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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刨根儿问底儿

2019-09-11阿尔贝托·莫拉维亚沈萼梅刘锡荣

读者 2019年18期
关键词:桌布安妮明白

〔意〕阿尔贝托·莫拉维亚 沈萼梅 刘锡荣

安妮丝连一声招呼都没打就那样走了。其实她完全可以告诉我一声,我不敢说自己是一个完美的人,但要是她告诉我缺什么,我是完全有可能满足她的。结婚两年了,一天早晨,她趁我不在家,就偷偷走了,连一句话都没有。

那天早晨,我从小区市场买完菜之后,又去买了一米半要缝在餐厅窗帘上的边饰。回到家已是中午,我走进餐厅拿出买来的边饰跟窗帘比较了一下颜色。这时,我发现桌子上有一个墨水瓶、一支笔和一封信。说实在的,我更在意桌布上的墨水印。我当即想:瞧,她怎么这样马虎,把桌布都弄脏了。我拿开墨水瓶、钢笔和信,掀起桌布就去了厨房,在那里用柠檬汁使劲搓,把墨水印洗掉了。然后,我回到餐厅,把桌布重新铺好,这时候才想起那封信。我打开信就读:“屋子我打扫过了。午饭你自己做吧,反正你已经习惯了。再见。我回妈妈那儿了。安妮丝。”我一时搞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后来我又读了几遍信,最后才明白:安妮丝走了,与我结婚两年后就跟我分手了。

按惯例,我把信放在平时放单据和信件的碗柜抽屉里,然后,我坐在靠窗的一张椅子上。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我没有思想准备,我几乎不能相信。当我正这样思索时,我的视线落在地板上的一根白色羽毛上,那是从安妮丝掸尘用的鸡毛掸子上掉下来的。我捡起羽毛,打开窗户,把它扔到窗外。然后,我拿起帽子,走出家门。

我走路有一个坏习惯,喜欢在条形石铺成的人行道上跳着走,我边走边问自己,为什么她要如此薄情地丢下我,这简直是在侮辱我。我首先想,自己是否有哪怕一丁点的背叛行为。我当即否定了,一点也没有——我跟女人来往不多,我不理解她们,她们也不理解我。我又从另一条思路去审视自己,安妮丝会不会是因为钱才离开我的。但是从这方面来看,我也是问心无愧的。的确,一般情况下我是不给她钱的,她要钱干什么呢?到时候总是我付账。

在感情上和经济上都没有问题,剩下的就是律师们所谓的性格不合问题了。我不禁自问:婚后两年里,我们连一次口角都没有发生过,那么,哪儿来的性格不合呢?我们总在一起,要是有难以沟通的问题,也早该暴露出来了。可是,安妮丝从来没有跟我顶过牛。每次在咖啡馆或在家里聚会,她难得开口说什么,总是我说。我喜欢说话,而且喜欢别人听我说话。我最喜欢谈家常,我喜欢议论东西的价格、家具的布置、暖气的安排,总之,都是些琐碎小事。一谈起这些,我就不觉得累。我必须这样做,跟一个女人说话,这些道理都得讲清楚;否则,又有什么可谈的呢?

丈夫们一般都有办公室或店铺,或者哪怕什么都没有,也常跟朋友们出去玩。但是,对我来说,我的办公室、我的店铺、我的朋友就是安妮丝。我从来没有把她单独留在家里过,甚至她在厨房做饭时,我也待在她身边。说来你们可能会感到惊讶,我特别喜欢做饭,每天做饭时,我都穿上围裙,帮安妮丝在厨房做事。我什么都干:削土豆皮,择豆角,准备各种调料,留心锅里的东西。我帮她干了很多事,所以她常常对我说:“行,你干吧……我头疼……我去床上躺一会儿。”于是,我就一个人做起饭来。唉,像我这样的男人打着灯笼都难找。

我思索着这些事,始终想不通安妮丝为什么要丢下我,我来到我父亲的商店。我父亲还挺年轻:黑黑的鬈发,黑黑的小胡子——那两撇胡子底下露出的笑容我始终无法读懂。我穿过摆满物品的橱窗,径直朝后堂走去。他跟平时一样在算账。我气喘吁吁地对他说:“爸爸,安妮丝丢下我走了。”

他抬起头,我觉得他在两撇胡子下面露出了笑容,不过也许只是我的想象。他說:“我很遗憾……怎么回事?”

我向他讲了事情的经过。最后我说:“我想知道她究竟为什么要离开我。”

他迟疑地问我:“你不明白吗?”

“不明白。”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叹了一口气说:“阿尔弗雷多,我很遗憾,但是,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你是我的儿子,我抚养你,我爱你……但是,妻子的事得你自己去处理。”

“是的,但是,她为什么要离开我?”

他晃了晃脑袋:“换了我,我就不去刨根儿问底儿了……算了吧……”

“这对我很重要……比什么都重要。”

这时候,进来了两位神父,我父亲站起身一边向他们迎去,一边对我说:“你过一会儿再来……我们谈谈……现在我有事。”我明白,从他那里我是得不到答案的,于是我走出了店门。

安妮丝母亲的家并不远,就在维多里奥大街上。我想,唯一能对我解释她出走理由的人是安妮丝自己。我跑着上了楼梯,进了客厅,但是出来迎接我的不是安妮丝,而是她母亲——一个我难以忍受的女人,她也是个商人,染着一头黑发,满脸胭脂,笑嘻嘻的,阴险奸诈,笑里藏刀。她穿着晨衣,胸前插着一朵玫瑰花。她见是我来了,就假声假气地说:“啊呀,是阿尔弗雷多,你怎么来这儿啦?”

我回答说:“妈妈,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安妮丝离开了我。”

她平静地说道:“对,她在这儿……我的孩子。你想干什么?这是生活中常有的事。”

“什么?你怎么这样回答我?”

她看了看我,然后问道:“你跟你家里人说了吗?”

“说了,跟我父亲说了。”

“他是怎么说的?”

我父亲怎么说的跟她又有什么关系?我很不情愿地回答说:“你知道我父亲的为人……他让我不要刨根儿问底儿。”

“说得好,我的孩子……别刨根儿问底儿了。”

“可是,”我又激动了起来,“她究竟为什么要离开我呢?”

正当我怒气冲冲地说着,我的目光落在了桌子上。桌子上铺着一块桌布,桌布上有一块白色的刺绣小垫布,小垫布上放着一只花瓶,里面插满了红石竹花。但是,垫子没有摆正。她微笑着看着我,不回答我的问题,我却身不由己地举起花瓶,把绣花垫布摆正了。于是她说:“真行……真行……现在你该走了,我的孩子……”

她说着站起身子,我也站了起来。我本想问她能不能让我见安妮丝一面,但是,我明白已无济于事了。打从那天起,我再也没见过我的妻子。

也许,有朝一日,考虑到像我这样的丈夫不是随便就能找着的,安妮丝会回来。不过,要是她不讲清楚为什么她要丢下我离去,她就甭想踏进我家的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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