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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帝形象对中国“大一统”历史的贡献

2019-09-10杜贵晨

文史哲 2019年3期

杜贵晨

摘 要:中华民族自有神话传说以来,由史籍与文学共同塑造形成的黄帝形象为“三皇”之殿、“五帝”之首,最称中华“人文始祖”。黄帝首创“大一统”观念并最早实践,功在当时,利在百世,其个体形象遂被增饰放大,乃至几乎无美不归,在族统、神统、政统、物统、道统等诸人文主要方面,成唯一提纲挈领、发凡起例、开物成务、率先垂范、作始成统之伟大形象,其后无论“王”“臣”,皆自认为“黄帝子孙”。从而无论黄帝其人在历史上的真相如何,他的形象都实已成为中华多元统一国族的超级图腾与共同信仰,中华“大一统”恒久不变的象征。影响至今,仍是中华民族的民族共识和精神纽带,无时不有、无远弗届地维系并促进华夏族群共存共荣、共理共享的伟大理想与实践,尤其是中国本土“大一统”社会的形成与发展。总之,黄帝形象是中华民族精神的一笔宝贵财富,值得华夏儿女永续珍重,崇敬发扬,以血浓于水之精诚,戮力同心,为天下后世造福。

关键词:黄帝形象;“大一统”;族统;神统;政统;道统

DOI:10.16346/j.cnki.37-1101/c.2019.03.12

引 言

中国上古黄帝其人尽管在历史学中尚未尽确考,但多数学者公认其是中国上古一位伟大的部落首领,更无可否认其历史上逐渐定于一尊的形象对华夏历史文化传统形成所起到的无与伦比的重大作用。故《史记·五帝本纪》史首黄帝,载其以超凡的意志与卓越的才智领导部落日益壮大,并在“神农氏世衰,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农氏弗能征”的乱世中,毅然起兵,以战止乱,享诸侯,诛蚩尤①,“万战万胜”②,最后代炎帝而成为当时部落共主的“天子”。后世或以其位伏羲、神农(炎帝)二氏之后为“三皇”③之殿,或以其在颛顼、帝喾、尧、舜之前为“五帝”之首;或以“三皇”并尊为华夏“人文始祖”,或以“炎黄”同列称“炎黄子孙”。但是,历代于“三皇”“炎黄”之中往往最尊黄帝,除恒自称“黄帝子孙”之外,纪时亦用“黄历”,即黄帝所制历。而先于《史记·五帝本纪》推黄帝为“五帝”之首者,有“《世本》十五篇。古史官记黄帝以来讫春秋时诸侯大夫”④,“《(竹书)纪年》起自黄帝,终于魏之今王”⑤,诸种文献上溯国史,言“自黄帝……”或“黄帝以来……”⑥及类似表达络绎不绝,皆推黄帝为国史之第一人。自汉高祖刘邦于沛县起事之初即“祠黄帝,祭蚩尤于沛庭”⑦,至汉武帝“北巡朔方,勒兵十余万,还祭黄帝冢桥山”司马迁:《史记》卷一二《孝武本纪》,第472-473页。,历代公祭最尊黄帝。至今世毛泽东《祭黄帝陵文》亦称黄帝陵为“中华民族之始祖轩辕黄帝之陵”,以黄帝为“吾华肇造”之“始祖”毛泽东:《祭黄帝陵文》,中央档案馆编:《中国共产党八十年珍贵档案》第1卷,北京:中国档案出版社,2001年,第400页。,都明确以黄帝并且只有黄帝作为中华民族最重要的“人文始祖”。至今两岸三地(港、澳、台)、海内外华人,甚至邻邦友人多有来中国大陆寻祖认宗,也是基于自认“黄帝子孙”的心理。由此可见,自古及今,黄帝是海内外华夏民族认同的最大共识,文化上共同的“根”,是“华夏一统”宋濂等撰:《元史》卷二二《武宗本纪一》:“诏曰:仰惟祖宗应天顺人,肇启疆宇,华夏一统,罔不率从。”(北京:中华书局,1978年,第493页)“中华一统”张廷玉等撰:《明史》卷六七《舆服志三》,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651页。“四海一统”《晋书》卷八二《虞溥传》:“今四海一统,万里同轨。”(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140页)“天下一统”司马迁《史记》卷八七《李斯列传》:“夫以秦之强,大王之贤,由灶上骚除,足以灭诸侯,成帝业,为天下一统,此万世之一时也。”(第2540页)班固《汉书》卷一三《异姓诸侯王表第一》:“故据汉受命,谱十八王,月而列之,天下一统,乃以年数。”(第364页)最强有力的纽带和万世一系的象征。但是,近今学者所见多在黄帝作为民族历史记忆、精神源头之象征的一面,而忽视了其在中华五千年文明史上促成和在近三千年古史上维系中华“大一统”之有更为实际的作用,从而黄帝研究仅成上古史的一个课题或传统文化层面上一个似乎玄虚的问题。这就不能全面反映历史的实际,也不符合我华夏民族自古及今共尊黄帝的历史要求,从而黄帝形象对中国历史发展的实际影响成为一个亟待深入探讨的问题,而首在其对“华夏一统”等“大一统”作用的认识。故拟为本文论黄帝形象对中国“大一统”历史的贡献,并先为说明如下。

首先,本文题称“黄帝形象”(以下或简称“黄帝”),一是为了区别于历史与人类学家所一向关注却迄今未能确考的自然人或纯历史人物的黄帝,二是认为在中国历史上真正起了实际作用的黄帝,既是极大可能为一大部落领袖的历史人物的黄帝,更是以可能的自然人和纯历史人物黄帝为“基因”的、在口传与文本中塑造出来的带有神话艺术性特征的“黄帝形象”,乃至不排除其只是“皇天上帝”的別名丁山:《中国古代宗教与神话考》,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1年,第439页。。换言之,本文主要不是关于历史人物黄帝的研究,而是关于历史上史籍、传说与文学交互影响酝酿塑造的黄帝形象反作用于历史的研究。故读者不以本文所取资料或有不合于史法,则幸甚。

其次,本文的探讨不免并用史籍与神话传说的资料,似乎混淆了历史与文学的界限,不可能达至对历史真相的探讨,其实不然。一是人类历史只有被记述下来才可能是后人能够回眸的“历史”,而被记述的历史必然是主观下的客观,而不可能是纯客观的“历史”,从而历史与文学在本质上并无绝对的界限;二是中国古史与文学文献均源于生活,今存包括《史记·五帝本纪》在内诸史有关黄帝的记载,以今天的观点看,仍不乏“荐绅先生难言之”者,而实乃“神话多于史实”丁山:《中国古代宗教与神话考》,第587页。,很大程度上属于文学(不实或虚构)的形象,可与实际也包含了“历史”的神话传说中的黄帝形象作合一的考论;三是虽然历史的进程造就了史籍与文学,但史籍与文学作为历史进程的产儿一旦问世,也就成为参与并创造新的历史的一个强大因素。其作用越是在历史与文学混沌未分的上古时代,就越是容易有更大的发挥。从而本文论“黄帝形象”本身是文学的或至少是带有文学性的,但论这一形象对中国“大一统”历史所起的作用,却是真有历史具体性的。从而本文虽系从文学出发的讨论,但最终是跨在历史与文学的边缘对黄帝形象促成与维系中国“大一统”真相的历史学追求。

其三,还要进一步指出的是,并非历史上应属实有的黄帝,而是历史上由史籍与文学共同塑造的超级“图腾”式的“黄帝形象”对中国“大一统”历史形成与维系起了更大的作用。例如本文以下将要讨论到的黄帝封禅泰山乘龙上仙之说固然为无稽之谈,但正是这无稽之谈引起并最后促成了汉武帝封禅泰山,宣示其王朝“大一统”的历史壮举。由此可见讨论黄帝封禅泰山上仙的文学性故事,其实是研究秦、汉“大一统”历史的重要题目之一。因此,一方面历史的黄帝难以详考,另一方面对中国“大一统”历史形成直接和持续起了作用的实际是历史与文学所共同塑造的“黄帝形象”却分外鲜明,引人注目。笔者不仅是作为一个治古典文学者在历史问题的探讨面前藏拙,而是千虑一得,欲努力于以史学与文学的资料,并用研究历史的方法来探讨这一问题,幸读者能有所鉴谅焉。

其四,由于以上诸原因,本文所采用的资料,对其内容的真伪乃至在更大范围内别有与之矛盾者都不作辨析。此非不为也,而是本文势所不能兼顾,亦没有必要,而唯求从资料总体所可见历史的真实或可称之为现在古籍有关黄帝资料的“大数据”得出拙见认为合理的结论。

最后,本文以下就黄帝形象对中国“大一统”历史的贡献,拟从其对中国“大一统”观念的产生和最初实践与中华族统、神统、政统、物统、道统等方面传统的形成与维系作用分别予以考量,得出的主要认识有六,曰:“大一统”之始祖,华夏族统之核心,千古神统之纲领,历朝政统之根本,“成命百物”之造主,百家道统之根本。

一、“大一统”之始祖

上引诸史言“华夏一统”“中华一统”“四海一统”“天下一统”等意义趋同,而“一统”之说则本于《尚书·武成》言“大统”孔安国传,孔颖达疏:《尚书正义》,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84页下。、《春秋公羊传·隐公元年》称《春秋》书“王正月”为体现文王“大一统”何休注,徐彦疏:《春秋公羊传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2196页下。。而黄帝以下有记载的历代开国帝王,无不欲创业垂统,为万世规,实际最长不过数百年而亡,而仅留遗响。最成功不过如“百代都行秦政法”,但也只是秦始皇成其“大一统”的某种手段垂范后世。而黄帝却不然。黄帝作为“三皇”之殿、“五帝”之首,几乎在一切方面实现了一言而为天下法,一人而为万世则的“王天下”目标,成为中华“大一统”的实际创意者与创始人,乃超然于历代开国之君以上,当之无愧为中华“大一统”之始祖和永恒的象征。

中国上古“大一统”观念形成甚早。上引《尚书·武成》叙武王克殷后追忆文王九年他继位之初将行伐纣之时的形势,称“大统未集”,此“大统”实即“大一统”之略语,或至少包含“大一统”的观念。《论语》载孔子称赞“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何晏集解,邢昺疏:《论语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2512页上。,《孟子》载孟子对梁惠王“问曰:‘天下恶乎定?’吾对曰:‘定于一。’”赵岐注,孙奭疏:《孟子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2970页上。实际也都蕴含有“大一统”思想倾向。但今见“大一统”最早出现于《春秋公羊传·隐公元年》曰:“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汉书·董仲舒列传》亦曰:“《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班固:《汉书》卷五六《董仲舒传》,第2523页。《汉书·王吉列传》:“《春秋》所以大一统者,六合同风,九州共贯也。”班固:《汉书》卷七二《王吉传》,第3063页。云云,以及《文选》曹子建《求自试表》“方今天下一统”下注:“《尚书大传》曰:‘周公一统天下,合和四海。’然一统,谓其统绪也。”曹植:《求自试表》,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中册,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518页上。等等,至晚在汉代经史学家的文本中,《春秋》“大一统”已经成为封建王朝政治上成功之首要和最重大标志,而且内涵也更加具体丰富,不仅有政体上的“一统”,而且有社会的“同风”与“和合”,是对全面有效政治统治与社会治理的高标准要求。

但是,本作者考察认为,中国上古“大一统”观念的萌芽不仅早于孔子、左氏,而且早于《尚书·武成》,远自黄帝就已经实际地被发明创造出来了。有关坚强而又明确的证据是成书至晚在战国前后的《管子·地数》载:

黄帝问于伯高曰:“吾欲陶天下而以为一家,为之有道乎?”伯高对曰:“请刈其莞而树之,吾谨逃其蚤牙,则天下可陶而为一家。”黄帝曰:“此若言可得闻乎?”伯高对曰:“上有丹沙者,下有黄金。上有慈石者,下有铜金。上有陵石者,下有铅锡赤铜。上有赭者,下有铁。此山之见荣者也。苟山之见其荣者,君谨封而祭之,距封十里而为一坛,是则使乘者下行,行者趋,若犯令者罪死不赦,然则与折取之远矣。”梁运华校點:《管子》,《新世纪万有文库》本,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210-211页。

对此,本作者认为,一是虽然上引所记未必即史实,但是至晚战国时把这一问对记为黄帝有“欲陶天下而以为一家”之意,并问计于伯高是一个事实;二是从伯高对问看黄帝的目的,虽然似为跑马圈地强占他人地盘,表面上与后世“大一统”之说相去甚远,但恰恰如此才更合于后世“大一统”的实质,即帝王一人的“家天下”。而且其言“陶”本谓制作陶器,句中用如动词犹言“治”。故所谓“陶天下而以为一家”,可说无论言内言外都与后世君臣期盼推崇的“华夏一统”“天下一统”的目标符契相合。而称“一家”者,又可以说是后世“夏传子,家天下”和“打天下,坐天下”之“家天下”思想的黄帝式表达,而“家天下”又不过是后世“大一统”之俗称。所以,黄帝作为《史记》所推尊的“五帝”之首,同时是或被认为是中国古代“大一统”“家天下”观念的创意者。而且无独有偶,《论语》载:“司马牛忧曰:‘人皆有兄弟,我独亡。’子夏曰:‘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何晏集解,邢昺疏:《论语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2503页上。其就司马牛言家事而曰“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岂不也隐有“天下一家”范晔:《后汉书》卷七《孝桓帝纪》,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299页。之意。可见“大一统”观念至孔子的时代已深入人心。

在“家天下”的意义上,后世多祖述黄帝“陶天下”之意。据《汉籍全文检索系统》(第四版)二十六史(含注)检索,最集中反映“大一统”思想的“家天下”一语命中《史记》《汉书》《三国志》《南史》《魏书》《梁书》《元史》《新元史》等八史8篇10次,“四海一家”语命中《隋书》《宋史》《元史》《新元史》等四史8篇8次,“天下一家”语命中《后汉书》《晋书》《南史》《北史》《北齐书》《魏书》《隋书》《旧唐书》《新唐书》《新五代史》《宋史》《金史》《元史》《新元史》《明史》等十五史33篇共34次,足见“大一统”观念贯穿力之强大而持久。此非“三皇五帝”中他者形象之所有,唯黄帝能有此一言而为千古帝王法。

黄帝又是中华“大一统”之最早实践者。其具体情形虽无可详考,也一定与后世“打江山,坐天下”的形式有别,但古籍尤其《史记·五帝本纪》所载黄帝败炎帝、诛蚩尤,“万战万胜”的过程,和设官、推历、治民等经世的努力与成就,无非是其“陶天下而以为一家”的实践。从而黄帝当之无愧为中国“大一统”实际奠基之第一人。其影响深远,以致后世在数千年王朝“一治一乱”轮回中一直延续了至少框架统一、文化一贯的中国历史。而一次又一次地改朝换代,无非是中国历史假以英雄争霸之“家天下”形式不断刷新“大一统”的局面而已。此又非“三皇五帝”中他者形象之所有,唯黄帝能一身而为千古帝王之范。故《管子·法法》有云:“黄帝、唐、虞,帝之隆也,资有天下,制在一人。”梁运华校点:《管子》,第55页。尽管其在那样早的时代就把黄帝称为中国自古“家天下”的第一人,并不能否定后世《三字经》“夏传子,家天下”和明代以来秦始皇为“千古一帝”张建业主编:《李贽全集注》第4册《藏书注》(1),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第45页。之说,但是无疑也提供了思考中国帝王政治史的新角度。

黄帝对后世“大一统”历史的影响有以下几个方面。

1.黄帝封禅泰山升仙之说推动“泰山封禅”,对中国“大一统”起到特殊的促进和保障作用。《左傳·成公十三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杜预注,孔颖达疏:《春秋左传正义》,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1911页中。中国自上古以降,历朝最大的祭祀是封禅,并越来越集中于泰山封禅。故《管子·封禅》虽载有管仲曰:“古者封泰山禅梁父者七十二家,而夷吾所记者十有二焉。昔无怀氏,封泰山,禅云云。虙羲封泰山,禅云云。神农封泰山,禅云云。炎帝封泰山,禅云云。黄帝封泰山,禅亭亭。颛顼封泰山,禅云云。帝喾封泰山,禅云云。尧封泰山,禅云云。舜封泰山,禅云云。禹封泰山,禅会稽。汤封泰山,禅云云。周成王封泰山,禅社首。皆受命然后得封禅。”梁运华校点:《管子》,第142页。但至《史记·孝武本纪》仅载:“封禅七十二王,唯黄帝得上泰山封。”司马迁:《史记》卷一二《孝武本纪》,第181页下。故在汉代人的认知中,黄帝并且只有黄帝才是封禅泰山完美的典型,而封禅泰山对一代王朝的意义又无比重大。《白虎通义》卷五《封禅》述其详曰:“王者易姓而起,必升封泰山何?报告之义也。始受命之日,改制应天,天下太平功成,封禅以告太平也。所以必于泰山何?万物之始,交代之处也。必于其上何?因高告高,顺其类也。故升封者,增高也。下禅梁甫之基,广厚也。刻石纪号者,著己之功迹以自效也。天以高为尊,地以厚为德。故增泰山之高以报天,附梁甫之基以报地。明天之命,功成事就,有益于天地,若高者加高,厚者加厚矣。”班固:《白虎通义》卷六《封禅》,陈立撰,吴则虞点校:《白虎通疏证》,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278-279页。又《后汉书·祭祀志·封禅》注引袁宏曰:“崇其坛场,则谓之封;明其代兴,则谓之禅。然则封禅者,王者开务之大礼也。”司马彪撰,刘昭补注:《后汉书志·祭祀上》,范晔:《后汉书》,第3171页。

这就是说,泰山封禅的意义仿佛是新朝天子向上帝申请确认其向前朝夺权合法性的“执照”,宣示其统治天下合法性和天子一人之威权的仪式。所以,汉兴于高祖、惠帝、高后、文、景五代皇帝(后)都由于各种原因未能封禅泰山的情况下,汉武帝继位之初,就有“搢绅之属皆望天子封禅改正度也”司马迁:《史记》卷二八《封禅书》,第1384页。。但因忙于边事等也并未十分留意。直到元封元年(前110)有齐方士公孙卿拿黄帝上封泰山成仙说事,才使汉武帝泰山封禅之念勃然而兴,曰:“嗟乎!吾诚得如黄帝,吾视去妻子如脱躧耳!”司马迁:《史记》卷二八《封禅书》,第1394页上。由此可见汉武帝封禅泰山,公开的名义固然是汉朝受命改制、功成告天,内在的动机却是“孝武帝欲求神仙,以扶方者言黄帝由封禅而后仙,于是欲封禅”司马彪撰,刘昭补注:《后汉书志·祭祀上》,范晔:《后汉书》,第3163页。,传说中黄帝泰山封禅成仙之事才是汉武帝最终决定封禅泰山和屡次封禅的关键。但也不可否认,汉武帝自元封元年起先后九至泰山,七次封禅,也确实有宣示、维护、加强汉王朝“大一统”政治的作用,并直接启发了后汉光武,唐高宗、玄宗以至宋真宗等帝王延续泰山封禅的传统,同时强化了泰山为“五岳之首”的地位,影响重大而深远。

2.黄帝“欲陶天下而以为一家”的政治理想激发乱世豪杰“争天下”的雄心。《史记·陈涉世家》载涉召令徒属有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司马迁:《史记》卷四八《陈涉世家》,第1952页。《史记·高祖本纪》载“高祖常繇咸阳纵观,观秦皇帝,喟然太息曰:‘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司马迁:《史记》卷八《高祖本纪》,第344页。《三国志·蜀书·先主传》载:“先主少时,与宗中诸小儿于树下戏,言:‘吾必当乘此羽葆盖车。’”陈寿:《三国志》卷三二《蜀书·先主传》,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871页。《金史·耨盌温敦思忠传》载:“海陵曰:‘自古帝王混一天下,然后可为正统。……’”脱脱等撰:《金史》卷八四《耨盌温敦思忠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883页。以及据《汉籍》二十六史电子书检索,各种称“混一华戎”(《北史·魏本纪》)、“混一车书”(《魏书·王慧龙传》)、“混一海内”(《北史·尔朱荣传》)、“混一天下”(《晋书·刘毅传》)、“混一宇宙”(《晋书·习凿齿传》)之类崇尚“大一统”的表达频繁出现,其用或为劝进,或为抒怀,其在有心者个人或为理想,或为妄念,但是作为历代帝王霸主、英雄豪杰不谋而合、前仆后继的追求,都直接或曲折地反映着“大一统”是中国历史发展的方向。总之,合抱之木,生于毫末,黄帝曰“吾欲陶天下而以为一家”正是中国“大一统”历史观念形成的先声。

3.黄帝又是后世图王霸业者“打天下”的典范。《史记·五帝本纪》载:轩辕之时,神农氏世衰。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农氏弗能征。于是轩辕乃习用干戈,以征不享,诸侯咸来宾从。而蚩尤最为暴,莫能伐。炎帝欲侵陵诸侯,诸侯咸归轩辕。轩辕乃修德振兵,治五气,艺五种,抚万民,度四方,教熊罴貔貅[XCr27.TIF;%100%100,JZ]虎,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三战,然后得其志。蚩尤作乱,不用帝命。于是黄帝乃征师诸侯,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遂禽杀蚩尤。而诸侯咸尊轩辕为天子,代神农氏,是为黄帝。天下有不顺者,黄帝从而征之,平者去之,披山通道,未尝宁居。司马迁:《史记》卷一《五帝本纪》,第3页。

由此可知,与传说中上古帝位“禅让”不同,黄帝是中国历史上最早“习用干戈”以武力征服得“天下”者,并成为后世图王霸业者以武力“混一天下”的榜样。如《汉书·郦食其列传》载郦食其说齐王有曰:“夫汉王发蜀汉,定三秦;涉西河之外,援上党之兵;下井陉,诛成安君;破北魏,举三十二城:此黄帝之兵,非人之力,天之福也。”班固:《汉书》卷四三《郦食其传》,第2109页。又《周书·熊安生传》载:“及高祖入邺……幸其第,诏不听拜,亲执其手,引与同坐。谓之曰:‘朕未能去兵,以此为愧。’安生曰:‘黄帝尚有阪泉之战,况陛下龚行天罚乎。’”令狐德棻等撰:《周书》卷四五《儒林》,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813页。又,《北史·隋本纪》载隋炀帝伐高丽诏有曰:“黄帝五十二战,成汤二十七征,方乃德施诸侯,令行天下。卢芳小盗,汉祖尚且亲戎;隗嚣余烬,光武犹自登陇。岂不欲除暴止戈,劳而后逸者哉。”李延寿:《北史》卷一二《隋本纪》,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463页。又,《北史·司徒石附司徒丕传》:“及帝还代……诏丕等以移都之事,使各陈志。燕州刺史穆罴进曰:‘今四方未平,谓可不移。臣闻黄帝都涿鹿,古昔圣王不必悉居中原。’帝曰:‘黃帝以天下未定,故居于涿鹿。既定,亦迁于河南。’广陵王羽曰:‘臣思奉神规,光崇丕业,请决之卜筮。’帝曰:‘昔轩辕请卜兆,龟焦,乃问天老,谓为善,遂从其言,终致昌吉。然则至人之量未然,审于龟矣。’”李延寿:《北史》卷一五《司徒石传》附《司徒丕传》,第554-555页。又,《新唐书·突厥传》:“自《诗》、《书》以来,伐暴取乱,蔑如帝神且速也,秦、汉比之,陋矣。然帝数暴师不告劳,料敌无遁情,善任将,必其功,盖黄帝之兵也。”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二一五下《突厥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6069-6070页。又,《新唐书·魏徵传》载徵曰:“五帝、三王不易民以教,行帝道而帝,行王道而王,顾所行何如尔。黄帝逐蚩尤,七十战而胜其乱,因致无为”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九七《魏徵传》,第3870页。。《新唐书·苏瓌传》附《苏颋传》载苏颋上言有曰:“古天子无亲将,惟黄帝五十二战,当未平之时。自阪泉功成,则修身闲居,无为无事。陛下拔定祸乱,方当深视高居,制礼作乐,禅梁父,登空桐,何至厌天居,衽金革,为一日之敌?”“由是帝止不行”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一二五《苏瓌传》,第4401页。;又,《宋史·苏洵传》引洵《心术》论“为将之道,当先治心”,盛赞曰:“虽并天下而士不厌兵,此黄帝所以七十战而兵不殆也。”脱脱等撰:《宋史》卷四四三《苏洵传》,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3093页。等等,虽时移事异,人代不同,但以黄帝为治军争战之楷模实成传统。

4.黄帝是“大一统”政治之最高境界,既是励精图治的榜样,又是“无为而治”的表率。前者如贾谊《新书·修正语上》载:“故黄帝职道义,经天地,纪人伦,序万物,以信与仁为天下先。然后济东海,入江内,取绿图,西济积石,涉流沙,登于昆仑,于是还归中国,以平天下,天下太平,唯躬道而已。”贾谊著,王洲明注评:《新书·修政语上》,南京:凤凰出版社,2011年,第115页。后者主要体现于《周易·系辞传》所称“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王弼、韩康伯注,孔颖达疏:《周易正义》,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87页上。,后儒从中提取出了王者之政要重视教化、无为而治的思想。如《荀子·王霸篇》曰:“故君人者,立隆政本朝而当,所使要百事者诚仁人也,则身佚而国治,功大而名美,上可以王,下可以霸。……垂衣裳而天下定。”《荀子》,《诸子百家丛书》缩印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68页上。顾炎武《日知录》卷一《垂衣裳而天下治》曰:“垂衣裳而天下治,变质而之文也。自黄帝尧舜始也。故于此有通变宜民之论。过此以往未之或知也。”顾炎武:《日知录集释》卷一《垂衣裳而天下治》,黄汝成集释,栾保群、吕宗力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7页。自黄老之学至晚从战国时期形成《史记》卷七四《孟子荀卿列传》:“慎到,赵人。……学黄老道德之术,故慎到著十二论。”(第2347页)慎到(约前390-前315),被尊称为慎子。,其影响逐渐扩大,至汉初乃有曹参入相惠帝,行胶西盖公“言治道贵清静而民自定”的“黄老术”班固:《汉书》卷三九《曹参传》,第2013页。,即所谓“无为而治”。“无为而治”首见于《论语·卫灵公》:“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何晏集解,邢昺疏:《论语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2517页上。本是儒家政治所理想的境界,却至晚汉代成为“垂衣裳而天下治”之黄老政治的一个特征,并对汉初政治有深刻影响。即所谓“孝文本好刑名之言。及至孝景,不任儒,窦太后又好黄老术”班固:《汉书》卷八八《儒林传》,第3592页。,并“萧(何)规曹(参)随”班固:《汉书》卷八七《扬雄传》,第3573页。,乃有“文景之治”著名的盛世。故姜宸英《湛园未定藁·黄老论》云:“汉自曹参为齐相,奉盖公治道,贵清静而民自定。其后相汉,遂遵其术,以治天下,一时上下化之。及于再世,文帝为天子,窦太后为天下母,一切所以为治,无不本于黄、老,极其效,至于移风易俗,民气素朴,海内刑措……所以修身齐家、治官莅民者,非黄、老无法也。”姜宸英:《湛园未定藁·黄老论》,清康熙刻本。

因此,虽然“黄老术”用于治道也有其明显的局限,即《风俗通义》所说:“然文帝本修黄、老之言,不甚好儒术,其治尚清净无为,以故礼乐庠序未修,民俗未能大化,苟温饱完给,所谓治安之国也。”应劭撰,王利器校注:《风俗通义校注》,中华书局,1981年,第96页。所以,后来便不得不有汉武帝之“罢黜百家,表章六经”班固:《汉书》卷六《武帝纪》,第212页。。此后历代王朝至少表面上都奉孔孟之道的儒学为治道。但即使如此,黄帝“垂衣裳而天下治”仍然是帝王政治的美好理想。司马迁作《史记》尚且“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班固:《汉书》卷六二《司马迁传》,第2738页。,历代帝王臣子论及治道,则更多以“黄老术”之治道为信仰。如《宋史·苏澄隐传》载太祖征太原还,问澄隐养生之术:“对曰:‘臣之养生,不过精思练气尔,帝王养生即异于是。老子曰:“我无为而民自化,我无欲而民自正。”无为无欲,凝神太和,昔黄帝、唐尧享国永年,得此道也。’上大悦。”脱脱等撰:《宋史》卷四六一《苏澄隐传》,第13511页。又《宋史·礼志》载宋徽宗大观年间“诏以黄帝为先师”脱脱等撰:《宋史》卷一○五《礼志》,第2552页。;又明焦竑《玉堂丛语》卷之一载:“世庙(嘉靖)登极之日,御龙袍颇长,上俛视不已。大学士杨廷和奏云:‘陛下垂衣裳而天下治。’上悦。”焦竑:《玉堂丛语》,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31-32页。是皆以黄帝“垂衣裳而天下治”为当政之理想与表率。

二、华夏族统之纲领

自古及今,中国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各民族在长期的独立发展、竞争合作与融和共进中形成了以汉族为人口绝大多数并长时期居于多民族共生主体地位的历史格局。因此,把多民族共生的华夏族群视为一“族”而论其统系,汉民族无疑居于华夏族群中心的地位。这与民族平等友好和少数民族的依法自治无关,而是说在中华多民族大家庭中,汉民族因聚居华域之中和人口最多、经济文化更为发达之故,不能不担当更多现实任务和历史责任,并因此而成为华夏族统的主脉。

然而,即使汉民族也一如国内外任何民族,自有文明以来,都逐渐发展基于婚姻的家为基本单元和以血亲家族为社会基础的共同体。从而自古以来,汉族作为“华夏一统”的主脉,又是以不同历史时期先后崛起的某个政治上的大族为核心得以实现的。这种核心大族,基本上只是各个时期的帝(王)族。中国古代所谓“国家”,其实只是一代帝王如“李唐”“赵宋”“朱明”等“家天下”的事实,也就表明了“族统”是“政统”的基础。这在一个王朝是如此,在“百代兴亡朝复暮”吴敬梓著,李汉秋辑校:《儒林外史会校会评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1页。的整个中华民族历史上也是如此。故本文论黄帝形象对中国“大一统”历史的贡献亦自历代帝王之“族统”入手。

中国历代帝族溯源,虽在理论上可以上至无怀《史记》卷二八《封禅书》“昔无怀氏”下裴骃《集解》:“服虔曰:‘古之王者,在伏羲前,见《庄子》。’”(第1362页)、伏牺、神农氏等,也确有如《周易·系辞下》谓“古者包牺(即伏牺)氏之王天下”至于“神农氏作……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等的历史叙述王弼、韩康伯注,孔颖达疏:《周易正义》,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86页中、下。,以及孔安国《尚书序》、皇甫谧《帝王世纪》、孙氏注《世本》等并以伏牺、神农、黄帝为三皇的排列顺序,但是,一方面如有的学者所考,那诸多的先王,其实只是“黄帝”的别名(详后),另一方面据《大戴礼记·五帝德》载,早在孔子答宰我问,讲古即已勉强上溯至黄帝,而不及其他传说中更早的帝王黄怀信主撰,孔德立、周海生参撰:《大戴礼记汇校集注》,西安:三秦出版社,2005年,第725-726页。。由此可见,黄帝当之无愧为中华历史上最古老之“第一家族”。

作为中华上古“第一家族”,黄帝族系也最早受到社会和史家的关注,成为民族的共同记忆,进入历史文献的记载。《国语·晋语四》载秦司空季子对出逃秦国的晋公子重耳曰:黄帝之子二十五人,其同姓者二人而已,唯青阳与夷鼓,皆为己姓。青阳,方雷氏之甥也。夷鼓,彤鱼氏之甥也。其同生而异姓者,四母之子,别为十二姓。凡黄帝之子,二十五宗。其得姓者十四人为十二姓:姬、酉、祁、己、滕、箴、任、荀、僖、姞、儇、依是也。唯青阳与苍林氏同于黄帝,故皆为姬姓。同德之难也如是。韦昭注,胡文波校点:《国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237页。

杨希枚先生《〈國语〉黄帝二十五子得姓传说的分析(上)》一文在引用上述文字之前著评说“在先秦文献上,关于黄帝族姓的传说……为最早而较详的材料”,后又论曰:“这项材料,至少从汉代以来(如《史记》),即为史家称引不绝,且成为溯论中国古代民族与文化起源和演变的重要论据之一。这因为中国汉族至今仍是以‘黄帝之子孙’自居的。”杨希枚:《先秦文化史论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第211页。其实,《晋语》之外,《山海经》中还别有消息。袁珂《山海经·海经新释》卷一一经云:“有北狄之国。黄帝之孙曰始均,始均生北狄。”袁珂校注:《山海经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395页。卷九经云:“东海之渚中有神,人面鸟身,珥两黄蛇,践两黄蛇,名曰禺。黄帝生禺,禺生禺京,禺京处北海,禺处东海,是为海神。”袁珂校注:《山海经校注》,第350页。卷一二经云:“黄帝生苗龙,苗龙生融吾,融吾生弄明,弄明生白犬。白犬有二牝牡,是为犬戎。”袁珂校注:《山海经校注》,第434页。卷一三经云:“流沙之东,黑水之西,有朝云之国、司彘之国。黄帝妻雷祖,生昌意,昌意降处若水,生韩流。韩流擢首、谨耳、人面、豕喙、麟身、渠股、豚止,取淖子曰阿女,生帝颛顼。”袁珂校注:《山海经校注》,第442-443页。又云:“黄帝生骆明,骆明生白马,白马是为鲧。”袁珂校注:《山海经校注》,第465页。这些记载本身的意义都需要诠释,未免说法不一,兹不具论,但说此诸多载记真实反映了《山海经》作者对“黄帝族姓”的关注乃至崇拜,是无可置疑的。还值得注意的是,卷一三经又云:“炎帝之妻,赤水之子听[XCAR14.TIF,JZ]生炎居,炎居生节并,节并生戏器,戏器生祝融,祝融降处于江水,生共工,共工生术器,术器首方颠,是复土穰,以处江水。共工生后土,后土生噎鸣,噎鸣生岁十有二。”袁珂校注:《山海经校注》,第471页。“戏器生祝融”下袁珂《新释》曰:“郭璞云:‘祝融,高辛氏火正号。’珂案:大荒西经云:‘颛顼生老童,老童生祝融’,祝融又为黄帝裔。然黄、炎古本同族,故为炎帝裔者,又可以传为黄帝裔也。”袁珂校注:《山海经校注》,第471页。

《山海经》成书或晚于孔子,但其有关黄帝的神话传说必基于一定的史实和更早的文献,并不一定晚于孔子。由自《国语》《山海经》等先秦古书中大量关于黄帝族姓后裔的记载可知,黄帝族姓早在孔子之前就已经成为举世瞩目的天下第一大姓。故孔子作为《春秋》的作者,于古帝王族系中唯一关注的是黄帝。据说同为孔子所作的《易传》中也说:“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王弼、韩康伯注,孔颖达疏:《周易正义》,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87页上。《大戴礼记·五帝德第六十二》载孔子曰:“黄帝,少典之子也,曰轩辕。”而同书《帝系第六十三》首列“少典产轩辕,是为黄帝”,以黄帝为中国“帝系”之首黄怀信主撰,孔德立、周海生参撰:《大戴礼记汇校集注》,第726、777页。。故《史记》载“太史公曰:神农以前尚矣”司马迁:《史记》卷二六《历书》,第1256页。,而《五帝本纪》以“黄帝”书首,固然出于其独立的考察判断,但也是因为其前已有包括孔子在内许多重要作者,以各种不同方式推黄帝作为中华族姓第一家和第一人做法的先例:

太史公曰:学者多称五帝,尚矣。然《尚书》独载尧以来;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孔子所传宰予问《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传。余尝西至空桐,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总之不离古文者近是。予观《春秋》、《国语》,其发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顾弟弗深考,其所表见皆不虚。《书》缺有间矣,其轶乃时时见于他说。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固难为浅见寡闻道也。余并论次,择其言尤雅者,故著为本纪书首。司马迁:《史记》卷一《五帝本纪》,第46页。

综合以上引诸书记载可以认为,帝喾、颛顼、尧、舜、禹诸帝以及夏、商、周三代帝王皆黄帝之后。尤其西周灭商,《史记·三王世家》曰:“周封八百,姬姓并列。”司马迁:《史记》卷六○《三王世家》,第2107页。《荀子·儒效》曰:“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国,姬姓独居五十三人。”《荀子》,第35页上。《左传·襄公十二年》曰:“秋,吴子寿梦卒。临于周庙,礼也。凡诸侯之丧,异姓临于外,同姓于宗庙,同宗于祖庙,同族于祢庙。是故鲁为诸姬,临于周庙。为邢、凡、蒋、茅、胙、祭,临于周公之庙。”杜预注,孔颖达疏:《春秋左传正义·襄公十二年》,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1951页上。《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载“叔侯曰:‘虞、虢、焦、滑、霍、扬、韩、魏,皆姬姓也。”杜预注,孔颖达疏:《春秋左传正义·襄公十二年》,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2006页下。而《旧唐书·吕才传》载吕才《叙宅经》曰:“唯《堪舆经》,黄帝对于天老,乃有五姓之言。且黄帝之时,不过姬、姜数姓,暨于后代,赐族者多。至如管、蔡、郕、霍、鲁、卫、毛、聃、郜、雍、曹、滕、毕、原、丰、郇,并是姬姓子孙。”刘煦等撰:《旧唐书》卷七九《吕才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721页。至今黄帝姬姓为中国事实上的第一大族体现于《百家姓》姓氏渊源的考证,是姬姓在《百家姓》中虽仅列第297位,但由姬姓演出之姓却有411个,占《百家姓》总数504姓的82%,再演化出来的姓氏更是难以计数了。而且值得注意的,一是如王、张、李、孙、刘等占中国人口数比例最大的姓,也都是从姬姓分化出去的,二是姬姓如许多其他某些汉姓一样也出现在少数民族中,如回、满、白、壮、苗、水、彝、布依、傈僳族等多个民族也有姬姓人家姬传东:《姬姓史话》,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7,第57页。。故有人说姬姓是“万姓之祖”,亦即“以黄帝为万姓之祖”杨宗佑主编:《中国家谱学》,济南:济南出版社,2009年,第63页。。这从一个侧面证明着黄帝是汉民族进而华夏族统的核心。

对此,唐代张说对武则天问曾经有过解释。《新唐书·张说传》载:后(武则天)尝问:“诸儒言氏族皆本炎、黄之裔,则上古乃无百姓乎?若为朕言之。”说曰:“古未有姓,若夷狄然。自炎帝之姜、黄帝之姬,始因所生地而为之姓。其后天子建德,因生以赐姓,黄帝二十五子,而得姓者十四。德同者姓同,德异者姓殊。其后或以官,或以国,或以王父之字,始為赐族,久乃为姓。降唐、虞,抵战国,姓族渐广。周衰,列国既灭,其民各以旧国为之氏,下及两汉,人皆有姓。故姓之以国者,韩、陈、许、郑、鲁、卫、赵、魏为多。”后曰:“善。”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一二五《张说传》,第4404页。

此外,与族姓相联系而更为根本和深层的原因,应该还包括了华夏人种对“黄”色的认同。对此,《白虎通义·号》释“黄帝”云:“黄者,中和之色,自然之性,万世不易。黄帝始作制度,得其中和,万世常存,故称黄帝也。”班固:《白虎通义》卷二《号》,陈立撰,吴则虞点校:《白虎通疏证》,第53页。而从今天的观点可更进一步看到,中国古代汉族为主体的华夏诸民族几无不属于黄种人,应该是那一时代背景上中国“大一统”历史最后的保障。

总之,作为黄种人的最大族群,中国历朝历代都是以宗法制为基础建立起来的封建王朝,而宗法制度由氏族社会父系家长制演变而来,是由氏族男性首领按家族内部血缘关系分配权力建立起来的世袭统治的政治制度。这种以“家传子”为特点的政权传承制度,使统治集团内部权力的转移有序,很大程度上抑制了别姓在政权交接过程中取而代之的可能。尤其至西周武王——周公所确立由兄终弟及转而为嫡长子继承制的帝位继承制度改革以后,更进一步消减了帝族内部(诸皇兄弟、皇子)争权分裂的可能,成为一姓王朝“大一统”的强力保障。即使后来经秦朝改分封为郡县制,宗法力量在朝野政治中的作用都有所消弱,但封建王朝“家天下”的本质不仅没有彻底改变,而且从地方到皇族内部,权力都是向“家长”即皇帝的手中进一步集中;至于宗法制在民间社会的作用即所谓“族权”,则一以贯之,成为中国“大一统”最稳定的社会政治基础。从而形成中国古代政治之家、国同构的特点,即一姓帝王的“族统”,也就是其王朝的“政统”,并在一定条件下(主要是血统与地理空间)成为中国“大一统”一个阶段的基石和标志。如中国历史上所有统一和某些偏居于一隅的王朝,就是或其自认为就是这样的“大一统”时期。

这就是说,就全部中国古史而言,以汉族为中心但不限于汉族,也包括多个少数民族在内的“黄帝之子孙”,即梁启超所省称“黄帝子孙”曰“黄族”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變迁之大势》,《饮冰室文集》之七,《饮冰室合集》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4页。,或加以历史上“炎、黄本同族”的认知而曰“炎黄子孙”的“族统”,是中国能够形成并长期持续了“大一统”历史局面的基石与标志。

这在古代是显而易见的道理:即有人始有家,有家始有国,得人者得天下。故《三国志·魏书·文昭甄皇后传》裴松之注引王沈《魏书》载甄后有宠,“每因闲宴,常劝帝,言‘昔黄帝子孙番育,盖由妾媵众多,乃获斯祚耳。所愿广求淑媛,以丰继嗣。’帝心嘉焉”陈寿:《三国志》卷五《魏书·文昭甄皇后传》,第160页。,原因即在于甄皇后此番建言实为壮大“族统”以加强“政统”之计,所以能受到魏文帝的嘉许。

三、千古神统之总管

按先秦古籍中有记载的中国上古神话,虽然应属后世主要居住于中原地区的汉族人历史所有,实际却并不限于汉族,加以其他少数民族或形成较晚,或上古有神话而缺乏记载等原因,今见以《山海经》为代表的中国上古神话,实乃华夏列族共同的神灵世界、精神源头,而其代表人物就是黄帝。

首先,一如中国一部二十四史是一部“帝王史”,中国上古神话则是一部“天神史”,或“天神”而兼“人王”的“神王史”。这些“神王”名号不一,历来学者考论也纷繁多歧,莫衷一是。丁山先生认为:“黄帝即皇天上帝的别名,自顾颉刚《古史辨》首发其蒙,国内史学家迭有补正。”又举战国诸子之“常说”而评论曰:“假使黄帝不是天神,怎能够驱遣鬼神及其他怪物为他驾车开路去见大神,又大合鬼神呢?”丁山:《中国古代宗教与神话》,第439-440页。从而确定了黄帝是天神的观念。何新先生在《诸神的起源》一书中更进一步考证认为:“所谓黄帝即皇帝,其本义正是太阳神。……黄帝是太阳神,伏牺也是太阳神,所以,黄帝和伏牺(即牺皇)是同一人。……太昊又称太皇(泰皇)或泰帝。而黄帝别称皇天上帝。这也表明太昊——伏牺与黄帝是同一神。……黄帝世系与同书(按指《山海经》)所记的帝俊世系又互相重合。由此又可以推知,太阳神黄帝与太阳神帝俊也应是同一的。……帝喾即帝俊,由此可见太阳神帝俊与黄帝也应是同一神的异名。因此,中国古代神话中的伏牺——太昊——高阳——帝俊——帝喾——黄帝,实际上都是同一个神即太阳神的变名。”何新:《诸神的起源》,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6年,第91-92页。虽然上古神话中的天神名号不仅仅引文中所述,但与其所未及之共工、蚩尤等相比,以上引文所及之“天神”都是诸神争位中得胜后来又坐稳了“天王”之宝座者,依据“成王败寇”的历史“潜规则”,最具“神王”的代表性。然而,这些“神王”名称,既然都是一个“黄帝”的别名,那么由何新的结论进一步推断,黄帝是中国上古“神统”之首要或纲领,是上古先民神灵信仰中显形或隐蔽之最重要的神,就是顺理成章的了。

作为上古第一“神王”的黄帝在诸天神叙事中或为“三皇”之一,或为“五帝”之一,均居切要或中心的地位。按“三皇五帝”之说,《晏子春秋·内篇谏上第一》“请致五帝”吴则虞《集释》:孙星衍云:“五帝,五方之帝。”苏舆云:“五帝之名,见于《孔子家语》及《大戴礼》,其说有二:其一,孔子答季康子以伏羲配木,神农配火,黄帝配土,少昊配金,颛顼配水,此言数圣人革命改号,取法于五行之帝,非五帝定名也。其一则孔子所答宰予五帝德,曰黄帝,曰颛顼,曰帝喾,曰尧,曰舜。史公所述《五帝纪》是也。皇甫谧作《帝王代纪》,苏辙作《古史》,郑樵作《通志》,则并祖孔安国,以伏羲、神农、黄帝为三皇,少昊、颛顼、帝喾、尧、舜为五帝,五峰双湖胡氏又主秦博士天皇、地皇、人皇之议,而以伏羲、神农、黄帝、尧、舜为五帝。窃谓诸说唯史公较为有据,道原刘氏以胡说为定论者,恐非。”吴则虞编著:《晏子春秋集释》卷一《景公欲使楚巫致五帝以明德晏子谏第十四》,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52-53页。

由上引可见,孔子答季康子以“五行”说五帝,黄帝在中,“答宰予五帝德”则黄帝居首,为太史公所祖述;孔安国等“以伏羲、神农、黄帝为三皇”,相当“秦博士天皇、地皇、人皇之议”,而黄帝即“人皇”。而《史记·秦始皇本纪》载秦博士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贵。”司马贞《索隐》曰:“按:天皇、地皇之下即云泰皇,当人皇也。……一云泰皇,太昊也。”司马迁:《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第236、237页。可知泰皇即人皇,即太昊,依上引何新考证等亦即黄帝。

至于孙星衍注云:“五帝,五方之帝。”则见于《淮南子·天文训》:“东方,木也,其帝太皞……治春。……南方,火也,其帝炎帝……而治夏。……中央,土也,其帝黄帝,其佐后土。……西方,金也,其帝少昊……而治秋。其神为太白。……北方,水也,其帝颛顼,其佐玄冥……而治冬。”刘安等著:《淮南子》,《诸子百家丛书》缩印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28页上、下。由此五方、五行帝衍生出“五色帝”。《史记·封禅书》载:“(汉王)二年,东击项籍而还入关,问:‘故秦时上帝祠何帝也?’对曰:‘四帝,有白、青、黄、赤帝之祠。’高祖曰:‘吾闻天有五帝,而有四,何也?’莫知其说。于是高祖曰:‘吾知之矣,乃待我而具五也。’乃立黑帝祠,命曰北畤。”司马迁:《史记》卷二八《封禅书》,第1378页。与此“五色帝”一一对应的就是“五星(帝)”之说。《史记·天官书》“其内五星,五帝坐。”司马贞《索隐》曰:“《诗含神雾》云五精星坐,其东苍帝坐,神名灵威仰,精为青龙之类是也。”张守节《正义》曰:“黄帝坐一星,在太微宫中,含枢纽之神。四星夹黄帝坐:苍帝东方灵威仰之神;赤帝南方赤熛怒之神;白帝西方白昭矩之神;黑帝北方叶光纪之神。五帝并设,神灵集谋者也。”司马迁:《史记》卷二七《天官书》,第1299、1300页。

综合“五帝”与月令、五行、五色、五方等对应关系,可表列如下:

可见,“五帝”神话传说中,无论何种组合都以黄帝为中心,黄帝是华夏神统之纲领,乃为显然。

五帝神话传说中黄帝居中的地位,应是上古黄帝族姓主体一直在华夏地域之“中”生息壮大之历史的反映。按考证,上古“中国”是“包括今日山东、河南、江苏的全部以及河北、安徽、浙江的一部”的“三角块”地区,“这个大三角区域,就是中国古史上著名的中州——中原——地区,亦即古代人心目中所谓‘中国’的所在地。环绕它的三面群山,加上矗立在山东半岛滨海东端的群山丘陵,就是上古史上著名的‘四岳’之所在”。“群山丘陵”环抱的泰山被认为是“位于天地之正中”,故称“中岳”,“也就是上古中国人心目中的昆仑山”何新:《诸神的起源》,第91-92页。。而据《史记·周本纪》“封弟周公旦于曲阜,曰鲁”下诸家注:

《集解》:应劭曰:“曲阜在鲁城中,委曲长七八里。”《正义》:《帝王世纪》云:“炎帝自陈营都于鲁曲阜。黄帝自穷桑登帝位,后徙曲阜。少昊邑于穷桑,以登帝位,都曲阜。颛顼始都穷桑,徙商丘。”穷桑在鲁北,或云穷桑即曲阜也。又为大庭氏之故国,又是商奄之地。皇甫谧云:“黄帝生于寿丘,在鲁城东门之北。居轩辕之丘,(于)《山海经》云‘此地穷桑之际,西射之南’是也。”《括地志》云:“兖州曲阜县外城即周公旦子伯禽所筑古鲁城也。”司马迁:《史记》卷四《周本纪》,第127-128页。

据此可知,“炎帝自陈营都于鲁曲阜。黄帝自穷桑登帝位,后徙曲阜。少昊邑于穷桑,以登帝位,都曲阜”,其中黄帝是既降生于曲阜,而后又代炎帝有天下都于曲阜(今之山东曲阜)关于《史记·五帝本纪》注引皇甫谧云“黄帝生于寿丘(曲阜)”之说,曲辰、任昌华著《黄帝与中华文明》以为“寿丘”是“青丘(在今河北涿鹿)”,此说受皇甫谧《帝王世纪》影响之误(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04年,第167页),并无说服力。按《五帝本纪》起句“黄帝者”《集解》:“徐广曰:‘号有熊。’《索隐》曰:‘……注“号有熊”者,以其本是有熊国君之子故也。……皇甫谧云:‘居轩辕之丘……’”《正义》曰:“《舆地志》云:‘涿鹿本名彭城,黄帝初都,迁有熊也。’案:黄帝有熊国君,乃少典国君之次子,号曰有熊氏,又曰缙云氏,又曰帝鸿氏,亦曰帝轩氏。母曰附宝,之祁野,见大电绕北斗枢星,感而怀孕,二十四月而生黄帝于寿丘。寿丘在鲁东门之北,今在兖州曲阜县东北六里。生日角龙颜,有景云之瑞,以土德王,故曰黄帝。封泰山,禅亭亭。亭亭在牟阴。”(第1-2页)其中“按”语分明是《集解》作者裴骃个人的判断,而非随声附和。另,《晋书·地理志》亦以“黄帝生于寿丘”(第408页);又,青丘亦《史记》中出现过的地名,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录《子虚赋》有“秋田乎青丘,傍偟乎海外”句“《正义》曰:服虔云:‘青丘国在海东三百里。’郭璞云:‘青丘,山名。上有田,亦有国,出九尾狐,在海外。’”(第3015-3016页)是知同书之中,《集解》作者不会使书中已有之地名错为未曾有之地名,而《子虚赋》中“青丘”既在海外,更不可能是黄帝生地。但此事体大,本文不作结论。。然后曲阜又为鲁都数百年,是上古一个很长时期中华夏文化的中心。《诗经·[XCR3.TIF;%100%100,JZ]宫》“泰山岩岩,鲁邦所瞻”句朱熹《集传》云:“泰山,鲁之望也。”又同篇“鲁侯是若”句下《集传》云:“泰山、龟、蒙、凫、绎,鲁之所有。”朱熹:《诗经集传》,《四书五经》中册,天津:天津古籍书店,1988年,第165页。今测实际距离,曲阜去泰山仅百里,上古与曲阜同属“少昊之墟”《史记》卷三三《鲁周公世家》司马贞《索隐述赞》曰:“武王既没,成王幼孤。周公摄政,负扆据图。及还臣列,北面匑如。元子封鲁,少昊之墟。”(第1548页)朱熹《诗经集传·鲁颂四之四》传曰:“鲁,少昊之墟,在禹贡徐州蒙羽之野……今袭庆东平府、沂、密、海等州即其地也。”(第527页上),故泰山能为鲁之镇。两地密迩如此,才使得生于曲阜并在曲阜践大位的黄帝有了在泰山活动的诸多神话传说,进一步表明黄帝为上古神王中“含枢纽之神”。这类神话主要有四:

其一,“黄帝合鬼神于泰山之上”。《韩非子·十过》云:“昔者黄帝合鬼神于泰山之上,驾象车而六蛟龙,毕方并辖,蚩尤居前,风伯进扫,雨师洒道,虎狼在前,鬼神在后,腾蛇伏地,凤皇覆上,大合鬼神,作为清角。”韩非:《韩非子》,第24页上。此则说黄帝在各种龙神怪物的簇拥护卫之下,大“合鬼神于泰山之上”,岂非众神之统。

其二,泰山之下是黄帝危难之际受玄女天书,因而能“大定四方”的命运转折之地。宋人张君房辑《云笈七签·九天玄女传》载:“九天玄女者,黄帝之师圣母元君弟子也。……帝起有熊之墟,自号黄帝。……在位二十一年,而蚩尤肆孽。……帝欲征之,博求贤能,以为己助。……战蚩尤于涿鹿。帝师不胜,蚩尤作大雾三日,内外皆迷。……帝用忧愤,斋于太山之下。王母遣使,披玄狐之裘,以符授帝……帝遂复率诸侯再战。……遂灭蚩尤于绝辔之野、中冀之乡……大定四方。”张君房辑,蒋力生等校注:《云笈七签》卷一一四《九天玄女传》,北京:华夏出版社,1996年,第721-722页。其中九天玄女于泰山下授黄帝天书之说,更早见于《黄帝问玄女兵法》《龙鱼河图》《黄帝出军诀》《黄帝内传》《集仙录》等书,可见由来之久,传播之广,受关注之众。

其三,黄帝置玉女为泰山碧霞元君。自宋代以来,碧霞元君渐渐成为是泰山最重要的神祗,并行遍全國,走向世界,其信仰至今方兴未艾。但是,有关此神的由来说法不一参见高诲:《玉女考略》、王之纲:《玉女传》,查嗣隆编著,马铭初、严澄非校注:《岱史》,青岛:青岛海洋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149-150页、第153-154页。。而以隋初李谔《瑶池记》“黄帝所遣玉女说”最早也最为完整,且与泰山关系最密:“黄帝尝建岱岳观,遣女七,云冠羽衣,焚修以近西昆真人。玉女盖七女之一,其修而得道者。”查志隆编著,马铭初、严澄非校注:《岱史校注》卷九《灵宇纪》载王之纲《玉女传》引,第153页。按汉晋时泰山极顶故有池,名玉女池,旁为玉女石像,至五代即已毁圮。宋真宗封禅重修,更名为“昭真祠”,号为“圣帝之女”,封“天仙玉女碧霞元君”,名号沿用至今。民间则称“泰山老奶奶”或“泰山娘娘”。

其四,一说黄帝上封泰山而乘龙升仙。虽然有《史记·五帝本纪》载黄帝崩,葬桥山,《封禅书》、《孝武本纪》以及《汉书·武帝本纪》等均载有黄帝采首山铜,铸鼎于荆山下,有龙垂胡髯下迎黄帝升仙之事,但在东汉泰山太守应劭《风俗通义·正失篇》“封泰山禅梁父”中,还是有被“俗说”引作《封禅书》之异说云:“黄帝升封泰山,于是有龙垂胡髯下迎黄帝;黄帝上骑,群臣后宫从者七十余人,小臣独不得上,乃悉持龙髯,拔堕黄帝之弓。小臣百姓仰望黄帝,不能复,乃抱其弓而号,故世因曰乌号弓。”应劭著,王利器校注:《风俗通义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65页。此则与《史记》《汉书》所载不同之处,是把黄帝升仙与其封禅泰山联系在了一起。所以虽然以其托于《史记·封禅书》是明显的谬误,但应劭是汉末著名学者,献帝时曾为泰山太守多年,也应该有所根据,至少为因当地“俗说”如此而记。由此可以认为,至晚东汉以降黄帝乘龙升仙之地有了“泰山”说的版本。

上古有关黄帝的神话传说流传至今的并不是很多,却在泰山一处就集中有四则,且事关重大,是令人瞩目的现象。这不排除有某种历史的影子,但主要还应该是泰山距黄帝生地曲阜之近和它“位于天地之正中”的特殊位置,更适配于黄帝作为“含枢纽之神”即中国神统之纲领的地位使然。其效果就是加强了黄帝为千古神统之总管的地位。

四、历代政统之共祖

《史记·三代世表》后载“褚先生”答“张夫子”问曰:“天命难言,非圣人莫能见。舜、禹、契、后稷皆黄帝子孙也。黄帝策天命而治天下,德泽深后世,故其子孙皆复立为天子,是天之报有德也。人不知,以为泛从布衣匹夫起耳。夫布衣匹夫安能无故而起王天下乎?其有天命然。”“黄帝后世何王天下之久远邪?”曰:“《传》云天下之君王为万夫之黔首请赎民之命者帝,有福万世。黄帝是也。”司马迁:《史记》卷一三《三代世表》,第505-506页。

上引“张夫子”之感慨问“黄帝后世何王天下之久远邪”,应即蕴含有以黄帝为超越舜、禹、契、后稷而为“五帝三代”政统之祖脉的认定。

“五帝三代”尚矣,但秦汉及其后世历朝也往往自承或由史家认定黄帝为其政统之始祖。这集中体现于虽然历代王朝在其一家有一家之族统之上,都建立有一国有一国之政统,但是纵观秦汉及其以下,这些无不自诩为“天子”的皇帝们,除了共同以自己是“天命”的继承者之外,也还大都奉黄帝为得姓之始祖,进而推尊为本朝政统之祖。从而黄帝因其为华夏族统之核心地位,又兼有超越历代王朝政统之中华政统共祖之身份。这体现于秦汉及以下历代推本或崇奉黄帝,形成超王朝之中华政统的象征。秦汉及以下历代相沿,其帝室族姓几乎无不推本黄帝,客观上使黄帝超为历代帝统之统,即中华“大一统”之象征。兹列诸史及其他相关文献记载并略考辨如下:

《史记·秦本纪》:“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正义》曰:“黄帝之孙,号高阳氏。”司马迁:《史记》卷五《秦本纪》,第173页。

《汉书·高帝纪》:“高祖,沛丰邑中阳里人也,姓刘氏。”师古曰:“本出刘累,而范氏在秦者又为刘,因以为姓。”班固:《汉书》卷一《高帝纪》,第1页。刘累,尧之后裔,亦黄帝子孙。

《汉书·元后列传》:“孝元皇后,王莽姑也。莽自谓黄帝之后。”班固:《汉书》卷九八《元后传》,第4013页。

《三国志·魏书·武帝纪》:“太祖武皇帝,沛国谯人也,姓曹,讳操,字孟德,汉相国参之后。太祖一名吉利,小字阿瞒。王沈《魏书》曰:‘其先出于黄帝。’”陈寿:《三国志·魏书·武帝纪》,第1页。

《三国志·蜀书·先主传》:“先主姓刘,讳备,字玄德,涿郡涿县人,汉景帝子中山靖王胜之后也。”陈寿:《三国志·蜀书·先主传》,第871页。乃汉高祖刘邦之后,亦黄帝子孙。

《三国志·吴书·孙破虏讨逆传》:“孙坚,字文台,吴郡富春人,盖孙武之后也。”陈寿:《三国志·吴书·孙破虏讨逆传》,第1093页。据《百家姓考略》,孙武系出陈姓。陈姓,黄帝姬姓之后无名氏编:《百家姓》,《原版蒙学丛书》影印本,海口:三环出版社,1991年,第2页。。

《晋书·高祖宣帝纪》:“宣皇帝,讳懿,字仲达,河内温县孝敬里人,姓司马氏。其先出自帝高阳之子重黎,为夏官祝融。”房玄龄等撰:《晋书》卷一《高祖宣帝纪》,第1页。帝高阳即颛顼,昌意之子,黄帝之孙。

《宋书·武帝纪》:“高祖武皇帝讳裕,字德舆,小名寄奴,彭城县绥里人,汉高帝弟楚元王交之后也。”沈约:《宋书》卷一《武帝纪》,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页。即汉高祖刘邦的旁系后裔,亦黄帝子孙。

《南齐书·高帝纪》:“太祖高皇帝讳道成,字绍伯,姓萧氏,小讳斗将,汉相国萧何二十四世孙也。”萧子显:《南齐书》卷一《高帝纪》,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1页。而据《百家姓考略》,萧何、萧道成一系出兰陵郡(今山东枣庄市兰陵县),为商末微子之支孙,亦黄帝之后无名氏编:《百家姓》,第23页。。

《梁书·武帝纪》:“高祖武皇帝讳衍,字叔达,小字练儿。南兰陵中都里人。汉相国何之后也。”姚思廉:《梁书·武帝纪》,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1页。同南齐帝,亦黄帝之后。

《陈书·高祖纪》:“高祖武皇帝讳霸先,字兴国,小字法生。吴兴长城下若里人。汉太丘长陈寔之后也,世居颍川。”姚思廉:《陈书·高祖纪》,第1页。而据《百家姓考略》,陈寔为颖川陈姓,乃虞舜之后。虞舜出黄帝,故陈霸先为黄帝之后。无名氏编:《百家姓》,第5页。

《北齐书·高祖神武皇帝纪》:“齐高祖神武皇帝,姓高名欢,字贺六浑,渤海蓨人也。”李百药:《北齐书》卷一《高祖神武皇帝纪》,北京:中華书局,1972年,第1页。据《百家姓考略》,渤海高姓出姜姓。姜姓乃炎帝之后,属炎黄子孙无名氏编:《百家姓》,第33页。。

《魏书·帝纪·序纪》叙北魏托跋氏之由来云:“昔黄帝有子二十五人,或内列诸华,或外分荒服;昌意少子,受封北土,国有大鲜卑山,因以为号。其后,世为君长……积六十七世,至成皇帝讳毛立,聪明武略,远近所推,统国三十六,大姓九十九,威振北方,莫不率服。”魏收:《魏书》卷一《序纪》,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页。故《魏书·礼志》又载:“群臣奏以国家继黄帝之后,宜为土德。”魏收:《魏书》卷一○八《礼志》,第2734页。而《资治通鉴》卷一三七《齐纪·永明十年》则曰:“魏之得姓,出于轩辕。”司马光等撰:《资治通鉴》卷一三七《齐纪》,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4318页。轩辕,即黄帝。

《周书·文帝纪》:“太祖文皇帝姓宇文氏,讳泰,字黑獭,代武川人也。其先出自炎帝神农氏,为黄帝所灭,子孙遁居朔野。”令狐德棻等撰:《周书》卷一《文帝纪》,北京:中华书局,1971年,第1页。亦炎黄子孙。

《隋书·高祖文皇帝纪》:“高祖文皇帝姓杨氏,讳坚,弘农郡华阴人也。”汉太尉杨震之后魏徵等撰:《隋书》卷一《高祖文皇帝纪》,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1页。。据《百家姓考略》,弘农杨氏系出姬姓,黄帝之后无名氏编:《百家姓》,第6页。。

《旧唐书·高祖本纪》:“高祖神尧大圣大光孝皇帝姓李氏,讳渊。其先陇西狄道人。凉武昭王暠七代孙也。”刘煦等撰:《旧唐书》卷一《高祖本纪》,第1页。据《百家姓考略》,陇西李氏,系出理氏,皋陶之后无名氏编:《百家姓》,第3页。。按《史记·秦本纪》:“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孙曰女修。女修织,玄鸟陨卵,女修吞之,生子大业。”《正义》曰:“《列女传》云:‘陶子生五岁而佐禹。’曹大家注云:‘陶子者,皋陶之子伯益也。’按此即知大业是皋陶。”司马迁:《史记》卷五《秦本纪》,第173页。亦帝颛顼之苗裔,黄帝之后。

《旧五代史·梁书·太祖纪》:“太祖……姓朱氏,讳晃,本名温,宋州砀山人。其先舜司徒虎之后。”薛居正等撰:《旧五代史》卷一《梁书·太祖纪》,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1页。据说:“周成王封商紂王之庶出之兄微子启于宋,以奉商祀。至战国后期公元前286年,齐国灭宋,居于江苏砀山的宋微子之裔公子朱的后代以先祖名为姓。”袁义达主编:《中国姓氏·三百大姓:群体遗传与人口分布(上)》,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49页。微子作为殷商帝族之裔出黄帝,故梁太祖亦黄帝之后。

《旧五代史·唐书·武皇纪》:“太祖武皇帝,讳克用,本姓朱耶氏,其先陇右金城人也。”薛居正等撰:《旧五代史》卷二五《唐书·武皇纪上》,第331页。陇右即陇西,据上考陇西李姓为黄帝之后。

《旧五代史·晋书·高祖纪》:“高祖……姓石氏,讳敬瑭,太原人也。本卫大夫碏、汉丞相奋之后。”薛居正等撰:《旧五代史》卷七五《晋书·高祖纪》,第977页。而据《百家姓考略》,卫大夫碏系出姬姓,黄帝后裔无名氏编:《百家姓》,第5页。。

《旧五代史·汉书·高祖纪》:“高祖……姓刘氏,讳暠,本名知远,及即位改今讳。其先本沙陁部人也。四代祖讳湍,帝有天下,追尊为明元皇帝,庙号文祖,陵曰懿陵。”辑录者案:“《五代会要》:湍为东汉显宗第八子,淮阳王昞之后。”可见刘知远绍汉为黄帝之后薛居正等撰:《旧五代史》卷九九《汉书·高祖纪》,第1321页。。

《旧五代史·周书·太祖纪》:“太祖……姓郭氏,讳威,字文仲,邢州尧山人也。或云本常氏之子,幼随母适郭氏,故冒其姓焉。”辑录者案:“《五代会要》:周虢叔之后。”周虢叔为黄帝后裔,郭威亦黄帝之后薛居正等撰:《旧五代史》卷一一一《周书·太祖纪》,第1447页。。

《宋史·太祖本纪》:“太祖……讳匡胤,姓赵氏,涿郡人也。”脱脱等撰:《宋史》卷一《太祖本纪》,第1页。《宋史·礼志》载:“(真宗)帝于大中祥符五年十月,语辅臣曰:‘朕梦先降神人传玉皇之命云:“先令汝祖赵某授汝天书,令再见汝,如唐朝恭奉玄元皇帝。”翌日,复梦……天尊至,……命朕前,曰:“吾人皇九人中一人也,是赵之始祖,再降,乃轩辕皇帝”’”云云。于是真宗遂以黄帝为赵姓始祖,诏改兖州曲阜县为仙源县,迁县城至寿丘之西,建景灵宫以祀黄帝脱脱等撰:《宋史》卷一○四《礼志》,第2541页。。

《辽史·世表》云:“庖羲氏降,炎帝氏、黄帝氏子孙众多,王畿之封建有限,王政之布濩无穹,故君四方者,多二帝子孙,而自服土中者本同出也。考之宇文周之《书》,辽本炎帝之后,而耶律俨称辽为轩辕后。俨《志》晚出,盍从周《书》。盖炎帝之裔曰葛乌菟者,世雄朔陲,后为冒顿可汗所袭,保鲜卑山以居,号鲜卑氏。既而慕容燕破之,析其部曰宇文,曰库莫奚,曰契丹。契丹之名,昉见于此。”脱脱等撰:《辽史·世表》,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949-950页。明杨慎《升庵诗话》卷一○:“慕容氏自云轩辕之后。”杨慎:《升庵诗话》,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中),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835页。据此,则辽国帝族亦黄帝或炎黄后裔。

《金史·本纪第一·世纪》:“金之先,出靺鞨氏。靺鞨本号勿吉。勿吉,古肃慎地也。”脱脱等撰:《金史·本纪第一·世纪》,第1页。肃慎为东北夷。《汉书·武帝纪》“海外肃慎”引晋灼曰:“《东夷传》:今挹娄地是也,在夫余之东北千余里大海之滨。”师古曰:“《周书序》云:‘成王既伐东夷,肃慎来贺。’即谓此。”班固:《汉书》卷六《武帝纪》,第161页。与炎、黄二帝为异族。

《元史·太祖本纪》:“太祖……讳铁木真,姓奇渥温氏,蒙古部人。”宋濂等撰:《元史》卷一《太祖本纪》,第1页。黄国荣《蒙古族音乐的传承与发展》一书综述认为:“在蒙古民族的真正族源问题上,多数学者都认为蒙古族出自东胡。”黄国荣:《蒙古族音乐的传承与发展》,呼和浩特:内蒙古科学技术出版社,2014年,第1页。而据“《晋书·载记第八》载:‘慕容廆,昌黎棘城(今辽宁义县)鲜卑人也。其先有熊氏之苗裔,世居北夷,邑于紫蒙之野,号曰东胡。’‘有熊氏’指黄帝,‘有熊氏之苗裔’就是黄帝后人的意思。”慕喜安主编:《慕容、慕、容氏族谱》,兰州:甘肃文化出版社,2013年,第2页。

《新元史·本纪·序纪》:“蒙古之先,出于突厥。本为忙豁仑,译音之变为蒙兀儿,又为蒙古。”柯绍忞撰:《新元史·本纪·序纪》,北京:中国书店出版社,1988年,第15页。《北史·突厥列传》:“突厥者,其先居西海之右,独为部落,盖匈奴之别种也。”李延寿:《北史·突厥列传》,第3285页。而《史记·匈奴列传》云:“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维。”司马迁:《史记》卷一一○《匈奴列传》,第2879页。按夏后氏即大禹,黄帝后裔。故元人杨维桢的《正统辩》以元王朝当奉两宋为正统,清乾隆皇帝亦表赞赏赵尔巽等撰:《清史稿》卷八四《礼志三·历代帝王陵庙》,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2528页。。

《明史·太祖本纪》:“太祖……讳元璋,字国瑞,姓朱氏。先世家沛,徙句容,再徙泗州。父世珍,始徙濠州之钟离。”张廷玉等撰:《明史》卷一《太祖本纪》,第1页。《百家姓考略》:“朱,角音。沛郡,颛顼之后。”无名氏编:《百家姓》,第6页。因知朱元璋家族亦出黄帝之后。

《清史稿·太祖本纪》:“太祖……高皇帝,姓爱新觉罗氏,讳努尔哈齐。其先盖金遗部。”赵尔巽等撰:《清史稿》卷一《太祖本纪》,第1页。于炎、黄为异族。

以上考辨表明,二十四史所载诸朝,除金与清代这两个女真族裔的王朝与炎、黄为不同民族之外,其他二十二朝帝君,无论其为汉族或少数民族,均为“黄帝子孙”。这除了说明中国历史上包括匈奴、鮮卑、契丹、蒙古等民族建立的政权在内的绝大多数朝代之“政统”,均因其统治者族姓出“黄帝”或“炎黄”之统而实质是黄帝为始祖的真正的“大一统”。这个“大一统”以单个的王朝之“政统”为基或节点,似断而实连,都是在“黄帝”或“炎黄”同一家族之内部转移和延续,至今有史三千年或文明五千年来永续不断,方兴未艾,是人类历史上一个有趣的社会现象。

这里要特别说一下金代和清代。这两个朝代虽间隔有元、明,但先后都出自女真族,而与匈奴、鲜卑、蒙古等族不同,与中原汉族所属“黄帝子孙”或“炎黄子孙”没有“族统”上的联系,似在以黄帝为“政统”之始祖的“大一统”之外了,其实不然。这是因为与“族统”的基于血缘有异,“政统”可以是政治归属上的认可,因各种历史或现实的理由,自认为接续了某前代政权的统系,从而后人不能不视其为该统系为中国“大一统”在该时代合法的代表。在此意义上,金国当年只是偏立于北中国部分地区之王朝,可以不论《金史·张行信传》载哀宗朝曾议金当为黄帝之后事,遭否决:“四年二月,为太子少保,兼前职。时尚书省奏:‘辽东宣抚副使完颜海奴言,参议官王浍尝言,本朝绍高辛,黄帝之后也。昔汉祖陶唐,唐祖老子,皆为立庙。我朝迄今百年,不为黄帝立庙,无乃愧于汉、唐乎。’……诏问有司,行信奏曰:‘按《始祖实录》止称自高丽而来,未闻出于高辛。今所据欲立黄帝庙,黄帝高辛之祖,借曰绍之,当为木德,今乃言火德,亦何谓也。况国初太祖有训,因完颜部多尚白,又取金之不变,乃以大金为国号,未尝议及德运。近章宗庙始集百僚议之,而以继亡宋火行之绝,定为土德,以告宗庙而诏天下焉。顾浍所言特狂妄者耳。’上是之。”(第2366-2367页)。但是,“其先盖金遗部”赵尔巽等撰:《清史稿》卷一《太祖本纪》,第1页。,入关后全面统治中国近三百年的清朝,虽在固守其满洲族性上坚持不渝,但在“政统”接续的考量上,却自入关之始就用汉人降官范文程计,以“义师为尔(按指汉族吏民)复君父仇”赵尔巽等撰:《清史稿》卷二三二《范文程传》,第9352页。为号召,进一步自封为明朝当然的继统者。后来康熙帝更挖空心思,设法从地脉的关系上主动拉近其满族与汉族的关系,作《泰山龙脉论》(一名《泰山山脉自长白山来》)云:

古今论九州山脉,但言华山为虎,泰山为龙。地理家亦仅云泰山特起东方,张左右翼为障,未根究泰山之龙于何处发脉。朕细考形势,深究地络,迁人航海测量,知泰山实发龙于长白山也。长白绵亘乌喇之南……西南行八百余里,结而为泰山,弯崇盘屈,为五岳首。此论虽古人所未及,而形理有确然可据者。金棨编,刘兴顺点校:《泰山志》,济南:泰山出版社,2005年,第6页。

此论确出于他曾亲至泰山与辽东“细考形势,深究地络”,并且“迁人航海测量”,察觅山脉走向。故所述长白及其支脉的地理形势,都较为准确。然而,作为一代雄主,其意却不在研究地理科学,而是因满洲族以长白山为祖脉,汉族以泰山为“龙脉”,出此论即以借泰山“龙脉”出长白山之说,推行其所谓“满汉一视”、强化满洲族入主并统治中原的合法性和社会基础周郢:《从泰山龙脉之争看满汉文化的冲突与融合》,《泰山与中国文化》,济南:山东友谊出版社,2010年,第81-82页。。这个做法的政治性目的与其赞同杨维桢《正统辩》以元朝继两宋为正统一致,是明眼人一望可知的,当时满汉百官,尤其是汉族官僚士人都积极拥护。连当时汉族著名诗人袁枚也在《随园诗话》中说:“章槐墅观察云:‘泰山从古迄今,皆言自中干发脉,圣祖遣人从长白山,踪至旅顺山口,龙脉入海,从诸岛直接登州,起福山而达泰山,凿凿可据。’余虽未至旅顺福山,然山左往来,不惟岱宗位震而兑,即观汶、泗二水源流,亦皆自东而西,则泰山不从中干发脉,又一确证也。因纪以诗云:‘两条汶泗朝西去,一座泰山渡海来;笑杀古今谈地脉,分明梦中未曾猜。’”袁枚:《随园诗话》,《随园全集》第三册,王英志校点,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506页。这在袁枚或不无“随”风顺势的动机,但也表明康熙帝借长白山泰山一脉相接维护中华“大一统”的用心,在汉族士人中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响应。

清朝自觉接续以“黄帝”为始祖之中华“大一统”是一贯之国策。显著的表现,一是康熙六十一年(1722)诏令历代帝王“凡为天下主,除亡国暨无道被弑,悉当庙祀”赵尔巽等撰:《清史稿》卷八四《礼志三·历代帝王陵庙》,第2526页。,自伏犠、神农、黄帝、少昊、颛顼、帝喾、唐尧、虞舜、夏禹以下增至总计164位帝王赵尔巽等撰:《清史稿》卷八四《礼志三·历代帝王陵庙》,第2526-2527页。;二是自宋以来汉人学者就众说纷纭的三国蜀、魏和宋与辽、金孰为正统之争,乾隆四十九年(1784)有谕廷臣曰:曩时皇祖敕议增祀,圣训至公,而陈议者未能曲体,乃列辽、金二朝,而遗东西晋、元魏、前后五代。谓南北朝偏安,则辽、金亦未奄有中夏。即两晋诸代,因篡而斥,不知三国正统,本在昭烈。……昔杨维桢著《正统辨》,谓正统在宋,不在辽、金、元,其说甚当。赵尔巽等撰:《清史稿》卷八四《礼志三·历代帝王陵庙》,第2528页。

由此可见,清朝自其立国之始,就逐渐并日益强烈而坚定地认同以“黄帝子孙”的汉族政权为代表的中国“大一统”。清王朝统治者的这种政治归属意识与文化策略,不仅使其作为当时的“异族”政权为中国“大一统”做出了贡献,而且也使其自身最终成为这一伟大历史传统的新阶段而永垂史册。

五、“成命百物”之造主

黄帝是或被认为是我国上古多数重要制度、器物与艺术行为的主要或主使发明、创造者即“始祖”。我国上古社会的进步体现于制度、器物与艺术的创造,往往被归结于某个伟大人物的功劳,如有巢氏筑屋于树、燧人氏发明用火、伏犠氏画八卦、神农氏尝百草、后稷教民稼穑等等,可说不仅是凡有名号的上古圣君均有所创制,而且正是因其创制的普惠于世,才得传其有上古圣君之名号。虽然他们作为某一创制的“始祖”,未必即其本人最早尝试和最终完成,而肯定有不少属于如今所谓“赢家通吃”的成分,但也可以肯定的是,这些能被称为“始祖”之人物对于相应的创制而言,很可能是起到了重要甚至决定性的作用,从而其至后世才能有该创制“始祖”的地位,成為文化传统上维系中国“大一统”的一个支系或方面。黄帝也是这些“始祖”中的一位,而且从各种记载来看,他作为中国上古制度、器物与艺术主要或主使的创造者,是空前绝后之贡献最大者。这也增强了这一形象对中国“大一统”的维系之力。这方面的资料不难见到,研究颇多,故不详考,仅据诸书记载,并参考诸家研究成果,凡有说推黄帝为主要或主使之“始祖”之创造均为之综合,粗为分类表列如下:

以上表列诸书所载黄帝或黄帝主使制度、器物与艺术上的各项发明创造,或搜罗未备,但大体已足证明《国语·鲁语上》曰“黄帝能成命百物,以明民共财”《国语》卷四《鲁语上·展禽论祀爰居》,《国语 战国策》合订本,长沙:岳麓书社,1988年,第39-40页。之说,是早在《史记》书首黄帝之先,就已经是社会上和史官的一种论定,甚至是战国秦汉域内之共识。所以,司马迁《史记》书首黄帝,固然是个人的卓识,但根本上还是承袭了前代久已奉黄帝为华夏政统之始的认识。近今学者丁山著《中国古代宗教与神话考》高度评价说:“黄帝简直成了中国一切文物的创造者——自天空的安排直至人类的衣履,都是黄帝命令他的官吏分别制作的。这样,黄帝不就等于创世纪的所谓耶和华上帝了吗?因此,我才明白鲁语所谓‘成命百物’,就是创造文物,‘明民共财’,当然就是原始共产社会的写实。”丁山:《中国古代宗教与神话考》,第445-446页。

六、百家道统之根本

《孟子》曰:“夫道,若大路然。”赵岐注,孙奭疏:《孟子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2756页上。其延伸在人类精神层面有指天理、学术等义。然而“道”之具体内涵,自古言人人殊,乃至春秋战国有所谓“诸子”。诸子之兴,虽然确如《汉书·艺文志》所说“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皆起于王道既微,诸侯力政,时君世主,好恶殊方,是以九家之术蜂出并作”,有时代环境等社会的原因,但论其思想的统绪,却并非“六经之支与流裔”班固:《汉书》卷二八《艺文志》,第1746页。。那是班固因武帝以来“罢黜百家,表章六经”班固:《汉书》卷六《武帝纪》,第212页。之政的需要而生拉硬扯的说法。从中国早期思想史看,诸子包括儒家共同的文化渊源在黄帝。

人类思想与学术的产生与发展虽然植根于实践的经验,但是上升到理论并形成文献必然是有闲、有需又有能力之阶级思考总结的产物。在这个意义上,《汉书·艺文志》论“九流十家”皆出王官说为无可置疑之事。但是,如儒家出于司徒之官(掌户籍和授田),道家出于史官(掌记录史事和保管档案),名家出于礼官(掌仪节),墨家出于清庙之守(掌守宗庙)等等,虽因于积累,但根本还在其职责有可能形成某家学术的积累,从而设官定职实为后世学术产生的基础。换言之,诸子出于王官,实是出于“王”之设官分守。而“王”之设官分守又一定基于诸官职事特点的考量,从而“王官”之设为学术之始。这在《汉书·艺文志》之“九流十家”所出固然为周官,但就上表所列,周官之设乃溯源于黄帝。从而学在官府的终极是学在帝王,所谓“维昔黄帝,法天则地,四圣遵序……厥美帝功,万世载之”司马迁:《史记》卷一三○《太史公自序》,第3301页。。四圣,即颛顼、帝喾、尧、舜。是知黄帝作为“五帝”之首,同时是中国上古政教合一的第一人,而华夏万世道统之总源即所谓“黄帝之道”。

“黄帝之道”较早见于《庄子·至乐》称“尧、舜、黄帝之道”曹础基:《庄子浅注》,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64页。,三者并称;后至《汉书·艺文志》阴阳家类载“《黄帝泰素》二十篇。六国时韩诸公子所作”,“师古注曰:‘刘向《别录》云或言韩诸公孙之所作也。言阴阳五行,以为黄帝之道也,故曰《泰素》。’”班固:《汉书》卷三○《艺文志》,第1734页。始为专称。但是,其初并无被赋予华夏学术兼综并包、乘一总万之统的高位,甚至在汉武帝以后因《史记·太史公自序》论“六家要指”及《汉书·艺文志》“诸子出于王官”说未能进一步溯源“黄帝之道”而在学术史上显得隐晦了,但也并未完全埋没,深入考察仍可见有偶尔的揭示和不时的显示。除以上表列黄帝简直成了中国一切文物的创造者之记载所体现的事实,已足表明先秦以来之儒、墨、名、法、道德、阴阳等“诸子百家”,其各自的端绪都可溯源至黄帝的言语行事,从而“诸子百家”之道实于“黄帝之道”为“各执一端”之外,今学者刘全志也认为:“黄帝言辞源于‘先王之书’,它们使黄帝成为‘先王之道’的代表;战国时期……黄帝完全成为诸子学派的代言人。”刘全志:《先秦话语中黄帝身份的衍生及相关文献形成》,《中国社会科学》2015年11期。兹不复论。而但说华夏后世“三教”,除佛教为外来汉化者当作别论之外,本土所传儒、道两家:道家——道教托始老子,更标榜“黄帝”,因有“黄老之学”,从而“黄帝之道”乃自古道家——道教自托之思想学术渊源,而“黄老之学”乃“黄帝之道”之一脉,此诚学界共识,已不必说。从而只要厘清儒家与“黄帝之道”的关系,则黄帝是否中国道统之总源的问题也就可以有答案了。

首先,按贾谊《新书·修正语上》载:

黄帝曰:“道若川谷之水,其出无已,其行无止。故服人而不为仇,分人而不譐者,其惟道矣。故播之于天下,而不忘者,其惟道矣。是以道高比于天,道明比于日,道安比于山。故言之者见谓智,学之者见谓贤,守之者见谓信,乐之者见谓仁,行之者见谓圣人。故惟道不可窃也,不可以虚为也。”故黄帝职道义,经天地,纪人伦,序万物,以信与仁为天下先。然后济东海,入江内,取绿图,西济积石,涉流沙,登于昆仑,于是还归中国,以平天下,天下太平,唯躬道而已。贾谊撰,王洲明注评:《新书·修政语上》,南京:凤凰出版社,2011年,第115页。

可见至少贾谊等汉初学者的认识中,黄帝本人就曾提出并深入讨论“道”即“黄帝之道”的问题,“黄帝之道”不是凭空杜撰出来,而是中国上古思想萌芽的标志。

其次,儒家道统追本“黄帝之道”。汉晋以降学者论儒家尧、舜、文、武、周公、孔孟之道多溯源黄帝,如贾谊《新书·修正语上》又载:“帝颛顼曰:‘至道不可过也。至义不可易也。是故以后者复迹也。故上缘黄帝之道而行之,学黄帝之道而赏之,加而弗损,天下亦平也。’”贾谊撰,王洲明注评:《新书·修政语上》,第115页。又载:“帝喾曰:‘缘道者之辞,而与为道已。缘巧者之事,而学为巧已。行仁者之操,而与为仁已。故节仁之器以修其躬,而身专其美矣。故上缘黄帝之道而明之,学颛顼之道而行之,而天下亦平也。’”贾谊撰,王洲明注评:《新书·修政语上》,第116页。《大戴礼记·虞戴德》载:“公曰:‘昔有虞戴德何以?深虑何及?高举安取?’子曰:‘君以闻之,唯丘无以更也;君之闻如未成也,黄帝慕修之。’”黄怀信主撰,孔德立、周海生参撰:《大戴礼记汇校集注》,第1026-1027页。又载:“公曰:‘善哉!我则问政,子事教我!’子曰:‘君问已参黄帝之制,制之大礼也。’”黄怀信主撰,孔德立、周海生参撰:《大戴礼记汇校集注》,第1051页。如此等等,足证在孔子或孔子以前古之作者看来,“黄帝之道”才是颛顼、帝喾以下尧、舜、文、武、周公、孔子一系儒家所标榜道统的本源。

第三,先秦儒典习称“黄帝之道”为“黄帝、颛顼之道”或“神农、黄帝之政”。见《大戴礼记·武王践阼》载:“武王践阼三日,召士大夫而问焉,曰:‘恶有藏之约、行之行,万世可以为子孙常者乎?’诸大夫对曰:‘未得闻也!’然后召师尚父而问焉,曰:‘昔黄帝、颛顼之道存乎?意亦忽不可得见与?’师尚父曰:‘在丹书,王欲闻之,则斋矣!’王斋三日,端冕,师尚父(亦端冕)奉书而入……王闻书之言,惕若恐惧,退而为戒书……铭焉。”黄怀信主撰,孔德立、周海生参撰:《大戴礼记汇校集注》,第639-651页。即著名的“黄帝六铭”。又或称“神农、黄帝之政”,如《吕氏春秋》虽内容驳杂,但其《上德》篇颇采儒说曰:“为天下及国,莫如以德,莫如行义。以德以义,不赏而民劝,不罚而邪止,此神农、黄帝之政也。”吕不韦等著:《吕氏春秋》,第167页下。虽然诚如《淮南子·修务》所说“世俗之人,多尊古而贱今,故为道者必托之于神农、黄帝而后能入说”刘安:《淮南子》,《诸子百家丛书》缩印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215页下。,但也由此可见,先秦儒家至少认可尧、舜、文、武、周公、孔孟之道上接“昔黄帝、颛顼之道”,为“黄帝之道”一脉相传。至于《礼记·中庸》称“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而不言“黄帝”,则一面是尧舜、文武均黄帝之后,称“尧舜”“文武”义中即已有黄帝在;另一方面诚如《大戴礼记·五帝德》载孔子答宰我之问所说,只是由于“禹、汤、文、武、成王、周公,可胜观也!夫黄帝尚矣,女何以为?先生难言之”黄怀信主撰,孔德立、周海生参撰:《大戴礼记汇校集注》,第723页。,其为后学者言,举近而舍远,避难而就易而已。

第四,汉晋以降学者以儒学源本黄帝,而儒学概念亦多见于有关黄帝的文献。前者如《隋书·经籍志》:“儒者,所以助人君明教化者也。圣人之教,非家至而户说,故有儒者宣而明之。其大抵本于仁义及五常之道,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咸由此则。”魏征等撰:《隋书》卷三四《经籍志》,第999页。虽然未特别强调,但以“黄帝”打头列儒家道統,清楚表明《隋志》作者以儒学源本黄帝的定见。后者如上举诸书所称引汉前“黄帝之道”所语及“德”“仁”“义”“敬”等,均孔、孟等先儒所提倡,后儒所承衍,显示儒学为“黄帝之道”一脉相传的特点。这一特点甚至为道家所认可,如《庄子·在宥》载老聃曰:“昔者黄帝始以仁义撄人之心,尧、舜于是乎股无胈,胫无毛,以养天下之形。”曹础基:《庄子浅注》,第147页。

第五,“孔孟之道”与“黄老之学”同源而异派,并出于“黄帝之道”。多种史迹表明古人以“黄老之学”与“孔孟之道”密不可分。如“黄老之学”祖述黄帝,而《史记·孔子世家》载孔子“适周问礼,盖见老子”司马迁:《史记》卷四七《孔子世家》,第1909页。,《老子韩非列传》载孔子赞叹“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司马迁:《史记》卷六三《老子韩非列传》,第2140页。等,亦不能仅仅看作轶事趣闻,而应是表明在传说与记载者看来孔子与老子惺惺相惜,而儒学与道家一致百虑、殊途同归。不仅如此,而且《周易·系辞传》载“子曰:‘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王弼、韩康伯注,孔颖达疏:《周易正义》,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87页中。,《礼记·中庸》说“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正义》,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1634页下。,《庄子·天下篇》中也说“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曹础基:《庄子浅注》,第492页。,由此提出“内圣外王之道”。所以,《汉书·司马迁列传》赞所非议《史记》“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班固:《汉书》卷六二《司马迁传》,第2738页。,并非太史公有意贬低“六经”儒学,而是对“黄老”与“六经”并祖“黄帝之道”,但立说时间有先后次序事实的尊重,不表示对“黄老”与“六经”价值的抑扬。

总之,虽然儒、道异途,但是儒家之学不是作为“黄老之学”对立面出现的,而乃各取“黄帝之道”之一端发展而来,为一枝两花、同源异派。故宋翔凤释《老子》“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曰:“老子著书以明黄帝自然之治,即《礼运篇》所谓‘大道之行’,故先道德而后仁义。孔子定《六经》,明禹、汤、文、武、周公之道,即《礼运》所谓‘大道既隐,天下为家’,故中明仁义礼知,以救斯世。故黄、老之学与孔子之传,相为表里者也。……老子言礼,故孔子问礼。”朱谦之校释:《老子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52-153页。而近世学者多以儒、道互补为华夏文化一大根本特色认识的更深厚背景,则是“黄帝之道”为中国道统总源的历史真谛。推而广之,中华道统根本于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继之,所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孔安国传,孔颖达疏:《尚书正义》,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136页上。。至春秋战国,学失王官之养,说者谋道以谋食,“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曹础基:《庄子浅注》,第494页。,乃渐有“诸子百家”,若不相谋,但根本都不离黄帝。唯其如此,中华五千年文明,三千年古史,虽然亦如他民族“人心不同,各如其面”《春秋左传正义·襄公三十一年》:“人心之不同,如其面焉。吾岂敢子面如吾面乎?”(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2006页下),历史上每时每事都不免议论纷歧,各执一端,甚或势同水火,但中华帝国毕竟和而不同,斗而不破,分而能合,未至于如欧洲古代多有宗教战争并因教分邦异治者,皆因“诸子百家”以及后世文化上双峰并峙的儒、道二氏,均依托或可溯源至“黄帝之道”;或说正是由于有“黄帝之道”如无形之手的维系,才确保了中华文明五千年逐渐形成和持续了“大一统”之局。故梁启超曰:“中国种族不一,而其学术思想之源泉,则皆自黄帝子孙来也。”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饮冰室文集》之七,《饮冰室合集》第1册,第4页。微黄帝,吾其得为“中国”人乎!

七、结 语

综上所述,作为古传为“三皇”之殿、“五帝”之首,最称中华民族“人文始祖”的黄帝,其首创“大一统”观念并最早实践,功在当时,利在后世,遂被增饰放大,乃至移花就木,几乎无美不归,在族统、神统、政统、物统、道统等诸人文主要方面,成唯一提纲挈领、发凡起例、开物成务、率先垂范、作始成统之伟大人物形象。其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郑玄笺,孔颖达疏:《毛诗正义·小雅·北山》,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463页中。,而无论“王”“臣”,皆自认为“黄帝子孙”。从而黄帝形象成为中华民族共同的图腾与信仰,根本上支持了“中华民族为一极复杂而极巩固之民族”梁启超:《中国历史上民族之研究》,《饮冰室专集》之四二,《饮冰室合集》第8册,第31页。之中国“大一统”永远的象征。影响至近今,乃有“中华民族”观念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饮冰室文集》之七,《饮冰室合集》第1册,第21页。和“现今中华民族自始本非一族,实由多数民族混合而成”梁启超:《历史上中国民族之观察》,《饮冰室专集》之四一,《饮冰室合集》第8册,第4页。,“中国”为地域概念,“中华”为文化概念,“中华民族”为“文化族名”杨度:《金铁主义说》,《杨度集》,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374頁。等认识的形成,推动经辛亥革命创立的新政体命名“中华民国”,宣言“国家之本,在于人民。合汉、满、蒙、回、藏诸地为一国,即合汉、满、蒙、回、藏诸族为一人。是曰民族统一”孙中山:《临时大总统宣言书》,刘晴波主编:《孙中山全集》第2卷,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页。。至今经百年沉淀,“中华民族”已成为十三亿中国各族人民的共识,更有“血浓于水”——“华夏一家亲”等感情的表达,标志中国和“中华民族”之“大一统”已经进入新的历史阶段。所以,中国历代帝王“家天下”的“大一统”虽然随着近代反封建的革命已成为历史的陈迹,但中华五千年绵延的民族融和、国家统一的“大一统”观念却经由凤凰涅磐的新生早已深入人心,永续发展。站在中国和中华民族“大一统”的新起点回望历史,追根溯源都来自黄帝“吾欲陶天下而以为一家”的思想与实践。正是这位“人文始祖”如“神”一样的存在,使海内外华夏民族子孙有共称“黄帝子孙”的文化血缘纽带,无时不有、无远弗届地起到维系并促进华夏族群共存共荣、共治共享的伟大理想与实践,尤其是在中国本土“大一统”社会的形成与发展。总之,中国自古历史与文学共同塑造形成的黄帝形象是中华民族精神的一笔宝贵财富,值得我们永远珍视,深入研究,大力发扬,以维护祖国的永续统一,推动社会发展,造福华夏,也造福天下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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