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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棵树都是风景

2019-09-11景平

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 2019年8期
关键词:林区森林人类

景平

引 言

看着前方那片青绿的山,我问:那里是什么地方?

森林人说:我们吕梁山林区。

看着远处那丛淡绿的山,我问:那里什么地方?

森林人说:我们吕梁山林区。

看着再远那群淡色的山,我问:那里呢?

森林人说:我们吕梁山林区。

看着更远的看不见的地方,我又问。

森林人说:还是,还是。

我慨然了。

此刻,天空下匍匐的群山逶迤而去,似乎天有多远山就多远。我想,这吕梁山林区,到底有多大呢?

不是说每一片绿叶都是风景吗?不是说每一棵绿树都是风景吗?那么,吕梁山森林里究竟有多少风景?

人祖山神话:人类生存悖论的辩证秘语

山西高原的生态版图上,星罗棋布着9大国有天然林区:吕梁山林区,关帝山林区,中条山林区,太行山林区,太岳山林区,管涔山林区,五台山林区,黑茶山林区,桑干河杨树林区。

吕梁山林区,纵200公里,横85公里,面积380万亩,森林覆盖率63.6%。跨涉山西中阳、交口、石楼、尧都、乡宁、吉县、蒲县、隰县、汾西、襄汾10县。被称为“天然植物园”。

我登上吕梁山主脊线上的人祖山,人祖山沐浴在晴云浩荡的林海里。我原以为吕梁山完全一片黄土高原的黄色天地,一片生态脆弱的天地,却不知这黄土高原竟藏着这样一片延绵的绿色世界。

人祖山的绿,延绵向吕梁,吕梁山的绿,延绵向天穹。生态脆弱似乎不曾存在。唯天穹一展晴蓝地漫铺而去,白云一如冰河疾渡而来,就感觉天地悠悠,白云悠悠,又感觉白云新新,天地新新。

感觉这世界,久远得天老地荒,崭新得瑞蕾初绽。

据说是已经1万年过去了,但我们知道的女娲补天的故事,女娲捏人的故事,女娲伏羲创世造人的故事,在亘古的山河之间,似乎,也仅仅是一种并不遥远的传说。

那个时候,天地洪荒,据说女娲伏羲正在森林觅食,突然晴天霹雷,传来一个声音:“人类不珍惜天赐的物,天帝震怒,将发暴雨惩戒人类。”于是滔天大雨倾泻了七七四十九天,洪水淹没了平原,淹没了山川,女娲伏羲被逼到高山之上。之后,洪水退去,山川醒来,这世界已经没有人了。世上只剩下了女娲伏羲。人类遭遇了灭顶之灾。这时,天空又一次传来声音:“要想重建人类,伏羲女娲,必须结为夫妻。”要知道,伏羲女娲,据说是一对兄妹。自然人伦,岂可违背?然而,苍天发旨,又岂可违?天意不可违,人伦也不可违。女娲伏羲,不知所措。无奈,天空再一次发出了声音,令他们隔壑滚磨,两扇磨盘从两座山上滚到山底,如重新合拢,则兄妹结为夫妻;叫他们隔梁穿针,一针一线从两条山沟抛起,如穿在一起,则兄妹结为夫妻;让他们隔山合烟,两堆篝火在山梁两边点燃,如烟合天空,则兄妹结为夫妻。结果,磨盘交合,青烟交合,针线交合,一一应验,女娲伏羲,遂为夫妻。于是,人类复活,重新延续了繁衍生息。

一个神话,一种寄寓。一个传说,一种隐喻。这样的女娲伏羲创世造人的故事,在我听来,新鲜而震撼。我没有听过这个故事,我们也不知道故事背后曾经发生了什么,但我感觉,这个故事,暗合了恩格斯在100个世纪之后所说的大自然对人类的无情报复,也就是说,恩格斯在欧洲工业时代所说的“自然报复”的意思,其实早在中国远古的神话里就已经存在。人类以违背自然的结果遭受自然的惩罚,自然却以违背人伦的方式延续人类的繁衍,人类与自然以再造人类的途径实现天人的重构,这是怎样一种悖论!是自然与自然的悖论,是人类与人类的悖论,是人类与自然的悖论。尽管找到了一种天意——自然的神示,但毕竟在这个神话里,天与天的合一,天与人的合一,人与人的合一,是在一种悖谬里实现的,或者可以说,是在一种辩证里实现的。当然,这实现,是一种想象里的实现,虚幻里的实现,理想里的实现,而不是现实的实现。那么,在实际的自然意义上,或者,在实际的人类意义上,辩证与悖谬又是怎样纠葛怎样统一的?

也许,就纠葛统一于森林。无论如何,森林在本源上,是上天给人类设造的胞宫,是自然給人类编织的摇篮。

女娲伏羲是在森林里生息的,女娲伏羲再造的人类,也是在森林里生息的。森林生长的,不仅是树木,不仅是兽类,更是人类。

那么,创造了人类的人祖山,看着人类走过的人祖山,以及人祖山所在的吕梁山林区,我们能看得到那原始的原生态的摇篮吗?

之前,我在进入吕梁山林的时候,就给吕梁山国有林管理局的局长副局长们讲了,一定要登上最高的地方,看看吕梁山的林海;一定要走进原始的森林,看那吕梁山的深处。

现在,高的地方,已经看到。那么,原始森林,能够看到吗?

“吕梁山已经没有了原始森林,吕梁山里的森林是原始次生林。”吕梁山国有林管理局副局长刘海荣给我讲。他说,自然世界已经亿万斯年,依照自然规律,生老病死,人如此,树如此,森林也如此。那么,原始森林,会在吗?就像女娲伏羲,已经是远古神话,现代社会,会有吗?而且,远古时代,女娲伏羲并不是一个人,甚至不是一代人,是一代代原始部落的首领。女娲伏羲的故事,再怎么讲也已经是历史传说。虽说人祖山伏羲岩娲皇宫里,曾存有娲皇遗骨,但真是娲皇遗骨吗?即使真是,恐怕也已经不是原始的女娲了。所谓自然的原始森林,在我们头脑中,不过只是一个概念了。

刘海荣先生说出一个常识,这常识竟被我们长久忽略。我突然意识到,我寻找所谓原始森林的想法,不是愚妄么?

于是想起来吕梁山国有林管理局局长王晓林说的,吕梁山没藏着原始森林,但吕梁山森林藏着原始文化。森林曾经繁衍了人类,也曾经繁荣了人类文化。就像吕梁山林区藏着的人祖造人的神话一样,太行山林区藏着的夸父逐日的传说,太岳山林区藏着的精卫填海的寓言,关帝山林区藏着皇帝游历的遗迹,管涔山林区藏着的台骀治汾的记事,中条山林区藏着的尧舜禹汤的历史,五台山林区藏着佛国菩萨的演义、黑茶山林区藏着岱王饮马的古庙,桑干河杨树林区藏着夏禹帷幄的记忆。这些故事,构成了山西高原森林的人文自然,而吕梁山的人祖文化,几乎是山西人文自然的一个源头。

我知道,山西是一个“文物大省”,但却也是一个“森林小省”,然而走进吕梁山之后,我才知道,这“文物大省”的许多人文景观,却就坐落在這“森林小省”的林区里。

人们走进这森林的时候,也走进了绿色人文;人们走进绿色人文的时候,也走进了森林。然而走进森林的黑色道路,是否就是一柄犀利的长剑,戛然戳破了森林的天然肌肤?

我想起来一首诗的句法。我说,你走进不走进,森林就在那里;你戳动不戳动,森林也在那里;然而,你走进了,森林就可能不是原来的森林;你戳破了,森林就绝对不是了原来的森林。

我们不是要守护原生态的森林吗?我们不是要恢复被破坏的森林吗?我们不是要保护在恢复的森林吗?那么,当森林植被和山体岩石被龙飞蛇行的道路挺进的时候,不就是一种戳伤吗?

我与人祖山自然保护区的人们聊起这个话题,他们说,其实,人类与森林始终在一起。这也许就是自然对于人和森林的造就。就像我们走向人祖山的路,就是踩着前人的足迹走进来的。没有路的地方,远古的人类踩出了足印;踩出足印的地方,后来的山民走出了荒径;走出荒径的地方,再后的人们走出了小道;走出小道的的地方,近代的人们走出了大道;在走出大道的地方,我们就建筑了现代森林消防通道和现代文化旅游通道。如果没有这些,古老的自然文化和人文文化,如何与现代文明亲和?现代人的热爱自然回归自然,怎么到达回归的融洽?所以我们走向自然走进森林的时候,选择的是一种科学与理性,选择的是与人类生态文明和可持续发展的一种融合度。不是无度,不是过度,而是适度。

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有了路。鲁迅这话至理。但我们不能只管走自己的路而让别人去说。要知道,微步也足以踏破自然。乡村,城市,人群,在浩瀚的自然里,是如微尘的缥缈与散落,似乎无能为力,但人群,城市,乡村,对自然的人力行动,却又如微尘的聚变与裂变,会酿成天大的冲击。那么,如何将人的行动变成对自然的亲和而不是伤害,这是现代人类与亘古自然关系上的现实寻觅。走进森林的现代人,在这个时代,在渐渐蕴酿和践行着一种人类社会与自然森林的现实重构,渐渐创造和发展着一种现代人文与古老自然的文明重建?然这绝不是对自然的“后羿射日”,也不仅是对森林的“女娲补天”,是现代人类与现代自然的一种融和合一,是生态文明和绿色人文的一种新的构建。

我们常常讲,自然独立于人类,森林是自然,森林是独立于人类的;那么,人类也是自然,是否人类独立于人类呢?我们也常常说,人类走向自然,森林是自然,人类在走向森林;那么,人类也是自然,是否人类走向人类呢?这极像是自然森林与自然人类的一种二律背反。其正题和反题都可以成立,但却无疑对立。那么怎么破解?唯有辩证。在自然律和人类律上,自然独立于人类和人类独立与人类,人类走向森林和人类走向人类,也许就在于,古代人独立于现代人,但古代人走向了现代人;自然人独立于科学人,但自然人走向了科学人;野蛮人独立于文明人,但野蛮人走向了文明人;感性人独立于理性人,但感性人走向了理性人。这是人的走向,也是自然的走向,是人作为自然和自然与人一致的走向。

人与自然是独立的又是合一的,是矛盾的又是同一的,是对立的又是统一的。人类与自然,自然与人类,始终延续于悖论,也始终演进于辩证。

在自然生命和生命自然的意义上,人类与自然无疑追求着一种和谐共生的现代统一。这个时代的人们,越来越懂得人与自然是一种生命共同体。

山西国有天然林区的人们,越来越成为破解这种悖论的人,也越来越成为构建这个生命共同体的人。

在没有进入吕梁山林区的时候,我只知道,山西是生态贫瘠的地方;进入吕梁山林区,我才知道了,这生态贫瘠的地方,其实早就做着生态的绿梦,早就在黄土高原上构建了一块生态版图。这就是,山西历史性地设立的9大国有天然林区,和与之相对应而设立的9大国有天然林管理局。这是一种发端于民国、发展于共和国的国有森林管理模式,是山西独有、中国别致的森林管理模式。森林管理者们在经历了100年的历史积淀之后,在经历了历史性的蜕变、转型、更生的森林旅程之后,已经创造了一种独具特色的森林文化模式和一种内涵深绿的森林人文风景。是一片独好的风景。

在这独好的风景里,这夜,我在人祖山自然保护区无忧山庄的窑洞宾馆,看到了多年没有看到过的北斗星座、横天银河、和满天星光。我第一次在山林里感受了与自然的融合。

终于,我也感受到了,森林是人类的风景,人类也是森林的风景,而森林人,是这风景里的风景。

紫荆山过往:森林天地演绎的命运交响

山西林区,70年间,荒山造林1130万亩。有林地面积由508万亩增加到1496.24万亩,增长2.9倍;活立木蓄积由985万立方米增加到5883.9万立方米,增长6倍;分别占山西全省的36.9%和55.2%。

吕梁山林区,55年间,荒山造林184.3万亩。有林地面积由121.86万亩增加到249.75万亩,增长2倍多;活立木蓄积由220万立方米增加到706万立方米,增长3.2倍;分别占山西全省的6.36%和6.38%。

我们的车,开进了紫荆山怀抱的山林腹地。我深感沐浴于山林深处,与山外看山和山巅看林,感觉完全不同。

说实际,站在山巅看山,山是披着花草的绿,覆着灌木的绿,包着乔木的绿,人似乎张开双臂也拥抱了森林的绿。

而开进山林看山,山当然还是绿的,但却感觉,人是钻进了绿里看绿,沉在了绿里看绿,是被森林拥抱着在看绿。

森林里的每棵树,都是擎举着臂膀和头颅的生命。鸟们在用生命歌唱生命。阳光从天外透射进来,把生命空间照亮。

我突然意识到,人类当初为什么在森林的原生态生存繁衍进化,现代人又为什么在向森林的现生态返觅回归融合?

只是,我没想到,在这样的森林,我会推翻自己一个来自宣传的简单概括,即所谓的“砍树大军变成植树大军”。

我一直以为,砍树大军是中国林业曾经的真实写照,而砍树大军变成植树大军,是中国林业发展的历史性转变。

刘海荣先生给我说,中國林业是实现了历史性转变,但不是砍树大军变成植树大军,而是采伐已被禁止,植树大军同时成为护林大军。他说,中国林区从来不存在单纯的砍树大军。这位1990年代毕业于山西林业学校的森林人,毕业之后就进入吕梁林区,由技术员而设计员,由设计员而副场长,由副场长而场长,由场长而副局长,已经成为一位林业专家兼林业官员。他说,那时候,绝不是只采伐不种树,而是一边采伐一边植树,前边采伐后边植树。天然林采伐过去,人工林生长起来。实际上,人工林要比天然林长得还好。伐木之后,紧跟着的,就是人工测量、人工设计、人工育林、人工种植、人工抚育,人工保护,这样,一片森林采伐过去,一片森林又生长起来,国有天然林区,不存在所谓的只伐木不种树,所谓的“砍树大军”的说法,不过是文学的形容。

我发现,在他缓缓的叙述里,始终没有出现社会说的这个词:“砍树”,他只用“采伐”。我突然感觉到,在他和在他们那里,这两个词的内涵外延和感情色彩是不一样的。

事实上,我翻阅王晓林局长让林区笔杆李晨光给我的吕梁林区70年发展资料,看到一串历史数据,完全印证了刘海荣副局长“边采伐边植树,前边采后边植”的说法——

1964年至1970年,国家投资317.16万元,造林7.56万亩,生产木材3.27万方。

1971年至1974年,国家投资269.87万元,造林5.67万亩,生产木材4.42万方。

1975年至1976年,国家投资150.32万元,造林3.04万亩,生产木材1.56万方。

1977年至1979年,国家投资334.8万元,造林4.51万亩,生产木材3.85万方。

1980年至1983年,国家投资381.08万元,造林4.16万亩,生产木材1.65万方。

1984年至1986年,国家投资427.51万元,造林2.66万亩,生产木材1.37万方。

1987年至1994年,国家投资1991.91万元,造林5.86万亩,生产木材7.4万方。

1995年至1997年,国家投资1931.4万元,造林1.61万亩,生产木材3.61万方。

1998年至2001年,国家投资4490.71万元,造林9.49万亩,生产木材1.92万方。

2002年至2018年,国家禁伐天然森林,封山育林71.8万亩,绿化造林46.17万亩。

看着这些排列起来如简谱的数据,似乎生出一种森林在起伏逶迤纵声歌唱的感觉。这些数据似乎就合唱的山林。

据说,世纪之交的2000年,是中国林业历史的转型时刻,也是森林大军的阵痛时刻。这时,中国历史性地作出了全面禁止天然林采伐的世纪决策。2000年,国家启动了天然林第一期工程,2010年,国家启动第二期天然林保护工程。世纪决策之初,是否远导于大兴安岭火灾,是否远导于徐刚的《伐木者醒来》,不好作论。但据说其直接导源于南方洪灾,则毫无疑问。不过,我以为,即使如此,1987年的大兴安岭火灾和1988年的《伐木者醒来》,绝对是警醒了国人的森林意识,而1998年的南方洪灾,则毫无疑问地直接倒逼了国家出台了天然林禁伐铁律和开启了天然林保护行动。

这是中国森林世界的一次崭新革命,然而,却也是中国林业大军的一次新生触痛。尽管森林人一直在砍树和植树的循环里往复移进,但突然停止了林木的砍伐,即意味着林业生产的停止;而林业生产的停止,又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成千上万的林业大军的“森工大裁军”,或者“森工大下岗”。那时,许多的林业工人搁下了斧头,放下了钢锯,退出了木材生产,然后拿起了镐头,举起了铁锹,转而铺开生态意义上的植树造林。森林木材产品地位或商品地位的失去,导致森林人失去了国家的财政支持也失去了市场的经济支撑,森林人突然之间,失去了生存的物质保障和生活的经济支撑。

中国是一个传统的木材社会,通常意义上讲的土木工程,形象而典型地说明木材在建筑上的主体地位。人从钻木取火起而至伐薪烧炭,又从构木为巢而至大兴土木,至于万木下汾河,至于漂木入黄河,山西,宁是将一个太行吕梁的森林砍伐成了的斑秃。就在森林成为木材木料之后,人们只知道森林的生产价值和木材的商品价值,在世人眼里木材就是植物里“稀贵金属”,就建筑材料里的“稀缺资源”,所以,森林人成为离这“稀贵金属”和“稀缺资源”最近的人,自然具有了社会地位。那么当这群人在由“砍树大军变成植树大军”之后,砍树人的形象为社会的谴责,而植树大军的形象并未应时树立,相反,这深处于社会误解与经济窘境双重困顿的夹缝,使本就灰头土脸的森林人越发“灰头土脸”。

许多森林人就在突然之间回到了贫困。本来森林人是一代接一代、一跨三代人地奉献给了森林,是献了青春献人生,献了人生献子孙。然而,天然林突然禁伐,许多人没有了生活保障或只有最低生活保障,耐不住贫寂的人们便默默离开了从来不曾离开过的森林家园,到林外的天地“闯世界”去了。而留下来的,则默默坚守,默默劳作,默默种树,在森林世界铺开了一种默默的绿色创业,然而却是一种奉献灵魂的血汗事业。森林人以灵魂和生命繁衍茂盛着森林的生命。

我在紫荆山里拜访一位被称为“活字典”的油松育种专家。这是一位看起来褐瘦、沉默、个头不高然而却坚韧、内秀、心气颇高的老人。李晨光给我说,森林里许多人已经沉默寡言,不擅与人说话。这位老人就是这样,他的事情,几乎全由他的场长替他说出。说他曾经是森林里的农民工,因憨厚而实在,被留下来做了临时工;因好学而肯干,被转为了正式工;因钻研而独创,就成为林区的土专家。说在别的地方育种断代的时候,这个普通种子园却跃升为全国重点油松基地,就是因为老人保存了一代又一代的母树子树地图。也就在他种植的种子林里,我看到了那些已经粗壮高大的种子树,每棵树都挂着一个标牌,那些标牌,标记着这些树的成长密码。他每天厮守着这些树,说每棵树都是他的孩子,但他的孩子病了,他却顾不上管,只给妻子写个信:种子育苗到了生死时刻,这每棵树都是我的孩子,这些树离不开我,咱们的孩子就交给你了。40年,他究竟养育了多少树孩子?人说,从种子园匍匐出去,满沟满坡满山,都是他的树孩子。

据说,这个森林老人,外面的绿化公司曾高薪聘请他去作技术指导,他却没有舍得离开这片森林,和他的孩子林。

而就在这片孩子林延绵过去的山的那边,我又听到了另一个老人的故事,一个灵魂与山林生死相守的森林人故事。

这位老人,本已经退休回五台山老家,但他日夜思念着紫荆山里生长的松林。因为,那些树那些森林,是他年轻时候从老家的森林移植来的。据说,完全是个偶然的想法,他看到老家的落叶松,突然想,紫荆山里能不能种植五台落叶松?就把一捧幼苗带回了林场。不想,居然种植得像在五台山老家一样生长。于是,不仅自己种,动员林场也种,不仅自己林场种,动员别的林场也种。种了一茬又一茬,种了一年又一年,种了一山又一山,终于,这落叶松林,在紫荆山里成长成了繁盛不衰的王国。而这位老人自己,由青年种成中年,由中年种成老年,一辈子没顾上成家,一辈子没有孩子。到年老退休的时候,却赶上中国林业大转型,不想离开森林却不得不离开森林,便回到他和落叶松的同一个故乡。据说走时恋恋不舍,看着自己移植的树都可以固守山林而自己却不能与之相守,他流了泪。据说回去之后,心心念念想着的,还是紫荆山森林。最后,临终,给本家后辈留下遗言,死后,一定要埋葬回紫金山松林。生不能厮守,死也要相伴。

这样的森林人,是将青春生命灵魂融在森林里了,是用青春生命灵魂浇灌了森林。这样的人们,在森林的时候,是长在森林的一棵树,离开森林的时候,是思念森林的一只鸟。

听说,那些曾经离开了森林的人,后来,又回到了森林。回来,或者是要回来看看,或者是要回来继续。森林,毕竟是自己倾注了血汗的地方,也毕竟是自己灵肉生息的家园。

然而不同的是,森林,已经不是想留就能够留下来的了。这个时候,国家森林体制转型和人事体制转型,进入森林世界的人们,已经是全社会公考。学历,由中专而大专,由大专而大学,由大学而研究生,门槛越筑越高。而那些森林老人们的后代,那些从小在森林失去学历的孩子,也失去了留在森林的机会。于是,一个矛盾出现了,愿意并且安心守在森林的人,却不能够留在森林,只能做森林的“临工”;而社会公考进入森林的人,不安心留在森林,却是森林的“长工”。体制转型无疑是森林事业的跃进与提升。问题是,凤凰涅槃,总会带来新诞生的疼痛与焦虑。问题是,怎样在这疼痛与焦虑里,依然让人、人心、人的精神在森林社会光华激溅?无论“长工”或“临工”,怎样成为森林的“勤工”?

我突然想起来,王晓林的微信名称,就是“天道酬勤”。

森林的管理者们知道,管理树木,管理森林,须从根本管起。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树人,塑造人,塑造管理者也塑造社会人,应该是森林社会与林外社会一样的事情。

无疑,森林的管理者们,比任何人都清楚,每一棵树,都是森林的风景,而每一个人,都是风景里的风景。

五鹿山故事:生态世界蕴酿的现代演进

据新闻报道,中国的植被增加量是世界最快的,山西的植被增加量是中国最快的,吕梁的植被增加量是山西最快的。在这三个“最快”里,就有来自吕梁山林区的绵绵绿意。

吕梁山林区站在现代化的新起点,在打造林业技术人才汇聚的“新高地”,优质生态产品输出的“新基地”,现代森林文化传播的“新阵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幸福地”。

终于站在了五鹿山最高的瞭望塔。我只登上铁塔的方形平台,就已经看到了吕梁林海波伏浪涌的山脊线尽收眼底。

体形甚阔的刘海荣和体魄敦实的张建平,却钻进狭窄的悬梯爬上狭小的塔顶。爬上塔顶之后,人就小了许多。俩人就在顶上高声呼喊:“上来!上来!”那声音像由天外而来。

我却没敢上,看看想想,腿都发抖。

塔底的人们,只有仰望,也都没敢上。

张建平拍下了在塔顶上看出去的手机视频,在塔顶,可以看到五鹿山森林的沟沟壑壑,看到五鹿山自然保护区保护站的新楼,看到五鹿山风景周野里的农舍、田野、道路。

这瞭望塔,实际是监视塔,是人工监视塔,也是电子监视塔。张建平告诉我,吕梁山林区的现代化建设已经铺开,森林里建设了红外摄像监视,道路上建设了声控监视警示,保护区建设了视频监视系统,现代管理方式已经渗入了森林管护。他给我看了下载在手机上的红外摄像视频,那是一只健壮斑斓的豹子从林间走过的镜头。问他看到过真的豹子吗?他说,山里的护林员多次碰到豹子,或喝水,或走过,或捕食。说一个护林员曾走过一个山崖,刚看到一只狍子,就觉眼前一道影子,一只豹子飞也似地落下,一口将狍子咬死,发现有人到来,又嗖地跑掉了。我问,伤人没有?他说,没有。说曾看到过一本书说,人,即使是小孩,在动物眼里,也高大无比;人若不冲击动物,动物是不会轻易伤害人的。

张建平是山西省森林公安局吕梁山分局局长,森林的守护者。林校一毕业就进入林区,由林业技术员转为森林干警,钻进森林25年,却没放松读书,全国司法考试,林业干警多少人,就他一举考过。转战于山里林场警所,浸泡于森林风风雨雨,敬业老练实干精进,硬是从警员干到了公安局长。

张建平回忆起走过的历史,说,如今已经不是过去。如今,即使在森林里,也知道外面的世界;过去,一进入森林,就与世隔绝了。都说森林里享受鸟语花香,享受无所顾忌的喊叫,但夜夜日日守在森林里,知道什么滋味吗?會遭遇野兽,会遭遇毒蛇,会遭遇山洪,但都不算事。最难捱的是孤独,可怕的孤独!孤独到自言自语,孤独到不会说话,孤独到拿着一踏踏报纸,翻来覆去把报纸翻烂。曾经,他在森林巡护的时候,天黑了,看到一屋里油灯亮着,听到人们在喝酒划拳,便心里一热,疾步走去,进屋一看,却是一个老人举着一只酒杯,左手对着右手,自己喊着自己,在喝酒划拳呢!就这孤独,曾使一个森林里走着的巡护员,心脏病突发,倒下去,就再没能起来,人们发现的时候,已经是过去多日。

在他的叙述里,我知道了,一个人管护着万亩森林,那个艰难,简直难以想象。不过,他说,终于渐渐改善。出行由步行到摩托,由摩托到汽车,已经改变;通讯由传话到电话,由电话到手机,也已不同;监管由人力到铁塔,由铁塔到网络,更不可比。现代化进入森林,带来的是全新的改变。

在进入森林的时候,王晓林局长就给我说过,吕梁山林区的森林管护,已经改变了过去单一的人工化的管护方式,变为了综合的“人工巡护+电子监视+制度约束”现代化的的管护方式。这种方式,已经成为了吕梁林区森林建设与管护科学化、规范化、网络化、制度化、系统化的常态模式。

王晓林是一种庄重严厉而温雅谦和的人,与张建平的经历不同的,他是警校毕业就一头扎进了森林,而后,由森林干警而派出所长,由派出所长而林场场长,由林场场长而林局副局长,由林局副局长而林局局长。一个学刑侦专业的人,走着走着,就走成挂帅植树大军坐镇百里林川的森林官员。

当时,王晓林在办公室给我看他首创的“火源管控一张图”,说,我们这“一张图”,将林区里所有森林涉火点位全部编号,标在一张图上,小到把村庄的坟墓都标出来了,谁的坟,谁负责,谁联系,谁紧盯,电话号码,微信方式,都用上了,人盯人,顶到底,就这样,“一张图”的动态管理,确保了吕梁山林区多年“零火灾”。又给我讲起他构架的“GPS监控一个屏”,说,我们每人一部手机,每部手机GPS定位,在林局林场的GPS监控视屏,全天候,督促巡护人员的巡察,监管巡护人员行动,遭遇紧急事情,第一时间发力,急速指挥,迅速调度,紧急互动,进入“戰时状态”,确保了吕梁山林区大案“零发生”。就像我在五鹿山崭新的办公楼看到的“洁净而冷清”,一问,人都在森林里巡护呢。

是的,人,人的传统巡护也好,人的现代管护也罢,所有的指向,都是人,是与人的交往,与人的交道,与人的交锋。王晓林们,刘海荣们,张建平们,所有的森林人,在广袤深邃的群山皱褶里,在星罗棋布的村落矿场间,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与形形色色明明暗暗的森林破坏者的艰难博弈。

在森林作为生产资料的时代,于森林里制止滥伐乱盗,刀对刀,斧对斧,剑拔弩张;在道路上追堵盗林车辆,车追车,人追人,临危不惧;抓捕砍伐树木的人,跳下十米高的崖头,摔断了腿,也决不让偷窃者逃走;侦破盗贩林木案件,钻入狭小的煤窑里,在黑暗与危机中将脏物起获。而在森林成为生态产品的时代,在山壑深处抵制私挖乱采,面对钢铁的挖掘机和爆裂的山炮,敢于挺起森林人的决绝;在林地边缘监督违法企业,直击黑烟的污染和废渣的倾泻,敢于拿出生态人的进击;不论国企大户还是私营矿主,不论政府规划还是民企项目,只要违法,只要侵害森林,就决不妥协。当然,久而久之,森林人也同村庄和矿场的人们混成了熟人,东家进去西家出来,但只要危及森林,却没有任何通融余地。

在紫荆山开往五鹿山的山壑,我看到了已经停建的资源矿场,看到了已经停产的工业企业,看到了油亮光洁的森林道路和道路旁侧的青砖红瓦的林场建筑,而山野里绿荫起伏的乡村以及串联乡村的道路,则立着绿色蓝色的森林文化标牌。之前,我在与吕梁山林局一班人的交谈中已经知道,林区实施联络联动联防联护,森林内外的人们,由行动倒逼意识,由意识辐射行为,正在发生着一种文化方式、生产方式、生活方式的转变,林场不仅实现了伐木大军向植树大军的转变,而且实现着过去废木弃荒向现代生物质能的转变,农民不仅改变着焚纸祭祖放火烧荒的习俗,而且改变着焚烧秸秆私采乱挖的陋习。森林人改变着自己的自在生态,森林人改变着森林的内在生态,森林人也改变着森林的外在生态。

我感觉,在森林里,我接触到的人们,富有一种从内到外的朴实与热爱,富有一种自然情怀和人文关怀。也许因为,这是一群远在深山老林却是距离自然生命最近的人,是一群久于人迹罕至却是最能融合人心的人。我就在这样的自然与人文的背景上采访我们的森林人,他们激情而向往地,在空中挥着手臂,说,整个森林将要建设移动互联网,将要构建卫星遥感系,将要放飞巡护无人机,那时,我们的森林世界也是一片现代世界。就像王晓林给我说的,我们的目标是,完善森林基础硬环境,提升林区文化软实力,打造一支“忠诚、自律、担当、奉献”的森林队伍,创建一流的现代美丽新林区。森林人已经懂得,我们是生态文明的主力军,是绿水青山的生力军,是绿色发展的强力军。我们当无愧于此。

我想,进入一个绿色时代之后,森林人的形象是渐渐变了。森林人不再是生产木材的形象,森林人已经转变为构筑生态的形象。过去,不仅世人不知道森林人的植树,是在重新创造生态价值,就是森林人自己,也不完全知道。而今,森林人不仅意识到自己作为植树大军的生态形象,而且已经让世人看到了森林人植树大军的生态形象。

生态已经成为了一个现代社会的热词。森林人被乡村人请去做生态绿化,森林人被企业人请去搞生态美化,森林人将生态的绿色染向了社会。伸进山林的生态旅游,不再悖谬绿色,开进森林的生态企业,不再违逆生态。生态文明的绿意,由森林漫向社会,由社会漫向森林,一种生态文明的氛围,将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林融在了一起。

是每一棵树都成为了森林的风景,是每一个人都成为了风景里的一颗树。不过,不是苦楝树,而是合欢树。

我问,森林人最高兴的是什么?

森林人说,看着自己种的树,长成满世界的绿。

我问,那森林人最忧虑的是什么?

森林人说,担心这天然林保护工程,国家会不会停?

我说,我们不是在开启生态文明的纪元吗?

森林人说,是,应该只会前进,不会后退。

我说,我们不是在走进绿水青山的时代吗?

森林人说,是的,应该只能强化,不能弱化。

我说,我们不是在挺进绿色发展的世纪吗?

森林人说,是啊,国家怎么可能停了天然林保护工程?

那么,还有什么可忧虑的吗?

森林人笑了。笑得好灿烂。似乎整个森林都笑得灿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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