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山故人
2019-09-12黄方能
黄方能
万老螫儿
万老螫儿本不姓万,他是喊一个姓万的兽医做干爹以后,人家给他起名万老螫儿。
万老螫儿这名字其实也起得不错,螫儿,字典上虽说同蜇,也用于口语,但我们地方口音念起来却是带儿话韵的,比如姐儿,哥儿,三儿,念起来都带儿话韵,显然还有一种亲昵在里面呢。可见姓万的兽医对这个干儿子的偏爱。
万老螫儿本姓唐,名叫唐钦发,是我们壁山反面、壁岩下面后塘的人,在弟兄中排行第二。他的父亲是窑罐师傅,他的哥也会车窑罐,但他不会,没学。他的年龄比我小,在土璜公社学校读书的时候至少比我低两三个年级,大概是我读初三的时候他读初一,或者是我补习初三的时候他才读初一。万老螫儿家住在后塘我一个姨妈家上边一点,我到后塘姨妈家去走亲戚的时候见到过他,所以有一点印象,比如他撵牛从我姨妈家院坝坎下经过,或者我在离开姨妈家的时候从他家院坝坎下经过,我们互相打过照面但没打过招呼。还有就是我们赶场都赶长坝,往返都要共同走一大段路,我们在路上或街上见到了,也只打一下照面但不打招呼。这就是乡村少年之间平淡的礼仪。
我补习初三的第一个学期还没结束,也就是一九七九年春节还没到来的时候就遭遇车祸离开家乡去了思南,一九八六年春节之前我提前回家,请父亲到凤冈县城去为我办理农转非手续中的粮食手续。我的父亲在思南县城腊月末尾的街头停留的时候见到了万老螫儿,也不知道万老螫儿去思南干什么,在不熟悉的地方遇到熟人,两人都感到亲切,并且两人还有点沾亲带故呢,万老螫儿喊做干爹的那个兽医,即是我母亲的舅舅。同乡加亲戚,万老螫儿就和我的父亲在我那间破房子里住了一夜,第二天一起坐车回到了长坝,并跟我的父亲到了我家。
几年不见,万老螫儿已经长成一个有模有样的小伙子,短头发也梳得有型,多数往一边偏,其间像有一根暗线似的;脸面白白净净的,三个兜的衣服抻抻展展,脚上的皮鞋黑黑的,再看他的眼睛,一愣一愣的,像是对未来颇有打算一样。一顿晚饭吃过之后,万老螫儿像忽然才想起似的说,他在我那间破房子里的书架上取了一本书。我问哪样书,万老螫儿说郁达夫的书。这里需要说明一下的是,我自从遭遇车祸脚带残疾以后就悄悄爱上了文学,自诩为文学青年,悄悄买书订杂志阅读,悄悄开始学习写作,截至一九八六年春节前,已有比较短的短篇小说在内刊发表,有比较短的散文在县报发表,我本人也成了县报的一名临时工作人员。我对万老螫儿说你也喜欢看书啊?万老螫儿说爱看一点。
在偏僻边远的家乡,有人喜欢阅读文学作品,我不禁有点惊异。莫非老家的山名真的叫文笔山?我心想我有郁达夫小说集和散文集,不知万老螫儿拿的哪一本。等万老螫儿从包里取出书来,我才看见是《郁达夫散文选集》。我說这本书啊,我还没来得及看呢。但我有感于万老螫儿的阅读动向,甚至问他,你除了读,也写点哪样么?万老螫儿说他写是想写,就是写不好,以后写了稍微好一点的,请你指教啊。我说不,指教哪样啊,你见外了,我们一起学习吧。万老螫儿说那么你这本书,就拿给我去学习吧?我于是说这本书呢,本来我也还没来得及看,既然你爱看,你又想写点哪样,就拿去吧,希望你能写出你满意的东西来。我么,我在哪儿碰到了再买一本就是。
后来我的父亲从老家到县城看我,我问起万老螫儿在干什么,我的父亲大都回答不上,万老螫儿?哪个万老螫儿?我说哪个万老螫儿,就是母亲的舅爷的干儿子呀,他本身叫唐钦发,在后塘二姨妈家上边点住。我的父亲说你说他啊?我们虽说相隔不远,但他究竟在搞哪样也不清楚。我冲口而出,他还在写哪样没有呢?我的父亲说我怎么晓得他在写没有写呢?我想也是,父亲怎么会知道万老螫儿,也就是后塘的唐钦发在没在写哪样呢?
也许是因为有了前面的问,当我的父亲再一次到县城看我的时候,他主动提起,说万老螫儿出去杀广去了。我心想万老螫儿出去杀广,应该不会影响他对生活的观察与感悟,要是哪一天他想写,说不定就能写出东西来。打工仔中也不乏作家呀,比如有个在深圳打工的安子姑娘就写出了名,我在办公室里除了看到关于她一边打工一边写作的报道,还看到她在上海文汇报上连载《打工妹》。只是当时没有想到她会昙花一现,她不像后来打工写小说的王十月写到拿了鲁奖,步伐那样正那样稳;不像打工写诗的柳冬妩搞打工诗歌研究也成果不菲。虽然万老螫儿也没有和我联系,但我还是忍不住这样想。
好多年过去,当我再次问起万老螫儿的时候,我的父亲苍老着脸说,万老螫儿?就是那个和我在你那烂房子里睡了一晚上,拿了你一本书的万老螫儿?死了呀,你没听说?
什么?万老螫儿已经死了啊?他可是至少比我小两三岁噢!我能在哪儿听说呢,故乡及故乡人的消息我确实知之甚少。
我的父亲说他也是听说,万老螫儿最后做工的那个深圳龙岗的老板对他很好,好到他经常去人家家里玩耍。据说老板们都像狡猾的那种毛兔一样不止一个窝,也不知万老螫儿经常去的老板的哪个窝。一般来说,老板原先的家是一个窝,家外的家又是一个窝,有甚者,还会有第三个窝第四个窝,不然怎么会有小三这个叫法?我的父亲也没有叙述得清楚,主要是他的消息源不是很清楚。总之,老板很信任万老螫儿,既经常让万老螫儿去他家里玩耍,又把好处给了他不少。万老螫儿认为他和老板的关系已经很好了,老板的东西他可以顺便拿一点,反正老板也不在意。万老螫儿顺便拿了老板的东西,老板的看法却不一样,就算是老板不在意的东西,你万老螫儿也不能在意,就像公家的、集体的东西烂了没关系,个人是不能伸手摸的,摸了你就脱不了爪爪、说不清楚了,至少是得讨赔价。老板已经知道万老螫儿顺便拿了他的东西了,只是万老螫儿不知道老板已经知道。老板等他作出反应,可他好久都没有反应。老板对他灰心了,就点了一下他的什么要命的穴位,他当时没觉得,后来慢慢地就明白了,老板已经对他下了狠手。他感到身体不行的时候提出回家,老板还像好老板一样,给他买车票,并算给他一笔工钱。他按道理应该坐车到凤冈县城,再从凤冈坐车回家,可他担心坐不到凤冈了,就坐到了石阡的本庄,因为他有一个叔叔在本庄,更主要的是,从本庄到后塘知道的人会少得多。
可我还是不相信点穴位的说法,就算那个老板会一点点穴位的功夫,我也不相信他会随手就置人于死地。他一个老板积累点家财也不容易,他会让它们骤然减少?他真的相信千金散尽还复来?
我专门从跟万老螫儿一起打工的人那儿打听来的情况要客观一些。万老螫儿是和老板关系好,万老螫儿是经常从老板的一个家里进出,万老螫儿拿的老板的那个东西,是个珍贵的东西,他以为老板不要了,哪晓得老板不要了的东西也不能让别人要。这件事情老板知道了,万老螫儿以为老板不知道。这时万老螫儿自己恰恰得了一种病,因为劳累和消耗,身体已经吃不消,得的好像是肺病,也好像是肾病,万老螫儿不大舍得钱医,就拖着。拖了一段时间以后,万老螫儿提出请假休息几天,老板说这个时候这样忙,怎么能缺人手啊,希望万老螫儿能像以前一样帮一下他。万老螫儿也是自己心虚,就没坚持请假休息。之后病越来越严重,万老螫儿要求回家养病,老板还是希望万老螫儿能继续帮他一下。到最后,万老螫儿已经感到自己不行了,横下一条心要回家,说是想见自己的亲人一面……老板才放他回家,既给他买车票,又给了他一笔钱。
可是万老螫儿从本庄下车后,就死在本庄了,没能回得了家。
万老螫儿希望他回家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事实却相反,他死在了本庄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
有人问,万老螫儿究竟顺手拿了或者明起说偷了老板的什么东西,使得老板不是直接要他的命也是置他的小命于不顾?这确实不好猜测或推测。有时候我们假定老板是个一本正经的人,虽然在外面花天酒地,对内却要求严格,即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或许,老板是冲动之下采取的行动,当他后悔的时候,他的行动已经作出了,结果改变不了了。
只是不管怎样,万老螫儿都已经死了,我希望他作为老家的一个文学爱好者,写出他满意的作品的想法也随之死去了。
陈老三儿
陈老三儿在兄弟中排行第三,人们便叫他陈老三儿,他的书名学名叫什么,却被忽略了。倒是他的大哥陈国安、二哥陈国平,人们直接叫姓名。他的二哥陈国平外号棒槌,仅凭这个名号,我们当地很多人都知道他。
陈老三儿家住在壁岩下面核桃树湾和铁匠沟之间的岭岗边,靠核桃树湾一面,一九六O年搞大食堂的时候,他们搬到土璜公社所在地的梨子坳生产队去住,大哥陈国安因妻子宋怀珍是梨子坳生产队人,撤回的时候他逗留在妻子的后家,没有撤回,之后就把家安在那儿了。梨子坳生产队作为公社的所在地,是中心,比壁岩下面核桃树湾和铁匠沟之间的岭岗上好。
陈老三儿和二哥棒槌撤了回来,仍然住在核桃树湾和铁匠沟之间的岭岗上。我们壁山和壁岩由于自然条件不好,每一代人中都不乏单身汉。棒槌也是好久都没有接得了媳妇,直到邻近的黄光相死了以后,才把黄光相的妇人肖兰珍接到隔了几根田坎的他家里。肖兰珍跟黄光相生有一个儿子叫黄立平,黄立平由他的婆照顾;棒槌和肖兰珍生了朝书、朝发两个儿子,一家人也正常地生活着。陈老三儿呢,先是和棒槌二哥一起吃,棒槌接了肖兰珍以后没多久就和他分开了。
陈老三儿被棒槌二哥二嫂分出来以后很不高兴,周围的人家虽然都是接了媳妇不久就分家,分出去的是儿子媳妇,他呢,却是二哥接了二嫂后把他分了出来,他好像一下子就失去了依靠一样。
陈老三儿因为一九五九年饿饭的时候就死了爹妈,所以后来一直对人都有所戒备和防范,他和棒槌二哥一起的时候共同戒备和防范别人,他和棒槌二哥分开后也戒备和防范棒槌二哥了。他听棒槌二哥的每一句话都力图听出那话后面的没有说出来的意思,他看棒槌二哥的每一个动作都力图搞清楚那个动作的意思是什么,是不是与自己有关,是不是对自己不利。他为了练习自己的胆量,一爪捏死一个鸡娃,一爪捏死一个鸡娃,把鸡娃的肠肠肚肚都捏了出来;他能把挤在雀窝里的还没睁开眼睛的鸟儿撕成两半——后来连四脚蛇、雷公虫也不怕了,连蛇他也敢拉了,先拉没有毒的菜花蛇,接着就拉青竹标、乌梢蛇、尿榜蛇,拉来剐了吃,或者是卖给别人去做药。
我们壁山壁岩自然条件差,土少田少,光靠种地只能解决温饱,所以人们都以掌握一门手艺为荣,以做手艺补贴家用,充实一下家庭生活。棒槌让自己的儿子朝书喊铁匠沟下面漩坝溪的瓦匠做干爹,让朝书跟瓦匠干爹学车瓦烧瓦,他自己暗中也学,瓦没有漩坝溪的瓦匠车得好烧得好也是事实。他们车了瓦,在自家的房档头起一个甑子样的窑子烧瓦,但艺不大到家,场面也没有冯瓦匠的大,如果说冯瓦匠是专业车瓦烧瓦的师傅,那棒槌父子只能算是业余的爱好者,学的也是舀舀艺。他们烧出来的瓦片没得冯瓦匠烧的规整,有点斜,只有那些房顶上需要添加点瓦片的人家买他不多的一点瓦,一是图价格便宜一点,二是图挑瓦的路程近一点。那些立了新房子的人家买瓦买得多,一般都不买他的瓦,而是买冯瓦匠的瓦。人家是新房子嘛。所以棒槌的瓦厂没开好久就失败了。
瓦厂开败了,日子过得不顺意,棒槌常常起歪心。他的妻子肖兰珍在黄光相那儿生的儿子黄立平傻乎乎的,虽不是他的儿子,他却把人家当自己的儿子一样支使,有时甚至也超出了继父对养子的支使,虽然黄立平确实也把他当作继父一样尊重,可他并没有养黄立平呀。黄立平跟婆一起生活,婆已老得行动不便,更不能做生产队的活路,两婆孙的生活确实过得很差。棒槌就利用黄立平对他的尊重,以帮助黄立平的名义,带着黄立平去偷东西。东西偷小了没得意思,偷大了怕犯法,他们去偷的是窑罐厂刘治權师傅母亲喂的百多斤的猪。他们认为这样风险会小一点。壁岩生产队一直都是实行“购五留五”的生猪交售政策(交售一头生猪才能宰杀一头肥猪),那老太太的猪却既不会卖给食品站,又会悄悄杀了自己吃,他们认为偷了也不会怎么样。
夜半更深的时候,棒槌在人家猪圈外面放哨,黄立平去猪圈中朝猪嘴里抹了花椒,猪就叫不出声了,然后悄悄扛着朝岩口方向走,到麻李树湾下边去走了一转,试图制造麻李树湾人偷猪的迹象。然后他们又上坡,不过不是原路返回而是朝左边上坡,经过一丘坳田,就往一处大消坑走去。他们在石洞里把猪放了血,一剖两开,取了肠肝肚肺心,二一添作五,就各自扛着回家了。刘家人第二天清早到黄立平家屋里去的时候,黄立平把猪肝炒吃了一部分,而那些被切割的带猪毛的肉块和心肝肚肺还放在屋内的红苕坑里。清案的人都相信黄立平一个人没有那么大的胆子,问他和哪个一起偷的,他不说,他的身上已被索子捆着,人家把索子一紧,不说,再给捆紧点!他说和某某某一起的。人家一听不像,可能性不大,两人没有多少联系,何来亲密?再问,他才说是和棒槌、和陈国平一起的。就查到棒槌家,棒槌家屋里可没有吃肉的迹象,房档头的废旧瓦窑里也找了,没有,最后是在屋后坎上的土里找到了证据。棒槌把那些带猪毛的肉块和内脏埋在了土里。
棒槌和黄立平偷猪的事情败露,陈老三儿就像有气终于找到出处似的说,哎哟,老天,我都不晓得是怎么搞的啊,这些年都生活在强盗窝里!原来我这些年谈不到媳妇都是他们害的啊!陈老三儿这话无疑是与棒槌二哥二嫂划清界线,表明自己的立场与他们无关。这话棒槌二哥二嫂听了就记恨在心里了。特别是嫂子记恨得深,因为偷猪的人一个是她生育的儿子,一个是她亲近的丈夫。
为了证明自己与棒槌二哥不一样,过着一人吃饱全家饱日子的陈老三儿,凭着一身力气从本生产队的窑罐厂点窑罐出来,赶场天就把窑罐挑到四近的场上去卖,不赶场的时候就挑着窑罐串乡,说是串乡,其实就是走村串户,挑到人家门上去卖,没钱开用粮食兑换也可以。这时赶场一会儿统一赶星期天,一会儿十天赶一场,所以赶场的时间并不多。一个星期或十天之内,赶长坝就不能赶合朋溪,赶王寨就不能赶蜂岩,赶青杠坡就不能赶发财场,所以陈老三儿多数时间在串乡。陈老三儿挑窑罐串乡的时候结识了一个姑娘,据说当时互相多看了幾眼,后来那姑娘在王寨街上见到陈老三儿在卖窑罐,就跟他一起回来了。那姑娘也是父母死得早,跟着哥嫂过,她说她喜欢窑罐的那种钢声,不论是钢钵还是双耳盐罐,不论是扑菜罐还是装米的缸,用手指节敲出来的那种声音很好听。
这年腊月间的一天棒槌告诉陈老三儿,他要把房子拆到核桃树湾的田边去。陈老三儿也明白,棒槌二哥的理由是,他住在这岭岗边开瓦厂不成功,偷猪又败露了,是觉得屋基不好。搬到核桃树湾的田边去,那儿当路,出门方便一些,可能风水也好一些。再说他有两个儿子,他得为儿子们以后立房子着想。可这无疑也是抛下他陈老三儿呀,是孤立他陈老三儿呀。陈老三儿越想越是生气,为哪样不早点打招呼,让我也有个准备?为哪样不问我要搬不?哪怕是做个样子呢,也表面上说明我们之间还有点兄弟感情?棒槌和陈老三儿的房子虽是一人一头,可是堂屋却也分得不是很清楚。按道理,堂屋的楼护、檩子、挂条一人一边就行了,而正中间的部分呢,却是主要的部分。棒槌说他当兄长,长兄陈国安不参加分,他这个兄长也如父,他决定正中间的部分归他。陈老三儿想你不是长兄,兄长也如父,你把房梁拆走也可以,但你该把那根楼护留给我呀!可是棒槌连楼护也要一起拆。陈老三儿不准拆。
棒槌说既然是我的,那就不但要拆,而且非拆不可!两人就抓扯了起来。陈老三儿说,你说是你的,你拆走房梁就行了嘛,你连这楼护都要拆走,你不要把我惹发毛了!你相信不相信,我把你搞死都做得到,你相信不相信?棒槌说你凭哪样搞死我?我生来是拿给你搞死的?我的命是爹妈给的,又不是哪个可怜我给的!陈老三儿说,我们的命都是爹妈给的,不错,可是爹妈生的你样样都有了,有老婆有儿女,没有肉吃就去偷,没有木料就来抢我的?棒槌就大声喊儿子朝书站拢去。朝书去当然站在他老子棒槌一边,试图把他们分开。陈老三儿说朝书你个杂种,你爹和你叔扯皮,你不但不公正劝说,还拉偏架,你相信不相信,我连你一起搞死,你相信不相信?朝书说我是在劝你们不要扯了,一根楼护好大个事情,何必要扯?陈老三儿说这已经不只是一根楼护的事了,是我要捍卫我的名义,维护我的权利!你个狗日的小强盗,小土匪,你给老子站开点!这儿没得你说话拉架的份!
棒槌脱身之后,只是看着陈老三儿和朝书叔侄抓扯,厮打,他们从楼护上扯到地上,从院坝里翻滚到院坝坎下的水田里,朝书占着上风。朝书说还要扯不?不扯了吧,我们好说好散,你说那楼护是你的就是你的,我们不要了。陈老三儿说朝书你个烂厮儿烂杂种,你不要想逃脱!就这样逃脱,你休想!你只要不放我起来,放我起来我就把你两爷子都杀了!棒槌在院坝坎上指使朝书说,朝书你还不把他掐死了瓮死了算了?掐死他!瓮死他!你不掐死他瓮死他,他就要连你和你老子一起杀死,你快掐死他瓮死他呀!朝书在愣怔的一瞬间,被陈老三儿薅了一下倒在了水田里,在陈老三儿抱着朝书的脑壳往泥水里瓮的时候,朝书使出年轻人的力气,狠狠地把陈老三儿的脑壳瓮在了泥水里。朝书一直把陈老三儿掐在水田里,到后来陈老三儿就没动了。
陈老三儿死了以后,朝书吃了母亲热的现饭,就到王寨去报案自首。
朝书后来被判了六年。我们当地有人说,陈老三儿也是,要斗,怎么和自己的兄长斗啊,棒槌能带领老婆的儿子去偷猪,还怕你个陈老三儿?真是不晓得自己有几斤几两,最后把自己的命都搞丢了。有人说陈老三儿虽然输了,他毕竟还是做出了努力,以自己的微弱之力去撬动邪恶的棒槌二哥。也有人说,棒槌是哪样角色啊,能带着老婆的儿子去偷猪,也能指使自己的儿子杀死自己的兄弟。
陈老三儿死了以后,一个姓何的做流动手艺的石匠在他女人那儿上门,接管陈老三儿的小孩和女人,还有责任地、山林以及债权债务。据说那石匠是乌江河边一个叫大林的村子里的人。陈老三儿和他的妇人生有一个姑娘,那姑娘没能长大就夭折了,陈老三儿死后不久才出生的儿子被取名孝福。
可是姓何的石匠和陈老三儿的女人一起生活没多久,两人就各奔东西了,陈老三儿的女人外出杀广去了,姓何的石匠则回了他乌江河边的大林老家。
只有孝福,生活得很孤独。
林 木 匠
林木匠的小名叫羊子,我们是同龄人,一起长大的伙伴,一天进的鼓塘小学读书,我们当天把花花朗朗的书拿回家后,我家屋后坎上的玉林第二天才跟我们一起去的学校。玉林二月生,我六月生,羊子八月生,我们前后一天上学的伙伴如今他们二人已经告别尘世,只有我这个残废人还赖活着。
七十年代初我们黄家七家人集中住在一起,一排两栋房子的上面有一栋,下面有两栋错开着;羊子他们水井沟虽然隔得开一点,一栋木瓦房,两栋茅草房,但站在房档头都喊得答应。我们壁山人居住的状况有点像贾平凹一个小说的标题——鸡窝洼人家。他们三家人集中在一起,羊子家,王老科一家,讨嫌二和苏三两兄弟一家。羊子的祖父和讨嫌二苏三的父亲是亲弟兄,他的爹和讨嫌二苏三是堂弟兄;羊子的祖父死后,王老科的父亲来他祖母那儿上门,所以他的父亲和王老科是同母异父兄弟。仅此你也可以看出,我们的乡村都是以血缘为纽带聚族而居的。
在《我們壁山的老队长》里,有些话我没写清楚,其实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羊子的父亲年轻时也是好久都没能收亲,他先是下山去泥都坝那个地方上门,才个把月,那儿的女人没死,他的大哥死了,有人提议让王老科填房,可大嫂的心却倾向他,他于是迅速从泥都坝返回到了壁山,跟了有两个女儿的大嫂一起生活。羊子大伯的两个女儿是他父亲养大的,他的父亲和母亲生了他们三弟兄和一个妹妹。
羊子们三弟兄都苗,也就是横蛮,胆子大,脾气鼓,我和羊子扯一点小皮,他却用一节竹棒在我的脚肚子上狠打一棒,打得我猝不及防。我们一起在鼓塘读完了三年级,我们一起转到土璜读完了四年级和五年级,升初中的时候他留了级,我初中毕业没考上,停下来又跟他同班过半个多学期,然后我就因脚被汽车压伤致残离开家乡,率先走向了自己坎坷的命运。
羊子在壁山上做农活,婚姻顺利,他作为我们壁山的老队长的儿子,很快娶到壁岩生产队老保管豹子猫的女儿,在名声上也算是门当户对,很快他就有了两个儿子,也算是人丁兴旺了。因他的父亲会杀猪,他也学会了杀猪;他父亲有木匠手艺,他也学会了木匠手艺。他父亲的木匠手艺主要是起高架立房子,兼及一些零杂木活,他学的也是这些内容;他的二兄弟也学了木匠手艺,却是从父亲的师弟那儿学的,主要是装房子打嫁妆一类。为了对他们兄弟进行区分,人们便称呼他们大木匠二木匠。起高架立房子的人家不多,装房子打嫁妆的人家却不少,二木匠把手艺做到了思南地的合朋溪一带,媳妇也是从那儿接的。因觉得做木匠手艺比做农活好,就一直在那一带做木匠手艺,然后把家也安在了合朋溪街上。先是租房做木匠手艺,继而买下了租的地方修起了房子开起了副食店,后来又扩大经营范围卖起了烟花炮竹,已算得上有家有业。
羊子在家做烤烟做得突出,做到当了村民组长。有人说一辈英雄二辈衰这话不对,你们没看见以前是地主的人家现在仍然发财?老子当干部的儿子还不是照样当干部?比如羊子。只是羊子当村民组干部犯过一个错误,他犯这个错误没有受到惩罚,玉林却差点受到冤枉,他也没给人家玉林一个交待,以为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
我们地方边远偏僻,一段时间受到邪教的侵袭,不是法轮功,是门徒会。这个会以宗教的形式向村民传教,正是政府征税频繁,除了要交公粮余粮,还要交农业税烤烟税屠宰税等等,社会治安混乱,今天这儿被偷,明天那儿被抢,打架斗殴的事经常发生,人心思安的九十年代,门徒会一来,确实俘获了相当一部分人心。羊子作为村民组长就向我们壁山的村民们集体传过教。在某一家的堂屋里传的,他喊一声跪下,大家就都跪下了,有的跪在蓑衣上,有的跪在斗篷上,有的跪在蛇皮子口袋上,有的干脆跪在地上,他领着大家祷告,请耶稣保佑大家平安。他其实也是好心。没多久,门徒会被追查,壁岩下面郑家湾的鲍家好几个男人都被公安人员带走了。追到壁山的时候,追查者以为是玉林传的教,已把他铐起要带去关起审问,村民们觉得玉林冤枉,集体签字画押担保玉林,玉林才免被铐走。但村民们也没有供出是羊子传的教。
我后来写了个小说《游走疗法》,虽是以写玉林为主,却没把这件事写进去。玉林是个老实人,胆子非常小,我们一起长大的那些年月,他的鼻孔常常吊着不是两截也是一截鼻涕,因此常常惹得我们讪笑,笑他不是冬天也挂凝吊儿(凝冰子)。他不大说话,很内向。他也学得有木匠手艺,却不是从他的祖父手上学的,而是从他祖父的徒弟手上学回来的。这一去一来就不一样了。他的祖父只是长于起高架立房子,他的师傅却既能起高架立房子,又能装房子打嫁妆。这明显就比羊子高一截,听上去像是大木匠二木匠手艺的和。再说,玉林还跟他的祖父学了些翻《通书》看日子、正月间玩花灯时出灯化灯的手艺,还自学了写对子,好像比羊子能耐得多。但玉林说艺多不养家。确实,作为一起长大的同龄人,都是木匠,都是两个小孩,玉林还是不及羊子会找钱,大约关键就在于一个胆子大,一个胆子小。一个胆子小的人哪经得住手铐的考验?玉林吓得全身汗水透湿,被铐过的手腕上还留下了红印子。这件事虽然虚惊一场,却使得玉林好长一段时间都闷闷不乐。闷闷不乐的时候他就做耍耍活路,比如放牛。农民对牛都有感情,他也概莫能外,他牵着牛在田坎上吃嫩草,喝田里的清水,甚至让牛吃那积着露水的嫩草,不随便打牛,牛对他也有感情似的,不该它吃的包谷苗、秧苗它不吃,仿佛知道吃了是个错误,除了让主人不高兴,自己还要挨训斥甚至挨痛打。再说它好像看见主人闷闷不乐,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似的。有人看见玉林闷闷不乐地放牛的时候,他家那黄母牛的尾巴时不时像人的手一样抚在他的身上,像是给他赶蚊虫,又像是在安慰他想开点。玉林的祖父我们叫大公,一直教育他小心翼翼地为人处事,哪晓得还会遭遇这么大的惊险。玉林也是婚姻顺利的人,有了一儿一女,只是儿子的傻愣傻愣让他很伤脑筋。玉林觉得公安人员追查的时候羊子不便站出来作说明,过后也该对他表示一下歉意。他的妇人问他要不要去找羊子要那个歉意,他忍了忍说算了。他说算了的原因一是他不想再惹事,二是他二兄弟安子的妇人跟羊子的妇人是姐妹,羊子和安子是姨夫佬,他和安子都搬到了靠近水井沟的田湾居住,互相之间还是和睦点好。
后来,玉林为医治儿子的呆傻费了很多心血,加上积劳成疾,查出了癌症,据说既是肺癌,又是脑瘤,不久就告别了人世。
玉林去世以后,玉林的妇人把自家的黄母牛转给安子去喂。
羊子和安子既是姨夫佬,两家的关系就处得要好,即使两个男的不想处好,两姐妹也要处好呀。
可是这两家人的关系要好,牛的关系却很不友好。安子后来喂的是黄母牛下的一头黄牯牛。两家人只要在一起放牛,两家的牛非打架不可。于是两家人尽量不在一起放牛。可是,两家人既是邻居,又是亲戚,哪有不常在一起的呢,不管是大人做活路,还是小孩放牛。小孩放牛放在一起就放在一起吧,只要有大人在一边的田地里做活路,两头黄牯牛打起架来非要争输赢的时候,各家大人招呼各家的牛,羊子招呼自家的牛,安子招呼自家的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有人说那时候,两家应该有一家把牛卖了,就不会出现后来的事了。但两家都舍不得卖,都没有卖的动向。有一次,两家的牛又打架了,安子不在,羊子一个人去招呼,虽然招呼住了自家的牛,却被安子家黄牯牛的角把手指挂了一下,痛了一段时间。又一次,两家的牛又打架了,也是安子没在,羊子又去招呼,说招呼其实不准确,应该说是去阻止。可是安子家的黄牯牛仿佛认得羊子,仿佛很反感他的招呼或者说阻止,那黄牯牛没能和羊子家的牛打成架分输赢,抬起头就把羊子撬了一角,撬得羊子悬在空中好一会儿都没有落下来。当时在场的人都以为羊子完了,可是羊子落地以后还能动,还没喊痛。休息了一下,便走回了家。
过了一段时间,羊子才觉得肚子有点痛。肚子有点痛以后,羊子才决定把牛卖了。安子见羊子把牛卖了,有点歉意,也把黄牯牛卖了。买牛人把牛牵走的时候,黄牯牛扯长声音叫了两声,像是为它的离去而呼叫,也像在呼叫它母亲原先的主人玉林。
我们地方的人对疾病有点遮掩,对看病有点忌讳,认为得过且过就行,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主动去医院。羊子到合朋溪他兄弟二木匠那儿玩耍,说顺便到医院去照一下光照一下片,可是合朋溪医院的设备坏了,就到邻近的土香坝医院去照。羊子没想到,去土香坝医院照的结果却不乐观,医生说他们认为有点麻烦,肝上好像有伤疤,也不知他们的设备照得准不准。医院是乡镇小医院,医生也不是名医,说话轻言细语小心翼翼,仿佛真理不一定就在他那一边似的。
羊子当时也没怎么在意,没在意小医院会说得有点准。可是不在意也不行,肚子还是痛。羊子咬着牙齿说痛就去大医院检查吧,他说要怎么样就怎么样,他都已经近五十三岁了,不怕个哪样了。事实上也是,他的大儿子高中毕业读的高职,学的畜牧专业,毕业后在贵阳、呼和浩特和松桃等地养过猪,后又回到了贵阳,听说还当上了个小经理。他的二儿子在当地搞刮仿瓷等杂活路,已经结了婚,他都有了孙子了。再说,羊子也在原先的土璜公社、后来的村委会旁边买了地基修了一栋砖房了,确实不怕个哪樣了。羊子先到的凤冈县医院检查,谁知县医院先进得多的设备检查的结果和土香坝小医院照出的结果一样,肝上有一小块伤疤,已经干结了。
与羊子同行的小儿子才记起羊子莫不是让安子家的黄牯牛撬那一角,撬成了肝伤?但这几乎不可能,安子家的黄牯牛撬那一角成了肝伤,羊子当时为什么没痛?为什么过了一段时间才感到有点痛?
羊子勉强笑着说,看来我这只羊还真不是牛的对手?
后来有人说安子家的黄牯牛,你们怕是忘记喽,那是玉林喂的牛下的崽呀。
父子俩迅速到了遵义检查。可遵义是什么地方?是大连医学院在抗战时期落脚的地方。遵义检查的结果还怀疑肝已经腹水了。父子俩根本不相信,这怎么会呢?让黄牯牛撬了一角,就有了肝伤,而且已经结痂了,腹水了,怎么可能啊?
父子俩又到省城贵阳检查。不到省城不知道,到了省城吓一跳,省城检查的结果是肝癌,而且已经晚期了。
小儿子问羊子要不要去重庆,要不要去广州、上海、北京?
羊子已经被吓得蔫蔫的了,说还去做个哪样啊?要是不出来检查,不检查出这么多问题,我怕还会多活一段时间啊。
小儿子说那就听你的,不去哪儿检查了,我们回家去。
回家养了一段时间,羊子究竟很忧愁。妇人问他有哪样要求,提出来吧?
羊子头脑很清醒,说他有三个要求,一,他没有洗过温泉澡,我们地方的灰塘河边据说有温泉,乌江河边军家坝那儿据说有温泉,他从来没有洗过,他想洗一回温泉澡。羊子的兄弟二木匠开着刚买的车带着他和妇人、小儿子跨过乌江河到石阡洗了温泉澡。羊子的第二个要求是我们壁山上六月间看得见梵净山,他没有去过,他想上去一下。二木匠又带着他和妇人、小儿子从石阡去江口,准备坐缆车上一回梵净山。无奈山上积着白晃晃的雪,缆车停开,他没有上得了梵净山。羊子的第三个要求是,壁山上只是看得见飞机从天上飞过,他从没坐过,他想坐一回。二木匠又开着车带着他和妇人、小儿子从江口到铜仁凤凰机场,让他坐飞机到了贵阳。二木匠没有随机飞去,一是他要把车开回合朋溪,二是羊子的大儿子就在贵阳的一个养殖场工作,羊子的妇人和小儿子随他一同飞去,下飞机后方便在他的大儿子那儿耍几天。
只是从铜仁凤凰支线机场飞贵阳的航线太短,没一会儿飞机就降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