?

可以说,她如今在外面吃饭,即便是大排档,仍会背负很大的歉疚感——那种唯恐授人以柄的感觉——一旦霍刚回去却发现她没回来,她在数落霍刚晚归时的道德优势会大为减损。

大家还在议论白天的案件,即使偶尔引发的啧啧叹息,也掩盖不了底色里的兴高采烈。他们是警察,各色凶杀司空见惯。苏小雅脸上装出惯常的笑容,并不时插上一句半句话,以免让大家猜度出什么。

终于吃完,苏小雅在心里舒了口气。大伙争着掏钱,却照例是白清秋埋了单。

进了小区,单元楼遥遥在望。急切地瞄一下自家窗户,果然黑着灯。

防盗门有点鼓胀,需两只手同时用力。钥匙旋开门进去,第一件事就是掏出开门时不得不装起的手机。犹豫一下,终究还是没把电话拨出去,她劝诫自己要克制。

踢掉鞋子,直接进卧室,仰身一头扎在床上,身体重压之下床垫反作用力让她的身子弹跳一下,那种短暂的惬意,暂时给了她一星半点安慰。她想延续并留住这种舒适感,已经倏忽不见了。只好把手机重又举起,让眼睛定定地看着机屏。

她咬一下嘴唇,像是在下定什么决心。

摊开手,手心里汗液涔涔。

她不停地把机屏摁亮,再摁灭。有时,忍不住拨弄出数字键盘。看着键盘,她恨不得把那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号码拨出去。甚至许多次,那组数字已经跳跃到了屏幕上,不同的数字,不同的颜色,妖娆地站在那里,比肩而立,只待她摁下那只有着绿色电话图样的拨通键,那组数字便会变成“老公”的字样,扩出一圈圈呼唤的光波。但她还是狠狠心,再次把屏幕摁灭。

在重复这些动作的时候,她甚至感觉到呼吸艰难,而手心,一直是湿淋淋的。她索性把手机撂到一边,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就像旁边有一群观众,让自己的脸庞绽出微微的笑容,然后抬起一只手掌,鉴赏似的端详着它,看着上面的汗珠慢慢蒸发,隐消在阡陌纵横的掌纹里。为了加速这一过程,她还轻轻地往手掌上吹气。然而再攥紧手掌的时候,哪怕就那么一瞬,细微的汗珠又渗出来了。

又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手机屏幕上已显示出10点39分。虽然这个时间点距离她给霍刚限定的最晚回家时间11点钟还差21分钟,但她似乎已经一刻都不能等待了。

她试着转移注意力,回想白天的案件。

下午3点,内勤打电话来,通知他们技术中队全体人员立即赶往唐村镇坡上村,那里的一个废弃矿洞里发现一具尸体。

他们中队共有四个人。两名法医:白清秋和葛静。两名技术员:她和沈浩。白清秋为队长。

早已等待在路边的村干部带领他们沿崎岖小路磕磕绊绊走到案发现场,唐村派出所秦所长和所里两名民警已先期赶到了那里。

秦所长介绍,他们中午1点接到坡上村祁昌顺报案,说在这个矿洞里发现了他那失踪老长时间的儿子的尸体。

野地里草花葳蕤,春天已经眷顾到这个背阴之地。毗邻矿洞,有一块庄稼地。这天上午,村民老孙头过来拾掇地头。天气转暖唤醒的尸臭,让老头嗅着鼻子寻至洞边,确认臭味从中而出。臭味浓烈而奇特,联想到祁顺昌儿子祁江林的失踪,老孙头赶紧回村报信。在几个亲朋好友的帮助下,祁顺昌和他的二小子下到矿洞底部,看到下面虚土隆起一块。挖开,是一个麻袋裹着的尼龙袋。麻袋几近腐烂,尼龙袋保存完好,但封口被铁丝拧紧。把铁丝拧开,赫然露出一双人脚来。爷儿俩同时认出,脚上套的皮鞋就是祁江林失踪前穿的。不敢贸然处理,赶紧向派出所报了案。

祁顺昌最初报失踪案,是去年11月2日,当时祁江林已经失踪三天。派出所立了案,也作了一番寻找,最终没有结果,权且把这个事情放下了。

苏小雅作为刑侦技术员,按理说应该下到矿洞下边去搜集痕迹物证的。但白清秋素来是个暖男,他自告奋勇下去,仅让沈浩做他的助手。这种安排已成习惯,但苏小雅内心还是涌起一点感激。

看着白清秋和沈浩倒退着身往洞下爬去,苏小雅的心思又飘到别处。他们技术中队作为刑侦大队的先头部队,每天马不停蹄地在全县各个案发现场之间奔波。白清秋作为队长,不仅得出现场,还要带领葛静完成每一具涉案尸体的尸检。此外,活体检验更是数不胜数。这么繁忙的工作,白清秋却能够把家庭打理得有条不紊。据说,他一有闲暇,就回家做饭,辅导孩子作业,甚至洗衣拖地。有人打趣他是妻管严,他从不争辩。

白清秋矮胖,秃顶,衣着随便甚至有点邋遢,但在苏小雅看来,是那种怎么看都顺眼的男人。

每晚8点,苏小雅便开始例行公事般地折磨自己。

除非必要,只要是晚上出现场,白清秋只带沈浩。他在中队碰头会上多次说,苏小雅和葛静毕竟是女同志,要顾家顾孩子,所以我们男同志只好多辛苦点了。撇开葛静,按说她苏小雅既不需要顾家更不需要顾孩子。她刚结婚没两年,还没打算要孩子。而霍刚几乎每天在外面吃饭,也不需要她顾家。白清秋这么大包大揽地说,只是表明他作为一个单位小领导特别是作为一个男人面对女人的态度。沈浩虽然年轻,也是个比较大度的人,何况他也没结婚,拖累人的事情本来就少。所以有时,苏小雅非常幸运自己能成长在这么一个充满关心与和谐的集体里。

也恰因如此,大多数夜晚,苏小雅能够在家里把等待霍刚作为一项任务。

在8点以前,她对自己还能有所把持。或者说,这个时段她还能为自己的情绪找到避风港,虽然周遭风雨大作,但她还能够勉强栖身。因为偶尔,在这个时段,霍刚会回来。哪怕这种情况很少,但只要出现过,就给她一种企盼的理由。

她自己也不是没在外面参加过应酬,通常是,六点半前后,人员陆陆续续到位,然后上凉菜,大伙儿碰酒,起热菜,推杯换盏,没有人馋酒的话,八点左右上主食,果盘,彼此握手道别,饭局就结束了。但是,这种情况确实很少。按照霍刚的说法,如果酒场结束得早,恰恰意味着下面可能还有别的“节目”:K歌,足浴,桑拿等等。

虽说“节目”一词,并不是霍刚率先发明的,但苏小雅每每听到这个词语从他口中蹦出时,总能嗅出一股恬不知耻的味道,不由得火冒三丈。节目,节目,什么狗屁节目,好像预定流程一般。哦,你就非得坚持到底,没你不行啊,你不能早点逃掉?而霍刚总会像那些电影演员背台词一般说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霍刚是一个乡镇的安监站长。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安监部门变得无比吃香。霍刚的安监站长,说到底还是苏小雅为他觅来的。苏小雅的一个闺蜜,叫李莉,她的姐夫是县里的安监局长。婚后不久,在霍刚的死磨硬缠下,苏小雅央求李莉和姐夫开口求了个情,然后霍刚自己一番跑动,如愿从机关一个清水衙门里跳出来,下到下面当了安监站长,虽说没什么级别,却大小像个官的样子了,何况他还这么年轻。苏小雅只知道安监站长收入高,可以改变自己的家庭经济状况,举手投足不再那么局促。可她万万没有想到,随之而来的还有无休无止的应酬,每周总有三四个晚上,霍刚喝得醉醺醺才要回来。如果仅是醉醺醺也就罢了,你不心疼自己,谁还心疼你!苏小雅不怕他醉,怕的是他晚归!那种等待的煎熬,已经让苏小雅恐惧每一个夜晚的来临。

所以,在一次次的煎熬中,苏小雅已大致得出一个规律,只要晚于9点回来,他们肯定已经开始了他们所谓的“另一个节目”。如果K歌的话,在那么呕哑嘲哳的环境里,手机铃声很难听得到;如果桑拿的话,人脱光身子在澡堂里,手机就根本不在身边。那么,但凡遇到这些情况,即使苏小雅把霍刚的手机打爆,那边还是无动于衷。

在一次次争吵和冷战中,霍刚终于作出妥协,他答应苏小雅,今后无论遇到什么应酬,他都争取在晚上11点之前回来。话虽这样说,做起来却挺难,因为霍刚常常不能践约。即使不能践约,话总归是他自己亲口说过的。说过总比不说强,起码给了苏小雅电话催促他回家的理由。

手机显示已是10点52分,她几乎忍耐不住,重又摁亮屏幕,准备键入那一串号码。扪心自问,她苏小雅还是通情达理的。比如,除非有要事,她从不在白天拨打霍刚的电话,她不想给霍刚的同事一种她看他太紧的感觉,那会让男人很没面子。她翻检一下给霍刚的通信记录,最近一个是昨晚11点02分。看到这条通信记录,她迅速愤懑起来:每天这样,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啊?她清楚记得,昨晚在拨打这个电话二十分钟后,霍刚才醉醺醺地按响了自家的门铃。在例行的生气和她的再一次“最后通牒”后,霍刚承诺,明晚争取早点回来。果然,他又食言了!

这条记录下面,是葛静的一个电话。苏小雅冥思半天,怎么也想不起昨晚葛静给她打电话是说什么事情了。

于是绞尽脑汁想。

苏小雅感觉到,最近以来,她强迫的症状越来越明显,催促并等待霍刚回来,算是最大的一个强迫。而比如这个电话的通话内容,就让她大费脑筋。

下午,白清秋和沈浩在祁顺昌家人以及村干部的帮助下把祁江林的尸体从矿洞上打捞上来后,尸检工作正式进行。

苏小雅有时挺佩服葛静的,那么漂亮柔弱的一个姑娘,家庭又那么优裕,却能干得了常人干不了的活。法医有自己的行规,无论尸体怎样恶臭,也不允许戴口罩作业。苏小雅参加工作后见到第一具尸体,是一个收破烂的老头,被人入室抢劫后杀死在居所里。由于孤身一人,很久未被发现,整个身体裸露的部分,尤其是脑袋,被老鼠啃噬得不成人形。那是冬天,尸臭还不明显,饶是如此,甫一见到,苏小雅的胃部突然痉挛并恶心得呕吐起来。人家葛静却很从容,面对尸体仿佛面对一个玩具一般,手起刀落,有条不紊,心肝脾肺肾,该呈现的部位顷刻裸露,该切割的部件瞬间就进入收纳袋里。连白清秋都忍不住夸赞:葛静天生就是做法医的料。

白清秋和葛静在验尸期间,苏小雅和沈浩按照大队领导安排,去一个叫裴连根的村民家里,配合已先期到场的刑侦民警做了一个搜查。

早在祁江林失踪后不久,这个裴连根就纳入了警方视线。祁顺昌反映,听村里人风言风语,儿子祁江林和裴连根的老婆史红梅关系不清不楚,为此裴连根还和祁江林公开发生过争执。祁江林失踪后,警方一度怀疑过裴连根,但苦于没有证据。

一如惯见的农村人居所,裴连根家似乎更为简陋。三间红砖楼房,外表看倒也齐整,进去后,才发觉楼板都没棚全,抬头,尚能望见屋顶的檩条。一堵墙开一扇门,把房子辟为里外两个单元,外二间,里一间。外间除了必要的桌子、椅子,一张破沙发,靠墙还摆有一架小床,然后,是满地堆着的尼龙袋装盛的粮食。

苏小雅推门走进里间,赫然映入眼帘的是那满墙大小规格不一的奖状,虽纸张低劣,在穿窗而入的阳光照耀下,却依然黄得令人炫目。“第一名”“优异”“突出”“一等奖”……那么多令人艳羡的词语,都集中在了一个叫“裴丹丹”的学生身上。

苏小雅轻声询问,知道这个叫裴丹丹的小姑娘,正是裴连根的女儿,13岁,在镇上读初中。

搜查结束后,已经到了晚饭时分。许多村民围在大门口端着饭碗往嘴里扒拉着看热闹。苏小雅瞟了一下他们碗里的饭食,心里隐隐痛了一下。她无一例外地发现,无论每个碗里是米饭还是面条,菜都少得可怜。如果说有,也只能说像一种点缀,星星点点,羞羞答答。

可以理解,这么偏僻的地方,村民们吃菜完全是自给自足。时值春天,地里的蔬菜也许才刚拱出芽。

这种隐隐的怜悯之痛,却唤醒了她另一种痛,她突地又想到了霍刚,想到他每天在外面各种饭店花天酒地,胡吃海喝。自己应酬不多,但某些情景已司空见惯:每到尾声,大伙儿已酒足饭饱,多少盘厨师精心烧就的菜肴,甚至没被动一筷子,最终被倒到泔脚桶里。

她突然涌起一种强烈的羞耻,为自己,更为霍刚。天更暗了一层,她意识到,每晚无法逃避的焦灼就要开幕了。

这次搜查,最有价值的收获是,在床底下发现一支猎枪。

好在霍刚从未夜不归宿,无论多晚总要回来。

在一次次的吵架中,苏小雅也想赌气,你爱回来不回来,我不理会你就是了。可是不行,一到晚上,只要霍刚不在家,她心里就急,满脑海全是霍刚的影子以及他不能在家陪伴自己的怨恨,弄得她茶不甘饭无味,做什么也打不起精神。

她也尝试给自己找点事做,比如出去散步、跳舞、找朋友聊天,以消遣霍刚不在身边的时光。有时都出门了,可一想到自己干这些事情不是出于自然,出于本心,而是为了霍刚,为了排遣自己压抑的心情,哀怨就变本加厉地发作起来,想好的事情瞬间就没了滋味,于是脚又缩了回来。

其实,苏小雅对霍刚的本质还是相信的。新婚燕尔过去还没多长时间,她对自己有绝对的自信。她知道霍刚只是在外面玩,并不拈花惹草,甚至连逢场作戏都不会。但她还是恨霍刚耳太软,心太软,遇到这种事不会果断地拒绝。哦,你对别人心软,对老婆倒能硬起心来啊。一想到这里,苏小雅心里就有气。气急的时候,甚至想再麻烦李莉求他姐夫把霍刚的站长给抹去。而且有那么几次,苏小雅都对霍刚说出了这种话。

霍刚也知道她说的是气话,便劝道:“老婆,你傻啊,别人求都求不来的事情,你倒要拱手送出去?”

苏小雅说:“可咱这是过的什么日子啊?”

霍刚说:“这不和以前一样吗?以前我在家的时候,你看你的电视,我玩我的电脑,不也井水不犯河水吗?我走了,你照看你的电视不就结了?”

苏小雅说:“不一样,你在这个屋子里,我就安心。你不在,我心不踏实,干什么都干不下去。”

“为什么不踏实?是不信任我吗?”

“不是不信任。”苏小雅皱一下眉头,在心里仔细思量了一下这个问题:是不信任吗?好像不是。完全说不是吧,却似乎有那么一点。现在社会乱糟糟的,谁能保证你在外面不出事啊?

可后来想的这一点,苏小雅没说出来,反倒加重语气又重复了一句:“不是不信任!”

然后又补充一句:“是心理依赖,和你在一起呆惯了。”

再看时间,终于过了11点。此时,她全身力气已消耗殆尽,身子虚弱到了极点。

电话终于拨出去了,听筒里的每一波“嘟”声,都不断地把苏小雅的心往嗓子眼处提。其实,无论她此时是如何的毅然决然,心里到底是发虚的。因为她怕霍刚在那头生气。她打心底是爱霍刚的,得给他在外人面前留足面子,不能给他挣一个“妻管严”的名声。她一方面企盼霍刚在那头把电话接起来,她会压抑住自己急迫的情绪幽幽地问上一句:还得多长时间啊?然后,她会在霍刚说定的时间里继续等下去,而似乎由于听到了霍刚的声音,焦虑就会因此减轻几分;另一方面,又生怕霍刚在那头粗鲁地把电话按掉,或者干脆不接手机,那么,她的焦虑会因此增加几分。

然而,“嘟”声终了,手机里发出的声音却是:“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那么,此时,霍刚不是没有听见,就是故意不接或人机分离。

苏小雅手心的汗又冒了出来,她重重地把手机扔到一边。扔手机的力度,足以显示她的愤怒。而再次捡起的时候,愤怒又增加了几分。她的脸都要变形了,在灯光下可以看出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熠熠闪光。本来可以摁重拨键把那个号码再拨出去的,可苏小雅有足够的时间去清点检阅那几个数字,于是左手握着手机,右手用食指一个一个地摁上去,然后,又按了拨出键。

仍旧是无人接听。

依这个时点,霍刚绝对不在饭场。如果没记错的话,昨晚他刚泡过桑拿。澡不可能每天都洗!最可能的,是在KTV包间里唱歌,接不起手机,可能是周围的声音大过了手机铃声。她甚至凭空计算了一首歌的长度,在歌与歌之间,必定会有一段稍微安静的时间,她一定得在这个空当把电话拨过去。于是,等了大约有两三分钟,她再次把电话拨出,照例没有反应。她索性有了破釜沉舟的决心,一次次地把电话拨出。

终于,她累了,一头倒在床上,眼睛木木地望着天花板。

她忽然悲从中来,眼泪就溢满了眼眶。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一个尽头!霍刚不是没有早回来过,即使早回来,她心中也一直惴惴不安,因为生怕他被一个电话唤走,而这样的电话防不胜防。她曾经哀求过霍刚,让霍刚回家后关掉手机。可霍刚说,哪敢?哪个煤矿一旦出事怎么办,那可是渎职,要判刑的啊。吓得苏小雅再不敢提这样的要求了。不敢提,却很担心,于是,那只手机就变成了一只炸弹,只要铃声响起,就像炸弹被引信引爆,吓得小雅心里打一个寒噤。可以说,她的生活已经彻底被霍刚工作岗位的改变而改变,从那以后,苏小雅心中再无一丝安宁了。

而霍刚在家的日子,苏小雅也变得不大正常。因为呆在自己身边的霍刚,简直成了一个动不动就会飞走的宝贝疙瘩。面对这样的宝贝,小雅简直不知道该怎样做自己了——一切思绪都停留在了他身上,弄得有时候话也不会说了,事也不会做了。即使如此她也情愿,因为只要有霍刚在,她毕竟是安心的啊。

苏小雅恨得牙根痒痒的,恨霍刚,也恨自己。她学着从当前困境中抽身出来审视自己:苏小雅,你怎么如此矫情,不就是老公晚点回家,这叫个事吗?如果有一天他真在外面有个女人,你还活不活了?

这个世界上,最折磨人的事就是情变。

下午在裴连根家搜查结束后,他们随大队侦查民警一道到派出所,裴连根暂且被控制在那儿接受调查。

审讯工作正在进行。苏小雅他们几个随白清秋上到二楼秦所长的办公室。看到苏小雅背着相机,正在里面抽烟的主管侦查的杨大队长说:“正好,你把这两件东西拍一下照。”

苏小雅把搁置在办公桌上的两页纸捻起来,是两封书信,她约略看了一下。

一封是:

丹丹,爸爸回不来了。不要想这没用的爸爸,让姑姑代(带)走,好好学习,多识字,听人劝,将来替爸爸孝敬奶奶和爷爷。不要让大人生气,学好的,学会忍,说话和气,不要让大人操心。

——心痛的爸爸不能养活你

另一封是:

妹妹:哥不能孝敬爸和妈,你要好好养活爸妈。丹丹学习好,要功(供)孩上学,哥没有能力完成这事。把摩托去城里退了,不要管你嫂子怎么办,把车卖了,把账还了,如果不够,你看着办,家里就这点家底。多劝爸妈,不要想这不孝的儿子。女儿和儿子一样,女儿少生事端,哥求你把爸妈送到坟上。还在岭下,不要到坡上来。

——哥 小根

咔嚓咔嚓把照拍完,苏小雅把信上下叠在一起示意杨大队长收好。

杨队长脸上有掩饰不住的欣喜之色,他把目光朝向白清秋,说:“没费劲,已经交代了,现在正在问笔录。问笔录前,裴连根要了纸笔给女儿和妹妹分别写了这两封信。唉,也够可怜的。”

果然是一桩情杀案件,杨队长大略通报了一下案情:

裴连根、史红梅原本住岭下村,那里更为偏僻。靠一个在镇政府工作的远方亲戚和坡上村村干部打了招呼,花费了点烟酒,三年前,他们举家迁到了坡上这个好歹守着一条三级公路的村庄。因为是外来户,他感到举手投足受村里人排挤。这还不说,经常有村民怂恿他买酒,为使境遇不致更糟,他不敢不从。村里人喝酒倒也简单,连花生米都不要,每人一茶缸冷水,就那么就着酒喝。酒买回来,他还得作陪,看着大伙嬉闹,他脸上装笑,心里委屈。只有酒后,大伙儿才会搂住他的脖子把他当自己人,一醒,又忘了。于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当这样的冤大头。

而他新修的房子,还有欠账,于是只好更加省吃俭用。他在给妹妹的信中说,“还在岭下,不要到坡上来”,也许真是他难言的苦衷。

唯有的安慰,他有个学习好的女儿。

原想这么将就着过,等女儿大了,有一天考上一个好大学也就扬眉吐气了。谁想,一次酒局中,有个人好似无意地对他说,别整天光顾着在外忙活,让老婆给你戴了帽子。他愕然,追问下去。但大伙都是劝他喝酒,喝酒,没一个人责怪那人胡说。

看来,他们背地里已经多次议论过关于他这个最能提人精神给人兴奋的话题了。

他没好意思直接问那个男人是谁,只权且忍着。自己的老婆自己了解,史红梅是个贪小便宜的人,谁给她丁点东西,她都会喜上眉梢。

终于发现了端倪,一次,他看见祁江林神色慌张地从他家里跑出来,已经擦身而过,那家伙觉得不妥,回头和他打了个招呼。裴连根趋步进屋,果然史红梅正在整理衣衫。他怒不可遏,差点动手,史红梅反倒大大咧咧说,都这么大人了,计较那么多干什么?说着,她晃了晃手里的三十元钱。

祁江林老婆三年前难产而死,眼下还没找下女人。

案发那一天傍晚,裴连根从山上打猎回来,见祁江林和史红梅又搂抱在一起,裴连根用猎枪以一了百了的方式解决了自己的心头之恨。随后,他找来尼龙袋、麻袋及铁丝,将祁的尸体缠绕包裹,连夜将尸体背至村外一废弃矿井里掩埋。

忐忑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紧张的心情才逐渐平息。前些日子,他到城里分期付款买了一辆摩托车,计划开始新的生活,谁想事情到底还是败露。于是,他只能在写给妹妹的信中说:“把摩托去城里退了。”

侦查上还有许多事情要连夜去做,他们技术民警就先回城了。

突然,手机铃声响起。

如同莫大的罪过被赦免,苏小雅悲喜交加迫不及待地拿起手机:这个狗东西终于回电话了!

一看来电显示,真是狗东西。她还没想好自己该用哪种语调与他应答,便慌忙摁下接通键。一接通,霍刚便在那头说:“老婆啊,稍等我就回去了。”然后匆忙按掉了手机,让苏小雅刚刚涌到嗓子眼的话又咽了回去。

苏小雅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因为依往常,大凡她给霍刚拨那么多电话,霍刚虽不过分发作,但总会表现出一副烦心的样子,话就没有好声气:“催什么催啊,这不就回去了?”但今天,他虽然语调急迫,但很温柔,一丝埋怨都没有。苏小雅突然有一些愧疚,觉得自己那么急迫地催促人家是否有点过分了,这不刚过11点吗?轻点一下通话记录,总共给霍刚拨过23个电话。她似乎感觉到了霍刚手机上那23个未接来电厚厚地摞在一起,不由心里一惊,想,既然如此,今天回来后就不要和人家闹了,给个台阶就下吧。

预想的宽宏让她心里涌起一丝温柔。

楼道里响起了咚咚咚的脚步声。夫妻多年,脚步声都是熟悉的。她想着该不该起来给他开门。稍一思忖,觉得也不能太便宜这小子,好像这么晚回来有功似的。

果然,他没有自己用钥匙开门,而是选择了敲门:“噔噔噔”三下,稍一停顿,再“噔噔噔”三下,不依不饶。小雅的气又起来了:你就不能自己开啊,我偏不理会你!

结果,小雅的手机又响了。霍刚在里面说:“老婆,你起来开一下门吧,我把钥匙落单位了。”

刚才的火苗只是一簇,听说他钥匙都不带,怒火就熊熊燃烧起来了。苏小雅趿拉上拖鞋从卧室走到客厅,“啪”一声掰弄一下锁扣,一股酒和浴液的混杂味道扑面而来,让她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她迅速调转身子,看都不看他一眼,又走进卧室,把门一关,一头倒在床上,并作好姿态把后身调转给他。

霍刚畏畏缩缩地推开卧室门,在床边站了好一会,期期艾艾地说:“老婆,出事了。”

苏小雅心里一凛,仍不理他。

他俯下身子,抓住小雅的胳膊,晃了一下:“老婆,真出事了。”

苏小雅这才感觉他的话不像有诈,但仍不转过身子,问道:“咋了?”脸上仍旧带着愠怒。

霍刚的嘴角翕动了几下,没说事,却说出一句:“老婆,你可要帮我啊。”

“帮你什么?帮你这么晚回家?”苏小雅一下子把头扭过来,声调不由高了几分,宽宏的预想,早已被霍刚接二连三给自己带来的不快给毁得无影无踪了。

“不是的,老婆,刚才被纪检委的人拍照了。”

苏小雅坐起来,满脸疑惑:“你干什么了?”

霍刚脸上露出一副委屈的样子:“我们不是洗桑拿吗,被县纪检委的录了像。”

苏小雅更疑惑了,纪检委还管洗澡吗?但迎上去的却是一句:“你就不怕皮被洗掉啊,昨晚你刚洗过今晚又洗什么洗?”

“人家叫嘛,都一起的,就去了。”

“去就去了,跟纪检委有啥关系?”

霍刚迟疑了半天,咬一下嘴唇:“按摩的时候被纪检委录了像。”

“按摩录什么像?”

“不是异性按摩嘛。”霍刚嘴里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是嘤嘤嗡嗡了,说完就垂下了头。

声音再小,苏小雅也听清了,晴天霹雳一般,惊得她一下子坐起来,稍微愣了一下神,顺手就抓起一只枕头朝霍刚砸去:“噢,你们玩女人了啊。”说完又去捞另一只枕头。

“你看你说哪去了,就是按摩,健生的那种。”

苏小雅也是洗过桑拿的,虽然次数不多,大概也知道桑拿的勾当。因为给自己按摩的是女技师,所以,她理所当然地认为给男士按摩的是男技师。为此,她还有一次开玩笑问过霍刚:“你们洗完澡后按摩的是男的女的?”霍刚含糊其辞地回答:“男的。”说完还笑笑,补充一句:“也不是每次都按摩。”她没认真问,更没往心里去。看来,霍刚是在骗自己,难怪洗澡洗那么勤,原来这里有小九九啊。

霍刚看到苏小雅的脸气得都扭曲了,赶紧俯下身来用一只手扶住苏小雅的胳膊,想给她一些安慰,顺便表达自己的歉意。还没近身,苏小雅“啪”地打开他的手,歇斯底里地喊道:“别碰我!”

霍刚讪讪地挤出一丝比哭看着还难受的笑:“老婆,别想歪了,就是按摩嘛,没什么的。”

“没什么纪检委咋就查你们?”苏小雅的眉毛竖着,眼睛里能喷出火来:“我每晚在家熬油般地等着你,原来你在外面风流啊!”

“真没什么。如果有什么就不是纪检委查了,那归公安。那样,我还能回来和你说话?”

苏小雅想想也是,但怒火并不会因此而消退。霍刚这边又说道:“纪检委这段时间查上班纪律,我们一直就很小心,从不敢上班溜号跑出去……”没等霍刚把话说完,苏小雅把话截住:“噢,你上班都想着风流啊。”霍刚没敢接茬,接着刚才的话往下说:“……不知怎的,今晚扩大化了,专门查国家工作人员在高消费场所。其实去高消费场所也没什么,去的人多了,至多通报批评一下。可我……”霍刚迟疑了一下,不知该怎么把话说下去。

苏小雅斜着眼睛看他一眼:“可你和女人在一起,说不清了,是不是?”

霍刚也没敢反驳,红着一片脸说:“我当时和他们辩驳,他们说了,公务员不能接受异性按摩,有条文规定了的。看来麻烦大了,说要给处分呢。”

苏小雅的脑海里突然幻化出一个妖艳女子趴在霍刚身上的场面,不由得在心里嫌恶地打了一个寒噤,她定定神,眼睛瞟着别处:“什么处分?”

“说要免职。”

听到这句话,苏小雅心里突然升腾起一阵快意,那不正好吗?多少个夜晚艰难的等待,已经让她再也无法消受这种日子。她真的动过心思,想让霍刚辞掉这个职务,还过以前的安稳日子,虽说经济窘迫了点,可到底人是安心快乐的。但她不忍心逼着霍刚干他不情愿的事,那会给以后的夫妻生活留下口实。今晚碰巧了,不但遂了自己心愿,而且是他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哪能怨得别人?

看到苏小雅在沉默中露出一丝冷笑,霍刚也意识到了苏小雅此时心中的想法,他要顺着苏小雅的思路扭转这个局面:“其实我也真的不想干了,弄得你每天不自在,咱还每天生气,影响夫妻感情。问题是,这么被免了,多没面子啊。”

“你还知道面子?”苏小雅冷笑。

“老婆,你知道,人言可畏啊。其实我不过就是一个……”他顿一下,咬一下嘴唇,“……按摩,连你都想歪了,别人该怎么想啊。那样对你的名声也不好啊。”

苏小雅猛地把头扭过来:“霍刚,你臭不要脸,少和我拉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咱不是两口子吗?”

“你也知道咱是两口子?那女人趴在你身上时,你把我放哪儿了?”

“你看,你看,你怎么这样呢?话多难听啊,怎么就趴我身上了?就是用脚踩踩背嘛。”霍刚装出一副委屈的样子。

“少说好听的!”

“真的,老婆,就是用脚踩踩背!”这次霍刚斩钉截铁了。

苏小雅用狐疑的目光看着他:“你们不是一伙人吗?就逮住你一个?”

霍刚惭愧地低一下头:“倒霉嘛,他们或者还没从池子里出来,或者已经按摩完了。”

“活该!”

“老婆,我知错了,咱得想点办法啊。”

“想什么办法?”

“你那个同事的爸爸不是在市纪检委当副书记吗?”

霍刚说的她的这个同事,就是葛静。

“噢,你还要让我把这丑事告诉我单位的人,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啊。你屙了屎,让我给你擦屁股?”

“咱不是找不到更合适的人了吗?”

“你意思是说,如果你能找到合适的人,你连这事都要隐瞒了。”

“看你,我啥时说过这话了?”

“你不说过按摩是男的吗?”苏小雅迎着他的话上去,把他再想说的话摁到了嗓子眼里。

这一晚,苏小雅没给霍刚一个好脸色,更不可能让他近身。

霍刚也自觉,生怕激怒小雅。最后,连衣服都不敢脱,小心翼翼地躺在床的边沿。

苏小雅再恨再气,霍刚毕竟是他的丈夫。夫贵妻荣,一损俱损。可这事也太没面子,太让人难以张口了。而且还得和自己的同事开口,这脸该往哪搁?

一晚上,苏小雅气鼓鼓的,基本没睡成一个囫囵觉。而且,将要成眠之时,总会有一个妖艳面孔浮现眼前,把她惊了回来,于是气又增添几分。真想狠心听之任之,可又觉得不能任性使气,让事情再往更糟的地步发展。顺从他的意见,又成了他欠的风流债,自己替他偿还,还搭上每日苦盼他回来的煎熬,太便宜这小子了,也太没道理了!

霍刚自知理亏,也不敢多说话,只是惴惴不安地陪着。苏小雅翻一个身,他赶紧讨好地帮她掖一下被角。偶尔碰到了小雅的身子,被她一巴掌打了回去。

许多事情,在睡眠后醒来的一刹那会变得更为惊心,这一刻,事情的内容和本质都暂且被隐去了,唯有强烈的情绪经梦境糅合催化更为变本加厉。苏小雅都奇怪在如此愤怒的心境下,自己居然还能够睡这么一小会。

扭头,霍刚正在轻微打着鼾。短短两年,霍刚体重急剧增加,尚且年轻光鲜的小肚子和脖子上,居然开始有了赘肉,并继续天真无邪地痴肥下去,直接的后果之一是,晚上像模像样地打起了呼噜。

此刻的呼噜声,听起来是那么的恬不知耻。

她闭目养神片刻,让自己的情绪平息下来。霍刚的话,基本是可以相信的,他只是做了个异性按摩,并没有什么大的越轨行为。可一想到他之前晚归的每个夜晚都可能在干这样的勾当,气得又浑身哆嗦起来。

记得有一次他们公安局发公告,邀请辖区群众举办了一个“行风面对面”活动,其间有一个老同志,向正在现场解答和解决群众各种诉求的局长提出:“以前我们进澡堂是为了干净,现在进澡堂却越洗越脏,您怎么看待这个问题?”她还认为这个老同志是没事找事,吹毛求疵,看来是自己不了解内情啊——被这个家伙骗这么久,还真以为都是同性按摩呢!难怪他会这么乐此不疲地每晚在外面晃荡——找乐子的事情,谁不想干?——还是这种乐子!

虽然不堪,毕竟还未触及到心理底线。裴连根的案子重又涌现心头,那可是货真价实的,如果自己是当事人,面对那事该怎么办?

苏小雅打了个哆嗦,她脑海里浮现出恐怖一幕,她像裴连根一样端起了猎枪,枪口处,是霍刚那张仍在谄笑的脸。

她甩甩头,赶紧驱散这个念头。紧接着心头一紧,一个问题浮上心头,她该如何和葛静说这个事情。

苏小雅和葛静虽在一个中队,却并没有处成那种无话不说的好友。似乎,但凡一个人参加工作后,很难再拥有学生时代的那种闺蜜式友谊。当然,她们也没有发生过任何冲突,这也得益于在白清秋努力下大家共同维持的那种融洽的小团体氛围。葛静说不上清高,但她引人眼球的身材妆容、良好的家庭出身和优异的学历背景,都有点让苏小雅自惭形秽。

葛静白皙高挑,苏小雅长得倒也雅致,但毕竟个子小了些,肤色黑了些;葛静干部子弟,苏小雅来自农村;葛静中国人民公安大学法医系毕业,而苏小雅只是上了个警校。

此外,葛静大她几岁,这也是一种障碍。

她们之间,只是因呆在一起的时间较多结成的一种随便的友谊:工作间隙点到为止的闲谈、工作上力所能及的配合等等。这种友谊,聊胜于无,似乎也聊胜于他人。与其他科室的同事比起来,倒是显得有一分亲近。

想到这一分亲近,苏小雅暗下了一份决心。可又想到如此不堪的事情要亲口暴露给自己身边最艳羡(难免也夹杂着一丝嫉妒)的人听,她不免想象到了葛静心中的鄙夷,又犹豫起来。

一路纠结着到了单位,一进办公室,却被白清秋唤了去。原来,昨天的案子出现了疑点。根据裴连根交代,祁江林是他用猎枪打死的。但白清秋和葛静尸检结果表明祁江林死于钝器伤。早晨大队召开案情碰头会,要求他们技术中队迅速核实尸检结果是否有误,并从痕迹物证入手看祁江林身上是否残存有火药中的铁砂。

白清秋在会上说,这么大的失误基本是不可能的。依他推断,如果裴连根用的作案工具真是猎枪,那也是用枪托把对方击倒的。

大队长说,那也跑一趟。

顺便给了他们另外一个任务:立即去学校向裴连根的女儿裴丹丹了解情况,看能否从孩子口中获取一些相关案情。做这种事情,女人也许更方便些。因为整个刑侦大队只有苏小雅和葛静两名女警,而葛静要和白清秋一道重新检查尸体,所以只能苏小雅去了。

白清秋驾车,沈浩坐在副驾位上,苏小雅和葛静坐后排,虽近在咫尺,因为被白清秋和沈浩碍着,苏小雅无法张口。

刚上路没一会儿,霍刚就把电话打了过来。无疑,他是急着追问苏小雅求葛静办事的结果。苏小雅没好气,把霍刚的电话摁掉了。霍刚的电话,让苏小雅又急又恨:急在她也知道这个事情一刻延缓不得,一旦处理结果作出,就无法翻转了;恨在即使自己有心给这个狗东西擦屁股却苦于没有机会。果然,片刻间,霍刚又发短信过来:“求你了,老婆。”

看到“老婆”字样,苏小雅在心里冷笑一声:按摩女郎趴在你身上时,你还想得起有我这个老婆啊?

不出半分钟,又有短信发来:“老婆,抓紧时间说,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苏小雅的心恻隐了一下,回了个短信:“知道。”

到现场大约需要四十分钟的车程,在车上没事,大家自然又谈起裴连根案子。白清秋说,据侦查上讲,裴连根倒是交代得痛快,一口承认祁江林是自己杀的,问题是现在有许多细节对不上,比如作案工具就是一个细节。其实,凭他和葛静素来对工作认真的态度,不用重新验尸便可证明裴连根说了假话,但技术工作就是这样,一点含糊都不行,所以即使大队长不那么说,他们还是要跑这一趟。

沈浩说:“老婆都那样了,为什么不离婚?离婚不得了,还架得住去杀人?”

白清秋说:“小毛孩子懂什么,不知生,焉知死。还没结婚,哪懂得离婚——离婚就那么容易吗?”

沈浩“哼”一声:“咋不容易?一张纸的事。”

白清秋说:“饱汉不知饿汉饥,在农村找个老婆容易吗?你以为都是城里人,有工作,有收入,这个不行了换一个,换一个照样过。我倒是见过几个农村离婚的,女的不愁嫁,可男的一离,后半辈就成了光棍,再没钱寻一个老婆。所以,对他们来说,再差,也比没有好。这么说吧,即使像裴连根老婆这样的,不守妇道,给他戴绿帽子,可毕竟家里还有一个老婆,再不济,总是要给他做饭吧。做饭还是第二等大事,头等大事,那个什么什么,你小孩子整天想的那个,没老婆了,怎么解决?”

白清秋虽说得隐晦,可满车人都知道他指的什么,于是一起笑了起来。沈浩倒未脸红,看着三个人的目光一起朝向他,还是不好意思地反驳了一句:“谁整天想了?”

白清秋不依不饶:“你敢说你没想?前段时间,我和葛静解剖那具女尸,关你什么事,你过去看什么热闹?”

苏小雅和葛静都知道白清秋说的是前段时间某歌厅小姐被杀的案子,即使全身肤色因失血过多变得惨白,还是掩盖不了她原先的诱人身材和姣好面容。所以当时不仅沈浩,连许多侦查上的男同志都借口过来瞄了一眼被法医剥光衣服后的雪白身子。

沈浩赶紧摆手:“打住,打住,说不过你!”

白清秋笑了:“就说城里人,离婚就那么容易。你问问后面两位姐姐,假如她们老公哪天一旦犯错误了,她们第一决定就是离婚?”

白清秋说这句话时,略微扭头看了她们后面一眼。因为苏小雅坐在后座右边,所以两人的目光交集了一下。

只是随便一说,其实并无深意,话的内容却直接指涉苏小雅当前面临的问题,就像白清秋已经从什么地方得知这个不堪的消息似的。苏小雅感觉自己的脸瞬息间因羞愧而僵硬起来,便赶紧找话来打破只有她能感受到的话语间歇的沉默中蕴藏的尴尬。倒是葛静先说话了:“白队,这么说,你们男人此生一定要犯个什么错误啊?”

都像故意似的,葛静的话再次在内心深处猛击了苏小雅一下:是啊,他和霍刚才结婚两年,霍刚就给她带来这么一个丢人现眼的麻烦,以后的路长着呢,指不定还会发生什么更不堪的事情呢!

她突然感觉,如果霍刚犯的是一个货真价实的错误,只要她不知道,从而能不面对,也要比当前这种恼人的状况好些。随即她又意识到,所谓“好些”,只是权宜之计,真的那样,她也是接受不了的——她突然心里一凛:霍刚晚归给自己带来的焦虑不恰恰是这种担忧吗?

她甩甩头,想把这些令她更加不快的情绪剔除出去。

“女人也会犯错误啊,为什么说我们男人。这个案子不是女人犯的错误吗?”白清秋说。

“是你先提起这个话头的,说的是我们老公。你也是嫂子的老公,问你怎么不敢吱声了?”葛静伶牙俐齿,毫不相让。

“不敢肯定,但看诱惑有多大。明星美女啊什么的过来就难说了,面对普通人,俺还是能做到坐怀不乱的。”

“你就吹吧你!”葛静说完,大家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到了镇派出所,苏小雅下了车,由秦所长陪着到镇中找裴丹丹。白清秋他们三个去了案发地村子。

派出所长、中学校长,这些都是镇上的头头脑脑人物,彼此熟悉。昨晚,秦所长就和校长通过电话简单通报了案情。他们达成一致意见,暂且瞒着孩子,不到不得不说时,先别把家庭出现的变故急着诉诸孩子,怕她幼小的心灵一时接受不了。

校长先把班主任吴老师叫到自己办公室,简单说了一下警察登门的缘由。吴老师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瞪着眼睛听完,一拍大腿,以老师特有的那种干练明了的语气说:“我说呢!”恰如面对一道难题突然知悉了答案。

原来,去年年底期末考试,裴丹丹成绩突然滑坡,从原先的数一数二降至第八。按说成绩反复在许多学生身上是常有的事,也不值得大惊小怪。问题是,今年以来,这个小女孩变得越来越沉默。当然,她原先也并不十分开朗,许多学习好的孩子都是这样,全部精力都用在了功课上,所以看起来显得落落寡欢罢了。她还以为是成绩给了孩子打击,她在默默奋发呢!

“听警察同志这么说,说不定孩子知道一星半点这样的事情,我还以为成绩滑坡事出偶然呢。”吴老师点点头对校长说,眼睛里有一丝光芒闪烁,随后瞟苏小雅和秦所长一眼,又叹一口气道:“唉,这叫个什么事啊?”

苏小雅突然有一点悲哀。别人天大的事情,在路人眼中只是一则新闻,很少有人在最初的刹那表现出最为真实的同情。这个裴丹丹是这个吴老师的学生,按照以往的说法,算是“得意门生”,而吴老师刚才眼中瞬间闪现的光芒,表现的并不是对孩子家庭出现变故的担忧,倒像是为校长解决了什么难题而邀功似的。

不由想到自己的事情:他们又会以如何暗自兴奋的心态看待霍刚和她呢?

裴丹丹被叫了过来,一见赫然闪耀的警服,女孩的眼里起了一阵慌乱,赶紧把眼帘垂了下去。

苏小雅和秦所长对了一个眼色,秦所长点点头。苏小雅把语调尽量放轻,好让自己显得温柔,仿佛为了抵消警服给孩子造成的威压似的。

她让孩子坐下,然后轻轻拍了一下孩子的肩部,以示亲切和安慰。谁想,肢体接触的一刹那,孩子打了一个轻微的寒战。

苏小雅摇摇头,从衣兜里掏出了裴连根写给孩子的那封信的复印件,轻声询问道:“你认得你爸的笔迹吧?”又怕孩子误解,说:“原件我们存档了。”

孩子浑身哆嗦起来。信很短,但她似乎只有用最大气力才能看完,她表情呆滞,只在圆瞪的双目中显出恐惧和迷惑,随后,某根神经突然被唤醒,便有泪水喷涌而出,吧嗒吧嗒地滴落到紧紧闭合在一起的拘谨的双腿上。她终于抑制不住,趴在桌子上哇哇大哭起来,瘦弱的身子在宽大的校服里剧烈起伏着,哭声中间还夹杂着因喘不过气来的剧烈咳嗽声。

苏小雅的心被刺痛了。虽说从警时间不长,却也经历过几幕父母作孽给孩子带来的伤痛。作为暂时的监护人,吴老师也在场,看到这幕情景,吴老师想要劝止,但苏小雅示意先别。她知道,有些时候,人的情绪必须发泄。

终于,孩子抬起了头,先前的眼神里的恐惧和惶惑已经不在,却平添了一份勇敢和决绝,只是话音被尚未收尾的哭声弄得期期艾艾、抽抽搭搭:“我爸爸会被枪毙吗?”

果然孩子明了此事,苏小雅和秦所长对了一下眼神,吴老师和校长也把眼神迎了过来,四双目光叠加到了一起。

秦所长说:“这要看你爸爸的表现了,包括你的表现……”

苏小雅知道秦所长的后半句话,只是为了侦查的需要。对他们这种职业来说,这么说话已成一种习惯。事实上,孩子的表现和案情全无关系,甚至只能坐实案情。不能不说,这里面包含着一丝欺骗。可对工作来说,秦所长的话绝无差错。可面对这么一个羸弱又可怜的女孩子,苏小雅的恻隐之心让她打断秦所长的话接着说道:“你也知道发生这种事情是有原因的,最终法院判决时会考虑那些原因作为量刑情节。我们今天来,是想让你把你知道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们。”

毕竟是孩子,在重大事情面前,根本不会撒谎,案情随即明了。

“那天是个星期五,我刚好从学校回到家,见爸爸和那个人在吵架。当时爸爸很生气,手里拿了根猎枪,但他只是用枪托打了妈妈一下。那个人过来打我爸爸时,爸爸就扳动猎枪,把那个人吓跑了。后来爸爸追出去,朝外面放了一枪。回来后,爸爸和妈妈继续吵架。没想到,那个人又回来了。那个人身上有浓浓的酒味,走路也有点摇晃。爸爸就推了他一下,他就摔倒了,摔倒了还在骂。爸爸便顺手捞起放在窗台上的一把斧头,用斧背敲了他的头几下,他不吭声了。后来,妈妈帮爸爸一起把那个人抬了出去。”

苏小雅把了解到的情况用电话向白清秋作了汇报,他们那头也就不需要大动干戈重新验尸了。

在吴老师的监护下,她会同秦所长做了小姑娘的笔录。

回到派出所,四个人会了面,白清秋业已将情况向大队领导做了汇报。

时近中午,秦所长留他们在派出所吃午饭,反正回去也过了饭点,白清秋答应了,四个人在秦所长办公室闲坐着等饭吃。

整个上午,霍刚的事情一直在苏小雅脑海里打转,包括问笔录时都是。只是她努力克制自己,在心里尽量划出一条界限,把亟待却无法解决的事情逼压到角落,尽量不以私扰公。霍刚急迫又羞愧故而显示在文字上表现为某种处心积虑的几条短信,几次扰乱她的思绪,她都尽快地调整了过来。人命关天,不能含糊,这是她们的职业素质。

苏小雅有心把葛静叫出去,可白清秋和沈浩都在,她不知该找一个怎样的借口。按说,他们都是她的亲密战友,倘若她以进为退干脆大大方方说出,也许大家反倒不当成个事情,并会设身处地为她出谋划策。即使乍一听到哈哈一笑,也无伤大雅。可在尚且年轻的苏小雅看来,这件事情也太过不堪,她难以启齿。何况身边还有这么一桩龌龊的案件,上午在车上又进行过那么一场在她看来几乎有隐喻性质的谈话。

终于,葛静起身往门外走,瞬间启动了苏小雅迫不及待久在嘴边的话:“葛姐,去哪里?”

葛静笑笑:“上个卫生间。”

“我陪你去。”

厕所在派出所的一个角落,是那种简陋的露天旱厕,很远就有味道飘散过来。女厕所只有一个位子,苏小雅主动退出来示意葛静先用,她在门口守着,思忖一会儿该如何把事情道出,又忐忑不知葛静是否会帮自己。

葛静出来后对苏小雅说:“我等你。”普通的一句话,给了苏小雅许多温暖和勇气。苏小雅说:“葛姐,我有话和你说。”羞愧便涌上两腮。葛静愣了一下。苏小雅说:“咱们出门走几步吧。”

“你不上厕所了?”

苏小雅摇摇头。

两个人就往派出所门外走。正在这时,秦所长从厨房踅出身来,冲她们喊道:“去哪里?饭几分钟就得!”

葛静嫣然一笑:“到门口转转,看看你们这里的好景色。”

秦所长也笑笑:“穷山恶水,尽出刁民,好个屁!别走远啊。”

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决心,把那些不合时宜的优柔寡断、遮遮掩掩果断抛去,苏小雅哗啦哗啦把事情简明扼要说给了葛静,说到最后,还是有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说到底羞愧还是如影随形,亦怕葛静因此看轻了自己。

葛静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让她突然想起上午在学校时自己拍裴丹丹肩膀的那一幕,人就这样戏剧性地在社会中轮换着自己的角色,就像有人刻意设计好似的。

葛静稍微犹豫了一阵子,便拨通了父亲的电话。在苏小雅听来,葛静在给父亲打电话时,并不像她平素讲话的那种风格,也没有她想象和见惯的通常女儿打给父亲时的那种蛮横或娇嗔,欲言又止,字斟句酌,这让苏小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打完电话,葛静凝重的五官轻松起来:“他答应了。你不知道,我爸是个老顽固,他最怕我们让他利用职权办事了。好在他说这是一件小事,他给县纪检委打个招呼就行了,应该没事。”

苏小雅心里的石头落了地,把眼角最后那半颗尚未风干的泪水拭去,无比感激地说:“谢谢你!”

“看你说的。”

两个人往派出所院内返,快进院门时,苏小雅叫了声“葛姐”,葛静扭头看着她,苏小雅吞吞吐吐地说:“为我保密,好吗?”

葛静粲然一笑:“放心,我还拎不清个轻重吗?”

淡淡的一句话,在苏小雅听来,是那么舒服,那么得体。相比之下,她曾经领略过的那种信誓旦旦的急赤白脸反倒显得浅薄。苏小雅侧转头看葛静一眼,阳光下的葛静,明眸皓齿。一种亲近以及指向未来虽未及实现却无比确定的信赖,随即涌上她的心头。

当天下午,再次提审裴连根时,苏小雅和沈浩作为技术员,参与了讯问过程的视频摄录。

这是苏小雅第一次见裴连根。从警两年来,苏小雅最大的感受是,许多杀人犯看起来根本不像杀人犯。当然,许多人也的确没有杀人的初衷,可他们的确杀人了。警察行内术语叫,激情杀人。

这个裴连根就是,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木讷、悲哀,颓唐,眼皮耷拉,鼻翼抽搐,头发软沓沓地趴在头顶上,没有一根不驯服,看起来就像自己老家的一个邻家大叔。身材削瘦,见骨露棱。

唯有略微下撇的嘴角,言语间豆儿呈现出一丝暴戾和决绝之气,让他们相信这种人并不会一软到底。

侦查员单刀直入,问他到底用的是什么作案工具。他仍回答是猎枪。问他作案时还有什么人看见,他仍回答就他一人。

侦查员说,我们见过你女儿了,这是她的笔录。然而并没有拿给裴连根看,只是抖了抖手中那两页纸片。

裴连根的头垂了下去,两只手也随之颤抖起来。右手手指焦黄,看来抽烟很多。侦查员不失时机地递给他一支烟,并帮他点着。

颤抖的手通过香烟传递给嘴唇,嘴唇也颤抖起来。他猛吸一口,咽到肚子里。停顿一会,再连吸两口,香烟已燃去大半截。掐灭,却并不丢掉,把剩余的小半截香烟夹在耳朵上,长叹一口气,刚才吸进去的烟雾才顺势从嘴巴和鼻孔里喷出来。

“我是不想影响女儿的学习啊!”

裴连根竹筒倒豆子,把真实案情交代了个一干二净。就像裴丹丹说的那样,他追到门口朝祁江林开了一枪,没再理会。他只是想吓唬他一下,并未真想把他置于死地。大概是酒精把这杂种烧糊涂了,或者说这杂种该死,几分钟后,他又摇摇晃晃骂骂咧咧返了回来。这不是挑衅吗?他一把把那家伙推倒在地,依旧气不过,抡起窗台上的斧头又敲击了他几下。后来,他和史红梅一道把尸体包好抬到那个矿洞里,斧头沉入了自家厕所。他之前说自己是追出去在路上杀的人,一个人抛的尸,就是想把史红梅撇清,他不想把她牵扯进去。

依这种情况,史红梅涉嫌包庇。

“你们会抓她么?”

“根据你的这种特殊情况,我们可能会对她采取取保候审措施。”

“那好,那好。”裴连根嗫嚅道,“要不女儿没人照顾了。”

“你不是嘱托你妹妹照顾吗?”

“唉,她不管对我怎样,算我命歹——可她毕竟是妈呀。”

整个录像过程,苏小雅思绪联翩。以她思量,裴连根落到这步田地,对始作俑者的老婆自然是不会不恨的。可一句“她毕竟是妈呀”,就把所有的问题给裹盖了,一切行为都得在这个前提下苟延残喘。就像自己和霍刚,晚归已经不能容忍,还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可她还不是照样帮他把事情给摆平了。而且,到后来自己的那种急迫心绪,似乎拖延一刻都不能,不就因为她和霍刚是两口子吗?当然,事情能够摆平,这是她的侥幸,这种侥幸和她的职业、身份不无关系,当然,似乎还有天意,因为她恰巧是葛静的同事,而葛静的爸爸恰巧是有职有权的纪检官员。因为这种侥幸,她的面子、霍刚的职位都保全了。可裴连根呢,他会有这种侥幸吗?不说职业、身份,说这些词语简直算是讽刺,单说天意,看来老天也不佑他,终究案情暴露,让他在五个月后被绳之以法。没准,随后关于此案的侦破通讯会用到这么一个词:“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她熟悉那种稿子的套路。可这样义正词严的成语,摊在眼前这个正在凋萎却活生生的人头上,却也似乎不大匹配。于是,几乎可以断定,他什么也保全不了,婚姻、家庭,甚至性命,包括他念念不忘的孩子的成绩——孩子的创伤,谁来抚平,能靠那个没心没肺没廉没耻的妈妈吗?她记得,他们最初踏入裴连根家时,史红梅就在现场。在询问她一些问题时,她居然还在憨笑!

也许,这担惊受怕的五个月,就是老天给他的仅有一点怜悯。

暗访的事情果然过去了,有惊无险。起初几天,霍刚真是收敛了些,让苏小雅在心里谢天谢地,想果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坏事能变好事。可不出几天,霍刚便有了照返往常的迹象,她的心不免又担忧起来,焦虑亦如晴雨表般不时发作。

她对那件事的不舒服感觉,还没有消失殆尽。有时搅得她还很难受,她也知道往事最好不要再提,可有时还是忍不住变换种方式说出来。比如她突然会问霍刚,那个按摩小姐漂亮吗,当时穿的什么衣服什么的,弄得霍刚有时讪讪不语,有时故意腆下面子嬉笑相应但脸部肌肉明显僵硬。

她知道,随着时间推移,这种不舒服的感觉总会过去的。就像那天,他们为了提取裴连根扔到厕所里的斧头,干脆把厕所里的大粪全部掏出来寻找。连续几天,一想起那作呕的场面和味道,她几乎要把刚吃下去的东西给吐出来。如今,不也没事了吗?

只是霍刚的晚归,仍让她焦虑。

甚至更加焦虑。因为较之以前,她想象了别种原因。

这天,霍刚回来又晚了。例行公事的争吵、解释、要求、承诺、道歉、和解之后,苏小雅赌气道:“悔当初真不该拉下脸来替你求情!现在想来,即使丢人败兴,也比我受这种折磨好!”

霍刚说:“我就不明白了,我在外面吃个饭,你受什么折磨啊?”

苏小雅眉毛扬起来:“你意思是说我装的不成,骗你不成!”

“没说你装,我一直在想,是否你的心理有什么问题?”

“霍刚,你什么意思啊?明明是你的问题,你为何倒打一耙!”苏小雅的眉毛竖了起来。

新一轮的争吵眼看要露出端倪,霍刚赶紧掐断:“小雅,说个正事儿,人家葛静帮了咱这么大忙,咱是否该表示一下。人情就是这样,该还则还,久欠成山。等哪一天又求到人家门上了,你口都不好意思张。”

“你还计划重犯错误啊!”

“看你,总往歪处想,我就是那么个意思。”

“是我往歪处想,还是你往歪处做!”

“不说了,不说了,你的朋友,你看着办。”

霍刚这么提醒,苏小雅还真把这个事情仔细想了想,觉得霍刚的话确有道理。不消说,她对葛静充满感激,不仅帮了她忙,而且守口如瓶。甚至,后者更让她感激。可这种感激只在心里,人家哪能知晓?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事,送礼总不大合适,不如请吃顿饭吧。可一想到吃饭这个字眼,她便心生厌恶。霍刚这一年多来给自己带来的感受,生生把吃饭这种正常的人际交往给糟蹋了。还有,吃饭的人数。她肯定是不想让霍刚参加的,在她看来,倘若让霍刚坐在那里,在葛静眼中无异一具丑陋的标本,别人的思绪又控制不了,谁知人家会怎么联想呢?如果是其他能说得出口的事,倒可以让白清秋和沈浩参加,可偏偏是这种事!要不,请葛静和她老公一起出席?这也是个办法。

周五下班时分,瞅个没人的间隙,苏小雅向葛静发出邀请。

葛静没有通常人甫一接受邀请时贯见的欣喜,反而皱了下眉头。接着迅速浮现出笑容,摇摇头说道,一句话的事儿,不必放在心上。又补充说,他家那口子几乎不参加任何饭局。

听了葛静这话,苏小雅灵机一动,并以小妹妹似的那种娇嗔口气说,葛姐,这样吧,咱们去喝咖啡吧,你一定答应我。因为她知道,葛静一直有喝咖啡的习惯。

葛静下意识地抬腕看了一下那只漂亮的坤表,犹豫一下说,好吧。

其实苏小雅邀请葛静也鼓了很大勇气,因为是晚上,她怕自己不争气地焦虑起来。

到了咖啡厅,苏小雅想多点一些东西,可葛静固辞不让,只要了一小盘水果,一碟瓜子,每人一杯摩卡。主食待会再说,苏小雅计划点最贵的那种牛排。

如此熟稔的同事,一旦换了地方坐在一起,话反而不知从何谈起。两人看着窗外的街景,一辆辆小车悠悠而过,车身闪射着夕阳最后一抹余晖。

总得说话吧,也就是突然之间,苏小雅想把自己的问题向葛静谈谈。经过那个事情之后,苏小雅对葛静的信任与日俱增。

她狠狠心说:“葛姐,也不怕你笑话,我们觉得我的婚姻遇到问题了。”

葛静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她看看手机,又皱一下眉头,但还是接了起来:“我在外面吃个饭,一会就回去了。”说完便摁掉了电话。

手机刚放到桌子上,结果又响了起来。葛静又皱一下眉头,拿起手机接通,等那头把话说完,回道:“小雅,我们队里的,你知道的。”

“……”

“就我们两个人。”

“……”

“真的就我们两个人,如果你愿意你可以过来。”

扣了电话,葛静对着苏小雅不好意思地笑笑,仿佛道歉似的。

苏小雅怯怯地问道:“是姐夫吧?”葛静点点头。

“我说把姐夫一起叫上的。”

“没事,他不会出来的。”然后接起刚才的话头,“大凡婚姻不会没问题的,挺过去就好了。”

“挺不过去呀。”苏小雅很委屈,甚至有一颗泪水都想滚到眼边。

“那不叫个事啊,人家又没犯什么实质性的错误。”

“我不是说这个。”苏小雅感觉自己的话被误解了,她思忖一下,说,“有一句话我不知当问不当问?”

“你和我之间,还生分什么?”葛静再次宽容地笑笑。

“你和姐夫结婚这么多年,就没遇上什么过不去的坎吗?”

葛静沉默了一阵子,把脸扭向窗外。苏小雅突然觉得自己的问话是否太唐突了,似乎有刺探别人隐私的嫌疑,赶紧自责般地打破沉默:“不好意思,我就是随便一问。”

葛静微微闭合了一下眼睛。沉默?抑或不想回答。

一丝心慌掠过苏小雅心头,她赶紧说道:“葛姐,其实我是想说我自己的事儿。”

葛静摆摆手,宽容地笑笑:“也没啥,没有婚姻没有问题的。已有哲人说过了,‘结婚,你将为之后悔,不结婚,你也将为之后悔。’”

在收回笑容的刹那,苏小雅看到,在葛静的眉毛之间,突显一丝淡淡的愁容,那愁容就隐藏在眉心的细密的褶皱里,略呈“川”形,这是她以前从未发现的。而此刻,葛静并未皱眉。

葛静再闭一下眼睛,长长的睫毛,白净的眼皮。在眼皮里面,苏小雅感觉到一条条毛细血管里的血在安详地流动。

手机第三次响起。这次葛静的声调提了两分:“我刚才不说了吗,吃完就回去了。”话语中已明显有了不耐烦。

苏小雅关切地问道:“家里有什么事吗?”

这次葛静没把笑容再端出来,只是冷冷地说道:“没事,闲的!”

这句话让苏小雅一惊。

葛静再阖一下眼睛,随后倏然睁开,抖抖手中还未放下的手机说:“这就是我们两人之间的问题。”

葛静抿一口咖啡:“你也看到了,光他这毛病,我就受不了。我必须按时回家,只要过了他认为不合宜的时点,就会打电话追问,干什么,和谁。你知道咱们的工作性质,总会有晚上加班的时刻,身边总会有人,有时不便回答,只能含糊地说在忙啊。而他不依不饶,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有时恼了,按掉电话,他再拨过来,无休无止。”

再抿一口:“这还是白队长通达,咱们晚上毕竟加班少些。要不,还不知他会怎样变本加厉呢。”

话语很轻,但触耳惊心。葛静话的靶向,在指向他老公的同时,瞄住了自己,苏小雅脸不由微微红了。

她暗自安慰自己,葛静是工作,而霍刚是应酬,情况不大一样呢。

然后再想想,这才刚刚下班,她还几乎没这么早给霍刚打过电话,更没有问他那边有谁,于是心又宽慰了一点。

“这就是我刚才不想答应你出来的原因,我怕他胡乱猜疑,然后电话不断。”葛静目光沉静,定定地看着苏小雅,“往本质说,这是一种控制欲。他划定了一个圈子,圈子小得不能再小,我的任何‘出格’行为,都会让他不安。”

葛静说话,有着自己从不具备的落落大方,在这种落落大方面前,苏小雅既惊讶,又羡慕。

当然,还有羞愧。苏小雅的目光又躲闪了。

“其实,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还记得那天咱们在车上说过的话吧。沈浩说那个裴连根遇到了这样的老婆为什么不离婚。在我看来,也许裴连根连离婚的念头甚至都没动过。因为白队长说的也是实情,不离婚,他好歹还有个老婆,离婚了,鸡飞蛋打,他再找,不一定能找得着。这就涉及一个根子和本质的问题,我以为是利益,婚姻中的利益。裴连根的利益,我以为他是想保全一个完整的家,不管内部是怎样的千疮百孔,但孩子毕竟有母亲,他自己呢,好歹会有对他来说不能或缺的夫妻生活。我们可能有所不同,比如,我们真能下定决心离婚,总还会有人要我们的。但问题来了,当年我们满身资本,打着灯笼都没能找上一个好男人,现在人老珠黄,还拖着孩子,反倒能找上一个更好的了?”

“瞧你说的,你那么漂亮。”苏小雅由衷地说。

葛静摆摆手:“你也不必惊讶,从表面看我似乎生活得挺优裕自如的,但我是真真切切想过离婚的,而且不止一次。我不想过多说我们的婚姻问题和我的感受,光我不止一次动这个念头,你就知道我到底生活得咋样。但是,我抹不开面子,也就是离婚给我们造成的流言蜚语,我的面子,父母的面子,整个家庭的面子。面子是我最大的利益。其次还有各方面的牵扯,比如孩子、财产等等。退一步说,就算你遇到一个更好的,又能怎样?婚姻的方方面面,已经契合到我们的血肉中,剥离婚姻,有时就像剥离肌肉。好比咱们女人戴上一枚不合适的戒指,过紧的那种,一旦戴上,被指关节卡住,你费尽力气也卸不下来,于是,不管你多有钱,柜台里不管有多漂亮的戒指,你只好任它在柜台里摆着,总不成剥一层肉吧。这就叫将就,当然,将就的原因是还能将就。”

苏小雅瞟一下自己的手指,上面有一枚霍刚升任站长不久后送她的一枚钻戒。他们结婚时,买的是白金戒指。不到两年,便更新换代了。在她看来,这是霍刚工作变动后给自己带来的唯一真切的好处,当时的欣喜之情尚在脑海。随后,便被那种逃脱不掉的梦魇给笼罩了。

“……就像一个断不了奶的孩子……扪心自问,他什么都好,热衷家务,不抽烟,不喝酒,不打麻将,没花花肠子,下班后就宅在家里。可这也不能成为他控制我的理由啊。两个人毕竟是两个人,即使成了夫妻也是两个人,总要各自独立,各自有私人空间吧。正是因为他有这些好,所以我更苦恼。索性他是个混账,两个人走开算了……”

葛静的嘴唇还在动着,她那别具一格即使在愤怒或忧伤时仍不失悦耳的嗓音,把苏小雅的心思一忽儿拉向自己,一忽儿催到别处,那些词语在苏小雅耳膜上跳跃着,跳得她的心思左奔右突、千回百转。她刚才说到一个词语,将就。换种说法,叫底线。也许,葛静老公在婚姻中的做法,触碰到葛静的心理底线了,比如她说的“各自独立”“私人空间”什么的。是的,虽说自己有真实的痛苦,无比真实,也无比痛苦,可无论如何,她没想过离婚的,包括霍刚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她只感觉到难为、羞愧、愤恨、委屈,但仍没想到离婚,压根儿没有。这么说来,霍刚并未触及她婚姻的底线——他们之间,应该属于另一个问题,这个问题虽然表面上和葛静类似(不过男女调了个个儿),但到底本质不同且不及他们严重的。那么,她的心理底线是什么?如果霍刚真出轨了,她能容忍吗?对了,还有那个裴连根,他的底线又是什么?他有底线么?看来,生活不同,家庭背景成长背景不同,问题便各各不同。还有修养、教育、看问题的角度,等等。

苏小雅突然很感激这种机缘,让她与葛静走近了,并无意中窥探到她最羡慕的人的生活底色。今天两人推心置腹之后,没准还会走得更近。葛静的话,如一面镜子,让苏小雅照见了自己,让她在惊讶与羞愧的同时,也增添了几分对生活的宽容和信心。有一刹那,她几乎认为当前困扰自己的问题简直不算个问题,心里的某处坚冰似在消解。但这种感觉仅仅是一刹那,随即,那种恐惧感遂又袭来。

但她毕竟因此而犹豫了:比如,接下来她该如何开口谈自己的问题;甚或,谈还是不谈;还有,今后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婚姻。先不管它,就听葛静这么说下去。起码,她知道,今天过后,自己势必会和之前有所不同了。

音乐袅袅。苏小雅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她的目光亦能沉静地对视葛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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