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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桃爷爷的山外青山

2019-09-12韩墨

少年文艺 2019年8期
关键词:爷爷

韩墨

核桃爷爷每年有小半年住山上,有时是猫冬,有时是苦夏,有时是收秋,春天嘛,就是采青。反正总有个说法,老一辈人就是讲究。爷爷满脸褶子,脸像核桃,我固执地叫他核桃爷爷。他如同传说中的山神,从山上下来时,威风凛凛,背着手,迈着四方步,比大公鸡还抖擞,就差蹲到村头老榆树上喊一嗓子。

爷爷和奶奶一辈子互相看不顺眼,一个急脾气,一个慢性子,总是拧巴着过活。要不是当初爷爷赶着小毛驴大红大绿地把奶奶娶回家,上哪成全一对欢喜冤家。

“有的人吵吵鬧闹一辈子,也挺好的。”妈妈微微叹息。爸爸平时工作忙得连轴转,见面都不容易,哪有时间吵架?有事就写留言条,后来是发短信、语音留言,致使老妈的吵架水平一直没机会提升,浪费了饶舌的天赋。

老俩口和儿女也都不对付。不听话,打小就看出来了,小姑姑从小吃饭就拿筷子梢,铁了心想飞得远远,一翅膀落到老远老远的地方,立志不做“小棉袄”。长大毕业后,还真远嫁了,去一次坐飞机、转高铁、搭出租,折腾得够呛。奶奶晕车晕得厉害,后来见到轮子就晕,看见圆的东西就吐。

老爸倒是听话,一直是个小绵羊,乐得爷爷老是笑呵呵的。后来呀,老爸为了爱情,居然和我妈到大城市去了。惹得奶奶直抹眼泪,“没人给他做葱花芝麻油饼,吃啥?没个亲近人,说啥?”她老人家看儿媳妇手指不沾阳春水的样子,怎么都不像个过日子的。好看能当饭吃啊,年画上的仙女都好看,有啥用?不都是挂在墙上吗,又不是田螺姑娘!

老俩口对我倒是极好的。有人说这是隔代亲,对儿女有多恨,对孙女就有多亲。这不,一脸菊花皱纹的奶奶给我端来葵花籽,还泡了一杯山菊花茶。爷爷递给我两个山核桃,油光乌亮,煞是好看,他还直嚷嚷着要送我一对珍珠鸟。看老两口走马灯似的围在我身边转悠,我嫌头晕。至于嘛,没见过城里聪明小孩似的。

我蛮喜欢住在山上的爷爷,无所不能,比鲁滨逊还鲁滨逊。落到山下,就是褪毛的凤凰不如鸡,普普通通一小老头,眯缝着眼,跟在扭秧歌的奶奶后面,唉声叹气。

想想山上的生活就神气。一个人,一条狗,在茅草茂密处,皱一皱鼻子,闻闻泥土,看看兔路,下兔扣子。用荆条筐在河畔支起来捕野鸡,支棍连着细线,一动触发机关,啪嗒一声扣牢。下河捉鳖,捉鳖的方式很奇特,都用不着下钩子,就是踩水,在淤泥里走,感觉到硬硬的东西硌脚,下手一摸,不是鳖就是河蚌。河畔石头上,有鳖晒太阳,懒洋洋地也不怕人。你也不敢动它,鳖咬人不撒口,要学驴叫才撒。有一次,白鹭绕了几圈,没法下嘴,索性一爪子把鳖掀翻。鳖伸着小短腿在空中乱踢了好久,爷爷来了才把它翻过来。它匆匆下水,临走还看了爷爷一眼。

灌木丛里,常见的是翠鸟和小鱼鹰,直勾勾地盯着水面,忽然扑棱棱地蹿进水里,像箭离了弦,一下子就把水镜子打碎了,哗啦啦——一条手指宽的鲫鱼破空而出,在水上滑出一道诡异的弧线。

刺槐树上吊死鬼虫子在玩吐丝杂技。天热,狗伸着舌头,呼哧呼哧地冒白气,不远处水牛背在坝子里起起伏伏,逶迤而去,看上去像山外有山。浅水处的野虾,一纵一耸,故意把水搞浑,好浑水夹鱼。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泥巴。”

这还反了,大虾也可以弄枪舞棒,钳夹小鱼。

“你以为‘虾兵蟹将是白说的,你看横着走路的大螃蟹,像不像戏台上插长野鸡毛的武将?横行霸道,唯我蟹大将军。那真是螃蟹过河,横行江湖。”我看着奶奶和我微信视频聊天,就觉得两肋生风,恍惚间,有云飘过,有猴子派来救兵,立在云上喊话,让我回花果山老家水帘洞。

想啥来啥,暑期一到,我老韩家微信群——猴子的老家,就小红点不停地跳,语音一条一条的:有夜半犬吠,有黎明鸡鸣,有深林虫声,还有各种鸟归巢拍打翅膀的声音,还有流水声,还有小猪打鼾声……奶奶还拍了葫芦在风中摇曳的小视频、西瓜地里插小红旗的照片,可把我馋坏了,也急坏了。

去啥沙滩椰子树,去啥普吉岛,回老家不也是晒太阳?爷爷奶奶这是煞费苦心啊。

“你们老韩家都是人才啊。”老妈由衷地竖起大拇指点赞,眼圈都红了,估摸又想起了当年恋爱的往事。

叶落归根,我虽然是小树苗,可不得返祖认一认大树爷爷?

“一棵进城的树,时刻怀念森林。”

我发了这么段语音后,就开始打包,老爸老妈忙,我就学红军两万五千里长征,走回去。一颗红心,两袖清风,红领巾在我胸前飘荡。

我今儿才明白,怪不得爷爷奶奶不愿意进城,坐在鸽子笼似的楼房里,对着电视面面相觑,有啥劲?就像山崖上的火燕,挨挨挤挤的窝,楼洞里进进出出的,鸡同鸭讲,搭不上话。哪有山里天大地大、狗窜驴叫的快活?扯一嗓子山歌,喝一捧泉水,透心凉,一个字,爽!

“野惯了的人,很难喜欢水泥森林,这就是自由的代价。”哈,爷爷的话总是透着股哲学的味道。

迎接我的是呱呱呱、叽叽叽和汪汪汪,大白鹅一见到我就扑过来,两只脚都离地了,扑扇着蒲扇大小的翅膀,踮起脚亲我。不,是要吃我口里的巧克力。我把巧克力举到头顶,鹅抻长了脖子,在我脸上蹭来蹭去,痒痒的。小鸭子撇着脚掌,吧嗒吧嗒地围着我,跟我要水,看我从包里拿出矿泉水,失望地走开了。我无奈地摇摇头,它要的一大片河水,我给不了。小鸡毛茸茸的,像一团滚动着的毛线球,叽叽叫个不停,跳到我鞋上,帮我解鞋带,以为我穿蚯蚓鞋回来呢。

咦,黄狗“花生”怎么一本正经起来了,站在树下远远看,不过来?哈,原来头上立着一只乌鸫,尖嘴利齿的,狗一动,就啄两口,狗又咬不到鸟,只能耷拉着耳朵让鸟欺负个够。乌鸫唱歌可好听了,听爷爷说叫“赛画眉”。它扑棱棱飞在我肩膀上,咬我耳朵,小黑豆一样的眼斜看我。狗摇着尾巴,在人腿间钻来钻去。它乐坏了,没见过这么多人腿。

这以后的日子,我不寂寞了。天蒙蒙亮,乌鸫就把我折腾醒了。它飞到我脸上,啄我头发,踩着我小腿、肚子、胸脯跳格子。我把头蒙起来,它啄我屁股,我把屁股藏起来,它咬我手指。我给它起名叫“三多”——吃得多、拉得多、唱得多,会模仿秀,什么鸟叫猪叫狼吼,都能模仿几句。

我跟着黄狗花生蹦蹦跳跳上山,鸟在我头上飞,爷爷倒落在了后面。他有头小青驴,吭呃吭呃地叫,倔脾气,不高兴就不走,撂挑子,躺在树下驴打滚。

当花生把我带到山上时,一刹那间,我惊呆了。木屋有一半是窑洞,窑洞套窑洞,墙上可见细细的树根。藏在山中,冬暖夏凉,还有透气孔,晚上可以看见星星,下雨时雨水斜落下去,设计巧妙。

门前一溜竹子做的篱笆,挨挨挤挤地爬满丝瓜、葫芦藤和爬山虎。门前还有一道小溪流,从山泉处引水,水底都是鹅卵石、细白沙子,有鲶鱼、泥鳅、虎斑鱼和小鲫鱼,有小虾在搅水玩,有小蟹在水底吐黄色的云朵。爷爷还用松木铺成一座木头桥,桥上立着五颜六色的小旗,据说用来吓唬鸟。

木屋前面空地上是瓜园,有香瓜、有西瓜、有冬瓜、有南瓜,没有北瓜?瓜园里的稻草人头上拉满了鸟粪,鸟早就不怕人了,还在稻草人胸口处掏了个鸟窝,生了一窝雏鸟,每天进进出出的,好不热闹。

果园边上套种了很多花,都是些不知名的小野花,啥满天星、小野菊、紫云英和蓝精灵,我想叫啥就叫啥。

山里安静,静得能听到松针扯动风声。晚上用松子点灯,早上起来鼻孔里都是黑黑的油烟。蚊子也多,爷爷带我去河边采来很多菖蒲,点燃后发出淡淡的清香,好闻极了。不一会儿,蚊子没被熏跑,我倒是醉醺醺地睡着了。

半夜醒来,迷迷糊糊地起身想去尿尿浇瓜。下意识在黑暗中摸了摸,左边是狗,头顶树枝上是鸟。右边是啥哩?滑溜溜、凉丝丝的。我眯缝着眼,借着星光仔细一看——呀,我一下子滑出去老远,连滚带爬地起来。只见一条小青蛇盘着,眼睛里发出幽幽的光。爷爷拿手电筒一照,用脚把蛇挑出去,说:“这是苍龙,家养蛇,不咬人,恋人,进谁家谁家有好运。”

还好,还好,我按了按快跳出来的心。

“咋知道谁是毒蛇?”

“簡单,好看的一般都是毒蛇,没毒的都长得朴素普通。”

怪不得人家都说“美女蛇”,原来典故在这里啊。我朝大山拜了拜,青山处处皆学问呀。

“看舌头蛇尾,三角形烙铁样,尾巴突然细下来的就是毒蛇。”

我疑惑地看着核桃爷爷,“难道蛇遇到我还摆个造型,让我看清楚再攻击我?它也学过宋襄公之仁?”

核桃爷爷笑了笑,拍拍我的肩膀,“孙子,你不咬它,它不咬你。不,是你不踩到它。”

呀,原来蛇这么善良。

龙山戴帽,大雨来到。

说来也怪,山里雾气缭绕,一旦半山腰浮起了云雾,看山不见山,只在此山中时,就要避雨了。山里的雨来得蛮横霸道,晴天一个霹雳,咔嚓一声,天空就像玻璃一样哗啦啦碎了一地。豆大的雨点像板栗敲头,砸在地上激起尘烟四起,空气中有股尘土和青草混合的味道。紧接着,就像谁不小心打翻了脸盆,水劈头盖脸地泼了下来。

龙山和猪山上空,云雾光电,“又是一番龙拿猪的好戏。”我坐荆条编的凳子上,看爷爷抽着莫合烟,一手拿劈刀,一手划荆条,编筐、编篮子、编笼子,嘴里念叨着打小听来的传说。

爷爷刀一指,说:“你看远处的八条路湖,有锅盖大小的鳖会使雨起飞,看到了吗,就是云雾中移动的黑点。”我睁大眼睛,顺着爷爷手指的方向,越看越像。

爷爷还说:“鳖使雨,雨劲不大,很快就雨过天晴,地皮不湿,来得快去得也快。如果是龙使雨,那就不同喽。”

“咋个不同?”

“先是大旱,让你跪地求雨,禾苗焦渴,人心思雨。然后从西天召集白云,从东海召集黑云,放开风口袋,像赶羊群一样,白云和黑云在山顶相遇。起先是试探性地阴天,风中有了丝丝凉意,然后白云和黑云搅作一团,渐渐黑云占了上风,天越来越黑,直到伸手不见五指。正当人惶惶不可终日时,雨滴噼里啪啦落了下来,是大珠小珠落玉盘那种。这一下,是连绵不绝,不急不慢,未见停歇。”

“那不成水灾了吗?”

爷爷白了我一眼,让我不要乱说,龙使雨就是要让人印象深刻,来一场毕生难忘的雨。

“那太阳雨是咋回事?”

爷爷一脸鄙夷,“那是谷底的蛤蟆成精,在练习吞云吐雨。功力不够,只能湿地皮,遮不住太阳。”

“嘘,你听,蛤蟆咕咕地叫,蛤蟆功可吐出彩虹。”

我吐吐舌头,想想连蛤蟆都这么辛苦努力,就觉得有点后背发凉。

这时,狗和鸟在哪里?都待在一边瑟瑟发抖呢!万物自有灵性。

爷爷随手给我扯了芦苇叶,卷曲起来,双手合拢吹气。不一会,山鸟此起彼伏地应和起来,有布谷,有柳莺,有山喳子。黄昏临近,暮色像纱一样从四面拢了起来,爷爷说这是喊山。

刺猬窸窸窣窣地穿山而过,急急忙忙地像是送信的邮差,身上刺满了黄的、红的、绿的叶子信。

不远处的山泉,一到黄昏,各种各样的小动物就聚拢过来,有常见的獾子、麋鹿和野兔子,不常见的鬼面狐也来了。树上满是各种鸟,雄的比美,雌的选美。鸟的世界也是高高低低,错落有致。有上蹿下跳叽叽喳喳的麻雀,有飞来飞去轻松悬停的柳莺,更有一落在树顶顿时鸟雀无声的大鸟,一亮翅一举足,自有一股王者气势。

我也扯了一嗓子,山谷里回音像波纹一样荡了出去,碰到石壁发出悦耳的声响,抬头看一线天,如同坐在一个古老的瓮里,伸手可触摸到鸟鸣和树木的年轮。

爷爷会带我一一辨认山中的植物。有白垩纪的银杏,我喜欢它独特的锯齿边缘。有年轻的水杉,一股劲地朝天钻,站得溜直,像小学生立在操场上。我还看到了西域过来的苜蓿和核桃树,甚至有澳大利亚过来的桉树,栽在沼泽里,吸水。都是鸟和风不远万里送过来的。

你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又记起小区门卫的三个终极追问,妈妈说那是哲学的基本问题,弄懂了这辈子就活明白了。我把自己站成一棵会移动的树,返乡的树,一打滚,就从水泥森林滚回山里,跌跌撞撞,踉踉跄跄,一步一个脚印。

山里的胡葱有股淡淡的野香,木耳炒鸟蛋别有风味,地卷皮用清水洗过,放在铜盆里,一朵朵像绽放的水母或菊花。各种颜色的蘑菇,香艳的,多是有毒的,要打雷后到后山崖,在树根处找。榆钱洗干净后,可以当小吃,不能多吃,据说吃多了会肚子疼。

多的是各种野果,知名的不知名的,都有。野的都小,口味酸的居多,大概是没有嫁接的缘故。有一种茅针可以吃,嫩嫩的,爽滑可口。还有一种一捏就炸、形状像纺锤样的绿色果,我固执地喊它织女果,我认为是织女姐姐留给我的,让我乞巧,不用七月七到葡萄架下偷听。

我看了一眼和我一样好奇的黄狗花生。乌鸫和我一样瞅来瞅去,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我们都是山中灰扑扑的生灵,连呼吸都变得很轻。

我能做的,就是像木耳一样,努力捕捉大地上的丝丝风声;睁大眼睛,再眨一眨,像相机一样把山中四季拍下来。然后呢,在多年后像牛一样反刍,慢慢咀嚼时光的碎片。

爷爷刻满皱纹的脸上,染上了酡红的颜色,对我点点头又摇摇头,大手一挥,“丫头,撤。你不属于大山。”

我一步一回头地往山外走去,一步踏出去,山外青山连青山,流水潺潺春去也,天上人间。

发稿/庄眉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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