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风伟小说的历史叙述
2019-09-12李涵
李涵
一、历史记忆与书写
在众声喧哗的时代,历史愈发成为一种距离,历史的样态、意义愈发被删减、遗忘,甚至成为解构的废墟。在这种情况下,追溯、理清历史的根源、起承转合的过程,在人类的曾经、现在和未来之间建立一种生动的联系,具有必要性。正如阿莱达·阿斯曼所说:“如果不想让时代证人的经验记忆在未来消失,就必须把它转化成后世的文化记忆。”a而作为一种叙述,文学,尤其是小说则可以呈现历史具体而微的细节和肌理、温度和质感b。同时,需要明确的是,历史的向度、历史意义的生成通常以当下为他者参照,那么在一种记忆性的回望中,人们由此获取批判性的反思视角,这便构成了历史与小说相互勾连的关节。在尤凤伟的小说版图里,历史向来是他重要的写作资源。在他看来:“‘历史是一面镜子。有了这面镜子的映照,我们才知道人类是怎样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从历史的真相中领悟人生的真谛。”c面对时代的失忆症,历史的能量需要被召唤、激活,在此,作家不仅要承担词与物的中介,更要在历史的芜杂面影之下锻炼出一种审视的眼光、清醒的立场,这样的身份自觉一直是尤凤伟的忖量与坚持。
尤凤伟曾谈及面向以及运用历史资源的态度:“不能从用的角度来对待历史,那样历史首先会因为被用而被歪曲与篡改。”d这就意味着,历史时空环境的展开不能仅当作小说创作的背景,而历史本身及本来面目也应当是书写的对象。所以,“求真”成为尤凤伟历史题材写作的重要态度与诉求。那么,历史该如何“小说”,即小说在维持自身虚构边界的同时,怎样才能避免减损历史的真实品格?换言之,在求真的同时如何实现小说的虚构性?在此,“历史性”与“小说性”的辩证,是首先需要面对并加以解决的问题。文学的本质在于虚构,即便是非虚构文学、报告文学,其中的想象空间和审美元素也不能被完全忽视。这样看来,历史题材的小说写作强调还原历史真相似乎变得可疑。那么,真实诉求与虚构之间是否是参辰日月、扞格不入?明晰的地方在于,即使是历史学家,追求历史客观性与细节真实性时,仍然不能避免历史观和视角的局限。因为在选择、叙述和表达过程中,历史学家的情感倾向、思考维度已然孕育在潜意识和无意识里,即历史事实与历史叙述之间存在不可避免的距离。与之相比较,尤凤伟的历史写作本身便区别于纯粹的历史记录,且需要酌量文本结构、人物、艺术、思想层面的丰富性。所以这些历史题材作品并非呈现全然真实的历史,而是意在通过文学虚构,指向历史的一些本质层面,像历史事件发生的可能性因由、带来的影响以及历史与人之处境的深入关联等,在此基础上回视、反思历史,从而形成一种历史态度、历史意识、历史本质上的真实。也就是说,“与其迷信所谓史实的真实性、价值的正确性,将‘虚构降低为依附性的技术因素,倒不如直面‘虚构本身之于历史的可能性,即把历史从抽象意义层面解放,使之重新获得可观、可感、可交流的‘肉身性”e。此外,在历史题材的文学书写中,求真与虚构看似处于紧张的对峙状态,但实际上两者的张力能够避免双向的极端性:在虚构层面质疑常规历史叙述的合法性,能够有效打破已然僵化的历史叙述造成的阈限;真实的界定可以避免历史书写堕入虚无。这一空间的重要之处,不仅是能够将“经验记忆”“转化成后世的文化记忆”,更是提供了在思考面向上具有生发性和延展性的文本环境。
尤凤伟历史书写的开始有着内在和外部两方面的机缘。向内而言,在经历了“意外的收获”——“石门系列”的创作之后,尤凤伟开始对自身写作进行反思,“在中国这块土地上,难道只能存在这种与真实的历史和真正的现实不沾边儿的文学作品?”f由此才产生了写作转变的自觉:从江湖民间的情爱是非、混沌驳杂跳转到具体的历史事件与运动中,开始了对抗日战争、土改运动、反右等历史资源的采用与再创造。从外部来看,20世纪九十年代,新历史小说的勃兴是重要的文学现象,其特点在于,写作者对以往的历史叙述产生怀疑,因而改变传统历史小说以及革命历史小说的叙事策略,通过重新解释、构设的写作策略对历史时空进行个人经验式的叙述。而尤凤伟显然也是对既有历史的不信任而产生写作冲动。这种不信任与质疑并非没有道理,因为“历史建构”在记录、表现、揭示一部分历史事实的同时,也具有天然的遮蔽性,这种遮蔽是在“社会现实情境”“掌权者”“意识形态”干涉下产生的。g那么文学书写在一定程度上会起到补充被遮蔽内容的功用。此外,在具体的叙事策略方面,尤凤伟亦融入新历史小说创作潮流中,将历史内化为日常的生活场景、文化的投射、人情事的演绎。尽管历史书写的初衷与叙事策略有相似之处,但仍有需要细致辨别的地方。很多新历史小说正是在所谓“新”的名目下走向了历史的虚无,即“用相对主义来消解历史本体的确定性。偶然性因素在新历史小说文本中被无限放大并被赋予本质的意义,必然性遭到了这些作家無情的嘲讽乃至最后放逐了历史规律本身”。h但历史对于尤凤伟而言,始终是一种存在,而不仅仅是一种话语。且尤凤伟小说中很少将历史事件连缀,即使是长篇,通常也只涉及一个历史时段。这说明尤凤伟的历史书写并非空泛,也并不是只将历史作为背景式的存在,而是强调以一种个人化的方式打开历史、进入历史,从而传达对历史的智性思考,这是尤凤伟对历史负责的表现。也就是说,区别的关键在于对待历史的态度上,而正是这种态度体现了尤凤伟的价值立场与独特性。
那么,历史该如何重审,即重审的方法以及方法的有效性又是怎样的?纵观尤凤伟的历史创作,回忆在他叙事的方法论层面占据着相当重要的位置。但回忆的叙事方法显然并不仅仅出于技术上的考量,也在于注重回忆展开时附带的历史厚重感、个人生命经验与情感态度、历史与当下境况的逻辑性联系等方面,从而获得对历史的复合性体验。此外,民间化的历史书写是尤凤伟另辟蹊径的写作实践。尤凤伟选择将历史置于民间文化空间中去还原和展开,并将民间语言、风俗、风味氤氲于其中。更为深入的,是民间文化的内蕴、民间中的人与历史的搅合,是家族、生存、人性与具体历史时段的相容相斥。尽管这些小说因采取不同的叙事策略而展现出不同的审美质素,但还原、回视、重审历史本质的起点与目的是一致的;反思历史事件发生的根源、发展过程中的不可预料性和多面性,批判对人的生存与处境造成的矛盾与痛苦,是这些历史题材小说达到的效果。可以说,对历史的反思性和批判性是尤凤伟历史创作的关键词。而萨义德谈及知识分子的品质时强调了这种“批判”:“知识分子既不是调解者,也不是建立共识者,而是这样一个人:他或她全身投注于批评意识,不愿接受简单的处方、现成的陈腔滥调,或迎合讨好、与人方便地肯定权势者或传统者的说法或作法。”i也就是说,尤凤伟的历史题材创作,是以他对知识分子责任、使命的践行作为价值支撑的。因此,尤凤伟选材的关注点倾向于历史的暧昧和游移之处,致力于还原历史真相的原因便也得到解释。
二、回忆叙事:方法、情感、立场
所谓回忆叙事,指以回想的方式结构小说,记忆的呈现成为小说材料的“编辑”手段,并以此达成当下与过去的连通、情绪的投射以及价值的确认。回忆叙事有不同的表现形式:可以是叙述人或小说人物的直接讲述,可以是人物心理的逆向漫游,也可以表现为日记、书信等不同体裁的镶嵌j。回忆是一种个人性行为,回忆的内容与指向(涉及情感态度),与个体经历、事体的重要程度、记忆水平、当下境况、回忆产生的触发点、甚至个人性格都有关联。从这个角度考量,作为一种小说写作手段,回忆是具有发展性、关联性因而言说空间得以扩充的叙事策略。在尤凤伟的小说里,回忆成为回到历史现场重要的方法,而在这个过程中,回忆的个人性、情感性、反思性特质发挥作用,为历史的再现创造一个具体化、经验化的结构空间。换言之,回忆,丰盈了个体的生命经历,同时也构成历史反思发生的思想原点。此外,回忆者所处的时空位置决定了历史与当下不能切割的干系。那么,从“历史”到“文本”,记忆得以内外施展,历史覆盖下血肉可感的心灵现实具有了想象的可能,同时历史的本真面目被还原,尤凤伟于当下重审、反思历史的目的也就得到完成。在此,回忆就不仅是一种叙事方法、情感方式,更是一种显豁的立场操守。
首先,通过回忆,看似轻缓的回溯与历史厚重感产生冲撞,个人体验有了历史沧桑感的浸润,而历史也因具体化经验鲜活起来。同时,回忆者面向历史时,会融入一定的情感、态度,这也成为审视历史的一个层面。以亲人为写作原型的小说,《姥爷是个好鞋匠》k《木兰从军》l以及《远去的二姑》m指向抗日時期。前两篇皆是以老姨的回忆展开,这种方式能够将时空环境瞬时拉回到历史现场。而见证人与历史事件的发生息息相通,所以投入的情感、内藏的态度是浓烈的。如老姨回忆姥爷时的言语与语气:“你姥爷是个苦人”、“老姨声音凄凄”……这其中不仅包蕴着老姨对姥爷的天然亲情,也有对姥爷一辈子都未曾挺直的身躯在抗日战争中真正舒展开来的崇敬。抗日英雄可以在战场上英勇杀敌,同样也可以出现在广阔的民间大地中。可以说正是战争、民族危亡激发了生于、长于中国土地上的小人物的血性与风骨,也正是他们,让文化血脉能够经久不息。在这个层面上,小说达到了尤凤伟关注、重现历史微细处的目的。如果说,《姥爷是个好鞋匠》中更多得是表达子孙后代对民族战争中的浩然正气的赞叹,那么《远去的二姑》则绝不是局限于此,深刻的反思意味蕴藉其中。小说回忆的发生分散到一系列人物上,包括站岗的树本爷爷、三叔、村妇救国会主任隆清婆婆,他们的回忆都指向了同一个人物——二姑。抗战开始,二姑的未婚夫宋吾健当了伪县长,二姑答应帮助抗日队伍将宋骗出城。最终,伪县长被枪毙,而二姑因两人不乏真切的情义,也随之失踪了。通过回忆,小说的主线是缓缓呈现二姑间接参与抗日的故事,但民族大义与私人情感的纠结、冲突才是令人焦灼的中心。似乎正义性不容置疑,但真情的决断也无法让人坦然认同。质言之,以抗日战争作为背景,叙述人、回忆者的态度不仅传达了对在矛盾面前做出取舍的抗日英雄的赞赏,同时也不得不让人体悟与反思这一过程中存在的历史龃龉。那么,回忆作为小说主要的生发动力,将小说引向呈现个人经验的同时,最终又落脚于历史之上。
其次,回忆是接通当下与过去的重要门径。通过回忆,时空环境得以在历史场域与当下现场切换,而历史的当下意义也凸显出来。在历史与现实相勾连的作品中,尽管回忆展开的形式以及在小说中占据的比例并不相同,但都是尤凤伟重要的叙事选择,承担了共同的叙事任务——从当下回望过去,又通过过去触及当下。《岁月有痕》n中的姜承先与周国章重新相遇时,恩怨、纠葛颇深的经历便穿插于行文的缝隙里,所以历史的回返成为复线。因历史遭遇陷入窘境的小人物如今又被迫放弃了庸常却平静的生活而胆战心惊,历史悲剧以不同的形式重新上演。可以发现,历史创伤并未因时间的流逝而销声匿迹,反而印刻于个体的血脉中,在时间洪流上显现出来。《老屋》o围绕着房屋归属问题上的争议性展开。土改时期,地主的房子分发给贫农,但房契仍在地主儿子手里。几十年后拆迁,不同背景的后代带着各自的目的聚集在一起。在这一过程中,通过回忆,土改中的历史细节与真相得以浮出水面:正是获得房子的爷爷在土改中打死了老屋的主人。回忆人丰启顺在透露历史隐秘时犹豫、不安,“是不是俺都不想说了”,言语中带着悲凉与疑虑。此外,一句“真是又好土改了”完成了小说对当下境况的反讽式类比。这样一来,历史得以复活,现实性的重审也成为可能。而爷爷的子孙们,面对历史的残忍与沧桑,心惊、惶惑,但历史问题影响着房子的归属,也关联着当下事体的发展,因而最终选择了缄默不语。的确,对于历史,人们大多缺乏直面的勇气。长篇《衣钵》p里,回忆由地理空间的特殊性引发:姜先生不厌其烦地回到中国的淄城市。主体自觉靠近具有独特意义的地方、人物,这些地方、人物成为触发回忆的发生器。于是,时代洪流对个体生命际遇的裹挟、土改中出现的混乱现象、危险处境下人性的显露与心灵的追问在回忆里交汇。也就是说,通过回忆,浓烈的个人情感体验以及对历史的理性思考搅合起来,由此历史本身与复杂的人性被重新凝视。但是,小说的深意并非到此为止。从小说的体例来看,历史与现实的内容占据了对等的比例,并以交替的方式呈现出来。似乎将两部分分开,便可以各自连贯为独立的篇幅。但实际上,两者内在关联紧密,因为如若不是历史事体延续的牵挂,当下的现实便无从发生,现实的幽深感和历史的当下感也会荡然无存。这是历史与现实之间形成“衣钵”关系的结构上的表现。再从其内容层面着手,当下部分的叙述人“我”帮助姜先生处理办饮品厂时遇到的棘手问题,但无时无刻不遭遇着社会各方面的牵制与阻挠;到了历史部分,叙述人转而成为受述者,姜先生则以叙述人身份追忆土改过程中跌宕、曲折的一段经历。这样,小说在叙事上“形成了叙述层之间的叠套结构”q。那么,读者成为“我”和“姜先生”的双重受述者,既可以跟随“我”的脚步、眼光环视当下,也可以追随“姜先生”的回忆,深入历史。在这种情况下,历史与现实惊人的相似得到显现:历史、现实的双重介入者——姜先生,在不同时空环境中莫名遭受的围困、奋力突围的惊险以及最终的逃离。通过回忆,尤凤伟将“历史的田庄”与“现实的长庄”联系起来,实际上也就是将历史的中国与当下的中国联系起来,两相对比,耐人寻味。
最后,若回忆发生变形,那么会在形式与内容两个层面上获得叙事效果的强化。最具代表性的是长篇《中国一九五七》。小说的叙述定位于权力织围而成的空间——监狱与劳改农场。在这里,犯人的生活被严密规划,具有重复性和整齐划一的特点,而尤凤伟的书写避免了刻板、显示出丰富和变化,原因之一在于叙事方式特殊性:小说主体的四个部分采取了四种不同的叙事手法,分别是回忆与回忆的层叠,大事记,整体象征手法,以人、事甚至地点作为中心的关键词写作。而值得注意的是,虽整部作品都是以回忆作为基础,但第一、二部分的回忆形式发生了变形。“在第一人称回顾往事的叙述中,可以有两种不同的叙事眼光。一为叙述者‘我目前追忆往事的眼光,另一为被追忆的‘我过去正在经历事件时的眼光。”r而在第一部分中,恰恰是两种眼光的融合性叙述,即回忆牢狱生活的同时,又在狱中回忆被捕之前发生的事情。两种回忆形成两条并行的线索,在延宕叙述节奏的过程中,将反右运动的源起、过程以及影响铺展开来,也对当下境况做出介绍。同时,叙述人在不同的回忆层面,因身涉其中,情感蕴藉其里,便会持有不同的叙述态度,因为“回忆是主要以态度为基础的一种构念,它的一般效应是证明这种态度”。s这样一来,知识分子“我”的处境、心情、思考方式在运动发生前后的变化就得到了清晰的展示。更为重要的地方在于,狱中的回忆并不是自发的,而是为应对审讯不得不展开的:“我须将五脏六腑都翻出来拨拉着给人家看”t。除此之外,狱方还会发动监狱中的犯人互相动用语言、身体暴力。回忆变成非自愿、带有强制性的行为。那么从回忆本身来说,其发生已然渗透了人物精神上的苦痛情绪。而回忆的内容则是对苦痛产生的历史原因进行溯源。由此,在形式与内容两个层面上完成对历史的追探与批判——反右运动对知识分子肉体、精神层面的双重戕害。第二部里,周文祥被判刑后到清水塘劳改农场接受劳动改造。因环境的限制,主人公只能運用改造后的大事记来标记个人经历。比如,大事记中的记载:“今天锄玉米,见到了向往已久的清水塘,心情喜欢,赋诗一首”,而紧随其后的是带有讥刺意味的回忆性解说:“这‘直抒胸臆的劳改犯‘心声自是十分虚伪的,散发出让人恶心的狗屁味儿。”u前后的鲜明对比显露的是历史处境下个体无可奈何的妥协与被遮蔽的心灵,历史的难言之隐在反讽笔调中被托举出来。也就是说,《中国一九五七》观照、重现历史,是通过亲历者对自身经历的回忆开始,那么除了亲历者的遭遇与随之附带的心灵转变之外,这一历史时段本身也是回忆的对象。而文本中嵌套的变形了的回忆形式,造成的叙事效果就不单是酝酿对个体生命的同情与喟叹,也是对这段历史本身深层次的思考——发生的原因究竟在于什么、对一代知识分子的影响是什么、于当下而言又有怎样的回视意义。具体来说,反右运动给知识分子带来的精神、肉体的创痛不应当被遗忘,一代知识分子心灵的变迁内含的深意也应当得到表现。因为国家、民族以及知识分子阶层发展、延续的前提,是对应当承受之重的直面、承认。
尤凤伟像一位求真的历史学家,在记忆之重中运用回忆叙事,打通进入历史场域的时空隧道。通过“艺术性的回忆”,尤凤伟发现的是“艺术创作的丰厚源泉”,“是一个‘苦难的宝藏”v。但这些“宝藏”与资源通常带有暧昧性质,需要一步步追索它的真相与隐痛。其实,这都是尤凤伟身为知识分子严肃的思索,指向个体生命处境,也指向历史的真实与纵深处。
三、历史与民间
尤凤伟将历史置于民间文化空间中展开叙述,那么民间风物、民间语言、民间习俗就与历史相融相汇,从而削减后者的厚重感,加添乡村民间的生活气息。那么,在尤凤伟回溯、重构历史的“偏执”中,历史求真与文学求美之间的龃龉也获得解决出路。从更为内在的角度而言,民间化的历史书写还体现在尤凤伟站在那些扎根于民间大地中的普通百姓的立场上,关注他们的悲喜与常变,关注他们与历史相逢、碰撞时,故事的发生、命运的转折与人性的异变。历史具有“大历史和小历史之别”,而体现在文学中,就应当将主要人物生存的具体处境与社会背景、历史趋势结合起来。w由此,整体的、庞大的历史化为片段性的个人生命、生存体验。但这种写作策略并非仅仅固步于此,而仍然有着更深层次的追求,即通过这种血肉可感的方式打开历史的侧面,再次言说历史中被忽视、被遮蔽之处。
抗日战争时间之长、规模之大以及毋庸置疑的正义性往往使得正面描写战争的作品具有史诗性特征。这些作品虽充满英雄主义豪情,但不能避免艺术与思想上的空泛。而尤凤伟并未正向面对抗战,而是将视野转移到民间中来,在民间大地气韵的包裹下叙写历史。最为典型的是《五月乡战》,这部小说的缘由、叙事策略都关联于民间。一方面,灵感源自尤凤伟在翻阅史料时看到的一副插图,图画传达出民间化的英雄风采,这给予了作者心灵的冲动。x显然,将抗日战争放置在民间乡野之中,蕴藏其里的“风采”和生命力具有动人的审美力量,而小说中塑造的那些看似普通的民间英雄能够传递一种可亲近的侠骨与正气。另一方面,从叙事层面来看,小说以日本人进攻县城、县长组织抗日队伍保卫麦收和高凤山给养子高金虎娶亲事端两条线并行,既写了与日本的对抗,又穿插进高凤山家族的人情纠葛。在两条主线之下,加入县长李云齐到土匪窝里说服“瓢把子”抗日的桥段,颇富传奇、侠义色彩。这些元素发生化合作用,使得抗日战争被展现出来的同时,民间的人情世故、文化底蕴与乡野传奇也成为重要的表现对象。其实,不仅是《五月乡战》,在《生存》 《生命通道》 《合欢》 《辞岁》等小说中,民间风味、习俗、语言也成为一定历史时段的调色盘。具体而言,有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民间的独特风物。像民间集市,“镇中大街小巷到处是作坊和商号,招牌在太阳底下炫耀,五光十色,客栈、饭铺、茶庄、成衣铺、温泉澡堂、当铺、烟馆、赌场、妓院……”y;收获风光,“田地里的麦子已接近黄熟,热浪阵阵,老百姓光着膀子在地里干活”z;吃食,“地瓜面掺萝卜缨杂和饭、苞米粑粑、糠菜窝窝”@7以及稻草秸、炕、麦穗、麦垄、碾砣、磨房、鏊子等乡村民间所独有的风物成为历史叙事的组成部分。尽管这些并非是小说的核心,笔墨也寥寥,但鲜活入微的时空环境被点染出来。其次,民间风俗与信仰。《五月乡战》有土匪焚香摇卦的情节;小说《辞岁》中的“摸身”、瞎子算命、宝棺延寿等片段让这篇以土改为背景的小说别有韵味。五爷在断绝了生的念想后,仍然想为年轻时两厢情愿却未能终成眷属的六婆“摸身”,即“当地流行的一种医治病患的习俗。让临死的人摸摸有病人的身,就能将病疾带到阴间里去”。@8还有民间偏方,《生命通道》里,日本军队来到龙口地界,因水土不服而患上了疼痒交加的足疾,最终采取了民间治疗方法——将当地男爷们的热尿直接淋在患者的脚上。这些别具特色的风俗与信仰,使得历史叙述鲜活、生动,从而获得文学上的真实品格。第三,民间化的语言让小说更加灵动。“生动的民间语言都是质朴到家的话,但许多微妙的东西都蕴于其中了。”@9“这遭真行了”,“不差上下哩”,“山高高不过天,人能能不过官”,“他有他的千条妙计,我有我的一定之规”,“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庄户耍”,“胡子扎煞”,“晌天”,“挣钱好比羊上树,花钱如同鳖下湾”等等。可以发现,民间风物、风俗、语言的采用,让小说的叙述空间变得立体而具标志性,且文化意蕴、审美元素在其中挥发,点缀、丰富小说。
深入来看,尤凤伟以民间叙述人的身份站在民间百姓的立场上去叙述历史,通过个体的生命经验、生存方式以及思维逻辑去展现历史,即以琐碎、日常且热气腾腾的更具生命力的形式还原历史的真相。在此基础上,完成对历史的反思与批判。战争是无人性的,但在正面战场之外,其与人的生存遭遇时,产生的冲突则需要另当别论。小说《生存》探讨的就是这个问题。抗日队伍要求村长赵武看押、审问被捕的日本俘虏和汉奸,随后又要求就地处死。此时正当石沟村闹饥荒,村子里的老人、小孩一个个活活饿死。于是,赵武等人最终同意与日本俘虏交易,以此获得粮食,但不幸中了日本人的圈套,都死在雪谷里。在抗日战争的背景下,面对日本俘虏,每一个中国人都有责任和义务同仇敌忾,这是整个民族的抉择和使命。然而在未成为真正战争之地的乡村民间,有贫穷、天灾的威胁,饥荒下还要将最好的饭食分给俘虏和汉奸,所以最终妥协的原因,就不仅在于纯朴的民风让他们不忍杀人,更在于生存的焦灼。当然,这并不是比较个人存活与民族大义的轻重问题。尤凤伟力图表现的是,提及抗日战争,正面战场背后民间百姓的苦痛与矛盾处境也不应当被忽略。
相比较于抗日战争,土改运动存在更大的言说空间和言说可能性。《合欢》#0以土改为背景叙写了地主夏世杰和其妾吕月震撼人心的情爱故事。土改时节,夏世杰因为娶妾受到批斗,而惩罚方式就是将妾分给光棍夏发子。夏发子的懒惰本质让他不愿劳动而想不劳而获,于是以一升粮食的条件允许夏世杰与吕月相见。当夏世杰再也拿不出粮食的时候,他与吕月在交欢时服毒自杀。地主夏世杰与其妾吕月炽烈的民间爱恋固然让后人惊异,但更深刻之处在于对土改运动中夏发子这类民间二流子的书写。夏发子是个光棍,无赖而粗俗,理所应当地凭借着“你是狗地主,我是贫雇农”威胁夏世杰,可以说这类二流子是倚仗着土改运动而得了势,人性中的恶才得以膨胀。同样,在《小灯》#1中也有类似书写,但将人性的微妙体现得更加深刻。土改队伍的“骨干分子”都是村里最穷的人,他们之所以能够参与其中并非是思想上对于土改的深刻理解与认同,实际上和大多数乡村民间百姓一样,对于土改运动的内在缘由和实质不甚明晰。有些村民加入土改队伍仅仅因为这项运动能给他们带来物质上的脱贫与精神上的“直起腰来”。像贫雇农胡顺便倚仗着民兵身份来到地主胡有言家,不仅公然胡吃海喝而且拿走胡有言的皮袄,尝到甜头之后,又到其他地主家名正言顺地“借走”棉衣、大头鞋、狼皮帽。然而尽管凭借着这场运动占尽小便宜,当牵涉到人命时,胡顺本质上的人性之善却昭显出来,驱使着他放走了被抓起来的地主们,自己命丧于民兵之手。也是因为胡顺,在还乡团归来复仇之时,村庄幸免于难。这便是历史的诡秘之处,一场运动可以引诱出人性之恶,同样也可以激发人性之善。在当下,土改运动的正确与否仍然是一个言说不明的问题,不仅仅在于发动土改的因由,还在于土改的发动方式、人员构成等方面。那么,尤凤伟对土改题材的涉猎实际上就是对这种言说不明的质疑和重现。在这个过程中,通过观照人性善恶微妙的转变,走向历史的精微处,也就能够获得更多的生命力和深刻性。
总得来看,“为历史负责,为历史存真”#2,是尤凤伟介入历史、以自己的方式重写历史的源起。尤凤伟的艺术创作尽管并非实现历史书写的绝对准确、真实,但在深入历史经验、情感与文化过程中,可以为处于“失忆”边缘的当下人提供些许警醒,为当下的现实问题提供些许历史启示。正如尤凤伟自己所强调的,“歷史对于今人又确不是可有可无的。不是用,是鉴。以史为鉴”。#3正是在这一层面,将尤凤伟的历史题材小说称之为“历史反思小说”、“历史批判小说”似乎是贴合的,而在这“反思”与“批判”中可以发现,鲜明的知识分子立场与写作态度构成了小说的底色。
【注释】
a v [德]阿莱达·阿斯曼:《回忆空间:文化记忆的形式和变迁》,潘璐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6页、14页。
b黄玲:《如何历史,怎样现实——叶兆言历史题材小说读札》,《当代作家评论》2018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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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从原则上说,任何一个体裁都能够镶嵌到小说的结构中去;从实际看,很难找到一种体裁是没被任何人在任何时候插到小说中去。镶嵌在小说中的体裁,一般仍保持自己结构的稳定和自己的独立性,保持自己语言和修辞的特色。”(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3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10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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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尤凤伟:《远去的二姑》,《尤凤伟文集》(第2卷),山东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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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申丹对叠套结构的论说:“当故事内叙述者讲述的故事包含了另一位人物叙述者时”,“那就又多了一个嵌入的下一层叙述者,即‘亚故事叙述者(metadiegetic narrator),由此形成了叙述层之间的叠套结构。”(申丹、王丽亚:《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7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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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尤凤伟:《五月乡战》,《尤凤伟文集》(第1卷),山东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341页。
z尤凤伟:《生命通道》,《尤凤伟文集》(第1卷),山东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223页。
@7尤凤伟:《生存》,《当代》1996年第1期。
@8尤凤伟:《辞岁》,《尤凤伟文集》(第2卷),山东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44页。
@9尤凤伟、王尧:《一部作品应该有知识分子立场》,《当代作家评论》2002年第5期。
#0尤凤伟:《合欢》,《尤凤伟文集》(第2卷),山东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
#1尤凤伟:《小灯》,《中山装》,青岛出版社2016年版。
#2尤凤伟:《真诚能够走多远——〈中国一九五七〉题内题外谈》,《当代作家评论》2000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