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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失败者得永生

2019-09-12郝朝帅

创作评谭 2019年5期
关键词:失败者文学

郝朝帅

在一篇流传甚广的名家散文中说到,唐人张继科场落第后黯然返乡,某日夜半失眠,于是成就了千古名篇《枫桥夜泊》。他的英名因此而不朽,在中华文化的榜单上永远封神。而那与他同科的状元姓甚名谁,却早已湮没在历史的河床深处,千年之后无人记起。

这文章当然有很大的问题,首先是故事未必经得起推敲。因为也有一种说法是张继当时已经考取功名,写诗时的身份是乱世飘零的游子,并非科场失意的落榜生。但很显然,人们更愿意接受他落榜了的这种说法。这就很有意思了。因为,接受了这种说法,就可能面临犀利的质疑:为什么要倾向于接受他是一个失败者的人设呢?如果说张继作为一名落榜生而名垂千古,是一种告慰或者补偿的话,那么在他个人的生命历程中,一个科场落败的读书人,他自己觉着人生如意否?他落榜后的人生又会面临怎样的凄凉光景?而身后的盛名和生前的实惠,哪一个对他本人才是重要的呢?我们作为千年后的看客,可以毫无负担地欣赏这个失意者的诗意,用他深夜未眠的痛苦来达成我们对于文学之美的期待与满足,真真是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这种心理是不是有点不堪和残忍呢?

不过,如果真这么较真的话,古往今来的艺术殿堂、文学大厦也许就会在顷刻间轰然倒塌了。不是么?我们会赫然发现,在文学史上彪炳千秋的故事,多半是失败者的故事,在人们心中反复惦念的大师们,多半是壮志难酬的不如意者。凡·高生前穷困潦倒,没有卖出过一幅画;司汤达自视颇高,但也只能在冷落中宣称自己的小说是为下个世纪的人所写;杜甫一生颠沛流离贫病交加,在他的时代并不为人所重视;海子在殒命山海关之前,也常年在粗糙简陋甚至尴尬窘迫中生活……这些人,他们把自己活成后人眼中的唏嘘,用自己的悲催人生书写着天才的曲高和寡。呜呼,时运不齐,命途多舛,有怀投笔,无路请缨,这种种巨大的郁结发酵成为后人代代相传的感慨、嗟叹、咏歌,当然也可能是捶胸顿足。而在这种激烈的情绪撞击中,一种痛并快乐着的满足感就会悄悄爬上人们的心头。借他人酒杯,浇心中块垒,大家可以畅快淋漓地沉浸在这份安全无害的感动中长吁短叹,眼泪汪汪。

人们都热衷寄情于不如意的人生。哪怕是才情天纵如诗仙李白,今人最爱强调的也是他谋求仕途的失落,对月伤怀的孤独,而不是他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前呼后拥、痛饮狂歌的张扬快意—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心理呢?不,这才是最为经典,最为正统的审美观啊。悲剧,在审美的等级中,一直是毫无愧色地高居圣殿王座,而把喜剧贬为台阶下供人取乐的小丑—也不要说,仅仅是在西方美学体系中才推崇悲剧,中国人更喜欢其乐融融的大团圆云云。想想中国的四大名著吧,只有一部《西游記》最终修成了正果,而它的主角大多数还并非人类。其余几部哪一个不是到了篇末只剩下一片寥落、满纸伤情?即便不说这些殿堂上的名著,在民间说书人那里最有听众缘的《岳飞传》《杨家将》,又哪一个不是每每让人听得扼腕痛惜、钢牙咬碎,悲痛难以平复?相较于忠臣受诬的冤屈、英雄蒙难的神圣,那些封妻荫子的大团圆故事总不会让人如此刻骨铭心。有这样的机会,让自己的灵魂在遭受巨大冲击后得到净化、升华,抽离出日常的庸碌麻木,蝇营狗苟,充分融入那团圣洁的艺术灵晕中,不亦快哉。

—于是,千百年来,经过千淘万洗,一部文学史基本上成了失败者的大本营。早早窥破命运阴险嘴脸的俄狄浦斯,虽毅然付诸行动坚决逃离宿命,但这样只导致了他被命运击败得更惨。这种让人无语的失败,亚里士多德认为是“遭受不应遭受的厄运而引起的”,当然也是由于人物自己的某种过失或人性弱点所致。虽然头顶着主角光环,他们的人格也还是与普通人相似。亚里士多德这个伟大的论断一下子填平了百姓和艺术之间的鸿沟,代入感、共鸣、共情。乃至入戏太深害上相思病……凡此等等状况,都找到了理论的源头。

与行动派俄狄浦斯相反,莎士比亚笔下那位长于哲思却弱于行动的哈姆雷特王子,屡屡堕入终极思考的深坑,却于常人现实的伦理与心态格格不入。莎翁的阴损让所有的主角在最终都陷入惨死,但同时还刻意强调,命运对这位丰沛的思想者并非完全刻薄,复仇的机会之窗一度对他打开。善感多思、优柔寡断的哈姆雷特,性格的特点决定了毁灭一切的结局。原来,一个人的失败完全可以不是因为愚蠢或懒于思考,而恰恰源于思考过度。

最惨的一种失败者,则是万劫不复。那个笔名曹禺的年轻天才比任何人都残忍,他诅咒了整整两代人。阴森森的大宅子里,住满了不可告人的秘密和龌龊,两代人之间缠绕着各种乱伦和不堪。终于在那个雷雨大作的深夜,一切谜底彻底揭开的那一刻,所有的人都瞬间崩溃了。年轻的孩子们须臾之间尽皆暴毙,年长的两个女人陷入疯癫,而单单留下这出人间惨剧的根源制造者—老父亲周朴园,让他清醒地活了下来,独自承担最彻底的惩罚。可他又做错了多少呢?当年他也曾是被伤害的对象,不至于罪无可赦。但这一切无可解释,只因为总需要有人充任那个被诅咒而且无法解除封印的终极罪人。

那么,为什么文人墨客们这么热衷于经营失败者的故事,自觉找虐?这种心态又该怎样解释?看客们倾情于失败者的故事,是因为他们站在相对抽离的地方,然后这些故事激活了他们通常被尘封被压抑的激越情感,让自己能够从感动、共情中体验到自我的净化、升华,从而拥有温暖而刺痛的满足。那作为创作一方,刻意炮制失败者的故事,是想要以此自况,借助这些人的故事来表达对自己的身份定位吗?或许是的。文学中人,他们敏感多思,对自我和世界总是有不同于常人的认识。著名诗人北岛,前两年推出的散文集就命名为《失败之书》,深切标明自己作为一名漂泊诗人的边缘色彩。身边的大历史与个人的小历史在不同时代、不同国度、不同人群中永远存在着鲜明的错位,这种不合时宜的人可不就是一个失败者么?如此定位自我(和他文中重点提及的那些人),既是一种冷眼向洋的倨傲,也是一种通脱的自我开解。

更别说那位惊世骇俗的太宰治,在生命中的最后一部著作—自传体小说《人间失格》中,将自己全情附体于主人公叶藏身上。他让他活得敏感而疏离,自幼缺失安全感和由此带来的自尊,对人与事缺乏热情却总是伪装着去取悦他人,内心极度脆弱而又不能抗拒诱惑,积极参与的背后是对人类深深的恐惧。最终,人们眼中神一样的好孩子,被定位于“丧失为人的资格”。人性的各种扭曲丑恶在这里集中展演,纤毫毕现体贴入微。这样的“失败者之书”尖锐得让人无法卒读。或许在故事之外,作家本人三番几次试图作别人生并最终如愿的“本事”,让这部失败之书无从超越。

当然,这种“失败者”的自我定位,毋宁说更靠近文学史上的“零余者”、局外人。他们因为过于清醒地看到了生活的荒谬或可悲,字里行间也透出一层“人间不值得”的意味。很难说是他们失败了,还是这个世界本身太让人无法投入。像年轻的霍尔顿总想着去做麦田里的守望者,但他不可能找到这块悬崖边的金色麦田;而加缪眼中的局外人莫尔索作为一个成年人,显然表现得更加老辣。他饶有兴味地注视着生活中人们的盛装出演,但并不致以微词;他也很乐意投身其中,而且无动于衷。他放弃自己生命时的轻松随意,让“作死”这个词都显得太浮夸。

而真正的失败者,应该是强烈坚定的信念或欲求被毫无怜悯地摧毁,方才痛觉世上没有公道,付出没有回报;或是本来对生活挺有把握,一朝猛醒却发现一切原来并非所是,不是生活欺骗了自己,就是自己一直在骗自己。二者的区别在于:对于前一类故事,文学中更多的是控诉,是愤懑;而对于后一类故事,则更多的是痛入骨髓的冷峻和无情。

《无名的裘德》与《了不起的盖茨比》,一个赤贫一个巨富,然而他们在追求人生实现的道路上同样一败涂地。裘德拥有聪明和勤奋,却无论怎样也叩不开专属傲慢贵族们的大学之门;盖茨比富可敵国,却总也走不出一个女人浮华的阴影。他们各自渴盼着,努力着,毁灭着。从19世纪到20世纪,阶级和门第,这道分割旧世界和新世界的闸门,就这样把这两个生气勃勃的年轻人碾得粉碎。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人人生而平等,道理讲了两千年,人类到底还是进步寥寥。裘德们和盖茨比们低调卑微的死亡,也是力透纸背的控诉。

在这个意义上,可以毫无疑义地说,近现代的中国文学就是一部失败者的控诉史,当然也是抗争史。现代小说起源处的《狂人日记》就是一个绝佳的隐喻。这个在人群中被侮辱被伤害的失败者,同时也有着令人惧怕的犀利和力量。有时候这个人也会在颓唐中《沉沦》,但很快就能在另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从最平凡的美好中重新鼓起勇气;他遭受《幻灭》,开始《动摇》,但也不会放弃《追求》;也许他是一名乱世中屡屡被欺凌的《少年漂泊者》,悲惨而短暂的一生充满不幸,但他会激励起一批同龄人成为《冲出云围的月亮》……杰姆逊关于第三世界文学的著名论断,早已道破所有的玄机。中国现代文学一以贯之的阴柔伤感的主调,又怎能与不堪回首的晦暗年代脱离干系?

这一类失败者的谱系,在新中国成立之后戛然而止。高亢激进的时代,到处都是清格凌凌的水,蓝格莹莹的天。双脚踏上幸福路,越走心越甜,越走路越宽。曾经的失败者们也敢于奢望属于自己的《创业史》了,他们不再悲情,在重获新生的时间里高呼《青春万岁》,在胜利的豪迈中《放声歌唱》。这些乐观的“胜利者文学”,让那些信奉“失败者原教旨主义”文学观的人很是不屑,因为从他们固有的理论和认知习惯来看,这些明朗和阳光的文字“太不文学”了。

不过,随着20世纪70年代末期“伤痕文学”的出场,此类失败者的故事又成群结队再度回归。只不过对于极端年代的控诉并不具备可持续性,高扬的理想主义和乐观的未来展望很快占据上风。失败者们迅速擦干眼泪,开始向四个现代化进军。然而1980年代末,经历热闹喧嚣后始料未及的骤然落幕,让这些习惯乐观的人一下子找不着北了。这时候,王安忆的小说《叔叔的故事》横空出世、杀人诛心,以一个深刻的失败者自省录,无情地埋葬了自以为是的1980年代。“我”和“叔叔”,两代知识者、作家,都活在自欺欺人中。他们回避了真正的精神,只愿躲在外在的光芒和心造的幻影中过着掩耳盗铃的生活。或许,“文化”兴盛、慷慨高歌的80年代,只不过是这样两代人的分庭抗礼、彼此唱和。他们经常说着“灵魂”,但都是放逐了“灵魂”,或许每天都做着深刻的痛苦求索、忧国忧民状,但只不过是一种以文学替代生活、深陷虚妄而回避(或者不自知)的姿态—这两代失败者的故事触目惊心,令人脊骨冰凉。但这次的失败者叙事却足够伟大,因为这是对自己进行有理有据地冷静剖析和负面判定—这类失败者叙事就是上文所说的第二类:猛回头,惊觉自己“棉袍下的小”来。这类故事,因难能而可贵。

而从《叔叔的故事》到《一地鸡毛》,转折的年代,年轻天才们的反躬自省,逐渐将上述两类失败者故事合二为一。时代与个人之间彼此负面造就,不能仅仅归罪于某一方。失态者原本的常态就不够稳定,剧变的年代最是考验内心。于是,经过90年代来到新世纪,失败者的故事就多了很多况味。名噪一时的《涂自强的个人悲伤》最为典型,这个徒然自强的年轻人,悲剧命运中很难剔除掉社会的因素。另一些小说,如《地球之眼》《世间已无陈金芳》等等也是这样,文本具备高度的统摄能力,在压力重重的大时代中逐渐显形的失败青年们,纷至沓来,引人注目。

文学不能脱离时代,不管作家个人宣称自己保持了多少公里的安全距离。只是,无论时间跨越千年,社会几经变迁,在文学史中永远是唯失败者得永生,和人类的社会发展历史正好相反。这大概也是人类不断前行的动力之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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