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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图景中的历史与人物命运

2019-09-10王瑞瑞

文艺论坛 2019年3期
关键词:乌托邦权力身体

王瑞瑞

摘  要:“身体”是何顿小说创作最重要的主题之一。新作《幸福街》中的“身体”因所涉的漫长历史链条而枝蔓横生。身体在与权力、政治、金钱的纠缠中打上深深的历史烙印。本文主要从权力与身体、享虐体验与乌托邦狂欢、成长体验与身体蜕变中的世俗欲望三方面进行分析,使我们能够透过历史缝隙中流溢的身体话语一窥凡俗人物的不同命运。

关键词:身体;权力;乌托邦;历史;成长体验

“身体”在何顿的小说中不是一个陌生语词,甚至可以视为他小说创作最重要的主题之一。他往往依托历史记忆,将各种欲望场景直插当代生活,畅快且毫无掩饰地记录着置身于迅疾变化的现代社会中普通人的生活实况与精神状态。福柯曾经揭示身体与历史之间的密切联系,他认为身体不可避免地被卷入历史与政治的领域,并在权力关系的运作中被规训。在小说领域,“身体”作为参与小说建构的重要叙事手段,它与历史之关系也非常复杂。作为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出生的人,何顿经历了当代中国的历史巨变过程,他在《我们像葵花》《黄泥街》《我们像野兽》《香水百合》等作品中以荒诞的、情欲化的身体书写对社会转型的历史过程中人性的扭曲进行揭露与批判。相比前述作品,新作《幸福街》中的“身体”因所涉的漫长历史链条而枝蔓横生,身体在与权力、政治、金钱的纠缠中打上深深的历史烙印,使我们能够透过历史缝隙中流溢的身体话语一窥凡俗人物六十年的不同命运。

一 、权力与身体

考察《幸福街》这部小说,不可忽视的一个方面是“文革记忆”,对于何顿来说,那段历史不是宏伟地矗立在文本面前,而是趋向于淡化为日常生活小叙事的背景。在这一转变中,人们借“身体”进入由个人经验和生活碎片构筑的现实地带。在这一地带,作者对身体与权力的纠葛进行了深入描写并由此揭示那段历史的残酷与荒谬。在这部小说中,身体与权力的关系主要体现为:前者对后者的依附与反抗、后者对前者的操控与宰制。这种关系集中体现在周兰与区革委会严副主任之间。在严伟看来,权力是一种能够操纵人命运的东西。作为自古以来就是权力操纵对象的女性在特权的威压下更陷于失守。周兰正是这样一个失守者,她懦弱、胆小的性格使她无法应对随时可能发生的各种打击。面对丈夫林志华被诬为国民党反动派锒铛入狱,她首先是自怨自艾,悔恨与林志华的结合,继而为了使自己的生活不受影响准备离婚。在周兰身上,我们既可以看到对男权的依顺,也可以看到文革思维对人们日常生活的深刻影响,即弱势多数对政治权力的依附。在周兰的心里,她不仅需要一个男人,还需要权力做靠山。因此,她和严伟之间是身体和权力的交易关系,通过交易,她得到权力的庇护,严伟也因权力所释放的威力得到极大的满足。

何顿在描写权力对女性身体的占有方面主要通过“看”即视觉来实现的。看是权力拥有者的特权,被看者承受的是权力拥有者的视觉暴力。小說中对严伟的“看”进行了非常细致的描写。在周兰将离婚报告拿给他签字时,他对周兰从拉长驴脸威严的打量到炽热的盯视再转为昂起驴脸深情的觑视。这个过程中,周兰的回应先是心口的刺痛、后是脸红、心跳再是心下明了的脸红。在权力对身体的挑衅与暗示中,看者与被看者之间其实已达成了某种协议。因此,在这一过程后,严伟可以大胆地在心中形成一个能够挑起欲望的身体影像,“他喜欢周兰那张鹅蛋型脸,那目光犹如山涧的流水般清澈、迷人。他还喜欢她那土色的嘴唇和尖翘的下巴及白皙、修长的脖子……她那圆润的臀部多么诱人啊。”{1}与此相应的是,当严伟来到理发店找周兰并再次冷着驴脸使用威严的目光注视她时,她不再害怕,因为她已经在权力的胁迫下妥协,可以利用身体这个天然资本来为自己获取安全和依靠。不过她并非心甘情愿成为权力的依附,一个自由的躯体总在周兰的脑海里存在着,“淡蓝色跳板上的跳水运动员,一个燕式跳入充满迷雾的梦乡”,一个自由伸展的放松的躯体。后来她试图摆脱严伟对她身体的主宰,她大胆与彭校长谈恋爱并跟已成为主任的严伟摊牌。她因为心里站着她爱的男人而充满力量,她不再畏惧严伟鹰一样凶狠目光的视觉威胁。殊不知,爱情在那个特殊年代的专制权威面前是不堪一击的。在权力面前,身体是任其摆布的物。严伟不能容忍女人这个“东西”有自己的自由意志,这是对他权力的挑衅。因此,在严伟的指使下,遭权力迫害的前夫因听信谣言,嫉恨她与其他男性之间的肉体关系,自觉成为了权力的同谋,将她诬陷下狱。她苦苦盼望的爱人也离她而去。

在周兰这里,身体对权力的反抗以失败告终。赵春花是何顿塑造的另一个在权力与身体之间挣扎的女性形象。她与周兰年龄相仿,家庭情况相似,丈夫不在人世且给她留下一个不光彩的家庭成分。不过,与周兰截然不同的是,她性格理性沉着,坚强勇敢,同样是面临独自一人承担抚养女儿的责任,她坚定的认为凡事都要靠自己,立刻去大米厂上班来养家糊口。在赵春花这一人物形象上体现出身体对权力的反抗。她清晰地明白这个时代权力对人尤其是对女性的主宰与威胁,因此她自觉地进行性的隐匿以求得自保。这是身体对权力进行反抗的一种方式。她在大米厂工作时用头巾裹着脸避免露出自己美丽的面容,且目光冰冷,不给觊觎者任何机会。看者与被看者之间占有与被占有的关系因这一隐匿身体而受阻。面对在黄家镇有点权势的刘大鼻子的追求,她果断地给予回击,当刘大鼻子用那双自以为聪明的眼睛盯着她时,却被她深邃冰冷而毫无畏惧的目光吓跑了。看者与被看者之间的权力关系发生反转。如果说头巾是她抵御视觉暴力的实体屏障,坚强勇敢的性格则是她回击视觉胁迫的无形武器。从视觉层面勾连起权力与身体之关系是何顿使身体进入历史的独特方式。由看与被看的个体经验所营构的身体话语导向了对历史悖谬本体的深度批判。

二 、“享虐”体验与乌托邦狂欢

在这部小说中,如果说看与被看构成的视觉交锋是体现权力与身体之关系、进入历史的重要途径,那么,何顿并未停留于此,身体狂欢是小说参与历史建构的另一手段。身体狂欢既是革命乌托邦理想高扬的映射,又是政治权力欲望蔓延的表征。小说通过有关“享虐”体验的书写来呈现身体狂欢与乌托邦、权力的交织。“享虐”主要是指施虐与受虐所带来的心理或感官上的享受体验,它往往是从“痛感”中获得快感的一种活动。何顿对“享虐”体验的书写集中体现在高晓华与黄琳两个人物身上。在周兰与严伟之间,以革命为名的权力与身体之间是占有与被占有的关系,因此革命与性是对立的,而在高晓华与黄琳之间,革命与性实现了高度的契合。施受双方何以达成一致共同完成“享虐”活动?从黄琳这边来说,她从小生活在一个权力环绕的家庭中,养成了肆无忌惮的性格。当她举起竹棍抽打小学同学时,当她蛮横地管教初中同学时,她从施虐中获得快感。不过,倚仗权力的施虐在其父亲权力丧失和身份跌落后被迫中断。她在高晓华这里重新延续了其施虐的快感。

高晓华是个较为复杂的人物。一方面,他充满了革命理想。在知青点组织建立的小农场寄托着他的乌托邦理想,“一个无私无我平等的新型集体”。另一方面,他又具有根深蒂固的想成为“人上人”俯视众生的官本位思想。这两方面在高晓华身上实现高度的统一。对革命理想的憧憬与对权力的迷恋成为刺激黄琳与高晓华结合的精神激素。高晓华是性爱享虐者,他享受着黄琳对他各种形式肉体施虐带来的快感;他又是社会享虐者,所谓“炼一颗红心,滚一身泥巴”,他始终怀着一腔激情自觉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对于他来说,无论是性爱领域还是社会政治领域的“受虐”皆是其内心强烈欲望的表达。因此,他并非甘心受虐,“天将降大任”之前必虐其身,他“享”的过程是锤炼的过程。这意味施受雙方并未形成超稳的享虐结构。一旦支配这一结构的乌托邦理想和权力诸因素发生异动,享虐活动的和谐状态即会改变。

高晓华建立的乌托邦小王国实质上非常脆弱。韩少功曾经在《革命后记》中指出乌托邦的阿喀琉斯之踵——权力与金钱,当乌托邦没有权力和金钱实施的奖惩时就无法真正落地,{2}因此任何一个关涉个人利益的因素都可将其击溃。何顿暗含讽喻地写出了高晓华乌托邦理想的虚幻。高晓华与黄琳、黄国艳、鲁智力等人之间的情感纠葛竟成为凝聚小农场骨干人员的与革命理想并驾齐驱的力量支撑。没有世俗利益(权力或金钱)的保障和约束,现实生活的艰辛、爱情的无法兑现、招工指标的诱惑都可成为瓦解革命激情的致命力量。高晓华经历了小农场这一自由理想国的盛起与瞬时湮灭,所以他寄希望于依靠权力实现理想。但陷于乌托邦之困的中国在权力操控下已历经劫难,而后必然是幡然醒悟的转舵。在已经变换的历史环境中,高晓华们想通过造反、告发等方式一夜翻身爬上权力金字塔的顶端无疑只能是空想。虽然高晓华是享虐活动中的受虐一方,但却一直是施虐者黄琳的崇拜对象。当高晓华陷入固定思维中不能自拔,权力的不可得使他对于施虐者黄琳来说逐渐失去吸引力。黄琳不能在他身上延续施虐的快感,享虐的稳定结构被打破。理想的遇挫和黄琳的肉体背叛与精神冷待使他终于由受虐者转为施暴者,当性爱溢出法律边界时即意味着享虐活动的终结。在此之后,祛除了权力欲望困扰并失忆的他终成为一个虔诚的乌托邦信徒独立于世又孤独地死去。他那布满蛆虫的僵躯为其虚妄的革命理想彻底划上句号。小说通过或明或暗的享虐描写揭示了在历史巨变时期被卷入漩涡的普通人的悲剧命运。

三、成长体验与身体蜕变中的世俗欲望

“身体”作为何顿写作的主题之一,在这部小说里虽不如他书写都市欲望的小说里表现得那么醒目直露,但作者追踪历史的印记,将身体书写与人物的成长过程结合,揭橥了身体在权力、政治之外的另一日常模态。

在人的成长过程中,童年是一个尤为重要的阶段。当娇嫩的身躯与沉重的历史话题相遇时总会引发文学言说的多种可能。历史的震颤如何施于娇嫩之身?不同于新时期以来一些儿童身体叙事中过度张扬的创伤体验书写,何顿对特殊历史时期儿童的成长进行了带有独特个人经验的言说。在他的笔下,儿童视角与成人视角形成鲜明的对比与辉映。整部小说的章节结构很有意思,对两代人的书写交叉进行,几乎是写一两节儿童就写一两节他们的长辈,进而交叠对照两代人的历史遭际。何顿笔下的儿童呈现出被压抑的身体特征。对于儿童来说,这个压抑之源是成人,最终指向的是社会。在陈漫秋这一人物形象上体现出成人对儿童的规训。在家庭出身决定一切的年代,对于一个资本家出身的女孩儿来说,美的躯体绝非好事。因此,陈漫秋处在母亲的严密管束与监控之中。母亲对她采取性别特征遮蔽,“她故意不给女儿梳头,不给女儿穿新衣裳,甚至都不提醒女儿出门要洗脸。”{3}外貌特征的隐匿一定程度上造成人们对她这一被歧视身份的忽略。无论是外貌遮蔽还是行为约束都是作为母亲通过身体规训来保护孩子的一种方式。但这种方式对作为少女的陈漫秋来说无疑造成了心理创伤,她的少女时代因被压抑的身体而倍加孤独。当她因嗓音出色被选中饰演“阿庆嫂”一角时,渴望自由的身体开始被唤醒。她的穿着、肢体动作甚至目光都会引发众人的模仿。但被追捧的肉身并不能使她获得真正的身份认同。样板戏中塑造的女性形象只是权力主体灌输意识形态的载体,身体仅作为示范的模具而存在。模具身体实质上造成对她独立身体的再次遮蔽,所以,剥离了政治符号的身体仍然以一种被压抑的方式存在,她并未因饰演“阿庆嫂”而改变自己的身份和命运,她仍然因为身份问题不能如愿地像其他人一样读上高中。

相对于被压抑的身体叙事,另一种诗性的身体语言一直蔓延在文本中,力图为苦涩的历史记忆增添些许温情。何顿对林阿亚、杨琼、张小山、何勇、黄国辉等人快乐无忧的童年时代、纯真自由的少年时代花了不少笔墨。他对童年玩伴之间纯真的友谊、青春时期的懵懂以及“性”意识的萌发等都描写得非常细腻,比如对他们在湘江两次游泳的描写就从身体形态、穿着、对话以及人物心理等方面呈现他们从儿童到青少年身体发育和心理成长的变化。身体的成长总会敏锐地反映着时代变迁以及文化、心理的律动,权力和历史无论对于少年还是儿童来说都不是缺位的,严格地说是一种隐形在场。何顿力图在小说中呈现人性的真实。逐利是人的生物性本能,正如韩少功所说,对权力的追逐是一种非物态的逐利。{4}对于张小山、黄国辉等只有八九岁的孩子来说,红领巾和红榜是他们最为值得争取的利益,是最重要的人生增值。他们是政治意识形态的被动接受者,好与坏、英雄与叛徒在孩子这里拥有单纯直接的界定。权力仍然在他们模糊的童年记忆里打上了烙印。

曾笼罩在权力阴影下的身体在新的历史时期逐渐得以解放。人的形象面貌的变化是身体解放的外在表现形式。改革开放后,人们的审美发生了很大变化,张小山那大宽裤口的喇叭裤、西装、波浪卷、蛤蟆镜逐渐成为青年男性追捧的时髦扮相。丰富多彩的服饰装扮虽只是时代变化的一隅,但确是整个群体風貌和心理变化的投射。革命理想淡化政治符码褪色的年代,被释放的物质欲望和身体欲望共同填充着人们突然被抽空的情感空间。黄琳、高晓华与宋力之间的情感纠葛体现了这种转变,当高晓华的革命理想实现无望,无法登上权力的高位时,能够对黄琳产生性吸引的就是张扬的身体欲望本身。宋力能够成功地引起黄琳的好感就是因为他扭动的屁股、甩动的浓密乌发以及时髦服饰合力呈现的潇洒身躯。而那个一向傲气的杨琼最后能与唐志国走到一起,物质与金钱不得不说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革命-肉身的情爱模式被物质-肉身的情爱模式所取代。

成年的张小山是物质-肉身的情爱模式中的典型代表。当金钱替代政治权力成为时代的主角时,曾被政治热情压抑的物质欲望被唤醒,并成为这些步入成年的人最实在的追求。张小山敢想敢干,在改革开放时期放手一搏,大胆创业,开服装店开舞厅,迅速积聚起巨额财富。当金钱占有量成为衡量人生幸福的最大指标时,它必然会使人坠于本能之域,人的原始欲望膨胀放任了以解放为名的身体狂欢。张小山没有基本的道德底线,“性”对于他来说已不再神秘,他可以心安理得地依靠金钱换取婚姻之外的肉体欢愉,也可以抛弃传统的情爱观念公开与情人同居。不过,这毫无约束的身体狂欢引发一系列事件。最终,他的金钱梦成为泡影,并一蹶不振地走上了犯罪道路。

《幸福街》一书涉及从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到当下近六十年的历史。作者何顿曾坦承还原时代的野心。显然,“身体”隐喻是作者探测时代脉搏的中介。小说并非意在臧否人欲或一味解构历史,人本乃欲望之躯,无论哪个时代,身体都铭刻有欲望的印痕。自然,由有限之人践行的历史殊难完美。小说中塑造了高晓华、黄琳、张小山、黄国辉等一批悲剧人物。高晓华们怀念历史,怨憎现实,张小山们虚无历史,迎合当下,但命运却惊人的相似。小说中还有何勇、林阿亚、黄国进、陈漫秋等一批幸福街的人们。他们经历社会政治经济领域的巨变,历史的印痕在他们身上清晰可见,但他们依旧能够收获幸福。这些人有着坚韧的意志,良好的道德操守,能够在历史时代的洪流中始终把持自身,不被妄名、实利所左右,脚踏实地地去探寻人生的真义。利须礼驭,名要德守,文本在身体话语背后隐伏着一种德性生存的希冀。

注释:

①{3}何顿:《幸福街》,湖南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67页、第24页。

{2}{4}韩少功:《革命后记》,牛津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71页、第7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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