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之间的光

郝景芳

在瑞士达沃斯听摄影师普拉东讲过几个动人的故事。

第一个故事，来自拳王阿里。

普拉东去给阿里拍照的时候，阿里已经患帕金森综合征很久了。普拉东照相的时候，阿里一直在抖。普拉东在最后时分问阿里：“这么多年，你是怎么做到这么强大的？”

阿里用非常小的声音，在普拉东耳边说：“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并没有人们认为的那么强大。”他顿了顿，接着费力地说：“是人们通过我，看到了他们自己的力量。”

之后没过几天，阿里就去世了。这是他生前最后一次拍照。

第二个故事，来自霍金。

普拉东去给霍金拍照的时候，霍金的状态并不好，眼皮一直处于睁不开的状态。他每天都需要注射许多针剂，以维持眼睛下面仅有的一小块活跃肌肉的活跃度。

普拉东快要离开的时候，问霍金：“您能不能用一个词，表达一下您想对这个世界说的话？”

他的护士说：“对不起，摄影师先生，霍金先生已经很累了，他恐怕完成不了了。”

普拉东刚要离开，突然听见屏幕上光标移动的声音，他和护士都停下来看，看到霍金靠眼睛下面那一小块肌肉指挥着光标在移动，最后停留在w上面。

普拉东正在犹豫，光标又动了。第二次，停留在o上面。过了一会儿，光标又动了。最后，停留在w上面。

Wow！霍金对这个世界发出的是惊叹。普拉东说，这样一个无法行动的人，他的心是自由的。

第三个故事，来自一个普通女人。

她的丈夫是美国军人，死在了中东战场。美国军队将她丈夫的所有物品打包送了回来。她一直把那个箱子放在床底下，没有拆开。

普拉东为军队拍了一系列照片，也来到她的家里。拍了她家的照片之后，女人说：“摄影师先生，你等一下，我今天想把我丈夫的箱子拆开。我一个人的时候总是没有勇气拆。”

等到箱子被拆开，女人把丈夫的衣服拿出来，突然就哭了。

普拉东过去安慰她。

女人说：“摄影师先生，您一定不知道我为什么哭。”

她哽咽了一会儿，平静了一点儿，说：“他们把他的衣服洗了。可我还想闻闻他的味道。”

第四个故事，来自普拉东自己。

他从学校毕业之后，接到的第一份工作，是替一个时尚杂志拍摄安东尼·霍普金斯。当时的安东尼已经是如日中天的影视明星，因此普拉东很紧张，提前做了许多准備。

但就在拍摄前一天，普拉东突然在电视上看到，安东尼·霍普金斯跟一个摄影记者发生了冲突。

第二天，普拉东来到安东尼的住所，进屋之后手就开始发抖，完全拿不稳照相机，紧张得头顶冒汗，最终晕倒了。等安东尼把他扶起来，给他喝水之后，普拉东承认说：“霍普金斯先生，对不起，我搞砸了。我是刚毕业的实习生，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我承认我太紧张了，昨天又看到您的新闻，心里胆怯。可能我根本不适合做摄影师，我马上就收拾东西离开。给您添麻烦了，请您别生气。”

这个时候，安东尼给了普拉东一个结实的拥抱，说：“年轻人，你知道吗，我对人也充满不安全感。我长得不好看，可我又是电影明星，所以我一直很怕摄影师。昨天我对那个摄影师发火，就是因为他始终在命令我，试图把我拍成一个英俊的人。你很诚实，现在站起来，完成你的工作。”

普拉东就从那一天开始，成了摄影师，现在可能是世界上拍摄名人政要最多的摄影师。

普拉东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他会用照片讲故事，也会用语言讲故事。他理解人，理解人与人之间心意相通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