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笔的王
2019-09-10
《歌德谈话录》我几乎每隔一两年都要重读一遍。这本书记录的是晚年的歌德(七十四岁至八十三岁),他的思想已炉火纯青,随便翻到哪一页都是字字珠玑、隽妙生辉,如耀眼的光焰洞明我们的心灵。我情不自禁要摘录几则——
每一种情况,乃至每一顷刻,都有无限的价值,都是整个永恒世界的代表。(1823年9月18日)
假如我没有在石头上费过那么多的功夫,把时间用得节省些,我就很可能把最珍贵的金刚钻拿到手了。(1825年4月20日)
莎士比亚给我们的是银盘装着金橘。我们通过学习,拿到了他的银盘,但是我们只能拿土豆装进盘里。(1825年12月25日)
我们赞同的东西使我们处之泰然,我们反对的东西才使我们的思想获得丰产。(1827年3月28日)
约翰·沃尔夫冈·歌德(1749-1832)还在1827年1月31日的谈话中表达了对中国的神往和理解——
中国人在思想、行为和情感方面几乎和我们一样,使我们很快感到他们是我们的同类,只是在他们那里一切都比我们这里更明朗、更纯洁、更合乎道德。在他们那里,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平易近人的,没有强烈的情欲和飞腾动荡的诗兴……他们还有一个特点,人和大自然是生活在一起的。
我是多么羡慕爱克曼——整整九年,他是一个多么幸福的秘书啊!爱克曼是这样描写初次见到歌德时的幸福之情的:“我和他一起坐在那张长沙发上。他的神情和仪表使我惊喜得说不出话来。”七十四岁的歌德看上去“和蔼、坚强和年轻”。难怪拿破仑在爱尔福特会见他后说:“这才是男子汉!”
拿破仑和歌德都是伟大的征服者,只不过一个是持剑的王,一个是执笔的王,征服的方式是不同的。
诗人通常可分为明显的两类,一类是天才的“王子”,一类是伟大的“帝王”。前一类我们可以举出拜伦、济慈、兰波、狄兰·托马斯、李贺、朱湘、海子等一长串名字,他们通常是短命的,耀眼的,争分夺秒燃烧的,有时又是偏执的和怪僻的;而后一类帝王般的人物却并不多见,歌德之前我们可以举出但丁和莎士比亚,歌德之后更是旷世难遇。这类人物必须具备以下特点:思想的宏伟,感情的丰满,人格的伟大,作品的杰出,涉猎的广泛,还有重要的一点——长寿。这些,歌德都具备。
美国学者乔治·桑塔亚那曾称但丁是“拯救的诗人”,歌德是“生活的诗人”,是有些道理的。如果硬要作比较,我倒认为但丁是一个“痛苦的帝王”,几乎要坐穿整个地狱;而歌德是一个“幸福的帝王”,丰富了整个人间。这个幸福的帝王在生活上是优裕的,从未体验过贫困(他长期担任魏玛公爵的枢密大臣,是一个贵族);在爱情上是丰富的、充沛的(无数美丽可爱的女子曾与他相爱);在兴趣上又是广泛的,除了文学,他研究过植物学、昆虫学、解剖学、地矿学、建筑学、光学和颜色学,并著有《颜色学》《植物变形学》等著作。——他以一生不倦的探索似乎要穷尽人类物质和精神最高的领域。这一切并没有使歌德远离我们,成为高高在上的冷漠的天神,相反的,歌德是属于人间的,他思想中的包容、健康、平和、仁慈和爱使我们感到智者的透彻、长者的宽厚和朋友般的亲切,并使我们欣然而感激地接近。
《少年维特之烦恼》是歌德二十五岁时的作品,这部书信体小说是根据他自己狂热而痛苦的爱情经历写成的,被誉为德国狂飙突进运动最大的成果。小说的影响是巨大的,青年人竞相摹仿维特的衣着打扮、言谈举止,据统计,先后有十多名欧洲男子效仿维特而自杀(1830年3月17日歌德与爱克曼谈到这件事时却尖锐而有点刻薄地说:“这部作品至多也不过使这个世界甩脱了十来个毫无用处的蠢人,他们没有更好的事可做,只好自己吹熄生命的残焰。”);拿破仑远征埃及时,行囊里就装着《少年维特之烦恼》,是和《圣经》《古兰经》放在一起的;而英国一位叫勃里斯托的新教主教則当着歌德的面骂它是“一部极不道德的该受天谴的书”,意大利天主教僧侣用收买全部意大利文译本来防止其流行……这些只是社会层面上的效应,在歌德内心,特别是在他晚年,他对这本书的评价并不很高。事实上,如果歌德停留在《少年维特之烦恼》或者像维特一样自杀了(青年歌德曾动过这样的念头),他只能算是一个“天才的王子”,而成不了“伟大的帝王”。
但歌德迅速摆脱了第一类升向第二类。《浮士德》是一个明证。即使歌德只写了《浮士德》,照样不朽。
《浮士德》前后写了六十多年,直到他临死的前一年才竣工,几乎贯穿了他的一生。浮士德无疑是歌德精神和思想的化身:他生来就是为了探寻世界和人生的意义,躲在书斋里研究哲学、医学、神学和魔术,却没有找到答案和真谛,只有“起来!逃往广阔的国土”,与魔鬼梅非斯特签约打赌,历经爱的幻灭(格蕾辛和海伦)和人生的沧桑,最后献身为人类、为社会的事业而获得拯救。歌德写道:“谁肯不倦地奋斗,/我们就使他得救。/上界的爱也向他照临,/翩翩飞舞的仙童结队对他热烈欢迎。”
浮士德这一巨人般的形象准确地体现了歌德的“行动哲学”——对无限的热爱和追求——浮士德就是一位行动的帝王。第三场浮士德坐在书斋里翻译《新约》,先写下了“太初有言”,又改成“太初有思”“太初有力”,最后定为“太初有为”,“为”就是“行动”。歌德说:“灵魂不朽的信念是由行动这个概念中生出来的。因为我如果孜孜不倦地工作直到老死,在今生这种存在不再支持我的精神时,大自然就有义务给我另一种形式的存在。”行动使浮士德获得活力,行动使浮士德日益高尚化、纯洁化,行动使浮士德获得新生——成为更好的另一个,临死时他就获得了上帝永恒之爱的拯救。——歌德也获得了拯救。
与歌德的“行动”相呼应的是他的“活力”。这种活力在他的爱情生活中表现得最突出。歌德一生爱过的女子不计其数,有据可查的就有凯卿·辛克普、弗里德里克·布里昂、夏洛特·巴夫、莉莉·舍恩曼、施太因夫人、米娜·赫茨利普、玛丽安娜·冯·威利美尔等,七十五岁的歌德还爱上了十九岁的姑娘乌利克,这爱情成为他写作抒情诗集《西东诗篇》的动力,即使到了耄耋之年,他的感觉仍然是灵敏的、青春的,他的心从来没有失去爱的能力。写到这里,我忽然想起印第安人斯科特·英马戴写的一本有趣的书《通向阴雨山的道路》,里面一位老太太唱道:“我们把土带来了。现在是玩耍的时候了,尽管我这么大年纪,我仍旧具有玩耍的心情。”这种天真的玩耍心情正是老年活力的标志——肉体衰老了,心还年轻。在这点上,歌德倒是可以和这位印第安老太太沟通一番的。
1831年8月26日,歌德与朋友去图林根森林旅行,在吉息尔汉山山顶的猎人小屋里找到了自己1780年9月6日写在墙上的一首小诗(这首题名《漫游者夜歌》的诗曾被舒伯特、李斯特等谱成两百多种曲子)——
群峰
笼罩着恬静,
树梢
看不到一丝风影,
树间小鸟寂静无声,
稍待一会,
你也将安息。
歌德读着,不禁潸然泪下。次年的3月22日,他真的安息了。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把窗户打开,让阳光进来。”
爱克曼前来为他送行,后来他深情地回忆道——
在歌德去世后的第二天早上,我渴望再去瞻仰一次他的遗体。他直身仰卧,像睡着了一样;在他那庄严崇高的面容上笼罩着一片深深的宁静和坚定,在宽大的前额里还好像有思想。……弗里德里希(歌德挚友)把床单揭开,我惊讶地看到了他那极为漂亮的肢体。胸部是强壮、宽阔而厚实的;手臂和大腿丰满柔软而不见筋肉;两脚纤小形状极为优美;他整个身体任何部分都没有一丝一毫过肥或过瘦的憔悴之处。在我面前,一位完美的人物十分优美地躺在那里,我因此而感到的兴奋心情使我在一瞬间忘记,不朽的精神已经离开了这样一个躯体。我把手放到他心脏的地方——那里是一片深深的寂静——然后就离开了,以便使我强忍住的眼泪尽情地流出来。
歌德一生追求完美,连死亡在他那里都是完美的,在后来者心中他的形象更加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