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物兄”和“局外人”
2019-09-10李音
李音
摘 要:《应物兄》是企图对时代命名的百科全书式的写作,但那些细密蔓生的写实只是小说的肌理而不是叙事的全部和目的,小说对当下时代的描写呈为一种理智的精确和疯狂的扭曲相混合的景观。李洱把对时代的某种理解加进了貌似客观的再现中。福楼拜、索尔·贝娄、加缪的小说有可能影响了李洱的写作,将这些作家的相关作品纳入《应物兄》的解读视阈里,会有助于观察和理解李洱对我们时代的命名以及命名方式。其中,加缪是李洱最喜爱的作家,文章通过对读《局外人》和《应物兄》,试图阐释这些看起来不相关的作品可能具有思想命题的内在关联性。
关键词:李洱;《应物兄》;《局外人》
字数近百万的长篇小说《应物兄》自2018年底面世便成为文学界最热门的话题,它的写作时间和卷帙浩繁似乎都在证明文学界长久以来对一本描述新世纪世相的“期望之书”的渴求。正如批评家王鸿生所说,在汉语长篇叙事艺术和知识分子书写这两个方面,《应物兄》已挪动了现代中国文学地图的坐标{1}。
一知名大学欲拟引进海外儒学大师,筹建儒学研究院,此事交由该大儒的弟子、著名教授应物兄具体联络操办,主人公游走于政、商、学、媒诸界乃至市井庙宇,由此展开了一出全球化时代的知识悲喜剧。《应物兄》所讲述的故事题材在当代写作和日常生活中并不缺乏和新奇,前几年阎连科的《风雅颂》对高校和知识分子的溢恶描述虽然惹得众说纷纭评价不一,但当下知识界的一些荒谬和乱象却毫无疑问已经成为大众传播长盛不衰层出不穷的话题。尽管很多人阅读《应物兄》都会本能地联系起《儒林外史》,或者还有钱钟书的《围城》,戴维·洛奇、翁贝托·埃科的小说等,但《应物兄》其实只是故事主线简单,小说肌理却枝叶蔓延技艺繁复。细读下来,《应物兄》和这些作家作品并没有太多可比性。在一次访谈中,李洱自己坦言,《围城》也好,翁贝托·埃科也好,都与《应物兄》的创作没有什么关系。他甚至开玩笑,如果硬要比较,“就像拿着猪尾巴敬佛,猪不高兴,佛也不高兴”。不过,李洱自己说的另一段话倒是非常适合用来理解《应物兄》的雄心:“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那个开头。很多人都注意到小说第一句的三维时空,其实接下来马尔克斯又写到,河床上有许多史前巨蛋般的卵石,许多事物都尚未命名,提到的时候还须指指点点。这句话,其实透露了马尔克斯的豪情,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给事物命名。没错,小说是一种特殊的命名方式。《应物兄》里有一首短诗,芸娘写的:这是时间的缝隙,填在里面的东西,需要起个新的名字。这是我所崇敬的芸娘的自诉,当然也可以说是我隐秘的愿望。”{2}知识分子群体的问题和处境的确是《应物兄》描写的重要内容,但知识界的庞杂话语、混乱暧昧的精神图景最终是和浩荡的世俗烟火交织在一起,整体构成了一种百科全书式的书写,那些不断增加的精确细节压倒了特定主题,其丰富性和复杂性超过某一题材的定位,其无所不包的体量和形式与我们所生活的时代的文化结构形成一种同构关系。同时,那些细密地写实又只是小说的肌理而不是叙事的全部和目的,小说展现出一种理智的精确和疯狂的扭曲相混合的景觀。李洱把对时代的某种理解,某种因素塞进了真实中,从而“歪曲了”真实。这或许才是我们这个纷繁复杂信息冗余的时代可能被命名的方式,这也是《应物兄》尽管有着不同程度的相似元素,却最终不同于上述那些作家作品的原因。
“歪曲”并不是谬误,如卡尔维诺所说,就连科学都已经公开承认,观察会起某种干扰作用,影响被观察的对象。李洱说,“中国作家四十岁以后,或多或少都会与《红楼梦》《金瓶梅》相遇。我想,我可能受到过它们的影响,但我不知道我在哪种程度上受到了影响。或许在方法论上有某种影响?但我本人说不清楚。林中的一棵树,你是说不清它是如何受到另一棵树、另几棵树的影响的。”{3}正是这种说不清的“影响”——或许是来自一些特殊而重要的知识和观念,或者是来自于一些对世界和生命感受产生了永久再塑的巨大的文学文本——在作家的创作中会生成出一些“歪曲”事物的方法和效果,最终文本的世界与所表现的事物之间形成一种既是真实的又是超越再现的张力。在《应物兄》中,影响了李洱凝视当代世界的角度和光影的不是《儒林外史》《围城》,也不是翁贝托·埃科或写了《斯通纳》的约翰·威廉斯——尽管这些作品都很重要,它们更可能是福楼拜的《布瓦尔和佩居歇》及其所开创的百科全书写作传统,索尔·贝娄所书写的中产阶级知识分子命运及其喜剧风格,还有加缪在《局外人》中对世界荒诞、虚无的深刻控诉和激情抗争。李洱并不是在题材和风格上延续承袭这些大师及名著,《应物兄》与它们看起来并不相关,它们的隐蔽联系更像是某些思想和事物命运经过时代的层层折射,与时迁移,在当代情境中变换成新的命题和模样。
“歪曲”其实也应该成为一种阅读方法。或许应该有意识、有策略地循出作家思想或作品自身呈现出的影响痕迹,去放大、显影,在变形幻化的意义上,而不是简单的对比,将那些重要的作品加入到我们的理解中,从而使看起来并不相关的作品焕发出特殊的光彩。在《应物兄》中,可能繁杂的信息反而形成信息盲点,细节蔓生最终超比例地淹没了情节大纲,既为了匹配也为了拆解它繁复的认识论风格,福楼拜、索尔·贝娄、加缪都应该加入到我们的理解视阈里面,以助我们在亦庄亦谐中观察李洱对我们时代的命名以及命名方式。但在进行更细微的阅读之前,在各种角度的阅读之中,加缪的《局外人》不妨成为《应物兄》首要的(或许也是最重要的)对读作品——加缪是李洱最喜欢的作家。据说,《应物兄》英文版的名字,李洱便建议翻译为《局内人》。
1942年《局外人》的出版大获成功,加缪由此声名远扬。这部篇幅不大仅有五六万字的小说成为了法国二十世纪极有分量、举足轻重的文学作品。《局外人》讲述了一个小职员在平庸的生活中糊里糊涂犯下一桩命案,被法庭判处死刑的故事。但加缪并非要讲一个老套的不公正的司法案件,这个故事的内核是,加缪概括为:在我们的社会里,一个不在母亲葬礼上哭泣的人应当被判死刑。加缪想说的是,小说主人公默尔索之所以被治罪是因为他不遵循社会的潜规则。他不玩花招,拒绝撒谎。撒谎并不仅仅是说不存在的事,而且是在人情方面说出的东西多于存在的东西,多于自己感觉到的东西。矫饰超出了人的内心感受。默尔索是什么他就说什么,他拒不掩盖自己的感情,社会顷刻感觉受到了威胁。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是他所生活的那个社会的局外人。这个在其他人看来具有反社会人格的人物,加缪认为,他是一个穷人,但绝不穷途潦倒,他内心追求绝对和真理的激情,他是“我们唯一配得上的基督”。李洱在不少文字中都或隐或显表示过对加缪这位文学父兄的致敬。他曾公开坦诚,自己认真通读过全集的作家,中国是鲁迅,外国是加缪。其实李洱是一位阅读量极大极杂的作家。他从加缪以及近似作家的思想和写作里获益良多,甚至一些难以言明的微妙的气质融入到他的精神和文学判断力中。但在一篇名为《局内人的写作》的随笔中,李洱重读《局外人》,却读出了一些常人鲜有注意到的细节和裂缝。像很多读者一样,默尔索这样的卓异之人让人震惊让人痴迷。然而,李洱说或许这种卓异的锻造要感谢20世纪上半页尚为不治之症的肺结核。肺病氤氲在世界文学史中,从鲁迅、郁达夫到卡夫卡、契诃夫、加缪等很多作家都属于肺结核一族,他们的自由,他们的反抗,他们的激情背后都有肺结核的幽灵。如加缪所说,“没有比疾病更可鄙的事物了,这是对付死亡的良药,它为死亡做着准备……它支持着人为摆脱必死的命运所作的努力”,“自由只有一种,与死亡携手共赴纯净之境”。在这个意义上,李洱调侃加缪,他所塑造的默尔索可谓文学肺结核家族的“局内人的写作”{4}。这个玩笑很巧妙地道出加缪式的自由、反抗和激情的局限。肺结核病通常与贫困和糟糕的公共环境有关,但或许是因肺病作家最后都脱离了贫困,所以,他们笔下的主人公死时,大都与脏乱差无关,显得体面优雅。在李洱看来,生活存在之艰辛之巨大并不绝对更不抽象,且无法靠纯粹的激情反抗来解脱;生活并非要么肯定要么否定,并非每时每刻都能抽象地以死亡为对立面。
加缪对悲观与虚无的反抗可谓一种充满阳光的地中海的思想,即他所提出的“正午的思想”。李洱沿着加缪的“正午”,提出了“午后的写作”。与正午的写作不一樣,“悲观与虚无,极权与暴力,在午后的阳光下,不仅仅是反对的对象,也是一种分析的对象”{5}。李洱想要强调的是,成人精神世界中充满着更复杂、更多维的东西。在幽昧的日常生活中,在脏乱差的世界里,面对丑和平庸,写作者的精神素质和文学技艺会受到更根本更严峻的衡量和挑战。人的状况可能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难以概括,难以阐明。身处其中,而是不是置身局外,对复杂的当代精神和生活经验进行审视和分析,才是我们这个时代作家的诫命。李洱把这个诫命形象化地打趣为:在曹雪芹和卡夫卡之后,作家一个基本任务,就是去写贾宝玉长大之后怎么办,K进了城堡之后怎么办?{6}其实这个问题也可以置换为默尔索。李洱在重读《局外人》时特别注意到,默尔索在死亡临近之际,他想到了母亲,感到了一种解放,想重新过一种生活。如果读者留心会发现,李洱的这个思想悄然地摆放进了《应物兄》中,从全书最值得尊敬最具有反思能力的知识分子人物“芸娘”口中说出。
默尔索说,人生在世,永远也不该演戏作假。这个信条是他悲剧的根源。“应物兄”则不同,他宿命般地要践行完全相反的处世之道。长辈所赐的“应物”之名意在敦促期许人行君子之道,体现“圣人之情”,应人、应世、应事、应道、应己、应心,不仅要虚己应物,恕而后行,而且还要应物随心,应物通变。默尔索拒绝和与己无关的神父共情,拒绝与之倾心详谈,拒绝那以上帝之名附体扮演的父子兄弟之情。知名教授应物兄则被天下所有人称兄道弟,从生活中熟识的朋友师长到大众传播所制造的无名读者。也可以说,应物兄无时无刻不在和他所处的世界万物以及人群维持、上演着各种戏剧关系。与默尔索简单到极点、孤独游离的局外生活形成巨大的反差,他有三部手机,分别是华为、三星和苹果,应对着不同的人,他会在人际交往中充当润滑油、发电机、消防栓,甚至垃圾桶,他浑身解数使尽只为“应物”。的确,“局内人”这个指称翻译为博雅的中文,非“应物兄”莫属,无法再找到更为精妙准确的词汇。
如果默尔索想要重新过一种生活,如果生活场景换到当代中国,他大概就是“应物兄”。与不讲废话相反,应物兄所身处的世界最直观的特点就是充满了夸夸其谈,从儒学大师、官员走卒到市侩商人,几乎人人都有一根线头就能扯出一个线团的滔滔不绝的本领,各路知识各类话语眼花缭乱似是而非川流不息,全都一本正经地说着混账话。他们不仅要用这些天花乱坠、舌灿莲花的言辞去攫取、套现利益,而且甚至还时刻准备着感动自己。但在这人声鼎沸的世界里,仍旧有默尔索作为局外人的幽灵在游荡。这个幽灵活在应物兄隐秘的内心世界中,化身为应物兄真正精神上认同的师友和惺惺相惜的同类,如芸娘、文德斯、文德能等。应物兄为了克服知识分子爱逞口舌之快的大忌,把自己分裂成两个自我、两个声音,其中一个声音只回响在他的脑海里,只有他自己可以听到。这个活在脑海里的声音便是默尔索的幽灵。这个幽灵的存在使我们看到,应物兄所投身复兴儒教的浩大工程中,所有义正严辞、慷慨激昂瞬间就显出荒诞虚无的一面;那些最热心投身于局内人生活的人偏偏最喜欢用第三人称来言谈,他们谈论自己就像是毫不相关的另一个人在讲述,无论是出于自恋还是出于不能承受生活之重的逃避,显然他们全部都生活在生活之外——这在形式上像极了默尔索的律师在诉讼时完全以默尔索的口吻来陈词,默尔索被代理了的情形——他们无耻地以“局内”戏仿了“局外”,而应物兄则认真地戏仿着局内人。
与加缪笔下渎神的反英雄不同,应物兄的身份设定不仅是世界的正面核心人物,而且还具有“使徒”的意味。如果说海外大儒程先生是当代孔圣,应物兄便堪称孔子七十二贤徒之首,他奔走于天地间,肩负着复兴儒学的使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就连他工作的场所都具有极大的象征或讽刺意义,他们——官商学乌合之群在名为“巴别”(文明汇聚)的报告厅商讨建立“太和”儒学研究院。但这件事情的操办如同滚雪球,各方利益不断添加进来,看起来无休无止,事情越来越显现出虚无荒诞的色彩。芸娘曾经说,“一部真正的书,常常是没有首页的。就像走进密林,听见树叶的声音。没有人知道那声音来自哪里。你听到了那声音,那声音瞬间又涌向树梢,涌向顶端。”这像是小说《应物兄》的形式风格自陈,但这也是对我们所处世界的描述。我们的世界丧失了故事和意义,根本无从寻出开头和结尾,只有永无尽止的喧哗。所以,没有理由,也没有时间节点意义,我们的应物兄没有任何交代地闯入世界,也没有任何前兆地被作家突然安排了意外车祸。他以半倒立的姿势躺在那里,头朝向大地,脚踩向天空。
这其实也有点像砍头死刑。砍头,正是《局外人》的默尔索最终遭受的刑罚。默尔索说得对:呆在那里,还是走开,结果一样。更有意味的是,1960年,加缪死于车祸。也许,应物兄的车祸更是在直接致敬加缪。以局内人的方式,《应物兄》为极尽繁华的当代世界再次抹上了一道加缪的虚无。
注释:
①王鸿生:《临界叙述及风及门及物事心事之关系——评<应物兄>》,2018《收获》长篇专号(冬卷)。
{2}{3}李洱、傅小平:《写作可以让每个人变成知识分子》,《文学报》2019年2月21日。
{4}李洱:《局内人的写作》,《光与影——李洱文学作品自选集》,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5}李洱:《写作的诫命》,《光与影——李洱文学作品自选集》,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6}李洱:《“贾宝玉们长大以后怎么办” ——与魏天真的对话之三》,摘自《问答录》,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