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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与儿童主体性的建构

2019-09-10姚苏平

教育研究与评论 2019年3期
关键词:爱丽丝米兰儿童文学

姚苏平

摘要:华裔作家程玮的儿童文学作品很大程度上是从文化假设和哲学角度,通过独白与对话、自我与他者、主体与社会等多种文本实践策略,实现了童年精神的坚守、女性话语的优雅和国际视野的开阔。当然,其作品中包含着一系列叙事上的复杂敏感的话题,所提供的儿童主体性的表现形式和潜在意义,是一种简单表达下的丰富、“复调”话语下的多元,都是需要读者(包括预期读者和实际读者)细细品读的。

关键词:程玮儿童文学儿童主体性文学建构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改革开放40年儿童文学的乡村叙事研究”(编号:19BZW141)的研究成果。

儿童的成长可以视为从唯我的儿童期通向主体间性的成年期(理想状态)的过渡阶段,因此儿童成长、心理成熟的过程往往可以表现为儿童在与他者的对话中建构其主体性的过程。程玮的儿童文学作品很大程度上是从文化假设和哲学角度,通过独白与对话、自我与他者、主体与社会等多种文本实践策略,实现了童年精神的坚守、女性话语的优雅和国际视野的开阔。当然,程玮的儿童文学文本包含着一系列叙事上的复杂敏感的话题,所提供的儿童主体性的表现形式和潜在意义,是一种简单表达下的丰富、“复调”话语下的多元,都是需要读者(包括预期读者和实际读者)细细品读的。

尽管程玮目前定居德国,但是她出生于江苏江阴,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由于作品的发表、出版,一直与《少年文艺》和江苏凤凰少年儿童出版社关系密切,与江苏儿童文学的发展有着极其重要的因缘。纵观程玮四十年的创作历程,可谓“高产高质”。1989年奔赴德国留学和定居,可视为其创作的分水岭。前期,作品从塑造憨态可掬、率真单纯的“顽童”形象开始,到为评论界称道的“少女”主题小说;后期,“周末与爱丽丝聊天”系列作品和“周末与米兰聊天”系列作品,显现出融会中西、自成一格的品质。

新时期伊始,程玮的《开学前几天》《小狗引出的故事》《小山山的成绩单》《大雁南飞的时候》《奶奶的口头语》《永远的秘密》等作品中,儿童在残存的“文革”气息中表现出活泼泼的自然天性。《木鱼的喜剧》《注意,从这里起飞》《两个话厘子》《大楼里新来的小邻居》《原谅我,哥哥》等作品中,更加自如、充裕地呈现童年生活的无拘无束、乐趣慧黠。与此同时,程玮的作品也一直在坚守理性的声音、价值的判断、智性的选择,如《在航道上》《到江边去》《那不是欢送会》《蓝五角星》《原谅我,哥哥》《圣诞树上的泪珠》《贝壳,那白色的贝壳》《山那边的世界》《趁你还年少》等。

随着创作状态的渐入佳境,程玮对“少女”题材的拿捏尤为引人瞩目。如《走向十八岁》《今年流行黄裙子》《彩色的光环》《镜子里的小姑娘》《哦,不,不是在月球上》《小溪从心中流过》《鸡心项链》《少女红衬衣》《少女红发卡》《少女红围巾》等作品,将青春期少女特有的心理特征细腻真挚、轻松自如地描写了出来。由此,班马称其为“少女文学的强力作家”。

在德国留学和定居近20年后,2011年,程玮推出了《俄罗斯娃娃的秘密》和“周末与爱丽丝聊天系列”,后者包括《米兰的秘密花园》《黑头发的朱丽叶》《会跳舞的小星星》《芝麻开门的秘密》《镜子里的小姑娘》。此后的“周末与米兰聊天系列”,则包括《龟背上的花纹》《神奇的魔杖》《塔楼里的珍宝》《赛里斯的传说》和《两根弦的小提琴》五本。这些作品,既有中西文化的比照交融,也有儿童与成人在为人处世、待人接物上的对话和交流,谈天说地、物我交融,于一滴水中见太阳,半瓣花上说人情。

一、童年精神的坚守

和20世纪50年代出生的这批江苏儿童文学作家一样,程玮具有一种早慧而旺盛的创作力。这与她出生于书香之家、童年时热爱阅读有很大的关系。“在所有功课中,我学得最好的是语文,准确一点说是写作文。……我阅读一切我能够得到的书,因为书读得多,作文也就自然而然写得好起来,每次的作文課对我来说都像一个节日”(《少女与书》)。程玮很早就显现出创作的天赋,1976年4月,在《上海少年》上发表儿童文学处女作《候补演员》;1976年到1977年间,出版小说集《大雁南飞的时候》;1978年,进入南京大学中文系学习深造,并先后发表了描写少年儿童生活的《小狗引出的故事》《开学前几天》《小山山的成绩单》《在航道上》等中长篇小说,及See You、《那不是欢送会》等近三十篇短篇小说。

同时,程玮的儿童文学创作很早就表现出对儿童的行为举止的细致观察,能够非常传神地刻画出儿童的稚拙活泼。这是《大雁南飞的时候》中的一段描写:他一转眼珠来了个“向左转”——烧饭的灶头、铁锅、水缸,静静地看着他;他一撅嘴巴又来个向后转——桌上的闹钟“滴答滴答”地走着,焦急地催着他;他一皱眉头再来个向右转——墙上列队似的挂着篮子,从大到小。小荣的眼光落在最后一只小篮子上,他蹬着小凳子,把小篮子拿下来,小心地放在灶头上,又“哧溜”窜了出来。通过“一转眼珠”“一噘嘴”“一皱眉头”“‘哧溜’窜了出来”等画面感极强的神态描写,将小男孩小荣在妈妈眼皮子底下“偷”农具的情境刻绘得栩栩如生。而“灶头、铁锅、水缸,静静地看着他”这种拟人化的描述方式,将孩童“自我中心”思维模式下 “泛灵论”的原始思维模式,点染得生动入微。

程玮早期作品在写作技法上的优秀品质,不仅表现为语言的精炼传神,更为人称道的是对儿童心理的准确捕捉和细腻呈现。这是《这两家的小孩》中的一段对话:到了晚上,秋秋很兴奋地来敲平平家的房口。

“平平,你知道箱子里是什么东西?”

平平眼睛发直地抱着录音机,里面哇啦哇啦地响着外语,他摇摇头。

“是钢琴!我爸爸妈妈买给我的!”秋秋非常自豪,“上面一排白的东西,一排黑的东西,白的比黑的多,黑的比白的少。一按就有声音,非常好听!”

“喔哟,你家给你买这么大的东西!”平平看看手里的小录音机,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好几千块钱呢。”秋秋的脸红红的,“你到……到我家去看?”

平平自尊心很强地摇摇头。

兩人突然不作声了,平平手里的小录音机仍然哇啦哇啦地响着,他们静静地听了一阵。

“你的录音机也很好的。”秋秋停了一停,想告诉平平,她刚才在家吵着要买一只录音机学外语,爸爸妈妈不答应。但见平平一脸不想听的样子,她只好不讲了。简洁的对话中,秋秋对钢琴的反复描述又欲言又止,反映出儿童心理的微妙变化。当然,程玮早期的作品还挟带着“文革”刚结束时特有的时代气息,故事情节较为简单,带着“说教”的痕迹,有较强烈的“寓教于乐”的色彩。比如《淡绿色的小草》,列举了钢琴家妈妈、出国访学的高校教师妈妈、在菜摊工作的妈妈,不同社会身份的“母亲”引发了女孩们的心理变化,以及母亲们的彼此评价带给女孩娟娟的情感变化。文末,程玮跳脱出故事情节,卒章显志地写道:“我亲爱的小朋友们,我们每个人在自己的一生中,应该永远用这样的感情去喊自己的妈妈。”

尽管程玮早期的作品有较明显的道德说教的痕迹,未脱“作文”范式的窠臼,但其写作立场基本没有受到“文革”的影响,也没有被新时期的“拨乱反正”“伤痕”“反思”等思潮完全牵制。她对儿童精神的欣然和敬意,使其作品一直葆有着纯净坦诚的气质,很早就表现出对儿童性格与心理的把握力和塑造力,对新时期儿童形象做了生动的刻绘,尤其擅长在不同人物立场的参差对比、对话中展现儿童的性格特征与成长过程。

比如为她带来全国性声誉,荣获第二届儿童文学园丁奖、中国作家协会首届(1980—1985)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的中篇小说《来自异国的孩子》,一经发表便引起众多评论家的一致好评。陈伯吹赞其“用‘百合花’式的分瓣合蕊的写法创作,读来令人新鲜不倦”儿童文学园丁奖委员会.儿童文学园丁奖集刊(三):来自异国的孩子[C].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1985:5。 。故事讲述了外国专家的孩子菲力浦来做插班生后,成人、儿童的不同态度和做法,既塑造了班主任路露、女孩方芸芸(“学优生”)、男孩安小夏(“学困生”)、法国男孩菲力浦的生动形象;又通过每个人物的视角,呈现了关于是否给予外国学生“最惠国待遇”的不同态度,将作品引向一定的深度。今日读来,仍有别致的意味。

不同于刘心武的《班主任》在拨乱反正大背景下揭示“文革”浩劫所带来的“伤痕”,《来自异国的孩子》塑造了新时期的“新人”形象。如班主任路露老师刚刚大学毕业,相较于校长低姿态地为外国友人提供尽可能好的服务、务必完成好政治任务的思维来说,有着知识、思想、视野上的优势,行为做派充满朝气和信心。班级里的孩子的差异性多是以学习成绩和行为表现作为评价标准,完全从“文革”话语中抽离出来,表现出生机勃勃的新时期特点。通过路露老师这一时代新青年的第一人称叙事视角,描述了校长对菲力浦提出特殊待遇的原因、用意,凸显出成人世界对外国友人的态度和方式;作为受学生尊重、爱戴的班主任,她眼中的学生的行为举止,彰显了20世纪80年代初期中国儿童的校园生活状态:成绩优秀、热情稳重,却缺乏活力和童真的“好学生”方芸芸;爱打小报告的女孩朱鹿;爱唱反调的“差生”安小夏。不同儿童的叙事视角,提供了儿童的不同价值判断,尤其是通过安小夏第一人称的日记形式,展现了他仗义执言、反抗不公的优秀品质;通过菲力浦这一“来自异国的孩子”的眼光,审视国人的行为举止,展示了外国孩子的率真。正是通过这种成人与儿童感受的差异、儿童们不同的声音,使得中外文化价值观得以更立体、丰满地呈现出来。

这样一种众声喧哗的模式,一直沉潜于程玮的创作路数中。如她的前期代表作《少女的红发卡》,其情节设置、人物塑造得十分得心应手。故事在女孩叶叶的父亲被抓捕,为抚慰青春期忧郁症的叶叶,周围的人善意隐瞒的情境下展开,展示了青春期少女叶叶、刘莎、濛等女孩的不同镜像。“周末与爱丽丝聊天”系列和“周末与米兰聊天”系列,都通过对话来立体地呈现儿童对世界的认知过程。如《黑头发的朱丽叶》以彼得老师语文课排演《罗密欧与朱丽叶》为线索,米兰和同学娜塔莉、约翰娜、菲利克斯、阿蒙等对“罗密欧与朱丽叶”人物形象、故事情节、时代背景等问题展开了丰富的讨论,如朱丽叶为什么要急于成婚、朱丽叶的父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如何评价神父,等等。对于《罗密欧与朱丽叶》开场第一幕,“致辞人”已将故事梗概和结局和盘托出,朱利安就提出了质疑:“大家应该知道,这样一来,戏剧悬念就没有了。观众就可以回家了。”对于这样的疑问,学生自己进行了热烈的讨论——米兰马上反驳:“我认为朱利安对戏剧悬念的理解很不全面。悬念的意思并不是真的把观众的心悬在半空中,到最后才放下来。悬念指的是戏剧本身的故事。”

(娜塔莉)“全世界的人都知道罗密欧与朱丽这个故事的结局。所以,观众并不是冲着这个结局来的,观众的兴趣是,罗密欧与朱丽叶最后怎么走到了这个结局。”在场的成人彼得老师“笑眯眯地听着,说话很少。显然,他对这样的上课形式非常满意”。正是通过这样一种平视、多元的视角,让儿童率真、独立、自由的精神气质发挥得淋漓尽致。这既是程玮所赞许和期待的儿童精神,也是她一以贯之的写作态度和追求。

值得一提的是,程玮对儿童精神的坚守,在近期的写作中越来越多地呈现出哲学意义上对“人”的整体观的思考。比如新近出版的《午夜动物园》,就以《伊索寓言》《狮子王》《丑小鸭》等古今儿童文学经典为案例,在儿童与动物、人与自然的对话中,消解了文学经典中唯人类中心论的傲慢与偏见。“童年精神”所涉及的哲学问题的复杂性,在程玮的写作中,从不以避而不谈或轻描淡写的方式一笔带过。恰恰相反,正是这种直面质疑、勇于探索的精神和智慧,更彰显了程玮对人类“童年”的关切和敬畏。

二、女性话语的睿智优雅

程玮在谈及重返国内文坛的动因时,提到时任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副总编辑的章文焙的评价:“在她读完我刚写的《少女的红围巾》以后,她告诉我,她已经把它邮给了在英国留学的女儿。她想让她的女儿读我这本书,她觉得,我的书对孩子尤其是对女孩子很有益处,她甚至把这本书比喻为女孩子必读的圣经。”在当下热衷于用热闹、煽情、悬疑、搞怪故事来吸引读者的儿童文学创作态势下,程玮不以“情节取胜”取悦读者,朱自强曾评价,“程玮的作品绝对不适宜概括,一概括便寡然无味”。她尤擅于通过“对话”来凸显儿童与成人、儿童之间、中西差异、古今变化、情感与理智的冲击和融合。在这一对话过程中所呈现出的语言的简洁明晰,文风的从容、睿智、优雅、诚挚,思想立意的高度和深度,尤其令人称道。

程玮作品很早就表现出哲思的韻味,如《少女的红发卡》中,“人在一生中,会结识各种各样的人。有的人相识了,以后也就渐渐淡忘了,就像在人群中擦肩而过的路人,只是偶尔打个照面。可也有人,一旦结识了,就在你的生活中留下深刻的、宛如冰川擦痕一样不可磨灭的痕迹。可是在见面的一瞬间,你永远不会知道,哪些人将会擦肩而过,哪些人将会给你留下终身难以摆脱的影响。你不知道。所以生活中就有了这么多的故事,喜剧,或是悲剧,或是根本没有结局。”这样的独白,为这部少女小说添上了韵味和哲思。

程玮作品对“少女”的描写,有着独特的青春气息。“青春期是一个变化快且剧烈的时期,其特征为:与极度的闲散消沉及昏昏思睡交替出现的是狂热的摩拳擦掌和跃跃欲试”﹝美﹞布鲁诺·贝特尔海姆.童话的魅力——童话的心理意义与价值[M].舒伟,丁素萍,樊高月,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431。。《走向十八岁》是一部非常典型的少女小说,身材扁平、面色蜡黄的高晓晓为一直没有“倒霉”(月经初潮)而苦恼——女孩子处于青春过渡期特有的焦虑、彷徨和羞怯,在程玮笔下尤为动人、可亲、自如。当高晓晓终于有“倒霉”时,舍友们热烈地欢迎她跨进青春的门槛,亲切地告诉她不要吃凉东西、碰凉水,不要干重活,并主动帮助她洗衣服。还有,《今年流行黄裙子》里,相貌平平的芸芸总会为自己的容貌苦恼;《镜子里的小姑娘》中,小米兰在镜子里审视自己的形貌,对自己的黑头发、眼睛、鼻子、胸部、腿长都不满意,镜子里的米兰与她本人的预设还有不少距离……在中国文化环境中,少女的成长经历往往是被压抑和无视的一段历程。对这一段生理和心理变化经历的描述,很容易成为女性成人文学的重点叙述对象,但是女性文学特有的成人视角往往不适宜青春期少女阅读。因此,将“少女”作为写作主题,将这一成长阶段作为写作主体,用恰当的方式对“少女”阶段的特殊变化给予关怀、鼓励,程玮给出了令人动容的答卷。诚如吴其南评价的:“偏重写女孩和少女也使它们和真正的女性文学有所区别,但女孩、少女不仅是女性的重要构成部分,也是人成长为人、女性成长为女性的重要阶段。真实地揭示出女性这一阶段的生理、心理发展状况,反映出她们成长中特殊的思想情感历程,更是一般女性文学无法代替的。”吴其南.从仪式到狂欢——20世纪少儿文学作家作品研究(下)[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10—11。

青春期少女的生理变化,无疑影响着她们的审美取向和自我评价,并对她们的人生经验、社会认知慢慢发挥作用。《今年流行黄裙子》《鸡心项链》中的芸芸、盈盈可以说是万千少女的代表,对自我容貌的评析、对他人评价的在意、对美的追求,正是这一过渡期的心理特质。正如西蒙娜·波伏娃在《第二性》中写道:“她们将在容貌或身体中发现某种优美、古怪的或有趣的特征。她们只是由于觉得自己是女人,才相信自己很美。”﹝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M].陶铁柱,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04:577。程玮对少女阶段容貌、身形、心理特质的刻绘,充满了耐心和激赏,尤为难能可贵。

程玮的“少女”主题小说在当代儿童文学中独领风骚,将其放置于整个当代文学的场域中,也是自成一家的。这既成就了程玮的文学声名,也“定格”了程玮的文学坐标。事实上,2011年“返场”后的程玮作品,从少女到祖母,从东方到西方,再从西方文明回归东方传统,更显现出阅尽千帆后的优雅与开阔。其作品的高度、深度和广度,对热闹而杂芜的儿童文学创作界而言,尤显珍贵。可惜,她的新变化较少为研究评论界所关注,也未能在儿童阅读中获得广泛的认可,这是出版营销时代不去刻意迎合大众审美趣味的一个黯然注脚。程玮并没有因为上述原因而改弦易辙、随波逐流;相反,她对自身文学创作的坚守尤为笃定,继“周末与爱丽丝聊天”系列后,又推出了“周末与米兰聊天系列”。

《俄罗斯娃娃的秘密》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故事梗概就是两个德国女孩家庭的日常生活以及玛娅爸爸的离家出走。它的单纯、真实却能够吸引读者阅读和思考。家庭结构较为松散的夏洛特一家,家庭成员有各自的“安静角”,吵架是家庭生活的一部分,父母有各自的独立假期。夏洛特时常为这样松散的家庭关系担忧、恐惧。与之相反,亲密而牢固的玛娅一家,有着极度贴合的家庭生活节奏,有着各种充满仪式感的恩爱表现。但这一切都在玛娅爸爸约根突然离家出走时戛然而止。面对这一巨大的心理黑洞,包括玛娅和夏洛特在内的每一个人都在除了考虑担任社会角色外,还要考虑“我是谁”的自我存在意义。而玛娅爸爸的解释是“我说不出理由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是,我想要这么做”。

家庭成员关系是儿童最早接触的社会关系,程玮并没有因为儿童读者的年龄限制而简单化地处理这个问题,也没有平庸化问题的深度。借助夏洛特父亲(哲学教授)、玛娅邻居米勒先生不断的交流沟通,“家庭”的意义、作为社会的人和作为个体的人等一系列问题,都在对话中慢慢被解读:“我们生活在一个节奏越来越快的时代。我们关注着世界上发生的一切,重要的和不重要的新闻和消息。但我们却很少找出时间来关注一下自己,关注一下自己的内心。”“我们所看到的,其实只是表面的那个人。那个人不一定是他的全部。每个人的心里还藏着很多别的东西。可他们不是俄罗斯娃娃,我们没办法把他们一层一层打开来。这是一个很大的遗憾。”“人和人之间,即使是最最亲近的人,互相也应该留出一点时间和距离。”正是靠这样的对问题的认知、理解、判断的过程,一步步完成儿童透过现象看本质的哲学启蒙。程玮既是睿智的,也是温情的。

随着年岁渐长和阅历加深,程玮的女性话语姿态愈加从容优雅、笃定自信。她的“周末与爱丽丝聊天”系列和“周末与米兰聊天”系列充分体现了女性的睿智坦荡与深情隽永。《黑头发的朱丽叶》中白发苍苍的德国老太太爱丽丝即为极好的注解。当在德国长大的华裔小女孩米兰不理解何为“缘分”的时候,爱丽丝领着她在花园前看蔷薇街上来往的行人,和米兰交流对路人的印象和喜好判断,然后说:“你看,米兰。我们在蔷薇街上来往的人里面,一眼就喜欢上一个人,或者是讨厌一个人,有时候,并不是因为他们对我们做了什么。有时候,只是因为,他长得可能跟你很喜欢的一个朋友有相近的地方。或者,就像刚才那个骑自行车的人,他穿着一件跟你老师一样的套头衫。所以,你就对他有了好感。所以,我有理由相信,你一定很喜欢你们的彼得老师。而在我看来,我更乐意跟刚才那个提着棉布购物袋的人打交道。因为我也喜欢用棉布购物袋,我觉得这样做很环保。你看,对一个陌生人的喜好,有时候跟我们自己的生活习惯也有关系。”

米兰终于明白了爱丽丝的意思。“哦,我明白了,原来,一见钟情,跟自己生活里经历过的人和事都有很大的关系。”

爱丽丝说:“对,一见钟情跟一个人的生活经历有关系。这是我们可以感受到的一部分。另外,还有我们感受不到的一部分。”

米兰:“那是什么?”

……

爱丽丝:“米兰,你千万不要认为他们(米兰的父母及祖先,笔者注)跟你已经没有了关系。当我们每个人走出家门的时候,我们有很多本能的举动和反应,其实不是来自我们自己,而是来自很多我们没有见过面,甚至连姓名也不知道的祖先。他们的血液通过一代又一代传递到了我们的血脉里,所以当我们碰到一件事生气,或者是不生气。我们无缘无故地喜欢一个人,讨厌另一个人,除了和我们的生活经历有关以外,也许还受到来自我们父亲的父亲的父亲,或者更远的祖先的影响。……我们所说的一见钟情,其实跟着两个人的家庭教养、教育背景、个性品位等等,都有很大的关系。”这种循循善诱的对话模式成为程玮创作的一种特色和标志。她的对话内容不似很多校园作品那样充斥流行语、无厘头搞怪,而是心平气和地悠游于古今中外的文化历史之间,这无疑是一份别样的光彩。当然,对话不仅仅是一种文化和知识的交流,也是一种生活方式、行为举止的交流。如在米兰急切地想向爱丽丝询问问题的时候,爱丽丝并没有直接回答米兰的问题,而是向米兰伸出手,说道:“早上好,米兰!要记住,不管有多急的事情,早上跟人见面的时候首先应该道早安。”“当你握住别人的手时,眼睛应该注视着对方。记住了吗?”经过多年的磨砺沉潜,程玮愈加以从容淡定的方式看待成长。这份荣辱不惊,对于如火如荼、浮华喧嚣的当代中国儿童成长环境来说,无疑是支清凉剂。

三、“闲话风”笔下的国际视野

维果斯基和布隆芬布瑞纳的研究表明,历史文化对儿童的成长发挥着强有力的影响。由成人所创造的文化,必然地作用于儿童。就某种意义而言,人的成长可以说是被文化所构建的。在社会、文化驱动力以及意识形态中,通过话语交流凸显对话主义建构主体性,是程玮写作的重要风格。人的成长首先是发生在心理间的,然后发生在心理内﹝加﹞勒弗朗索瓦.孩子们:儿童心理发展(第九版)[M].王全志,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80-81。。去国离乡的程玮,在文化立场上产生了微妙的变化。《来自异国的孩子》《少女的红发卡》等程玮的前期代表作都流露出对西方文明的倾慕、向往。随着程玮身处国外,既有濡染西方文化的融洽,又有孤悬海外的柔情,对中华文化、社会状态的体认便愈加地丰富、立体。这在她陆续出版的散文集《风中私语》《夜莺的歌声》《从容的香槟》《孩子要远行》中可体味个中滋味——既有德国生活的点滴感受、陪伴儿子成长的教育感想、游历世界的感悟,更有对祖国的牵挂、国际视野下的严肃思考、文化传统的坚守。

正是基于对民族心灵史的守望、对文学尊严的秉持,程玮后期的儿童文学创作才有“别求新声于异邦”的庄严与持重,无时不流露出对中华民族文明的笃信和挚爱。“儿童们的书籍维系着人们对祖国民族的情感,但它们也同时给予了孩子属于人类的情感。”﹝法﹞保罗·阿扎尔.书,儿童与成人[M].梅思繁,译.长沙:湖南少年儿童出版社,2014:182。重返中国文坛的程玮为孩子们带来了不少高质量的作品,对古今中外文明可谓信手拈来、张弛有度,对待人接物、人情世故可谓循循善诱、深入浅出。在琳琅满目的文化盛宴中,程玮尤为强调“中国”的根基性、坐标性。

比如“周末与爱丽丝聊天系列”,以西方文化生活为出发点,比照了东方文化的异同,探寻文化差异间的人类精神追求。每部作品围绕一个主题,分别从礼仪、爱情、家庭、财富、容貌与审美观等方面,悠游于古今中外、审慎于为人处世,谈天说地、张弛有度,闲话家常、收放自如。

《米兰的秘密花园》涉及很多中国父母都忽略的问题:待人接物、礼貌礼仪。围绕“说话的技巧”“受欢迎的秘诀”“礼物的奥秘”等几个主题,通过优雅而略带神秘色彩的银发苍苍的爱丽丝之口,对身处中西文化交汇处的小女孩米兰进行了言传身教。

《会跳舞的小星星》以米兰爸爸因为加班,打算不回家过圣诞节为主线,穿插了节日庆典和家庭两个主题的哲理式讨论。米兰在圣诞节前夕发现了“妈妈的秘密”:妈妈和一位陌生的德国男人的亲热举止。她想追上去问个究竟:就在米兰追上的一瞬间,她的脚步猛地停下来。她吃惊地问自己:“米兰,你追过去干什么呢?”另一个米兰在心里大声对她说:“米兰,走过去,大叫一声妈妈,问她身边的那个男人是谁?”

米兰说:“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

另一个米兰说:“一个人做了妈妈,难道还有权利跟别的男人这样走在一起吗?”

米兰说:“妈妈会很害羞的。”

另一个米兰说:“就是要让她害羞!”

米兰说:“爱丽丝会这么做吗?”

另一个米兰说:“爱丽丝当然不会这么做。可你是米兰,不是爱丽丝!”

米兰说:“爱丽丝说过,要尊重人。”

另一个米兰说:“这样的妈妈,难道也值得尊重?”

米兰说:“爱丽丝说,每一个人都有被尊重的理由。是的,她这么说过的,柯尼格、康德都這么说过。……她是我的妈妈。我有一万条尊重她的理由。”

另一个米兰不再说话。程玮非常乐意让人物自己去完成思索、选择的过程。小说《会跳舞的小星星》涉及儿童成长阶段的重要问题——“为什么要有家庭?”“什么是幸福的家庭?”程玮化身“爱丽丝”,以诺亚方舟为例,解释了家庭的起源和最初功能,由此延伸到现代社会家庭的脆弱性,以及节日对于家庭的意义,“这些节日是把家庭紧紧联接在一起的纽带”;并通过马斯洛的需要层次理论,深入浅出地探讨“什么是幸福的家庭”的内涵。在爸爸不打算回家过圣诞、妈妈和一位德国男士举止亲热、米兰设法让爸爸回家过节这条主线里,穿插了德国的尼古拉斯节、世界上有没有圣诞老人、中国的压岁红包与西方的圣诞礼物的中西方异同、春节的民俗、从鲁本斯的油画《三圣朝拜耶稣》到圣诞节的由来等中外典故。这一“闲话风”的信手拈来,令整部作品在其独有的气度中展现了云卷云舒、开阔深沉的国际视野。

而《芝麻开门的秘密》的主题是财富和金钱。班级里来了一位来自财阀家族的新同学安妮卡,她的金钱观、如何支配自己的首饰、如何挣零花钱,以及货币的出现、威尼斯繁华的缘起,当铺、银行的由来与功用,这些问题的确是当下中国儿童需要多加了解的,并借此建构其健全的世界观和价值观。

《镜子里的小姑娘》则选择了一个很多中国父母不愿去正视或者不太能够完全阐释透彻的话题:“美”“容貌”。程玮前期的小说《今年流行黄裙子》《彩色的光环》《鸡心项链》等作品中,相貌平平的女孩从“漂亮是外在的,美是从内心放射出来的,是一种内在的气质”获得对容貌的正确认知。很显然,这句从美术老师那里得到的成人引导,已经无法解决当下青春期女性的认知困境。《镜子里的小姑娘》从米兰越来越爱照镜子、评判自己的容貌身形开始。“镜子”是青春期女性自我意识生成的重要载体,也是女性意识的一种镜像。作品穿插了大量的中外典故,如通过威伦道夫的维纳斯(旧石器时代)、希腊希克雷岛女性崇拜偶像、米洛的维纳斯、《荷马史诗》中的海伦、敦煌石窟57窟、龙门石窟奉先寺卢舍那大佛等例证,来说明中西方不同时代的审美观。借白居易的《长恨歌》中对杨玉环形象的描述、路易十六和他的皇后玛丽·安托瓦内特所引领的审美时尚、鲁本斯《爱的花园》肉感的美、水仙花(纳克索斯)、法庭上的芙丽涅等典故来佐证“美”是珍贵的礼物,同时又敏锐地辨析了“美”是否有碍公平、“美”是否是一种成功的便利通行证等问题。引述毕达哥拉斯和苏格拉底的论证来说明“美”如何被认知。在上述引经据典式“聊天”的同时,始终有一条米兰对自我形象的认知、对芭比娃娃的评判的主线,并随着米兰与爱丽丝讨论的深入,米兰的自我认知和对芭比娃娃的评价也在不断地发生改变。

继“周末与爱丽丝聊天”系列,程玮又推出了“周末与米兰聊天”系列。出入中西文化数十年,程玮创作这一系列的立意非常鲜明:“要做一个名副其实的地球人,首先得做一个真正的中国人。”“你来到这个世界,是负有一份责任的。你的第一份责任是,精彩而有尊严地生活……你的第二份责任是,把我们中华民族古老的文化接过来、传下去。”“民族的,文化的,才是真正永远、永久、永生、永存和永恒的。请让我们坚持这样的修行。只有坚持自己,我们才有永久的未来。”《龟背上的花纹》《两根弦的小提琴》《塔楼里的珍宝》《赛里斯的传说》《神奇的魔杖》,分别从文字、音乐、书画、家园、学业这五个主题,博观约取了中华文化的渊源和精髓。与此同时,程玮注意了作品的“故事性”。比如,《两根弦的小提琴》以在德国学小提琴的中国少女吟秋的学琴经历为隐形线索,不仅咏叹了以二胡为代表的中国文化风骨和灵魂,也引发了功名和亲情不可兼顾时的思考;《塔楼里的珍宝》中神秘的黄色丝绸包裹;《赛里斯的传说》随着寻访丝绸之路的徐徐展开,被英国夫妇收养的甘肃女孩马兰的身世也在一点点揭开谜底。当然,程玮的“聊天”系列在比较整齐划一的“对话”模式中展开,知性与感性穿插互补,有些为情节而情节的环节设计较为突兀,会出现巧合使用过度、知识点铺陈过多等问题。

纵观程玮的创作历程,始终有较为强烈的精英意识。她自身的早期求学、发表作品的经历非常顺利;她本人既没有沉重的“文革”印痕,又没有积极追随“伤痕文学”“反思文学”等时代风潮;她所擅长塑造的人物形象(如重点学校的优秀生们)恰与20世纪80年代主流意识形态相应和;她所书写的作品背景,往往是钢琴家、画家、高校教师等精英家庭的生活场景。这使得她的作品一出手就较为成功了塑造了20世纪80年代中国儿童里有活力、有格调的一个群体——不同于左翼文学传统中的“小革命者”、接班人,也不同于20世纪80年代以后儿童个体形象的纷杂。程玮的作品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获得高度认可,与这一阶段知识崇拜的价值观、主流话语的同一性有很大的关系;也缘于她不拘泥于新旧价值、道德判断,有较好的中西文学修养——文字简洁、有力,笔调坦诚、流畅,文风精微、乐观,视野开阔、从容。

程玮在创作“聊天”系列时,既有前期少女成长小说创作的成功经验,也有对自身创作模式的深入思考:“我不打算写轻松幽默的校园生活——有很多年轻的、有才气、有生活的作家比我写得更好。我也不打算以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故事,以诗意和哲理来告诉孩子人生的道理——我们的时代已经远远告别了宁静恬淡和思考,我们已经越来越没有耐心。我也不打算描写成长过程中的迷茫和苦闷——那些成长中的孩子们一定比我更有体会,更有感想。我写的是:对话。”这是德国老太太和中国小女孩的对话,也是中西方文化的对话。而这种对话,恰恰应和了程玮浸润、游走于中西文明的文化身份、创作能力,并契合了当下中国儿童成长中的许多基本问题。正如布鲁诺·贝特尔海姆赞誉儿童:“像伟大的哲学家一样探寻着永恒的、基本问题的答案——‘我是誰?我应当怎样应对生活中的问题?我必须成为什么人?’”﹝美﹞布鲁诺·贝特尔海姆.童话的魅力——童话的心理意义与价值[M].舒伟,丁素萍,樊高月,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67。程玮以最大的敬意和耐心,回答了上述问题。尽管“聊天”系列的文化盛宴时有掉书袋的炫技风险,情节设置略显生硬,但程玮的创作态度是坦诚而严谨的,既没有挟西方文化的傲慢,也没有持中国传统的偏执,正像爱丽丝和米兰对各个主题的讨论,都是开放包容的。诚如程玮坦言:“有很多问题是没有绝对的答案的。它的意义,就在于我们寻找答案的过程中。”这场近四十年的文学创作历程,充满了程玮个人和儿童文学发展的“过程性”。既是程玮本人的“归去来”,为1978年以来中国儿童文学创造出了鲜活的艺术形象、明丽的文学风格,又为当下显得浮躁的儿童文学界展示了一种优雅睿智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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