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人间一股英雄气

名家简介

沈嘉柯  著名作家、文化学者。进入中国影响力图书推展、蝉联两届影响力作家文学贡献奖。已出版《愿你从容地生活》（清华大学出版社）《沈嘉柯精选集（三卷本）》（人民东方出版传媒）《人生是一场雅集》（江苏文艺出版社）《与岁月温柔相待》（武汉大学出版社）等50多本各类文学作品，畅销百万册。担任中国中学生作文大赛评委、中国青少年写作营导师。现为湖北省作协全委会委员，湖北省青联委员。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文化报》《社会科学报》《新华日报》《散文》《杂文选刊》《南方文学》《中华活页文选》《语文报》和加拿大《环球邮报》、新西兰《先驱报》、美国《侨报》等各国报刊发表数百万字散文、小说、诗词赏析、文艺批评、杂文随笔等，入选全国数百种最佳文学选集，最有影响力文库等。被中国之声、《中国青年》杂志、《青年文学家》杂志专访报道。先后于《作文素材》（北京大学语文研究所指导刊物）《高中生学习》开有看图作文解析、古诗词赏析专栏。清华大学附小校长窦桂梅教阅读、全国各地中小学语文考试均选用沈嘉柯文章作为阅读理解题。

书愤

[宋] 陆游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

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传统文化里的诗词，被金庸大量运用到其武侠小说中，既能塑造人物，又能增光添彩。但读过了陆游的《书愤》，就知道金庸巧妙地化用了陆游的《书愤》。金庸小说《天龙八部》写了一段特别动人的爱情，那就是乔峰和阿朱之间的悲剧。其中用了一个回目标题：塞上牛羊空许约。

陆游原句好，才会被后世人化用。在宋代的诗人里面，能够与陆游媲美的大概就是辛弃疾。他笔下有英雄气。陆游的主色调不是豪迈，而是悲壮。辛弃疾真的是领兵打仗名声在外。陆游先是当官，然后在军队里任职幕府。

全宋诗里，陆游一个人就有9300多首。经历了北宋的结束，南宋的偏安，陆游一直是个主张统一中原收复山河的主战派。他写了《平戎策》献计朝廷，结果被拒绝了。他渴望的北伐计划，彻底破灭。但他仍然不死心，继续批评南宋朝廷不作为，苟且偷安。

“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时代，与血性的陆游，简直格格不入。主张偏安一隅、求和的那一派官员，当然对陆游很不满，开始挑刺找茬，说他“不拘礼法”“燕饮颓放”。被这群小人攻击，陆游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自号“放翁”。

他临终的那首《示儿》早已经是千古名篇：“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跟《书愤》对照，我们才能体会到陆游一生的悲愤。领会这首诗，最关键的字眼，就是“空自许”。

塞上长城，有一个典故，南朝初年的著名将领檀道济，骁勇善战，把自己比喻成“万里长城”。皇帝要杀檀道济，他悲愤地说，“你这是自毁万里长城”。“空自许”这三个字，陆游在他的诗里一写再写。

《即事》：“渭水岐山不出兵，欲携琴剑锦官城。醉来身外穷通小，老去人间毁誉轻。扪虱雄豪空自许，屠龙工巧竟何成。雅闻崏下多区芋，聊试寒炉玉糁羹。”

《晚登望云》： “晚来烟雨暗江干，烽火遥传画角残。看镜功名空自许，上楼怀抱若为宽。青枫摇落新秋令，白发凄凉旧史官。饱见少年轻宿士，可怜随处强追欢。”

《雨雪久无来客亦不能出作长句排闷》：“造物无情岂我私，从来不使堕危机。青云路近常排去，白浪堆高亦脱归。残稿尚存空自许，故人略尽欲谁依？新春雪暗山村路，且復焚香独掩扉。”

《病起书怀二首》其二：“酒酣看剑凛生风，身是天涯一秃翁。扪虱剧谈空自许，闻鸡浩叹与谁同。玉关岁晚无来使，沙苑春生有去鸿。人寿定非金石永，可令虚死蜀山中。”

这么多的“空自许”，都是陆游的遗憾和愤愤不平。我们看一个人的胸怀抱负，最直白的方式，就是看他自诩什么人。陆游给自己定位的角色是诸葛亮。崇拜诸葛亮的人数不胜数，从杜甫开始，诸葛亮就已经是中国文人最高楷模之一。诸葛孔明担任的角色，就是千古第一军师，也就是军事参谋、总指挥。诸葛亮足智多谋，为蜀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杜甫写他：“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陆游心里向往的就是诸葛亮的境界，所以他才写“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诸葛亮的《出师表》，就是陆游的最高人格理想。“仲伯之间”就是不相上下的意思，陆游觉得千年来没有别的文章比得上《出师表》，只有这篇文章，才能真正名传后世。因为他追求的也是统一大业，名留青史。这是一份跨越时空的共鸣。

开头两句“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特别衬托出后来的哀叹悲怆。从前满腔豪情，气概如同山一样雄浑壮观，那时候年轻，他还不知道世事极为艰难，想要做一点事情，格外不容易，要招来各种诋毁，各种猜疑，各种内斗。

年轻时候的陆游才华横溢，宋高宗绍兴二十三年（公元1153），他到临安去参加科考“锁厅试”，获得了第一名的好成绩。当时的大权臣秦桧的孙子秦埙，也参加了这一轮考试。

“锁厅试”类似于明清时期的乡试，主要针对宗室后裔、朝廷高官子弟们。当时的主考官是陈之茂，为人比较公正，非常欣赏陆游的文章，但为了照顾秦桧的面子，还是让秦埙得了第二名。于是秦桧之孙排在了陆游的后面。

秦桧心怀忌恨。到了第二年礼部考试时，主考官是秦桧的亲信御史中丞魏师逊、礼部侍郎兼大学士汤思退，结果就毫无悬念，秦埙被内定第一，陆游则被取消了考试资格。

秦桧这样的投降派，为了自己的既得利益，当然愿意苟且偷安，对“喜论恢复”中原北方的陆游，更是深恶痛绝，因此竭尽所能阻止陆游的出头。一直等到秦桧死后，陆游才步入仕途。但是当了官的陆游，也未能如愿以偿。他心里那个驰骋纵横收拾旧山河的梦，毕生都没有实现。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这两句是他的人生履历的写照。瓜州渡是扬州附近的渡口，在当时是军事要地。大散关是位于现在陕西省宝鸡市的关隘，在古代也是兵家必争之地。楼船夜雪，铁马秋风，都是形容战况。楼船是一种古代的战船，水战中常用到，高大有楼，通过人脚踩踏船外的木轮推动运行。

宋朝将士曾经在瓜州抗击金兵，而陆游，也曾经策划过进军长安的军事计划，在大散关跟金兵开战过。

遥想当年，夜雪与秋风对应，白雪黑夜，雪花纷纷坠落车船，多么肃杀冰冷，黑白分明。秋风吹着披着铁甲的战马，铁马金戈，何其寒凉壮阔。画面感格外强烈，让人如临其境。

陆游的诗跟这种心态有关，总是憋屈，他需要写诗来发泄排遣心中的郁闷。我曾经统计过陆游的日常生活（参见拙著《人生是一场雅集》），中年以后的陆游，跟醉翁欧阳修是一路人，都是一天到晚酩酊大醉。

“日斜大醉叫堕帻”（《山园草间菊数枝开席地独酌》），“狂吟烂醉君无笑”（《山园》）。山上的园子菊花开了，太值得坐地上一个人喝酒。

“天寒朝泥酒，熟醉卧蓬窗”（《卯饮醉卧枕上有赋二首》）;“宿醉行犹倦，无人为解酲”（《自唐安之成都》）;“半酣脱帻发尚绿”（《池上醉歌》）。

从西安到成都喝醉了，睡觉前喝醉了，躺下，靠在枕头上就好写诗了。池塘上喝醉了，还要唱歌。

“半酣直欲挽春回”（《秋晚杂兴十二首》）;“半醉微吟不怕寒”（《一笑》）;“彩笔题诗半醉中”（《初春探花有作》）;“悠然半醉倚胡床”（《春晚村居》）。

整个春日陆游都在喝酒，初春看花要喝，春晚住在村子里也要喝;秋天感叹春去了，要喝;一笑，也要喝醉。

“关路骑驴半醉醒”出自《闻西师复华州二首》，听说收复了失地，心里头高兴，必须得喝。“小醉初醒月满床”出自《月夜》，可想而知又是醉得不分日夜，半夜醒来，已经是月光当头了。

“小醉悠然不作酲”，出自《饮伯山家因留宿》。去朋友家留宿，闲聊扯白高谈阔论，更加要喝酒。“日消浅醉闲吟里”，出自《雨后微阴光景益奇复得长句》，下了一场雨，天气微微阴沉着，心情悠然放松，看着奇妙风景，要写诗，也要浅醉。

“倚醉题诗恣豪横”，出自《病酒新愈独卧苹风阁戏书》。生病了才痊愈，还是一个人躺着，继续有诗，继续有酒，两不耽误。“村沽虽薄亦取醉”，出自《连日大寒夜坐复苦饥戏作短歌》，天寒地冻肚子饿，没钱吃饭也要再来两杯薄酒，醉了算数。

“万事不如长醉眠”，出自《寓馆晚兴》，天黑了，住在寓所什么都不想了，因为世间万事你再牵挂，也不会顺心，不如醉倒，一睡可以忘千愁。最后陆游还写了首《自咏》，自己给自己下一条批语定论，总结收尾：“泥醉醒常少。”

他的一生都泡在酒中。可谓借酒浇愁愁更愁。也更加证明，他的执着和念念不忘。

一個人酗酒贪杯，显然不是好事。但陆游这样，是因为他失落无奈，百般努力后还是不能达成心愿，这才借酒消愁的。他并不是贪图享乐而每天醉醺醺。这么一个硬汉，渐渐变成沉迷醉酒的人，实乃悲情英雄。

而悲情英雄偶然流露的柔情，格外打动人。譬如他的《钗头凤》：“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如果陆游是那种一味痴迷于精致的文艺作风，他完全可以像南宋的那些大小文人一样，享受安逸，反正暖风糜烂，西子湖畔，晓风残月。但他不是这样的人物。晓风残月本身也没有错，喜欢风花雪月，跟渴求建功立业并不矛盾。真正糟糕的是，掌握权势的那群人享受风月，却阻止别人去收复山河。

国仇家情，忽而涌上心头，不醉还能如何？陆游就是这么一个男人，从年少渴望做一番大事业，到中年放诞，再到醉白头，执着如初。他的爱情刻骨铭心，一辈子错过;他的大宋，直到他死去都没收复山河九州统一。

诸葛亮是“出师未捷身先死”，陆游是中原未定“镜中衰鬓已先斑”，镜子里的衰老鬓发，已经先花白了。在陆游去世六十九年后，南宋覆灭。他的子孙后代没能家祭报喜。王师北定中原，自然也落空。令人无限唏嘘。历史的结果十分冰冷，但是，陆游的心，和他代表的一脉文化元气，凝聚不散。那是他的理想国，一个统一富足的国度，为此他甘愿永远守望。

如果要按“不忘初心”的标准衡量，陆游配得上这个评价。这一脉元气，其实才是中华传统文化里最为高贵的部分。我们今天谈论传统文化，只有这样的传统文化才是精华。借用一首歌《历史的天空》的两句歌词，虽然陆游是悲情英雄，但是，“人间一股英雄气，在驰骋纵横”。

（责任编辑 / 刘金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