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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诗结合的文化原乡书写:彭文斌散文创作简论

2019-09-12袁演

创作评谭 2019年5期
关键词:散文

袁演

文学是人学,散文是最能见出作家性情的文字。在我看来,散文家彭文斌的作品,就是浸润了饱满生命汁液的性情之作。从作品体现出的整体风格来看,他的散文给读者留下一种真挚而热情、豁达而开阔的深刻印象,是一种史诗结合的文化原乡书写,充满了古典意蕴。

数年来,彭文斌倾尽休息时间,孜孜不倦地奔走于江西16万多平方公里的热土,对江西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人物典故、诗文地理、史志建筑等方方面面、边边角角进行了地毯式搜索,陆续创作出80万字相关作品,结集出版,为读者捧出了《赣地妖娆》、《江右故园》(被列为2016年“江西省文学创作重点扶持项目”)、《清风万里》(入选2017年“江西故事中国梦”江西文学重点扶持工程)等系列地域文化散文集。他的散文写作体现出一种“有我”之境,多以私人叙事视角切入,但却不宥于此,而是深耕乡土题材书写,向历史和社会的纵深处开掘,在景物描写的同时,内观人文精神世界;从世道人心的幽微处探究,参悟出富有哲理的内涵,进而得出人生真相,展示人间百味,给读者带来美和艺术的享受。

新颖别致的叙述视角:

从故乡出发的行吟诗人

彭文斌的散文书写从他的故乡彭家园出发,开始充满激情又小心翼翼地描摹故乡生活的剪影,捕捉土地的声音,探寻灵魂的纹理,用真诚、独立、自信而摇曳多姿的文字,对滋养过他生命和写作的彭家园进行感恩与答谢。这一点在他2009年出版的散文集《一个叫彭家园的村庄》中就体现得淋漓尽致。散文集充满了人文色彩和乡土气息,收录了他创作的精美千字文数十篇。作者以饱含真情的笔调,在对故园的眺望、回想中,表达出深深的乡愁和乡情。正如书中后记中所言,在他平凡朴素的记录和细腻抒情的讲述中,读者分明触摸到了那个灼热着他、沸腾着他且疼痛着他的遥远故乡。作者以心灵的行走,完成了一次他对故乡的巡礼或者说回望,表达出他对故乡无限的眷恋。在作者眼中,故园就是他心中的王国,是一个永世令他魂牵梦萦的香格里拉。

天空下是广阔无垠的大地,而彭家园只是大地的一小部分,小到甚至可以忽略不计。把彭家园置于苍穹之下,显得那么羸弱、羞涩和隐蔽。彭文斌的散文处处透露出对世事的悲悯情怀,无论记录乡村风物、乡土文明,还是打量那些游离于城乡之间的亲人、朋友和邻里们,都呈现出一种绵绵不绝的梦想、眷恋、惆怅和迷惘。

一个没有情怀的作家是永远写不出好作品的,更别谈洞悉生命的秘密了。而彭文斌始终饱含着对这片红土地的挚爱真情。多年以来,他从彭家园出发,足迹遍布江西大大小小上百个村镇山乡,对故乡的一草一木进行深耕细作,动情抒写。例如收入在《清风万里》(即将出版)中的散文《况钟安在》和收入在《赣地密码》(即将出版)中的散文《高岭土里的人间》,分别记录了他在靖安县高湖镇、高岭东埠等地实地踏勘、寻访历史的踪迹。在他的笔下,读者能够品味出作家对现实境遇的担心和忧虑,更能体会到作家对现实生活充满着脉脉温情。诗与史的有机融合,使文章散发出诗意的灵动感和历史的深远感。

尤为值得一提的是《况钟安在》,文章采用了新颖别致的叙述视角,“一个人,其修行和善行首先要感动自己,才能将温度传递给他人”。作者对历史上的江西名人,曾任苏州知府况钟的才情与人品都颇为敬佩。况钟的才气和德行感动了彭文斌,因此他满怀激情地传承下來。为避免叙述温度过高,他把虚拟的第一人称叙述视角安放在叙述对象况钟身上,真正的叙述者“彭文斌”倒变成了第三人称的叙述对象,或者称为受述者。在化身为况钟之后,叙述的内容和情感更加客观与真实,具有可信度,历史人物也因此而变成活生生的动感状态。这一客观叙述视角的运用,使写作接近一种零度叙事状态,体现出事物本身的从容,同时带给了读者从容,构成了一趟奇妙而可信度高的审美之旅。

作者把对况钟的敬重与爱戴融于自身体验当中,如灵魂附体一般,浸入式地描述况钟的坎坷经历。在视角新颖的古今对话中,作者饱含深情地、刻入肌骨地,将描写对象的情思植入到自身感受当中,灌注了个人的意趣和情操,散发着平和恬淡的儒雅气息。这使得散文的叙述更有力量和深度。文中的现代话语运用自如,比如“零容忍”“钉子户”“海选”等词语巧妙而贴切,拉近了古今距离。文风幽默诗意而生动鲜活,感情充沛,诗史结合。

情理交融的诚意佳作:

史诗结合的文化原乡书写

彭文斌的散文篇幅大多不长,每一篇都是在旅途中精心体察后的诚意之作,每一篇数千字不等,短小精悍,情理交融。有一种关于散文写作的心机与心眼说,大意是:有心机的人,其文章可能理性而充满匠气;有心眼的人,文章始终充满感性色彩而不讲理的,是为有云气,意思是充满飘逸之感。

而彭文斌的散文,妙处就在于兼有心机和心眼这两者之长。他的地域文化散文,往往从怡人的美景切入,自然而然地过渡和联想到当地的历史人物或景观,进行理性的总结,再用诗性笔法提升境界。每一篇都是匠心之作,溢满深情地表达出对江西这一方山水的热爱。彭文斌来自乡村,因而,他的写作充满了植物性,即自然之性。人原本是自然之子,慢慢地进化,同时也慢慢地被腐蚀,而忘记了原乡。彭文斌地域文化散文的可贵之处,是温柔而坚定地提醒我们在前行奔跑的路上,时不时停下来,安顿一下浮躁的心灵,向植物学习,向大自然学习,学习它们的谦卑无言和恒久定力。他在一种时不我待而又松弛的书写中,带领读者逐渐找回曾经失落的文化原乡。

彭文斌的口才好,文笔也好,这源于他骨子里透出的朴实、勤奋、诚恳、执着和责任心,这是所有与他交往过的朋友众口一词的评价。而他的文风也注定如他的人品一般—清风送爽,干净朗润,毫无矫揉造作之辞。他的文字如泉涌一般,汪洋恣肆,色彩斑斓,读后给人酣畅淋漓之感。例如散文集《赣地妖娆》中的篇什《篁岭:用色彩说话》:

还是篁岭人更懂得如何跟秋天打交道。他们,选择了晒秋。画卷已经呈现于我的面前,等待我如何看图说话。灰瓦与白墙追逐峰巅的云和树,一直不肯舍弃登高的憧憬。竹木竿子伸出来,像家中慈祥的祖母探出瘦弱的手臂,它们成为晒秋的现场。黄玉米,红辣椒,柿子,油茶籽,南瓜片,与秋季有联姻关系的,几乎都可以登场,它们仿佛合力表演一场乡戏,用色彩说话。我看见丰收装点了山间庸常的生活。晒出所有的心情,晒出日子的温度。此时的篁岭,有着一场怎样浩大的农事盛典。一晒,便是明清岁月;一晒,便是乾坤朗朗。晒秋,让篁岭手握一把打开季节秘密大门的钥匙。

又如《江右故园》中的篇什《水南水南》当中的描写:“其实,行至此刻,我可以选择离开,但我如铁附磁,总觉舍不得,总觉意犹未尽。饶植恩善解我意,引我踏进另外的巷子。水南的古巷确实迷人,红红绿绿,或青或黑,更诱惑的是曲线,状若佳人柳腰,风情万种。在这儿,总有一种美属于你,总有一根琴弦能弹出你的心声。多么渴望邂逅饶向荣、饶警吾、饶岱章这样的儒士,听他们吟咏、抚琴,听他们抑扬顿挫地授课解感,人生何其短,读书韵味长。多么依恋乡人坐在墙根石板的情景,一长溜,摆龙门阵,聊五谷桑麻,热闹、温暖、充实,一切变得天高云淡。随处都是蝴蝶飞。随处都有蝉鸣声。随处都见燕子归。也许,我的灵魂这一辈子都走不出水南。如果可以化作小精灵,我愿意蹲在红色墙裙下,即便是蟋蟀,也要纵情歌吟。”这一段,叙事与抒情穿插、现实与历史交融,从感性层面上升到理性层面,又重回归诗性情怀,体现了作者娴熟把控语言文字的功底。

对于一个散文作家而言,散文是对生命的划痕、情感的褶皱进行主体体验的智慧结晶,这一点彭文斌都做得很不错。他的每一篇散文都尽力呈现独到的发现和真切的体验,他在创作中踽踽独行,努力倾听着自己内心的声音以及传达出来的某种智慧。这种智慧是引领他进入主体智性阐释的主要路径,由此而完成了一篇篇寻觅和打造文化原乡之旅的散文随笔。

从“行过”到“完成”:

不绝如缕的散文创新之路

当代著名作家、画家木心先生在其散文随笔《鱼丽之宴》中说:“我曾见过的生命,都只是行过,无所谓完成。”这一言论,道出了“完成”的不易与艰辛。散文家王晓莉曾从人的生命存在状态对这句话进行解读:“木心老人尝有言,这世上,多数人只是‘行过,而非‘完成。我理解,他所说之‘行过,是水漫过地皮,风掠过树梢,终究形不成自己的形状。而‘完成,却是在最终处要使自己成为一枚果实,一枚人类之果。要有保护自己的皮,有甜美丰盈的汁与肉,最重要的,是要有核。”[1]对此,当代文学评论家吴子林先生亦从文学作品的创作水平高下程度进行解读:“毋庸讳言,从历史的长时段看,大部分文学作品都悄无声息,坠落在了文学的历史之外,更谈不上参与這个历史;还有一部分作品只是‘行过,而无所谓‘完成。木心目光如炬:畅销书是行过,经典著作是完成;赛珍珠、辛克莱是行过,福克纳、麦克维尔是完成;捷尔任斯基的铜像是行过,普希金的铜像是完成;希特勒的《我的奋斗》是行过,恺撒的《高卢战记》是完成;流行歌曲是行过,《未完成交响乐》是完成;马戏团小丑是行过,卓别林是完成……”[2]

引用上述言论,是对彭文斌的一种提醒和商榷,或许他的散文创作可以尝试再增加一些难度,以寻觅到更多的理想读者。目前的《赣地妖娆》《江右故园》等几部地域文化散文集,记录了他数年来“行过”和踏遍的江西众多山水与村镇,绝大部分篇什运用的是流畅而抒情的叙述路径,于读者而言,少了一些阅读的难度和挑战,平中见奇的散文结构和语言表达尚不多见,一些无意义的细节描写可以进一步删减或剔除。

例如散文集《江右故园》中的篇什《寻笔段溪》中有一段关于人物的描写:“我正看得痴,不防门楼下走出一个男子,他眼睛定定地盯着我,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我紧随艾主任,默默在宅子里兜了一圈。我想感受一番古人自得其乐的心情,那种‘悠然见南山的惬意。世间的一切自有最好的安排,不妨泰然处之,人活的是心境。那男子不离左右,嘴里一直念念有词,声音像被棉絮堵着,有点失真。走出泰然居,我问艾主任:那个人神经有问题?艾主任情不自禁回首看了一眼,点头称是。我蓦然涌起一种凉意。”这个在作者游赏途中偶然出现的精神异常男子,于整篇散文的结构并无任何直接的意义和关联,属于无意义的细节。若此人物在散文的后半部分或结尾意有所指,倒是可以在此埋下伏笔;可如若无关,就没有必要出现,否则只会起到横生枝节、冲淡主题的作用。

因此,若从更高的标准来要求彭文斌的散文,我以为从他目前呈现出的文本状态看来,“行过”的因素多于“完成”的水平。其实,早在2009年彭文斌的散文集《一个叫彭家园的村庄》当中,他就曾表达了一种“行过”式的散文创作意图:“人生,重要的是行走;而心灵的行走,更是对思想极地的一次仰视或接近。请原谅我,我的读者,我的故乡,虽然这些文字稚嫩可笑,但最少,我的初衷饱含真情,我的血液毫无杂质,我的笔触渴望山溪一般的倾吐。或者,最少,我做了一次对家园的完全意义上的眺望。”

对于匆匆忙忙的“行过”,他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和无奈的,诚如他在《赣地妖娆》后记中所言:“没有那么多的犹犹豫豫,没有那么多的得失权衡,时不我待。风雨中,一些古村正在消失,一些古建筑正在坍塌,我时间有限、余生有限、得快马加鞭,记录江西,让那些即将消失的事物留下体温,让那些湮没的人与事再度走出迷雾。”从他十年前后情感几无变化的两段类似表述中,我们可以深切感受到彭文斌作为散文家的道义担当和人文情怀,感受到一种对故土深深的眷恋与疼惜!但是,如果他下一步的散文写作能够更为细致、更为清晰地深入江西腹地,细致探寻景物与人物背后的深层文化密码,不是单纯勾勒出一幅幅水墨田园画作,而是尽力塑造出每一处自然景物和每一个历史人物的独特个性,就有可能达到“完成”之作。

彭文斌常常自谦道:“我没有足够的才华,但我有足够的深情。”但凭着他的这份谦卑与热情,加之不懈地打磨与成长,假以时日,待一篇篇“完成”之佳作出自他之手的时候,我是绝对不会感到惊讶的。祝福他在不绝如缕的散文创新之路上,不求多而全,但求少而精,树立精品意识,不断增加散文的密度与厚度,对人性、人情、人生、生命意识、生存状态等方面进行更为深入的反思,从而使文章内蕴更为丰富,具有一种冲击力,以此促成散文一种新的力量,达到一种新的境界。这不仅是文辞华美的诗性散文,更是充满思辨的智性散文。从“行过”到“完成”,让更多的读者徜徉在他宽厚幽深的散文世界中!

参考文献:

[1]王晓莉:《安在》,《散文》2018年第2期。

[2]吴子林:《文学问题:后理论时代的文学景观》,海峡文艺出版社,2016年,第40—4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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