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元与一元的辩证
2019-09-10周敏
周敏
摘 要:文史互证是周保欣文学批评与研究的一贯方法。他的学术问题意识与论题的产生、立论的依据、推论方法之建立,都以此为发端。这种方法,贯穿在他的文学批评、批评之批评和文学史研究中。惟其有文史互证的历史观照,他的文学批评和研究获得了持续的问题意识和充足的历史元气。但此一方法,不可避免存在着取材的大与小、论证的疏与密、史学与文学的出与入等问题,这个挑战在他的学术研究的展开中同样存在,矛盾同样突出。
关键词:学术研究;文史互证;问题意识;多元与一元
阅读周保欣的文学评论与批评文章,最大的感受有两点,一是始终从历史与当下、理论与现实相参照的角度把握研究对象,二是对内在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文化精神建设问题的持续探寻。在他的文字中,文学史、文学理论与文学批评被有意识地打通,并处在一种动态的平衡关系之中,彼此激发。不仅如此,文学与思想、审美与伦理、传统与现代、西方与中国等都构成了他思考的背景与媒介,从而使他的文章显得相当大气磅礴。尤为难能可贵的是,他又自觉地突破这种种的二元对立,去直面文学的“应然”以及中国文学及其批评的“中国性”问题。于是,思考多元之中的“一元”、从批评之中建构就形成了周保欣文字的挣扎与韧性。当代文学以及当代文学批评一向被视为“没有学问”的领域而受到多重的挤压,在此情形下,周保欣的批评实践,也许可以为我们(尤其是青年学者)提供一种方法论上的启示以及良好的学术示范。
一
反思“現代性”,应该可以看作周保欣思索“批评何为”问题的起点与出发点。众所周知,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文学研究,经历了一场从“革命范式”到“现代化范式”的转换①。在“告别革命”的强烈愿望下,我们急切地向西方敞开怀抱,在中国/传统/落后与西方/现代/先进的认知“装置”下,几乎不加任何辨析地将西方的价值观念、文学观念以及写作方法与技巧等视为模仿与学习的最高目标,无视文学“现代性”所内在包含的对西方“现代化”的批判与反思,而一股脑地将之作为更现代更高级的形态全盘接受。九十年代中后期,随着市场经济及其意识形态逐渐显现其真实面目,对现代的反思在学界才开始真正自觉起来。正是在这股“学术预流”之中,周保欣通过对“新时期”20年文学批评的批判性回顾与反思开始了学术起步。
在这篇文章中,周保欣从对当下社会与精神状况的整体性判断出发,在肯定了八十年代“追赶”现代性所取得成就(如个人意识、审美意识的觉醒,多元批评格局的开创等)的同时,毫不客气地指出其失之于粗疏的缺陷,并认为其中还夹杂着阻滞未来文化建设的“副产品”。这不是为了批评而批评,也不是刻意追求一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轰动”效应,而是从建构的立场出发,企图对历史作出更为客观公允的评判,最终目的是为创建更为合理的未来文化找到基点。这让周的论述获得了相当的高度,从而超越了习惯性的二元对立思维,即要么无条件的拥抱现代要么无条件地憎恨现代,让学术总是在不断做“后空翻”。于是,在这篇文章中我们看到了一段这样的精彩议论:
我们的立足点又在哪里?我们将凭什么迎接挑战?显然,注目于“对抗” 和“现代性”追逐的八十年代一直没有为我们解决精神安顿问题,也不可能先验地为我们预设一个新的社会环境下“精神”的现实生长点。从价值形态上看,我们做的一直是“除旧”工作,而在“布新”方面事实上毫无建树。而且八十年代的“唯新”时尚与不计后果的“对抗”,使得文学批评漏失、疏忽了批评应该承担的社会文化和道德责任;理论形态上,我们也日益感到窘迫,中西方再也没有现成话语可供我们选择,批评面临着寻求一种新的话语的急迫课题。②
这段话几乎为周保欣今后全部的研究定下了精神底色与学术目标,从此探索“一种内在的、一致的文化精神建设”、追求“多元”之中的“一元”(即所谓文学之“根”)就一直贯穿在周保欣的学术思考之中。在一个“无名”取代“共名”的时代,这种探索自然是艰难而曲折的。因为“无名”不仅意味着价值多元与个体解放,也同时将一切相对主义化,从而陷入到价值与意义虚无的境地。具体到文学批评上而言,相对主义也就必然伴生着批评的工具化、沙龙化、表演化、无个性化与江湖化,实际上是造成了批评的贫乏化③。
反思批评的问题,根本上是在反思批评者,也即作为人文知识分子的主体性问题。为了更好地廓清与诊断问题,周保欣一直把病根追溯到“现代”与“现代文学”的起点上,抓出了“半个(或半部)现代化”这一病灶。从此,现代文学的“发生学”问题就构成了周保欣的学术“回心”,在不同的阶段被反复触及与深耕。所谓“半个现代化”,是相对物质、制度、精神齐头并进的“完整现代化”而言的,指的是中国语境下思想、制度先行,物质后上的现代化发展格局。它所带来的问题:一是知识分子过分高估了自己对物质世界的超越性以及洞察、批判与改造社会的权力与能力,过分高涨的主体启蒙热情掩盖了同样重要的自我批判与反思;二是关注社会文化、政治制度甚于思考如何改善物质发展的落后局面,从而造成了整个二十世纪思想文化的激荡。这种对思想文化的优先权与决定权的反复确认,在周保欣看来不过是“一个知识分子的意识形态和某种国家意识形态梦想所虚构出来的历史神话”④。而由于非全方位地思考现代化问题,对现代化所产生问题——尤其是物质发展所带来的问题——之复杂性准备不足,因此在九十年代市场大潮冲击之下就变得应对失据,乱了阵脚。
这一思考方式有些李泽厚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所提出的“补课说”的影子,后者认为社会主义之所以出现危机,正因为从封建主义向社会主义过渡得太快,导致中间的资本主义发展不充分,经济基础没有搞好,民主也无从安放,因此今后要更好的现代化,必须要补资本主义这一课⑤。周保欣“半个现代化”的看法与此有相合之处,不过其不同点却在于李泽厚提出“补课说”的主要目的之一是要激发出知识分子更激昂的启蒙主体性,而周保欣则以此为对象,反思知识分子过于关注主体的消极面向,对预设现代化社会理想蓝图的思考与实践方式表示出了审慎的态度。这是在新的时代背景下,对思想史问题的“接着讲”与“对着讲”,从而凸显了自身学术思考的“当代性”。
在对启蒙与革命的“强主体性”以及“文学决定论”的考察中,周保欣其实是发现了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一个最大的吊诡:越是对文学与主体寄予厚望,文学与主体就越容易迷失消散。因为文学自身承载不了那么多的家国天下与社会人心,知识分子的“吾曹不出如苍生何”也多有自我“神化”的成分,因此“在文学无法完成这种自我假设的价值使命的时候, 借力或者说寻求同盟便是最好的方式”,但事实上却是“这边厢文学想借政治的平衡木完成自己的直体后空翻, 那边厢政治却要在文学的鞍马上完成它的托马斯全旋”,这种情况持续发展,就不得不面对这样一种尴尬局面,即“所有的文学问题只能由外部价值担当裁判,一旦依赖的外部价值根基丧失,文学就会陷入进退失据的窘境。”⑥
无疑,周保欣是文学自足论的支持者,对“纯文学”抱有同情,并强调一种“正确的文学方式”,即“文学总是以求真、求善、求美作為目标。文学的现实关怀和道德承担,应该是反求诸己,从文学的本根中求得,这是无功利的功利性。”⑦但同时,对文学的纯粹性又是警醒的。比如在观照底层写作时,周保欣就曾对“纯文学”对底层文学写作的宰制与遮蔽表示过不满,而号召一种“开放的文学观念”⑧。在另外一篇文章中,周保欣在刚刚说完了“文学当以纯粹的‘文学性’为最高追求”之后立刻话锋一转,又开始追问“文学可否拒绝道德承担,可否拒绝对善、德行、义务、正义、幸福、责任等伦理德目的审美评价”这一系列的问题,并指出“一方面,文学如果丧失对善的基本评价,美就会失去它的价值根基,审美中心主义也无从谈起;另一方面,文学最终是要面对人类心灵的,在我们这个文化冲突和各种道德观念纷争对峙的时代,如果文学对人类的道德完善与道德发展置若罔闻,那么,那种纯技术主义的文学势必会成为没有人间温度的死文字。”⑨
在这样稍显“缠绕”的思考中,我们看到了一种“横站”的犹豫与挣扎。蔡翔在一篇反思“纯文学”的文章里有一个很有名的反问句:“在国家、政治、社会、群体、意识形态等等都被从文学这驾马车上卸下来之后,文学这驾马车上还剩下些什么呢?”⑩这是针对八十年代主张把不属于文学的东西从文学这驾负载过重的马车上卸下来的观点而言的。从某种角度来说,这正说明了使文学回到文学“本身”之难。对于文学批评而言,也同样如此,吴秀明在最近一篇文章中就表示,“批评回归文学本体固然重要,但它并不像我们所想象的那样简单,说回归就能够回归得了的;它也不能简单归因于批评家的不作为,而是源于文学之外的诸多因素。”{11}在此意义上,既不能因为文学无法摆脱国家、政治、社会、群体、意识形态等等就彻底放弃对文学本体的追索,也不能认为文学可以轻易地获得其本体,或者相当本质化地去理解文学的本体。也许,文学与文学之外的拉扯才是文学的魅力所在。在我看来,周保欣对此问题的挣扎,正显示了它对“文学性”的复杂性有充分的自觉。而且,为了使批评更为贴近文学本体,他找到了文学与伦理或者说道德与审美这一观察视角。关于此,我将在后文中进一步申说。
同样,周保欣对知识分子主体意识的批判也显得张弛有度。尽管他质疑知识分子过于强烈的启蒙热忱,但对启蒙的基本价值依然坚持。事实上,周保欣并不赞赏知识分子退守到“书斋”,只拥有“岗位”意识就足以,而是力主将学问“当作有心灵温度的精神事业”,并看重它的“生命关怀与意义关怀”{12}。
二
这样的学术意识与问题意识使得周保欣的当代文学批评工作具有相当高的辨识度。其特点,主要表现在几乎所有的批评文章都是对“现代性”“文学性”以及“中国性”诸问题思考的延伸。周保欣所关心的是在改革开放所催动的时变与世变大背景下当代作家与当代文学的“常”与“变”,因此他把每一个批评对象都放置在了长时段与广空间的视野坐标系之中,力图揭示反映在其中的一些本质性属性,并在整体上为当代文学把脉。这就把文学批评与文学史(甚至思想史)研究有机地结合了起来,从而与一般的或者从作家的代际差别出发、或者从八九十年代社会转型出发、或者从革命到后革命的转折出发进入当代文学批评的方式有着较为明显的区别。
为了更好地实现这一意图,周保欣选择了“伦理”作为其切入点与中介。因为在他看来,中国文学现代化的展开主要有四个层面,分别是修辞学层次、文学观念层次、作家观照世界的方式层次以及价值选择层次,而前两个层次的现代转化相对都较为简单和轻松,但是,“作家观照世界的方式,作家们的价值选择等,因为与民族的文明、文化和传统有深度的纠缠,且东西方的文明、文化、传统间有重大差异,其现代转换则较为艰难和缓慢,也很难说我们今天的文学,作家们观照世界的方式,他们的价值选择就已然是‘现代的’。”{13}因此,进行伦理批评,才能深入到作品与作家心灵深处,识别与把握新兴与残余的真正面目。
对伦理批评的自觉又进一步促使周保欣将批评的矛头主要锁定在了当代文学中的苦难叙述、神秘叙事、乡土叙述、底层写作以及新历史书写之上。因为正是在这些叙述与书写之中作家看待宇宙、自然、人世、生命的视角与眼光以及他们的是非判断和审美判断才会得到更充分的呈现与暴露。以伦理的视野对当代文学及其经验进行反思(这也是周保欣一项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的论题),不是以“道学”的高度和道德的尺度来评判和剪裁文学,从而离开文学的本体或者以文学为材料来空谈当代中国的道德状况,而是始终在道德与审美的张力关系之中考察道德文化对文学的影响方式和渗透力,从而捕捉与把握文学中的道德文化内质和叙事形态。于是,“道德叙事”“审美意义上的道德审判”“道德的审美张力”“道德修辞学”“道德辩证”等就成为了立论的重要概念与根基。在这些道德批评的背后,无不反映着周保欣对文学性问题勘破之后的坚守,他始终认为文学有自己的精神传统,“那就是在精神与审美的双重层面批判文明、反思社会、抵抗生命的沉沦”,并认为文学中真正值得关注的重心是作家在写作中“观照生命的审美价值视野”,即“作家们在怎样的想像空间, 以怎样的情感态度与价值取向写人的生命”。{14}这样的精神底色让周保欣的文学批评充满了多元与一元的辩证法。
例如,在对新历史小说的批评{15}中,周保欣肯定了他们相较于革命历史小说“对人作为生命物的还原意识与尊重”、更为审美地把握和解释革命的历史以及“从传统的道德必然律向当下的道德偶然律转化”的小说本体范式,但却旗帜鲜明地反对新历史小说只是单一而绝对地以“动物性”本能与“自然生命力冲动”来界定与书写人性,认为这与其所反对的革命历史小说在人性的认知图式上是没有多少差别的,都是从某种道德和理性预设/普遍性出发来扼杀人性与生活本身的丰富性,只不过一是过于注重“历史理性规划的道德普遍性”与“神性伦理”,一是过于注重“‘自然生命力冲动’的道德普遍性”与“世俗伦理”而已。对于周保欣而言,小说对普遍性与必然率的过分追求极容易造成书写的同质化,也就难以达到我们对其“丰富、广袤与复杂”的阅读预期。造成新历史小说这一局限的,主要是那种“为反而反”的二元对立式思维,这与革命历史小说的二元对立并无二致,结果尽管在一定程度上恢复了基建于人道主义之上的尊严与审美价值,但是人道主义却没有转化为“一种自觉的价值目标追求”,“大多只停留在工具理性的层次”。
在这样的论述逻辑中,我们可以看到,周保欣的文学批评所要做的就是要打破这种二元对立,变二元为多元,不断呼吁回到对人性的常识性理解中,即让人们同时看到“既有生物学意义上的人性,也有社会学意义上的人性,同时更高的灵魂层面的具有精神价值意义的人性”,对人性的世俗性、社会学与超越性保持同等的敬意。正因此,他对革命历史小说也抱有同情之理解,说出了“对少数真正的革命者而言,英雄主义、献身精神、自我牺牲、谋求社会解放和大众幸福,是否就不能构成革命者的道德特殊性?就必然是一种意识形态虚构的‘不真实’神话?……革命并非总是令人厌恶的‘意识形态’问题,同时还有个人的道德真实”这样让人信服的观点。这不是今天特别流行的“左”与“右”的立场站队,而是一种超越性的思考力度。如果硬要说周保欣的立场,那么他是始终站在以人道主义为价值目标的立场之上。这是他的“一元”追求,尽管始终仍处在探索之中。
在有关乡土小说与底层小说的评论中,我们也能看到这种类似的特点与努力。如,他认为乡土小说的困境主要表现在乡土叙述的单调上,而单调的根源则来自“启蒙主义的现代性预设”。在这一预设的影响下,一方面,乡土叙事往往“把社会发展特别是物质发展作为最高真理”,在对乡村的衰败与落后进行否定的同时,也把物质发展作为道德的掩体与评判标准;另一方面,在面对城市现代文明的病态与伤害时,作家们又不得不眷恋和返回乡土中国的价值理想,把传统文明“作为文化命脉来守护”。这种“城乡互否”意味着乡土作家在启蒙现代性预设下的二元思维,他们对社会发展的理解只停留在物质意义上的发展,而不知道“如何处理乡村社会物质发展和人的精神发展之间的关系”以及“如何看待物质发展给社会带来的新问题”,因此他们只能来回跳跃,而无法发展出一条与时俱进的足以应对社会变化与安放人心的“价值确信”。{16}在其中,我们依然清晰地把握到了其中多元与一元的张力。而对底层写作的批评依然如此,站在多元的立场上,周保欣不满意底层文学“讲述底层的视点匮乏症”以及“先验的叙述预设导致作家道德探索上的迷误”,而呼唤一种“真正优秀的人道主义写作”以及“新的启蒙思想视野”则是其念兹在兹的一元性追求。{17}
由此可知,周保欣的“反思启蒙”并不意味着“反启蒙”,而是要对启蒙做某种扬弃式的坚守,剥离其中的自我膨胀以及因自我膨胀导致的自我丧失,其目的是要守卫住那个回到常识、回到理性、世俗性与超越性共存、批判意识与建设意识相依的整全性自我以及知识分子身份自觉。正是在此意义上,周保欣在明知革命与启蒙话语在今天已双双失效的境况下,依然相当坚定地不仅宣称启蒙是文学的“重要课题”和“根本道路”,也为“十七年”文学所塑造的道德英雄以及他们身上所张扬的“集体主义、英雄主义、利他主义”做合法性辩护。
而这一系列见解的背后,反映的是一种作为批评者的“当代性”意识。正如周保欣所言,“评判一种文化和道德思想,不能静止地看待和分析,必须要把它们纳入到当代性的动态价值系统来看。”{18}他对乡土文学中“发展至上”思想危险性的省思,也是从当下的社会现实与问题语境出发的。这实际上也是对启蒙的另一层反思,触碰的是在新的动态价值系统中启蒙主义与发展主义的边界问题。关于研究的“当代性”问题,王晓明曾说:“(现代文学研究)热切地关怀研究者置身的现实生活,能及时敏感到这生活所凸现的重大的社会、文化和精神问题,它更能有力地呼應那些尚未被主流接纳的思想萌芽,甚至与当代最活跃的社会思想形成互动:这就是现代文学研究的‘当代性’,这研究的几乎所有的艺术敏感和思想锋芒, 都和这‘当代性’密不可分。”{19}诚如斯言,这种“当代性”也正是周保欣文学批评与研究的一大特色以及保持相当活力与思想穿透力的主要因素。
总之,不管是多元与一元的辩证,还是 “当代性”的自觉,都隶属于对“批评何为”以及重建话语主体等问题的答解尝试,最终目的是要呼吁中国知识分子“发展出一套自身作为独立社会阶层的职责、立场、话语方式和价值体系”{20}。可以看出,这种探索既能坚守住某些大原则,又不故步自封、被预设的立场所左右,而是尽可能地保持多元性与开放性,并以自我反思为前提。因此,若是能认真倾听与对话,是可以从中发展出一套更为稳健的批评共识的。
三
在那篇对底层文学的批评中,周保欣已经在思考如何“在中国诗学传统中整合底层写作的美学思想经验”。此处对“中国诗学传统”的有意强调并非一时的兴起,而是近些年不断全局性、系统性考察与思考现当代文学问题的累积所致。长期以来,现当代文学研究往往以西方理论的引入作为推动自身发展的前提与基础,实际上西方及其理论也确实为这一研究领域带来了强大的活力,但近些年,在反思西方与重建中国文化自觉的背景下,人们越来越认识到建立在现代性论述基础之上的西方理论的局限,它不仅造成了中国话语与文论的“失语”,而且它的“强制阐释”的特点也遮蔽了极为丰富的本土性文学实践本身。作为一位一直敏感于学术流变并具有相当理论自觉的学者,周保欣在最近几年已经开始将研究聚焦在了对中国文学的“中国性”与“内在性”等问题的持续探索之上。这绝非追捧学术时髦,而仍是其在多元中建构一元思想的延续,其目的还是想为当代文学及其研究寻找到一个更为自足、夯实与广阔的立足之地。
正是在这一前提与意义之下,他对西方理论在当下中国的境遇作出了自己的观察,指出 “西方理论、概念、方法终有穷尽之时”,并呼吁作为“有着深厚的理论传统和文学的文化哲学根基”的文学大国,要把“建立中国自己的理论话语形态,从而在‘后全球化’的时代,为中国文学学科重建贡献自己的智慧”作为“当代文学研究的一个重要使命”。{21}实际上,他有关文学伦理学的批评与研究本身就是立足于“中国性”的思考与批评实践。中国作为一个“伦理本位”(梁漱溟语)的大国,它的伦理问题与文学问题有着诸多的纠缠,这一特点也必然深刻地影响了中国文学的现代转化,从而使现代中国文学在伦理维度上呈现出本土化与国际化相缠绕的多样化特征。通读周保欣伦理批评的相关发展,可以感觉出其中其实没有多少西方理论的华丽身影,有的只是对文学对象的精准分析,他的一些概念如“他者伦理”“他者的我化”“自我的他化”{22}基本上是在紧贴现象与文本之后总结提炼而成的。这无疑是一种追求“及物性”的研究,同时又是对本土经验的高度抽象,因此自有生长成为一种自主化的理论体系的可能。
沿着这一伦理批评的逻辑,周保欣最近几年基于“中国性”问题意识之上的文学研究形成了自己的特点,即无论在历史论述还是在研究方法上尝试打通几千年的中国文学传统与现当代文学,通过借鉴传统治学的方法与视野并在“中国文学”的整体发展格局中重新审视现当代文学,进而拓展现当代文学研究。
这一思路所包含的内涵相当丰富。首先,正如前文所说,“当代性”是他进入文学批评与文学史的一个重要视野,从当下“倒看”与“倒逼”历史与文本。这自然会带有比较鲜明的理论与观念预设,但是由于对动态性与多元性的自觉,并寻找与坚持最大公约数的文学性原则(如兼容了生物性、社会性与超越性的人道主义人性论等),因此它并非像周保欣所批评过的那种启蒙主义的二元对立式的封閉性预设,而是向反思性的研究主体敞开,从而与研究对象保持了一段应有的观测距离;其次,他往往通过确立与重临现代文学史起点的方式,在发生学的意义上从历史看当下。在纪念“五四”九十周年的文章中,周保欣曾直接申明自己与反思五四式写作在方法上的不同,“我想做的是,通过对五四和百年文学互动式的对应阅读,在五四这个起点中为百年文学的某些‘病象’寻找病因。”{23}这种“互动式的对应阅读”可以说是周保欣在方法论上的自觉,到了2017年他进一步阐述了他的这一方法与思路,认为寻找中国现代文学的“起点”,其目的之一是看“因”而不看“果”,“既然作为中国现代文学的‘起点’,那么,作为现代文学起点的标志性文学事件或现象,必是中国文学现代转换的大震荡、大变革的根。此一根性,必得存在、迁延于后来的文学之中,化育着文学的流转与变迁,而不是中国文学现代变化之果。”{24}这是在强调“现代”的未完成性,将百年文学的“病象”“历史化”,从而使文学批评相对客观化与科学化。不过有意思的是,与一般的“历史化”方法所导致的历史相对主义和将一切历史合理化神圣化倾向不同,周保欣的“历史化”在对研究对象做某种历史性的肯定的同时,却始终抱持了一种批判意识,这与他对多元之一元的坚持有极大的关系。在一定程度上,他确实寻找到了吴秀明所说的“一个具有古今双重视角的理性评判支点”,从而“与历史对象形成认同与认异并置的平等的对话关系”。{25}
第三则是将第二点中的方法论进一步发展延伸,把现代文学(也包含当代文学)放入到中国文学的更大范畴中,通过古今(同时也意味着中西)的“互动式的对应阅读”,为整体性的中国文学把脉。周保欣认为,在现代文学的内部“以己观己”,则“目力所及,必然皆是现代文学各个不同的‘殊’,就难免会为现代文学的‘殊’所拘囿。”因此,“唯有从中国文学的大历史着眼,不为各种既定的观念所障,方可找到中国文学史上区分‘古’‘今’的唯一的、不可替代的标志性事件。”{26}这不仅是古今文学文本的比照,也是古代诗学/文论/治学传统与现代文学研究之间的对话。在这样的视域之下,周保欣抓住了从“天下”观到民族国家意义上的“中国”/“世界”观的转变这一古今演变的关键环节,并借用董仲舒“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的哲学观点,将之视作现代文学起点意义上的“天变”,而文学观念、文体、美感经验、文学批评与研究等方面的演变则是这一“天变”所带动的“道变”与“器变”。{27}不得不说,这样整体性与会通性的学术视野让他对现代文学的理解删繁就简、更趋根本。同时,这也在很大程度上推动了其自身在学术上的“挺进”。
2014年发表的《历史地理学视野中的“中国文学”》就是这一“挺进”的成果之一。一般做现当代文学的,很少会进入古代文学领域来论述整个“中国文学”的疆界、起点以及它的历史与地理空间变迁这一宏大主题,这需要相当的勇气与积累。当然,周保欣对中国文学的考察与一般的古代文学研究又有较大不同,他的问题意识始终在文学的古今演变上。可以说,对现代文学“天变”的关注是其进入到古代文学领域的主要出发点。在这篇文章中,我们随处可见他对古今文学的对应式阅读。更为关键的是,对“中国文学”的全盘考察,促使他不得不把中国文学内部的区域文学、多民族文学及其变迁与相互融合的状况纳入视野,从而省察和发现到文学史研究在时间线索之外的空间维度问题。{28}而对此问题的发现,又为周保欣的现代文学研究带来了新的启示与学术生长点,这具体表现在他开始有意识地从空间角度重返中国现代文学的起源问题。
打开中国现代文学发生学的空间维度,实际上正是受到历史地理学方法的影响与启发,其核心在于在史学与地学相结合的框架下考辩与阐释中国现代文学中心地带的发祥与流变及其内在的历史与空间逻辑。在周保欣看来,现代文学在空间上起源于以广东、福建、浙江、江苏、安徽、上海为代表的“东南社会”,并且沿着珠江流域—长江流域——黄河流域这样的地理轴线渐次转变与展开,逐步完成了“中心北移”的过程。{29}此外,这一空间逻辑也表现在中国文学的古今演进之上,也即从“天下”到“列国”(现代民族国家),不仅仅是观念上的更迭,更是基于自我与他者关系之上空间秩序的演化,而文学观念与体制变化的背后是空间的转换。{30}
这一观察与发现,对于周保欣而言,具有相当重要的意义。其意义不在于发前人之所未发,而是通过它找到了一条更为内在与实在地“还原”现代文学发生与流变之“本来面目”的路径,同时也在治学方法上沟通中国古代文学与现代文学,从而杜绝了以往从时间断续与观念新旧上研究现代文学起源所表现出来的立足于反/破坏的思维方式以及因过分依赖变动不居的观念创新所造成的学术虚浮与反复。这与他之前对中国现代性的反思是一以贯之的,正说明他学术思考的累积性与延续性。而归根结底,这依然还是来源于其建构本体性的学术追求与热情以及将中国学术推向世界的学术抱负。正因此,他才对以往的“本质上都是以时间为轴,以现代质态之有无为标准”的切割现代文学发展阶段的做法表示不满,认为其只是建立在均质现代性假定之上的人为划分,只有把不同质的空间实在性因素考虑进来,才会做出更符合实际的判断。{31}
这不是二元对立式地处理空间与时间,而是将空间问题与起源问题并置与打通,目的是使二者相互参照与印证,从而相互补充与去蔽。尽管从空间角度研究现代文学的发生并非周保欣首倡,但周保欣从文化共同体出发理解“空间”的内涵,并以整体性、系统性、时空统一性、内在多样性为研究原则,则显现了视野、思路与方法上的开拓性与本土化探索。一方面注意到不同甚至同一地域文化的异质性与多样性,一方面又强调整体性系统性统一性,并从中心与边缘这一整体性的视域中阐释文化中心空间变迁的内驱力,这正是反复地进行一元与多元辩证思考的结果。在某种意义上,把空间意识与空间逻辑引入现当代文学研究,并构建出了相当完备与张力的阐释系统,正标志着周保欣在学术道路上的日趋自觉与成熟。
而在具体与系统的研究上,尽管受时间限制,还未能有更多的成果问世,但周保欣2017年申报立项的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地方志与中国当代小说诗学建构研究”则无疑是这一基于空间的视野与方法的产物。该课题有意识地尝试在中国小说诗学本土化的框架中讨论当代小说诗学建构,旨在以当代中国小说返归本土诗学经验为价值关怀,对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当代方志类小说创作的发生学背景、类型特征、诗学本质、诗学特点、本土化意义及其问题展开系统性的研究。这不仅贯通了史学、地学与文学,更是一种在全新的视角上贯通现当代文学与古代文学并探索本土化诗学阐释体系的实验与实践。在这一意义上,相当值得期待。
当然,在周保欣这里,从西方转向传统,从现代性转向本土性与地方性,決不意味着二元对立式地做“后空翻”。传统不仅是资源,也是负担;西方尽管要反思,却也是一直要作为他者而存在,不能缺席在自我的建构中,甚至对中国内部其他民族的文学与文化,都要保持一种开放的态度。这种辩证而多元的看法,只要读者去看他的文章,自然就能感知得出。但对此再次重申与提醒,还是十分有必要的,尤其是在当下这种二元对立思维泛滥成灾的语境之下。
注释:
①李杨:《文学史写作中的现代性问题》,山西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88页。
②周保欣:《疏离·缺失·寻求──关于“新时期”20年文学批评的批判性回顾与反思》,《文艺争鸣》1996年第5期。
③周保欣:《贫乏而奢侈的相对主义批评》,《文艺评论》2004年第1期。
④周保欣:《后退式写作:文学通史格局中的现代文学》,《社会科学辑刊》2003年第4期。
⑤参见李泽厚:《中国近代思想史论》,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311页。
⑥⑦{23}周保欣:《五四想象:文学神话与历史代偿——一种文学症候的历史主义考察》,《社会科学战线》2009年第4期。
⑧{17}{20}周保欣:《底层写作:左翼美学的诗学正义与困境》,《文艺研究》2009年第8期。
⑨{18}周保欣:《改革开放30年文学的道德创新问题》,《理论与创作》2008年第4期。
⑩蔡翔:《何谓文学本身》,《当代作家评论》2002年第6期。
{11}吴秀明:《批评与史料如何互动》,《文艺研究》2017年第6期。
{12}周保欣:《当代学术:回到“性命之学”》,《自然辩证法通讯》2006年第6期。
{13}{24}{26}{27}周保欣:《“中国文学”观念自明与现代文學起点》,《文艺争鸣》2017年第6期。
{14}周保欣:《“文学性”的审美道德位移与悖谬》,《人文杂志》2011年第4期。
{15}周保欣:《道德革命与“革命”的道德——新历史小说革命书写的思想检视与审美反思》,《文艺研究》2010年第4期。
{16}周保欣:《论乡土写作的困境》,《文学评论》2011年第5期。
{19}王晓明:《面对当代生活的挑战》,《文学评论》2002年第2期。
{21}周保欣:《重建史料与理论研究的新平衡》,《学术月刊》2017年第10期。
{22}第一个概念出自《“他者伦理”“身体思维”和“三个鲁迅”——论<示众>》(《文学评论》2014年第3期),后两个概念出自《“天下”与“列国”——中国文学古今演进的空间逻辑》(《文艺研究》2017年第1期)。
{25}吴秀明:《当代文学“历史化”的历史观问题探讨——基于政治和革命的视角》,《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6期。
{28}周保欣:《历史地理学视野中的“中国文学”》,《文艺研究》2014年第5期。
{29}{31}周保欣:《中国现代文学空间起源问题若干思考》,《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7年第10期。
{30}周保欣:《“天下”与“列国”——中国文学古今演进的空间逻辑》,《文艺研究》2017年第1期。
(作者单位:嘉兴学院中文系,浙江大学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