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客
2019-09-12韩佳童
韩佳童
我家的麦子熟了,三个麦客也被父亲领进了家里。
我家的地多,每年都要雇几个麦客。麦客,就是割麦人。每年麦收时候,在满地黄金的大平原上,总会有许多麦客,自南而北,像候鸟一样逐着麦熟的浪潮迁徙。
三个麦客到来时,正是盛夏的早晨。那个年老的麦客站在最前面,精瘦、颀长,双眼明亮。脸庞一如秤砣的漆黑,使人难辨年龄。他的双手干燥,满是沟褶,身上披一件一只袖长一只袖短的中山装。老麦客的后面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表情木讷,双眼浑浊。站在最后面的是一个年轻的小麦客,不高,看上去也就十八九岁。浓眉大眼,脸颊也像他的同伴一样有着秤砣的颜色。
三个麦客走到院里,便把背上的包袱卸下来,一齐扔到角落里。他们的包袱都敞开着,里面只有几件破旧的衣服和一床卷好的薄褥。在包袱的外面,各系着两把锋利的镰刀。
父亲进屋去端水,他们便互相看看,像自己的包袱那樣排成一排,在院里蹲下。
我的眼睛不老实地瞄向那个年轻的小麦客,却发现他也在腼腆地望着我。我们最终四目相对,打量的目光随即四散逃离。
爹提着一只大铝壶走了出来。老麦客赶忙站起来,双手接过水壶,把头俯在壶嘴上,猛吸一大口水。水壶被接连递给那个中年麦客和小麦客,等我从他们手里接过来时,里面已经空了。
“东家,你看咱的麦地在哪儿呢?你给俺们领过去,俺们就干活了。”老麦客抹抹嘴上的水珠,用侉侉的外地口音说。
“不着急,不着急,你们吃过饭了吗?”父亲问。
“吃了哩。”“没。”老麦客和小麦客给出了截然不同的答案。
小麦客看看老麦客,把那个字咽了回去,说:“吃了,吃了。”
“都是下苦人,实实在在嘛!”父亲赶忙进屋,吩咐母亲做饭。
三个麦客讪笑着,又蹲了下去。
正好我们也没有吃饭,母亲便下了一锅宽面条,给他们盛在大海碗里。三个麦客的饭量可真大,他们连板凳也不要,就蹲在天井里,也不怕烫,几分钟就把一大碗面喝了个干净。
老麦客喝完面条,站起来,愧疚地咧咧嘴,对父亲说:“东家,再给盛口面汤吧。”
我赶忙抢在父亲前面,接过老麦客手里的碗,跑进屋子,小心翼翼地给他盛了一碗热面汤。
老麦客接过来,望着我,连声说“好,好”。他把面汤分进中年麦客和小麦客的碗里。三个人把嘴俯下去,呼噜呼噜喝了个精光。
父亲套上牛车,拉着三个麦客和我下地了。三个麦客坐在车尾,手里攥着光滑的镰刀木把。我望着三个麦客,三个麦客望着路两边大片的麦稞。
牛车踏过一座小桥,再拐过一棵桦树,就到了我家的麦田。这是我家最大的一块地,九亩半整,一分都不少。
父亲把牛从套子上解下来,拴到一边去吃草。三个麦客脱掉破旧的外套,从牛车上取下镰刀便忙活起来。我和父亲也抓起镰刀,直奔地头。
金黄的麦穗怒向苍天,箭一般立着。一团燥热蓬勃的生命气息从大块的麦田中散发出来,氤氲在半空。我和父亲在左边,三个麦客在右边,一齐弯下腰身。锋利的镰刀快速旋转,划出优美的半圆弧线。一道道耀眼的白光闪过,无数麦子应声扑倒,以优雅的姿势宣告生命的终结。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齐头并举,向前推进。我的两侧已经裸露出深褐色的碱性土壤,只有我面前的麦子还执着地立着,像一溜不知被谁洒落的黄色饭汤。
所有人都不说话,咔嚓咔嚓的旋律始终回响,整齐单调。
本来,小麦客镰刀飞舞,要比旁人快出整整一个身子。可随着时间和战线的不断推进,他的镰刀使得不再平稳,速度也慢了下来。反倒是他身边的老麦客,始终弯着腰,稳扎稳打,挥刀如雪。老麦客向前弓着一条腿,左臂前伸,臂弯拢住一大把麦,右手伸镰刀,只听喀喀喀喀,小麦的身体破碎,发出清脆的响声。看看放倒的麦子足够多了,老麦客便回过身来,将麦子收成一堆,挑一把细长的麦秸拦腰束住,用手一按,丢在地上。父亲和麦客们一路走去,在身后留下一捆捆鼓溜溜的麦捆,好像卷好的行李。
太阳爬过河坡,越上树头,显示出它应有的威力。我放下镰刀回头望去,只觉天上不分东西南北,布满了太阳。麦穗在太阳的炙烤下像公鸡毛一样奓开,咯咯有声。我的身上火辣辣地疼痛,只好转身跑回树下。父亲和麦客们早脱了上衣,光着膀子在田里劳作。我清楚地看到汗水从四个大小不一但一样黧黑的脊背上流淌下来,又随即干涸,留下白花花的渍状痕路。太阳就要爬上中天了,四条铁打的汉子明显放慢了速度。而且,他们割麦的轨迹也变得蜿蜒而多弯。我知道,这一定是咸苦咸苦的汗水流进了他们的眼睛,使他们的眼前只剩下金花花、白晃晃的一片。
我翻上牛车,提起大水壶,越过无数麦捆朝他们跑去。
“爹,喝水!”我拧开水壶盖子,递到父亲面前。
父亲看看三个麦客,把镰刀扎进土里,拿起水壶。父亲的喉咙上下抖动,壶里的水如瀑布流进他的肚子。我撩起衣袖,替父亲擦去脸上的热汗。父亲面如水洗,我的袖子立刻便湿透了。我接过水壶,交给一旁的老麦客。老麦客身上的皮肤松弛,全是皱纹,现在,纹沟里蓄满了亮晶晶的汗水,如同浇地的河渠。老麦客喝完直接把水壶传给了中年麦客,他接过去,木讷地看了我一眼,一仰脖,将水倒进自己的嘴里。末了,我掂掂水壶,把它递给小麦客。小麦客接过去,对我眨眨眼,将水壶咬在嘴上。小麦客一口气将壶里的水喝了个精光,然后尴尬地把一只空空的水壶交给我,复又拿起镰刀。
我拿着水壶,赶忙跑回树荫,将汗褂脱下来晾在树上。过了半个多钟头,母亲便来送饭了。母亲戴一顶草帽,提一个篮子,远远地朝这边赶来。
我赶忙站起来,对着麦地里喊:“爹,吃饭啦!”
父亲和三个麦客直起身子,一齐回头看着我。
“就来!就来!”
四个人将手里的麦子捆好,提着镰刀,飞也似的朝这边跑来。他们浑身上下如雨淋一般,油光水亮。汗珠大滴大滴地落下来,打到草叶上,啪啪作响。父亲和三个麦客喘着粗气,吐出浑浊的气息。母亲将四张白面锅饼拿出来放到油纸上,又把大葱、老酱和一盆绿豆汤摆好。母亲转过头,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包,塞给我一个特意做的荠菜馅饼。
父亲和麦客们坐着,谁也不动。直到身上的汗完全消了,他们才抓起锅饼,卷上大葱和酱,狼吞虎咽地塞进肚里。他们都没有洗手,粗大的黑手指印在白白的饼子上,十分醒目。
老麦客用力嚼扯着锅饼,问:“东家,咱这儿一亩地能打多少粮食?”
“八百,弄好了能打九百!”父亲伸出手指比划着,“你们那儿呢?”
“是好地方哩,是好地方!俺们那儿不行,山穷土薄,差得远哩!”老麦客摇摇头,又把一大块锅饼咬进嘴里,上下牙齿立刻咀嚼起来。
麦客们的身旁是一小片地瓜,也是我家的。因为靠着大树,遮了阳,所以才改种了地瓜。地瓜秧子蔫蔫的,害了病一样。
父亲手拿一根大葱走过去,随手拨拉起幾根地瓜秧子看看。我们家是头一年种地瓜,他也没有什么主意。
“东家,地里有虫哩,洒些草灰水就好了。”一直老老实实嚼饼子的小麦客说。
“你怎么知道有虫?”我问他。
“俺上过一年农校呢。”小麦客腼腆地说。上过就上过嘛,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那怎地又不念了?”父亲问。
“家里没钱。”小麦客说完,苦笑一声,把头埋在两腿间。
下午的太阳更毒,人一进了麦地,好像入了蒸笼,而且还是干蒸。没有一点儿起风的意思,父亲和麦客们在热浪中穿行,如同在火炉里等待炼打的铁块。我摸起镰刀时常上阵,又总是在几分钟之内迫于太阳的淫威迅速溃逃,败下阵来。
傍晚,太阳终于退下,父亲和麦客们却仍不收手,直到四下完全昏黑。父亲套上牛车,装了满满一车麦捆,高得冒尖。父亲赶车,我和三个麦客坐在麦捆上,在舒缓的晃荡中暂时辞别田野。
母亲早打了一桶井水放在院里。小麦客第一个冲过去,双手撩起一捧清水,从头顶直浇下来。凉水和他熟透了的脸蛋发生激烈碰撞,使他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另两个麦客也一一冲漱,将隐藏在纹沟里的疲惫一洗而空。
母亲熬了一大锅鸡蛋汤,还炒了几样菜,馒头更是管够。三个麦客不习惯坐着,仍旧蹲在椅子上,夹菜喝汤。他们一言不发,只顾往嘴里塞递馒头。满屋都是用力撕咬馒头和下咽食物的咂咂声。
吃完饭,月亮已经亮了天井。小麦客在墙角找了一块石头,洇上些水,一笔一划地磨起了镰刀。镰刀在月光下发出幽冷苍白的柔光,映得小麦客的脸一闪一闪。
“东家,俺把你的镰刀也磨好了,快得很!”小麦客拿起父亲的镰刀,把手指放在刀刃上试锋。
“哎,受累了!”父亲答应着,在院里的台阶上坐下来,和麦客们聊天。聊庄稼,聊收成,聊日子。
月亮越挪越高了,老麦客拿着磨好的镰刀走出院子。拉回来的麦捆就卸在门外,老麦客走过去,扬起镰刀,手起刀落。麦穗落了满地,老麦客扛着一捆光秃秃的麦秆回到院里。
父亲请麦客们到堂屋去睡,他们却执意把麦秸铺在屋檐下。
“这就挺好,这就挺好!”中年麦客说着把麦秸铺好。月光水一样流在麦秸上,把麦秸变成了一床暄腾松软的银褥子。麦客们拿过角落里的包袱,把自己的褥子铺上,盖一件破旧的外衣,睡了。
我们也关灯睡了,母亲在里屋,我和父亲在外屋。我和三个麦客只隔一扇木窗。
父亲乏了,呼声很快便响起来。我睡不着,便看着窗外的星,数数。窗外有窸窸窣窣的声响,那是小麦客翻身的声音。
小麦客翻身的声音又响几次,便没声了。
良久,窗外传来老麦客侉侉的声音。“咋着,尕娃子,又想家了?”
我听见小麦客翻了一个身,喉咙里发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
“忍耐着嘛!再割几天麦,把钱挣上,你妹就有学念了。有了钱咱再回家,心上美着呢!”
小麦客并未吱声,只剩下长长的沉默。月亮微微发红,天地重归寂静。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但等我起来才发现,我是起得最晚的一个。母亲在做饭,父亲在喂牛,三个麦客在院子里,垂手立着。
“晚上可冷吗?”我走到小麦客面前,抬头看着他。
“不冷,俺还觉着燥热哩!”小麦客笑着说。
我的肩膀露着,上面有一大块瘀青,鸡蛋模样。
“这是怎么弄的?”小麦客问。
“偷人家的沙果吃,被我爹打的。”我笑嘻嘻地说,好像那瘀青不是长在我的身上。
“俺妹和你一样大,说是个女娃,和你一样捣蛋。”小麦客说着,嘴角不由得微微上扬。
饭做好了,大家吃了,又要下地。父亲和麦客们抖擞精神,昨天那块麦田已经放倒了五亩多。剩下的四亩,父亲就交给了三个麦客。而父亲,则要和母亲去老坟沟子那儿收一块小田。本来,父亲是要我跟他去老坟沟子的,可我不愿意,执意跟着麦客去了昨天的大田。
到了地头,麦客们把上衣一扒,拿起水壶猛喝一口水,用力喷在镰刀上,这就下地干活。
今天比昨天还要热,麦客们刚一进地头,就湿透了。苦汗从他们的额上掉下来,一直砸进土里。太阳烘烤着三个黝黑光亮的脊背,使他们无处藏身。一壶水很快就被三个麦客喝了个精光,可麦田还有一大片。老麦客直起身,看看面前竖着的麦穗,猛一用力,把腰绳杀进腰里,挥起镰刀,悲壮地把脊背留给残酷的太阳。
麦客们割了一遭回来,一个个面如重枣,皮肤发紫。他们坐在树下,大口提气。老麦客第一个站起来,朝不远处的河边走去。中年麦客紧紧跟在他的后面。老麦客走到河边,双手按在草上,伏下身子。他的嘴唇伸进河里,把河水大口吸进嘴里,发出牛喝水一样的声响。中年麦客依葫芦画瓢,也把肚子灌满。只有小麦客,坐在地头舐舔着干枯的嘴唇。
“尕娃,去喝点儿水!”老麦客拍拍小麦客的脑袋。小麦客摇摇头,三个人重又拿起镰刀。
我在树下坐着,一只野兔突然从麦田里蹿出来,朝小麦客跑去。
“小麦客,帮我抓住它!”我对着小麦客喊,蹬腿朝他跑过去。
小麦客一回头,看见野兔,便伸出镰刀砍了下去。野兔灵性,躲了过去,蹿了。
小麦客孩子一样对我龇龇牙,说:“一下没抓住哩!”
我对他挥挥手,朝着野兔逃跑的方向追过去。野兔在麦田里疯跑,长耳朵碰在麦秆上,发出簌簌的响声。我一直追到河沿儿,野兔站在河边,竖着耳朵,回头看我。我再往前凑几步,它便调皮地伸出前爪捋一捋兔须,跳进河里泅水走了。
我怅然地沿着河沿儿上的草坡瞎转,却在无意之中发现一片瓜田。
那是一片甜瓜田,很小。肥硕的瓜叶下,掩藏着一颗颗白滚滚的甜瓜。我随手掐下一颗甜瓜,砸开,坐在瓜地里吃起来。甜瓜的汁水流得到处都是,我的手上黏乎乎的,抹了蜜一样。我一连吃了四个。吃完甜瓜,我到河边洗洗手,又返回瓜田,挑了一个个大的藏在怀里。我捂着肚子艰难地跑回地头,麦客们还在地里割麦。太阳已经挂到了正南天,母亲又来送饭送水了。我赶忙把甜瓜藏到草里,跑过去接过母亲的篮子。
“哎,你们——吃饭了!”我并不知道三个麦客的名字。
三个麦客放下镰刀,到河边去洗洗手脸,回到树下坐着。
母亲炒了一小盆木须菜,放了不少鸡蛋,还有点儿荤腥。三个麦客狼吞虎咽,一直吃到噎得说不出话来才猛喝一口水。
“这菜好哩,俺们那里平时吃不上哩!”老麦客张着大嘴用力呜咽。一块碎肉掉到地上,他连忙捡起来,掸也不掸,用手送进嘴里。
吃饱喝足,老麦客和中年麦客直接躺在地上,说是眯一会儿,却很快鼾声大作。我把小麦客拉到一边,从草里扒拉出那颗甜瓜,塞进他的手里。
“快吃吧!我都替你尝过了,可甜了。”我望着小麦客亮堂堂的眼睛。
“从哪儿弄来的?”小麦客把弄着甜瓜,满心欢喜。
“从河沿儿上摘的。”我悄悄地说。
“那俺不能吃。”小麦客正襟危坐,把双手从甜瓜上挪开。
“真不吃?我可自己吃了!”我赌气似的把甜瓜抱到自己怀里,眼睛瞥着小麦客。
过了好一会儿,小麦客突然转过身来,回心轉意似的看着那个甜瓜。
“给!”我高兴地把甜瓜递到他的手里。
小麦客犹豫着接过去,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拽过外衣。
“怎么不吃啊?”我挑起眉毛问。
“留着,留着。就快回家了哩。”小麦客把甜瓜塞进自己那件破外衣的口袋里,又将外衣整整齐齐卷好。
两个麦客只睡了很短的时间便醒了,他们又拿起镰刀,下了地。
村里的朱二喇子也就是在这时来的。
朱二喇子肥头大耳,满脸油垢,领着三个儿子来到我家地头。他连看都不看我,一头跳进地里。他们斜穿到麦客们前面,在麦穗的海里投下长长的影子。
麦客们割不了麦了,便一齐抬起头,望着气势汹汹的朱家父子。
“哼!”朱二喇子冷笑一声,不屑地盯着老麦客干瘦的胸膛。中年麦客和小麦客不自觉退了几步,老麦客显得更加突出。
“你们是做什么的?”老麦客笑着问。出门在外,多少事都被老麦客一笑便掀了过去。
“老侉子,装什么装,是不是你们三个偷了我们河沿儿上的甜瓜?”朱二喇子轻蔑地称呼老麦客为侉子。
老麦客强压怒火,和朱二喇子争辩:“你这是怎么说话嘛!俺们是麦客,又不是偷瓜贼!”
“村里就你们三个外来的侉子,谁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不是老东西偷的便是小东西偷的!”朱二喇子又将目光射向小麦客,朱家三子也一齐瞪着小麦客。
小麦客憋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红着脸,粗着脖子。
“你这是咋说话嘛?俺们是下苦人,你就这样看不起?俺们凭力气吃饭,招谁惹谁嘛!你乱咬人,俺可不答应!”老麦客急了,老眼炯亮,有如刀锋。中年麦客也一挺胸脯,往前连踏几步,吓得朱家三子连连后退。
“哼,你说没偷便没偷?指不定你们藏在哪儿了!”朱二喇子本就不善,这次更是满脸蛮横,凶神恶煞。
“藏?俺们藏到哪里?不信,你来搜搜看!要是没有,俺可不依!”老麦客赶麦几十年,吃尽辛苦,却腰板死直,从不怕事。
“搜便搜!”朱家父子拉扯着麦客们走到地头。小麦客看了我一眼,又低下脑袋。我知道是自己惹了祸事,一言不敢发。
朱家三子抓起麦客们的衣服胡乱抖动着,啪!一个白肥肥的甜瓜从小麦客的衣兜里掉了出来,摔得粉碎!
大家都不说话了,空气静得怕人。
我赶忙站起来,红着脸对朱二喇子说:“这不是小麦客摘的!是我摘的!是我——”老麦客拦住我的话,把我搡到一边。“小孩子家,瞎叫嚷什么,滚一边去!”他的态度相当恶劣,如一头狂躁的公牛。
老麦客看着地上汁液四射的甜瓜,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一巴掌打在小麦客的脸上。小麦客向后跌了个趔趄。
“尕娃子,你傻啊!甜瓜出现在小麦客的口袋里,麦客们的名声受了辱。”老麦客脸色铁青,痛苦地对着小麦客喊。
“老麦客,甜瓜不是小麦客摘的,是我摘的!朱二喇子,你的甜瓜是我摘的!”我用力摇晃着老麦客石头一样硬的胳膊,对着他们大叫。
老麦客痛苦地挥挥手,一把把我推开了。“莫说了,俺们麦客走南走北,从来下的是力气,靠的是名声。不管是谁摘的,尕娃子都不该动。甜瓜是在尕娃子的兜里,俺们说不清楚,俺们丢了人哩!”
我颓然倒下,一屁股坐在地上。
朱二喇子冷眼看热闹,哼笑一声,“老家伙,你说这事怎么办?”
“你说咋办就咋办!”老麦客蹲了下去,无脸抬头。
“好说,好说!劳你三个把这片麦给我收了吧。”朱二喇子指着不远处的一块麦田,一脸笑。
“俺们收就是了!”老麦客光着铁脊背走在最前面,中年麦客跟上去,小麦客走在最后面。三个人都低着头,脚步沉重。
“小麦客!”我红着脸喊了一声。
小麦客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表情古怪,不像笑也不像哭。
麦客们忙活了整整一个下午,一口水都没喝。太阳光在他们的背上绽开了花,他们的嘴唇裂了无数血口子。等到傍晚母亲来送饭时,他们才割完最后一把麦。
三个麦客吃完饭,歇也不歇,又下了我家的地。
不久,父亲也忙完了小田里的麦,赶着牛车来了。
“朱二喇子来过了?”父亲一下车便问,不知道从哪儿得到的消息。
“来过了。”我怯懦地说。
“这恶鬼!你们干啥不行,怎地惹上他了?”
我正要言语,却听见麦地里传来老麦客沧哑的声音。他明显是误解了父亲的意思。“东家,你放心,不耽误事,你的麦子俺们今天一定给你割完!”
“哎呀,不是那么个意思,明儿再割,明儿再割!天都黑了!”父亲在地头喊。
“俺们答应了的,今天要给你割完哩!”老麦客直起腰又弯下腰,脊柱喀喀。
父亲摇摇头,提一把镰刀,拉着我,也下了地。
太阳下去了,月亮上来了,地里却还是我们几个。好大一片麦,到底还是割完了。大家满满装上一车麦子,坐上回家。老麥客躺在麦捆上,难忍劳累,发出长长的叹息。小麦客双脚垂在车下,一言不发,一双手忙碌着。好一会儿,小麦客碰碰我的胳膊,把一个用麦秸编成的野兔递给我。麦穗尾巴,麦粒眼睛,麦秆做腿,真像!
小麦客对我苦涩地一笑,我望着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三个麦客回到家便睡了,鼾声很大,响彻云霄。我并没有听到小麦客翻身的声音,也没有再听到老麦客的叹息。在他们响亮的鼾声中,我竟感受到一种宁静。早上醒来,屋檐下干干净净,连金黄的麦秸都不见了,仿佛这里从不曾有人住过。
“爹,麦客呢?”我问父亲。
“走了,一路向北赶麦去了。”父亲牵着牛往外走。
我坐在台阶上,手里拿着小麦客送我的麦野兔。
一年又一年,麦野兔的光泽逐渐黯淡,终于在一个盛夏的早晨轰然解体,化为灰尘。而那三个麦客,却再也没有来过。
发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