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父亲
2019-09-12刘剑波
刘剑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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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退休后在牌桌上找到了他的人生乐趣。午餐吃完,饭碗一推,捧了茶杯,抬脚出门,去打牌了。牌友都是一個小区里的,相互熟络,也亲昵,见面都递烟,很客气。可是在牌桌上却锱铢必较,为一分钱争得面红耳赤。父亲他们打的是荤牌,也就是赌钱。赌资虽小,一下午下来,也有二三百元的输赢。父亲记性出奇得好,总是赢多输少。赢的钱便充作家里的菜金,所以,对父亲每日下午雷打不动地出去打牌,而置家务于不顾,母亲采取赞赏和纵容的态度。我想,那些年是父亲最志得意满的时光,他趾高气扬,盛气凌人。他还有点颐指气使,不可一世。他从牌桌上回来时,高声大嗓地叫门。待门一开,便大步跨将进去,从衣兜里抓出一把赢来的钞票,豪气冲天地往桌子上一拍,吼一句《水浒》里的经典台词:来二斤牛肉,筛一壶好酒!母亲赶忙去厨房切出二斤牛肉,做一大盘子,放在父亲面前。随即再筛一碗酒。父亲吃了道:好酒!又筛下一碗。
牌起牌落,一眨眼就是20年。80岁的时候,父亲陡地走了霉运,每次都丢盔卸甲,大败而归。这样,母亲就严禁他出去打牌了。父亲自知理亏,也就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帮母亲做家务。有天下午,父亲拭擦卫生间的镜子,顺便探头往里瞅了一眼。这一瞅就愣住了,脸上的表情一点一点陷于迷茫,慌里慌张地喊母亲过来,指着镜子里的自己问,他是谁?母亲大惑不解,不是你,还能是谁?又没好气地说,你总不至于连自己都认不得了吧?母亲这么说,父亲就不做声了,只是怅然若失地反复摩挲着那面镜子,面目落寞凄惶。母亲催着,别磨磨蹭蹭的了,快去把水槽里的碗洗了。父亲还是不肯离开镜子,又端详镜子里的自己,惴惴地问,真的是我吗?母亲摸摸父亲的额头,不发烧,一切正常。
父亲的神志错乱还表现在常常把梦境与现实混淆起来,时间的概念也处于纷乱状态。有时打个盹,睁开眼睛就问,天亮了吗?有时,明明吃了饭,却怀疑没有吃。有一次,他炒完菜,忘了关煤气,结果炒锅里的菜成了黑炭。母亲责怪了几句,父亲就恼羞成怒地将炒锅从阳台扔下去,差点扣在楼下行人的脑袋上。还有一次,父亲如完厕忘了拉水阀,卫生间的臭气弥漫到了客厅里。母亲埋怨了几句,父亲咆哮道,以后再不到抽水马桶上拉屎了,结果就屙在了裤子里。屎,让母亲联想到我的祖母。我的祖母是一个阿尔茨海默病人,她在80岁那年总觉得家里人想迫害她,她反抗的方式就是在大家吃饭的时候,将自己的屎团子当作炸弹扔向饭桌。父亲的种种表现说明,像蛇一样冬眠在他体内的阿尔茨海默症基因,苏醒了,复活了。
我们带父亲去医院看神经科医生。那位面容宁馨的医生对父亲进行了测试,又做了脑部CT,得出的结论跟我们先前估猜的一样。那位医生说,虽然针对阿尔茨海默症的药物很多,但都只起缓解的作用,要彻底治愈阿尔兹海默症根本不可能。坐在一旁的父亲突然骂了一句,他妈的。我赶紧跟医生打招呼,对不起,我父亲是当兵的出身,“他妈的”是口头禅,并无恶意。医生笑了笑说,我是不会计较的。
父亲突然起身握住了医生的手,急切地说,我找你很久了,原来你在这儿啊,你还记得我们部队驻扎在村子里时偷老乡的鸡吗?医生说,怎么不记得啊,这事一辈子都忘不了啊。老乡家的鸡是正宗的土鸡啊,现在再也找不到那种好吃的鸡了。“老乡家”和“土鸡”仿佛是一种暗号,父亲和医生接上了头,兴奋地说,我可找到你了,我可找到你了。医生也装着很激动的样子,拍着我父亲的肩,坐下谈,我们坐下谈。这也许是我们碰到的最称职的医生,不仅有良好的职业道德,而且善于配合病人演情景剧,通过此种方式安抚病人。重新坐回到椅子上的父亲神智清醒,恢复到正常人的状态。他问医生,我真的被判了死刑了吗?医生说,被判了死刑并不意味着立即执行,还可以通过某种方式缓刑嘛。父亲问,怎么缓刑?医生说,锻炼能让你的死刑变成死缓。父亲又问,怎么锻炼?医生说,快跑是最简便的效果也是最好的锻炼方式。父亲说,我明白了,就像以前的急行军。
星期天,我们去看父母。父亲在客厅里看电视,好像是刚和母亲吵过架,阴着脸,气急败坏的样子。我们坐下来,陪父亲看。是央视少儿频道的“童心回放”栏目,正在放老电影《南征北战》。当时的画面是我军正与敌军抢占摩天岭,一个名叫王春的矮个子战士攀越高坡时,从石头上掉了下来,张连长从后面伸手托住,又用力推上去。父亲指着张连长,突然大声嚷,那人是我!父亲紧紧盯着荧幕,眼睛一眨不眨,面部表情虔诚得近乎神圣。太滑稽了,这是哪与哪啊。我们都被父亲逗笑了,可是我们不想扫父亲的兴,都喏喏地附和着父亲。这等于是一种首肯,一种鼓励,父亲更确凿地认定电影里的张连长就是他了。他还模仿着张连长不满的语气说,上级要把我们拉到哪里去打呢?
因为有了这个重大发现,或者说找到了归属,父亲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轻松地窝在沙发里。我们拿父亲与张连长作比较。还别说,父亲真的和张连长很像。主要是气质很接近,那是一种军人的气质,威武,勇毅,嫉恶如仇。另外,张连长是厚嘴唇,父亲的嘴唇也很厚。更巧的是,父亲也姓张。顺便说一下,父亲叫张福根,一个俗气却实在的名字。
也就是从那天开始,父亲非《南征北战》不看。只要打开电视,父亲就坐等《南征北战》的到来。“童心回放”已经播过这部片子,下次再播,不知要到猴年马月。等不来《南征北战》,父亲就像市井无赖那般耍泼,骂娘,摔东西,将茶几果盘里的瓜子撒得到处都是。母亲苦苦哀求我们,快想个法子吧。
我们去买来了影碟机,又跑遍了白城大大小小的影像店,好不容易淘到一张《南征北战》的碟片。就这样,父亲得到了拯救,他爱什么时候看《南征北战》就什么时候看《南征北战》,爱看几遍《南征北战》就看几遍《南征北战》。父亲的日常生活形成了这样一个固定的模式:早上洗脸时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发愣,由于不能确认镜中的老头就是自己,于是便掉进了失落的窟窿里。好在折磨的时间并不长,吃好早饭,帮母亲择完菜,就开始看《南征北战》。这时,张连长开始填他那个失落的窟窿了,一直到填平为止。时间到了中午,父亲心满意足地坐到餐椅上,品尝母亲做的美味佳肴,并佐以一盅梦之蓝。然后打着饱嗝走向寝床,一觉起来,就到户外奔跑了。
父亲整个下午都在外面奔跑,往往要到黄昏才回来。父亲得意地对我们说,阿尔茨海默症的手休想抓住我,我跑得比它快!我们想像父亲奔跑的样子:衣袂飘飘,身轻如燕,阿尔茨海默症就在一步之遥的身后追赶他。它伸出的手快要抓住父亲的后衣襟了,可是因为父亲跑得比它快,那只魔手总是功败垂成。
一开始,父亲就在小区里跑。但很快就到大街上跑了,继而又到外环上跑。母亲央求父亲就在小区里跑,安全,也闻不到汽车尾气。父亲总是虚心接受,死不悔改。母亲气得说,你到马路上跑吧,让汽车轧死你!母亲又让我们劝父亲。我们知道父亲是过了河的老牛,根本不可能把他尾巴拽回来。我们认为马路辽阔,更适合父亲奔跑。奔跑其实已经成了父亲的生命方式,或者说,脚步已经成了父亲的呼吸通道。要是哪天父亲终止了奔跑,就等于说父亲的生命终止了。隔三岔五,我们总要打电话问母亲,爸爸还在跑吗?每次,母亲都会说,你爸爸还在跑呢。我们松了口气,放下心来。
有天晚上,我们全家人聚在一起看电视。那是个大型的全国文艺晚会,节目的间隙,会介绍一些德高望重的嘉宾。我们看到一位耄耋之年的老兵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老人的手臂一直在抖动,应该是患上了帕金森综合征。可是,当他向全国人民行军礼时,手臂却凝然不动。老兵胸前挂满了熠熠生辉的军功章,老兵满脸的老人斑因此而生动起来。这时,父亲霍地站了起来,说了句,“我也有”。
说实话,父亲这么说,我并不惊讶。作为1945年参军的老兵,父亲有个把军功章并不奇怪。我们继续看电视,父亲则去了他的卧室,随即,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想必父亲在找他的军功章吧。当父亲从卧室出来时,我们都吃了一惊。父亲换上了一件颜色已经发白的旧军装。我记得,很多年前,我家住在小镇上,父亲经常穿这件旧军装。穿上旧军装的父亲,俨然是一名老兵。幼时的我对解放军有种天然的崇拜,我的梦想就是长大了当解放军。我常常趁父亲午睡,偷偷将那件旧军装穿在身上。又小又瘦的我穿上肥大的旧军装,就像穿着一件大袍子,在大街上招摇过市,引来众人围观。毫无疑问,那是我对梦想当解放军的一次次预演。后来,父亲将那件旧军装压在箱底,再也不穿了。我家住在小镇上的那几年,恰好是文革,父亲的成分不好,所以用军装作为庇护。文革结束了,军装失去了作用,所以父亲再也不穿了。
那天晚上父亲再次穿上旧军装,无疑是电视上的老兵唤醒了他的当兵情结。穿着旧军装的父亲,双手捧着一只生了锈的饼干盒,一步步朝我们走来。我们都盯着父亲手中的饼干盒,猜测里面装的什么。父亲来到茶几前,打开饼干盒盖,然后底朝上扣在茶几上。直到这时,我们仍无法知晓扣在茶几上的是什么,都着急地催父亲,快揭开,快揭开。父亲很噱头地冲我们嘿嘿笑了几声,不慌不忙地将饼干盒揭开,我们的眼前立时金灿灿一片。我们都惊呆了,我们都没想到父亲有这么多的军功章。我们都像被魇住了似的无法动弹,只能坐在那儿看着父亲将军功章一枚枚别在胸前。我们发现,胸前挂满军功章的父亲,一下变得精神抖擞,目光炯炯有神。他的满头白发,饱经风霜的面庞,给他增添了一种特别的气质。我们一时觉得,向全国人民行军礼的,不是那个老兵,而是我的父亲张福根。
我们以为父亲只是出于显摆或不服气,才将军功章拿出来,过后他还会摘下,装进饼干盒,珍藏于只有他才知道的隐秘处。我们错了,父亲并没有摘下来,那天晚上他就枕着别满了军功章的旧军服入睡。不仅如此,父亲还天天戴着军功章在大街上奔跑。那些军功章在太阳底下闪烁成一团金光。远远看去,不是父亲在奔跑,而是那团金光在奔跑。
过了几天,我们又去父母家聚会。父亲兴致勃勃地给我们讲起了当年姑妈去部队驻地看他的故事。多年前,父亲曾讲过这个故事。就像多年前父亲穿起那件旧军装,后来又珍藏起来那样,父亲也把这个故事珍藏了起来。现在,父亲又把旧军装翻出来,是不是也顺带将这个老掉牙的故事也翻出来了呢?父亲点燃一根香烟,目光随烟雾弥散开来:打土山前夕,我的部队驻扎在白城郊外的一所教会学堂里……我们打断他的话,爸爸,你以前讲过,换一个新的吧。父亲瞪大眼睛,惊异地看着我们,我讲过吗?你们别瞎说,我绝对没讲过。讲过,讲过,我们异口同声地说。
你们瞎说,胡说八道!父亲拍起了桌子。父亲来气了。父亲一来气胡子就翘了起来。父亲翘着胡子说,你们说我讲过,那你们复述一下,要是你们能复述出来,你们就是我的爸爸!我们都息事宁人地笑了起来。我们的笑声其实就是台阶,好让父亲就坡下驴。可是父亲顶真起来,讲啊,讲啊,你們快讲啊!我们还是笑,爸爸,你真的讲过,在我们很小的时候,你每天晚上都给我们讲。你讲着讲着,我们就睡着了。不可能!我记性那么好,怎么会不记得?!父亲急了,像头野兽咆哮如雷。
没办法,我们只好讲了。我们说,打土山前夕,你的部队驻扎在白城郊外的一所教会学堂里。那所学堂是一名英国传教士创办的,哥特式建筑的楼房富丽堂皇。你很想看看外国人长得什么样子,但你的部队到达时,那位传教士已经闻风而逃。那天早上,作为连长的你正带领战士们出操,忽然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那声音支离破碎,犹如裂帛,在清寂的早晨特别刺耳。你循声看去,只见东头的黄泥小道上出现了一辆独轮车。其时,火红的硕大日头正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那辆独轮车就行走在那轮日头里,仿佛是那轮日头孕育出来的,流红光四溢。你说,那幅壮丽的图景你一辈子都忘不了。你还说,那一刻四周非常安静,能听见鸟在天空婉转的啁啾,这衬托得独轮车的吱嘎声更加刺耳了。独轮车越来越近,你看到,独轮车的一侧坐着一个扎花头巾的女人,那娇小的身影让你一下认出是你的姐姐我们的姑妈张国英。而推车的那个壮汉,不用说,是你的姐夫我们的姑爹顾秀奎。甫一见到亲人,你却一个劲地埋怨,谁让你们来的?姑妈上前一把抱住你,饱含热泪地说,打你参军离家,一晃就是三年,这三年里我们没有哪天不想你啊。听说你们打回来了,就想来看看你。听姑妈这么说,你也泪如雨下。姑妈带来了一大堆好吃的:炒花生、炒蚕豆、年糕、馒头干,还带来了起早贪黑做的20双军鞋。你说,我哪穿得了啊,都分给了战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