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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沙漠

2019-09-12程想

当代小说 2019年6期

程想

1

腊月初八上午刚上班,宋晓春打来电话,说中午一起吃个饭吧。于珂左手举着手机,右手从灰色铁橱里拿出一个牛皮纸档案袋,她马上要去邻县开庭,中午回不来。宋晓春说那就晚上,更好,时间宽松些。于珂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拒绝,手机里有了短暂却惊心动魄的沉默。脸前显现一个小平头,单眼皮细眼睛聚集了灼灼的光芒望着她。半月前从火锅店逃走后,那些熏进衣服和头发的湿漉漉的煮肉煮菜味仿佛一直还没散去,一有点风吹草动,立马就油油腻腻地返回了鼻腔。

认识宋晓春,是在一次饭局上。于珂和宋晓春分坐一张圆桌的东西两侧,都属无关紧要的客人。宋晓春略嫌秀气的白净脸上架一副无框眼镜,他的目光穿过层叠的菜肴、酒气、烟雾和满屋的人声鼎沸,不时在她脸上停驻。当于珂也抬头向前看时,他就朝她举举酒杯,那天晚上他这么举杯不下五次。

于珂所在法律服务所主任老牛和宋晓春同学,他说,宋晓春知道于珂对前公婆极好,想和她认真谈谈对象,他原来的妻子不孝敬公婆,天天弄得家里鸡飞狗跳。于珂反问,怎么个认真法,想和我结婚?老牛点点头,就是那么个意思。于珂想了想说,行,可以试试,不过,要先看他的诚意——我在弥畔芳汀看中一套房子,首付款还没凑够,借他五六萬,成了,算我俩共同财产,不成,我打张借条,分文不少地还他。老牛的脸紫涨得如一粒半熟的葡萄,讪讪地笑着说,不就是几万块钱嘛,他要是眼下拿不出来,我先借给你。

第二天一上班,老牛喊于珂去他办公室。宋晓春已到,嘴角软软地笑着,从黑色真皮公文包里掏出六捆粉红钞票,说,一早去银行提的,先拿着用,有老牛在,不怕你赖账,啥时有了啥时还,别有压力。于珂想笑,却没有笑出来。她听到了冰面底下河水哗啦流动的声音。拿给她六万元现金,而不是转账,他这是做出了不指望她偿还的姿态——于珂当然知道,从法律意义上说,一笔六万元的借款,如果没有银行转账单,就算有一纸借据,将来诉讼求偿的证据也不充分。于珂盯着宋晓春的双眼,想看出里面隐藏的心思。他并不回避,镜片后的双眼回视出恒星般的光芒,仿佛穿越几百万光年而来,只为这刹那间的相遇。忽然,他咧开嘴嘿嘿嘿笑起来,满脸的柳暗花明,说,今天跟老牛请个假,选房去,我在弥畔芳汀有熟人,保管选个好房,还是内部价。

于珂多少有点恨自己没骨气,有种被宋晓春操纵的感觉。可是,这种被操纵感却莫名地滋生出一种说不清的喜悦,如初春枯草下的新芽不可遏制地挤出密密实实一层。她恍然记起,当年和吴祥举行婚礼的一个月前,哥哥买房急着凑钱,她想让吴祥帮忙借上一万元,吴祥和她在娘家门楼下嘀咕了半宿,最终一句,家里的钱都用在了准备婚礼上,实在匀不出多余的。

当天下午,于珂选了一套九十六平方的单元房。签合同时她差点问出来,要不要签上咱俩的名。宋晓春又是嘴角软软地展露笑容,说,好了,你现在是个有资产的女人了,找对象的条件可以再抬高一截了。

傍晚,于珂和宋晓春面对面坐在海鲜自助火锅餐桌前。宋晓春取的食材主要是花蛤、白蛤、扇贝和海带、蘑菇、木耳,他问于珂爱吃什么,帮她下到锅里,又照着于珂拿过的食材,帮她拿些虾、爬虾、笔管鱼、银鱼、百叶毛肚,一一给她下到锅里。氤氲的水蒸气后面,于珂不再是无所不能的圣斗士,仿佛她也成了可以依人的小鸟。

宋晓春两手交叉放在餐桌上,两只大拇指对头碰着,看看于珂,又低头看着自己的大拇指,说:“我和孩子妈是高中同学……开始她弄得家里鸡犬不宁,我还容忍着调和气氛。后来,她跟单位里一个男上司搞上了……”

喊服务员撤走小火锅,于珂起身拿了一盘水果。一直包裹着热食的口腔,忽然塞进了凉凉东西,牙齿有点骤然的酸胀。于珂仿佛没有感觉到这种异常,一根无刺油黄瓜在嘴里咬得咔嚓咔嚓响。

宋晓春抬起头,一双细眼睛黑白分明,目光里有一种磊落的决然,说:“我一直不肯原谅她,不答应她贪婪的财产分割条件。现在想想,结束一段难堪的日子,重新找个对的人,也不愁将来过不富裕。我决定让步,争取今年把手续办下来……”

于珂脑海里轰然滚过一场泥石流。她听清楚了。她明白了。这是一个还没有离婚的男人,那他谈的哪门子对象?于珂扶着椅背站起来,拿好皮包,确认没落下钥匙和手机,虚弱无力但坚定无比地朝外走去。走到门口时,于珂左脚踢到了一张圆桌边的绿色垃圾筒,里面的污水溅湿了半条裤腿,正在点餐的服务生赶忙从红色围裙口袋里掏出餐巾纸递过来,她却害怕似的朝一侧躲了躲,小跑着出了火锅店。

说来也怪,那天逃离之后,于珂曾经两次梦到过宋晓春,周五凌晨那次还是一场醒后脸热心惊的春梦。于珂没再联系过宋晓春。中间宋晓春打过一次电话,倒不是催债,他说正在商量离婚事宜,实在商量不成,就向法院递交离婚诉状,让于珂一定要耐心等待。于珂啥也没说,听宋晓春说完了,她立刻就挂上电话。

于珂承认,自己差一点就完全相信了宋晓春的话。只是新职业使然,她比原来谨慎多了。背后托了两拨人打听宋晓春的家事。他们说的主要内容大同小异,宋晓春老婆本是当地一个大公司的副总,三年前上高中的独生儿子自杀,她申请去了外地分公司开拓市场。于珂知道,宋晓春的话里,多多少少掩藏了一些什么。她很想找个机会私下问问老牛,自己却又像是一只扎了孔的气球,怎么也鼓不起勇气。

2

傍晚下班走出办公室,朔风夹枪带棒扑来,从头发梢到脚后跟瞬间吹透。于珂掏出手机看了看,确信已经关机,骑起电动车出了单位大门。

两个人影从路边冲过来,好像被凶猛的大风吹得刹不住脚,多亏于珂及时出现才阻挡下来。是女儿和奶奶。老人双手如章鱼触须般紧紧抓住于珂右胳膊,说,听说你考上司法资格了,真好,真好,我知道你肯定能考上,祝贺啊,祝贺。于珂点点头,冻僵的嘴角努力向上翘了翘,过去的近十年里,老人一直对她很好。老人接着说,咱弥河县的讲究,过了腊月二十三,嫁出的闺女不能再住娘家了——你还是回南吴过年吧,省得孩子缺爹少娘怪可怜的,也算给她爸一个机会。老人扭头示意,女儿两手拉了拉于珂的米黄色羽绒服,仰起头说,妈妈,去南吴吧,咱一起过年!稚嫩的童腔普通话说得字正腔圆,于珂心底瞬间如丝绸一样柔软。看着瘦小又忧伤的女儿,于珂觉得这个话题严峻而重大。她慢慢蹲下,轻轻抚摸女儿毛茸茸的三只小辫,放眼朝四周望了一圈,却没有发现那个曾经让她心生暖意的熟悉身影。说不上失望还是伤心,她心里明镜一般,本来就不该再抱什么希望的。于珂暗自苦笑一声,对女儿说——同时也是说给老人听,天冷,先家去吧,咱明天和爸爸商量商量这事儿!想了想,于珂又补上一句,爷爷奶奶和爸爸爱你,妈妈也爱你,祝你新年快乐哦!老人绷直的身子忽然塌了下来,仿佛什么重物瞬间撞痛了脊柱,眼里热切的亮光也黯淡下来,低了头说,祥子最近很忙,天天加班,我让他一有空就快来接你。苍老无力的声音让风吹得模糊不清,于珂却感觉这句话像一把蒸气旺盛的熨斗,瞬间在她心底烫起一层又疼又痒的黄燎泡。她把下耷的嘴角又用力朝上扯了扯,行,等他有空再说吧。

西北风好像破败的风箱,歇上一阵,再拼上全力呼呼狠吹一阵。直到深冬才彻底枯透的悬铃木叶满怀眷恋,却也只能接受枝头的抛弃,一片片坠落下来,被行人或者车轮践踏,走向归尘之途。于珂站在单位门外,如同随风乱滚的落叶般瑟瑟发抖。

老人拖拽着孩子走了,两人相牵的胳膊都伸得极长。老人步子有点快,女儿一边打磕绊追赶,一边不时回头望望妈妈。她们拐过一个红绿灯,然后不见了。

腊八日的朔风刮到脸上,下巴颏僵硬如铁。于珂抬手拉掉头上缠绕的大围巾,寒气立刻穿过头发直抵脑仁,她忽然打了一个哆嗦。硕大如轮的橙红色落日正缓缓隐入西边天脚的云层,竟把天空映照出亮堂堂暖和和的感觉。好吧,该去的就去,该来的就来。遇事躲开和逃避,这其实不符合于珂的性格。人生不易,何必非要把冬天过得寒溜溜惨兮兮?

于珂推着电动车回到单位车棚,落好锁,从包里掏出手机,打开,拨了宋晓春的电话。

俩人又面对面坐在餐桌前。这次是包间,仅他们两人。菜肴还是以海鲜为主,醋煎银鲳、清蒸基围虾、凉拌海蜇头、毛蛤菠菜汤都是“店长推荐菜”,宋晓春先点了,于珂也不客气,点了自己最喜欢的干煸肥肠、泡椒鱼皮。宋晓春说,这里新上的烤鸭也不错,再来半只烤鸭。于珂说,那东西腻点,再说就咱俩,根本吃不上这么多。宋晓春说,既然来了饭店,就拣着像样的多点几个,吃不了打包就行。宋晓春又点了一瓶张裕解百纳干红,让服务员打开倒在醒酒器里。宋晓春关照于珂,多吃菜,少喝酒。色香味俱全的佳肴却勾不起食欲,于珂只想大口大口吞咽发涩的葡萄酒。舌头发颤,但说出的话毫不含糊,她告诉宋晓春,我等着,你尽快把手续办下来。

外面可谓冰天雪地,步行或者骑电动车的行人都裹在硕大的羽绒服里,头上有帽子,脸上有口罩,双手戴着厚厚的手套。饭店里的每台空调都热力十足,新出锅的一盘盘菜肴白气缭绕。食客们大都只穿着毛衫、毛坎甚或衬衣,他们的外套早已脱下叠起,放进墙边的专用柜箱里。窗子上挂了一层浓浓的水汽,于珂从水汽里看到身穿大红色羊毛裙的自己,可能是毛裙映的,脸色有点红。宋晓春穿一件粉红色衬衣,脸色也有点红。忽然,窗子上的水汽挂不住了,化作几条惊慌的小溪从上面淌下来。她和他的影子,还有餐桌上形形色色的食材,瞬间斑驳成一片花花绿绿的零乱影像。

3

于珂从没有想到,自己也会成为一个离婚的女人。

她的婚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裂缝的呢?想来,从租房那年开始,她和吴祥之间,其实就已经发生了质变。

结婚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住在弥河县城南环路边的南吴村,住在吴祥父母自盖二层楼的顶楼。冬天,老人烧锅炉供得暖气片蛮热,但屋里总是凉兮兮的。夜里封了炉子,屋里勉强不上冻。不过,于珂每次零点下班回家,被窝里总放着一个电暖宝——充足了电不出半小时,正是最热乎的时候,小太阳般向外散发着能量。吴祥都是定着闹钟给她提前放好。

后来女儿上学了,吴祥说,人家的孩子,都在暖烘烘的屋里穿着秋衣光着脚丫子随便撒欢,咱孩子在家穿着大棉袄天天吸溜鼻涕水,总这样也不是办法。于珂倒不觉得住在偏冷的顶楼里就委屈了孩子,不过她担心周围的环境。一次聚会后同学开车送于珂回家,车还没停稳,就闪出一个摆着柔软腰肢的女子频频招手。认清下车的人是于珂,女子点点头又闪了回去。同学说,你们出租房子赚钱不错,但也得考虑一下对孩子的影響啊。南吴村地处城郊,随便一间房子都能租出去当门头房。于珂数了数,仅婆家南屋前的胡同里,就有四个红光迷离的“理发店”。

那年立冬后,吴祥在县政府附近租了一套单元房,有集中供暖。选了黄道吉日,于珂满心欢喜地搬了家,她以为,这将开启全家人更加温暖的冬天。她去市场买了羊肉,晚上涮火锅庆贺乔迁之喜。外面飘起入冬来第一场雪,集中供暖的单元房内,一家三口只穿秋衣秋裤浑身轻松地围坐在电磁炉边。轻快的气泡噼啪有声,在火锅沸汤里一层层爆裂。吴祥说,同事前一阵子租住过这房,还没到期呢,人家转给咱,可是一点也没涨价,这床这桌,也都白送给咱了。于珂知道,吴祥所说同事,是他的房产中介公司里女员工陶小兰。

公司开张还不足一年。当初招业务员时,吴祥称,女的专要结婚且有孩子的,有生活压力,干活才尽心尽力,小姑娘们不知生活之苦,哪会好好干。于珂心里暗喜,如果公司里有两个年轻未婚姑娘,别说他可能心猿意马,她就首先不淡定了。陶小兰符合吴祥所说的招工标准,已婚,有个四五岁的女儿。于珂见过她,清瘦的长方脸,犀利的丹凤眼,画着淡妆,有种说不出的妖魅感——对,就是妖魅,这个词第一时间跑到于珂脑子里。酒红色直发梳成马尾,一身藏蓝色职业西装,细高跟黑皮鞋,青春又干练,很难一下子判断出她是二十出头还是三十上下。那天早上八点半左右,很多人刚刚上班,于珂从造纸厂下了零点夜班,为申请一个白天岗,到吴祥公司复印身份证和学历证。于珂身上还穿着月经血颜色的工作服,肥腰肥腿,加之一米七二的个头和短头发,很多人会暗自揣摩她的性别。一个女声招呼她,快进来坐坐,想买房还是卖房?接着是吴祥的声音,咦,你怎么来了?那女的怔了怔,轻声喊了一句嫂子好,低头从办公桌上找到一个天蓝色塑料文件夹,像和他们说又像自言自语,有点业务,我出去趟。高跟皮鞋敲在地面上,吭吭有声。于珂觉得,这女的真拼,穿着这么高的鞋子领着客户爬楼。

于珂问吴祥,正好用暖的时候,你同事为啥把房子转出来?吴祥的头仍埋在冒着热气的碗上吸溜粉条,于珂正怀疑他是否听见了问话时,他抬起头,脸上红光满面又汗洇洇的,说,看看,女人就是喜欢八卦。于珂说,你知道啥,说说呗。吴祥放下筷子,说,她算个不幸的女人,男人闹离婚,她自己出来租了这套房。现在离婚案结了,家里的楼房归她和女儿住,没必要交两份取暖费,就搬回去了。

当晚,他们在那张原属于陶小兰的床上做爱。也许是都洗了热水澡,彼此身体格外温热,也许是厚厚两床被子变成单层被子后格外轻盈,那天晚上,吴祥热情高涨,让于珂有种新婚燕尔的错觉。于珂也非常放得开,不像在老家时担心床板吱吱乱叫传到楼下公婆耳朵里,还要担心嘴里跑出的兴奋音符透过窗子飘到小院里。一次过后,吴祥说,一会儿咱再来。已经一年多了吧,他们晚上不再梅开二度。于珂有点激动,有点期待,想夸奖吴祥两句,一张口却说:“陶小兰可真会生活,买的床倒不错。”

“好好的,你提她干么?”

“你紧张个啥?莫不是,你和她也上过床?”

“胡扯吧!越扯越离谱!”

吴祥扑棱翻过身,给了于珂一个后背。

吴祥的公司越发顺风顺水,吴祥的收入也由原来制药厂工人月工资两三千元,几何倍翻番成一两万甚至更多。只是吴祥早出晚归的日子越来越多,早晚各拖一遍地也不再是每日必做功课。于珂说,我天天上班挺累的,你自觉点,回家帮着干点家务活。吴祥说,看看我就知道,辞了职随便弄点啥,都比在企业累死累活强,你也快点辞职吧。于珂说,我还是在大单位留着吧,虽说工资不高,但不管你公司那边孬好,这工资供全家人吃饭还是没问题的。吴祥很恼火,什么意思啊,咒我公司不长久?日子若要过下去,你就麻麻利利辞职,再当你的产业工人,咱都没法交流了!你手里有法律本科,也学学你同学,去当个律师行不?

于珂在孕期申请休假时,到省城一所成人高校脱产进修了个法律本科。吴祥的话提醒了于珂,是啊,法律文凭不是白放着占地方的。于珂辞职到了老牛的法律服务所,边做法律工作边复习考司法资格。

再后来,吴祥因为与人合伙贩卖木材,借过陶小兰的十万元现金,却把一辆刚刚挂了牌、价值近二十万元的帕萨特轿车抵押给了她。吴祥身陷高利贷纠纷时,陶小兰陪着他去过一趟四川,一走五六天,手机都打不通。于珂明显觉出了不对味,可她没有实锤。

于珂的日子过得很忙碌,二胎放开了,吴祥想生个儿子,可是她迟迟怀不了孕。医生说是宫寒,婆婆给她找了各种暖宫的方子,还有生男孩的方子,家里天天弥漫着各种苦涩噎人的草药味儿。县城的人民医院去过了,地区的人民医院、中医院也都去过了。听医生的意思是,这两口子都是年过三十五岁的人了,地不好,种亦不良,要么随缘,要么考虑试管。虽然婆婆说,不必有压力,她自己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哪个儿子也不如女儿和媳妇孝顺,老大家已有个男孩传宗接代了,老二家的孙女将来出息了,一样是吴家的荣耀,但是,于珂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要尝试药物催卵,选出两个足够圆足够大的卵泡做试管看看。

就在于珂即将服用完最后一轮调理身体的中药时——那天傍晚,她和女儿在婆婆那里刚刚吃了晚饭,屋里的座机响了,婆婆接起电话。那部使用了十多年的老式电话机毫无保密性可言,里面传出一种自信骄傲的亢奋女声:姨,和你说,我怀孕了,是吴祥的儿子!按清宫表推算了,也找懂行的妇产医生看了走路架势,就是男孩儿!

于珂听得真切,那声音很耳熟。她勉强按捺住自己擂鼓般的心跳,站起来想走,却是腿软得发颤,她又坐在沙发上,把两只明显发抖的手压到了大腿底下。

婆婆问,哪里的狐狸精,给我打什么电话?

电话里边却轻浮地哈哈直笑,大姨,你怎么连我声音也听不出来了啊?我是小陶啊,房产公司的,咱见过好几次呢。

婆婆骂道,不要脸的东西,世上的女人死光了,也轮不到你给吴家生孩子!不是于珂生的孩子,我们家一律不认!

婆婆哐啷摔挂了电话,回头把于珂揽在怀里,嘴里反复说着,打错电话的,肯定是打错电话的……

真相撕开了,于珂的心仿佛在寒光闪闪的碎玻璃碴里滚了一圈,到处布满汩汩冒血的窟窿。看来,陶小兰早已无声无息地渗透到她和吴祥的婚姻中来了,水滴石穿般,自己竟然几无察觉。于珂很想弄明白,吴祥背着她,到底给陶小兰许下了什么承诺。就在当天晚上,吴祥终于给她来了一场凛冽寒风。

吴祥是这样摊牌的:“陶小兰确实怀孕了,她要告我强奸……我若进去了,女儿有个强奸犯老爸,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于珂从来没有想过,吴祥竟是那么无耻透顶的人——他让于珂配合一下,去民政局办个手续,啥也不声张,她还住在这里,等那边处理好了,他再和于珂另扯结婚证。

4

宋晓春领着于珂去了仍属于他和妻子的单元房。他解释说,分居已久,两人各占一套房子,平时互不往来。

于珂悄悄端详这套一百三十平米的高层楼房。客厅内整洁利落,好像为迎接她的到来刚刚打扫过。客厅里没有任何照片——没有夫妻合影,没有他妻子的单人照,也没有孩子的什么照片。地暖供得屋里热烘烘的,绿萝、吊兰、金钱树、发财树,一株株鲜绿葳蕤,玻璃窗子紧闭着,隔離了外面的寒冬腊月。于珂把羽绒服脱下来挂在玄关处时,什么东西在心底嘭嘭嘭撞了几下,仿佛那里有一粒种子,崩开了石头一样的坚硬外壳,在这温暖的冬天悄然发芽。

于珂随着宋晓春来到主卧里的大床前。攀上顶峰之际,于珂清晰地听见宋晓春说,宝贝,给我生个孩子吧。她轻盈的身骨忽然一下子冷冻般僵硬。宋晓春只以为她有点害羞,咧了咧软软的嘴角,伸手把于珂揽在怀里。她贪恋这份温暖,却明白这不属于自己的。她挣脱了他的胳膊,坐起来,摸索着开始穿衣服。他摁亮了床头灯,从背后抱住于珂,头偎靠在她右肩窝里,嘴贴着她的耳朵说,小东西,今晚别走了吧?她鼻腔里长长地喘了一下,喉咙咯棱响了一声。他扳过她的脸,才发现她的脸上已然泪光闪闪。

于珂没有拒绝宋晓春下楼开车送她,但是,离她娘家的自盖楼房还有两个路口,她就坚持下了车。

路口有一家KTV,从二楼一扇打开的窗子里,传出了明显属于一个醉鬼的直嗓子吼叫。那份声嘶力竭没有压住配乐的旋律,于珂知道,那是郑中基二十多年前唱过的一首《别爱我》。那时,于珂还在上中专,正值青春期的少男少女,特别喜欢这种诉说失恋与绝望的忧伤情歌,宿舍里天天循环播放的卡带里,就有这一首歌:

这座城是片繁华沙漠

只适合盛开妖艳霓虹

悲伤的人们满街游走

打听幸福的下落

爱情都只是传说

难开花难结果

……

于珂记得,第一次听这歌时,她以为第一句应该是“这座城是片繁花沙漠”,后来看歌词才知道自己搞错了。但她总觉得,“繁花沙漠”比“繁华沙漠”更适合这么一首歌。沙漠不会繁华,也不会开出繁花,是把城比作沙漠,城里到处盛开妖艳霓虹,才制造出遍地繁花的景象。

宋晓春已经走远了,那辆白色凯迪拉克SUV屁股后面的两抹红光,终于混进了熙熙攘攘的车流再也分辨不出来。于珂朝那根本看不见的背影挥了挥右手,长长吁了一口气,心里塞着的沉重却无处可卸。他,也是过得很不容易。他,其实是个好人。他,或许很快就能遇见一个愿意且能够为他生个儿子的人吧。

一座三层小楼掩映在霓虹灯炫目的光华之下,显得孤独又黯淡无光,那是城中村娘家的自盖小楼。比娘家小楼再西再南一些的天上,是腊月初八的上弦月,那半爿银黄恰似从中线切开的圆瓷盘,快要落到夕阳的位置了。可能是因为映着干冷的雪光,月亮仿佛特别明特别亮,漫布西天的白色鱼鳞云清晰可见。眨眼间,上弦月躲进一片薄云里,月亮四周散发出井口大小的一圈内红外紫的七彩光晕。她记得小时候听母亲说过,这种月晕是风调雨顺的征兆,看见时可以许愿,很灵的。她真希望这是专属于自己的七彩祥云,在不远的将来,会有她的盖世英雄驾着祥云悠悠而至。

两天前刚刚落下今年第一场大雪,父亲拾掇得暖气炉呼呼作响,可是,毕竟住在顶楼(一楼二楼都租出去了),于珂那间房里的温度仍不足十度。被窝里寒凉一片,躺下好一阵子,双脚仍迟迟暖不过来。那个曾经在每个冬夜都给她备好电暖宝的人成了前夫,喜欢贴靠人的肉嘟嘟的女儿也已不在身边。

于珂睁眼又看了一下窗外,半爿银月冷冷淡淡地粘贴在西南天边,那片七彩祥云,早已不知被谁驾走了。她披袄下床,趿着棉拖,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上床躺好盖紧棉被,小屋里仿佛一下子暖和了不少。

还好,果断买下了那套小户房。合同上写着明年五一交付,简单装修装修,下个冬天,就能搬进去了。这是完全属于自己的房子,有集中供暖。于珂闭着眼咬了咬牙,鼻子有点酸有点塞。借的宋晓春六万元,她会想办法尽快还清。

这样想着,便很快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