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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它的父爱

2019-09-10刘芳芳

雨露风 2019年3期
关键词:卢卡铲子外公

1

门外,战争又爆发了。我透过窗户的栅栏向外看去,现在已是傍晚。我爸爸和他的老婆铲子不知因为什么事儿,两个人先是叫喊,接着是辱骂,然后是i咒。

我竖着耳朵贴着门听,等待他们把争吵的话题转移到我身上来——每次都是这样。铲子的声音又尖又细,她叫道:“你是什么意思?你是担心我不会有孩子,才把这个废物接来的吗?”她的声音很冰冷,我能想象得到她用一根手指指着我爸爸脸的情景,“你给我听着,最好他妈的把他给弄走,回到他废物一样的妈妈那儿去!”

我本来和妈妈、外公生活得好好的,可在一年前,爸爸把我接到他这儿来。从到这里第一天起,我就被铲子关进了这个小小的房间,只有在吃饭和上卫生间的时候,她才会打开门,给我扔进一碗加了一些能量药片的粥,或者瞪着我去卫生间方便。

铲子是我给爸爸的老婆取的外号,她的脸很平,下领尖尖的,略微前伸,跟铲子真的很像。她是爸爸离开我和妈妈后,又娶的老婆。相信在娶她之前,我爸爸还以为自己从此过上了幸福生活,结果发现自己掉进了一个悲惨的坑,爬也爬不出去。现在,我能想象出爸爸的样子来,他揉着自己的头,搓着脸,努力地帮我说几句话:

“冷静下,我要说的是……啊……你不能像对狗一样对他……虽然他有些残缺……可毕竟他还是……是我的儿子……”

于是争吵在这几句话后达到了高潮,我听见餐具噼里啪啦摔到地上震耳欲聋的声音,我明白,接下来我会为爸爸的话付出代价。铲子的愤怒燃烧到我这儿来了,我快速离开门,找到一个安全的角落缩起身子蹲下,恨不得自己有隐身的魔法,让她再也看不见我。

在我的内心深处,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躲进地板缝隙的小虫子一样渺小,希望妈妈能像童话里的仙女一样从天而降,将我从这里拯救出去。

铲子砰地打开了门。“你!废物!”她吼叫道,“给我滚出去!快!废物!”虽然我的一只脚有些畸形,但我还是用自己最快的速度跑了出去。经过客厅时,我转头看了下爸爸,看到他眼里闪了闪,可是他很快又低下了头,不再看我。于是我拉开大门,看到自己的脚跨过房门。啊,我终于要逃出去了!

我怕铲子伸出手来把我拖进门里,害怕得后脑勺的头发都竖了起来,于是我加快了脚步,一拐一拐地走进了电梯,让它带我快速逃离。电梯停在一楼后,门一开,我就激动得差点踩到自己的脚上。我看清了通道,顺着小道跑出了院子,直到跑到街上。

我拼命地奔跑,我知道,我没有正常孩子的奔跑速度,但我希望能用自己最快的速度跑出铲子和我爸爸的视线范围,远离他们的房子,让他们无论如何也看不到我,也追不到我。

我弯腰扶着膝盖喘息了一会儿,待呼吸有些平稳,我又一拐一拐地跑起来。当我跑到一条有些繁华的街道上时,我才确信铲子和爸爸没有来追赶我,更没有咆哮和怒斥声。我想,我再也不会被关进那个狭小的屋子里;再也不会透过栅栏去看天空,看阳光,看花草,看树木;再也不会被铲子揪着耳朵训斥,和喝那一天两顿的鬼粥。

当看到一个提着菜篮子的机器人时,我因为快乐而向它招了招手。它也抬起它那硅胶手向我挥了挥,并说:“你好!”

这是我一年来第一次听到这样温暖的话语,我告诉自己:我要回妈妈和外公的家。我忍受了一年的孤独和提心吊胆,现在我要回家,回到我曾经生活了六年多的家。

看到一辆悬浮出租从空中飘过,我赶紧晃手示意。我对机器人司机说,我要去玫瑰园,它问我在什么大道,我却说不出来。于是它用电子手掌对我进行了人脸识别,从电子系统找到了我的信息和外公家的地址后,便将我载了过去。

这就是我生活的玫瑰园,我曾经在这儿玩滑梯,荡秋千,黄昏时和妈妈捉迷藏,听外公讲他在科研所的好笑事儿。回想起这些情景,我情不自禁地笑了。

一阵风儿穿过我的身体,我站在门口,任我如何叫喊,妈妈、外公都没有回应我,门关得紧紧的,也没看到一点儿灯光。我跳起来朝窗户看,希望哪怕看到半点人影,可让我想哭的是——他们不在家。我没有钱给机器人司机,于是它驾着悬浮机,伸出一个收款机,扫了一下门上的彩色码,就飘走了。

我坐在门口,望着远处的灯光,一秒一秒地计算着时间,等待着妈妈和外公回家的声音,想象当他们看到我,会是怎样的表情。我要把我在爸爸那儿狗一样的生活全部告诉他们,让他们去警告铲子,胆敢再这样对待他们的宝贝儿,他们就把她知注空中监狱。

随着时间的拉长,天越来越暗。我抬头看着天空,星星在上面闪烁。他们到底上哪儿去了?或者发生了什么事?我有些憎恨这种等待的过程,忽然附近一阵声音,使得我站起身来。我看到一个人影从远处走来,正当我以为是妈妈或者外公时,我发现它谁都不是,它只是一个提着袋子的机器人,从它走路的姿势我就能看出来。

“你是小尼,卢卡认识你。”它的眼睛扫视着我,“你妈妈给卢卡看过你的照片,你比以前瘦很多,但卢卡还是能认出来。”

“我妈妈呢?”我急切地问它,“还有我外公?”

“你妈妈在医院,你外公在医院。”它晃了晃手中的袋子说,“卢卡送了粥给她。”

“她为什么会在医院?她病了吗?”我抓着卢卡的硅胶手叫道。

“别担心,她明天就能回家,卢卡保证。”卢卡用另一只硅胶手摸了摸我的头,“卢卡听见她这样说了,真的。”

我说我现在、立刻要去医院见我妈妈,卢卡却说:“你不能去,真的。”

为什么不能去,它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只能跟着它进了屋。

我贪婪地打量着家里的一切,这原本是外公的家,妈妈和爸爸离婚后,我就跟着妈妈住进了外公家。

打我出生起,就没见过外婆,据说外婆是因为某种疾病,离开了外公和妈妈。外公是一个瘦老头,他很爱妈妈。我的妈妈罗琳是个很爱笑的人,不管遇到什么事,她总是神采飞扬,只是在我的记忆里,她的身体并没有她的笑容看上去那么健康。我以前对她说,我讨厌我的丑脚,她却说:“嘿,别小看它,如果你愿意,它会比别的脚跑得更快呢。”我外公也说过“别在乎那一点瑕疵,它又影响不了你的脑子。”当时,他还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引得我哈哈大笑。

在那一段美好的日子里,我们在院子里一起看过天上的“大南瓜”,在圣诞节时,给各自偷偷准备过礼物,我们甚至还养过一只猫,虽然它后来选择了去流浪。

“嗨,小尼,你想要吃点卢卡做的粥吗?”我看着卢卡的脸,点了点头。

灯光下,卢卡的皮肤与真人的相差无几,据说这皮肤是用6D打印技术制作的,怪不得这么逼真。只是它做的粥并不比铲子强多少。

这一年来初次尝到自由的滋味,我尽量把时间都用在了查看每个房间上,直把自己搞得筋疲力尽。

“你需要洗澡,小尼。”卢卡督促我。“你需要睡觉,小尼。”它又说。

直到我听它的话,躺在妈妈的床上,努力嗅着妈妈的味道,渐渐人睡,它才停住了它的嘴巴,不再吭气儿。

只是我在半夜被梦里的铲子惊醒时,忽然发现床边站着一个人,吓得我不住地尖叫。当灯亮起时,我才发现原来是卢卡,它眨巴着眼睛说:“你吓到了卢卡。”

2

当我还在梦里寻找妈妈时,一阵声响,我被惊醒,我揉着眼睛看了看四周,房子有些幽暗。好半天,我才搞清楚自己身处何地。

“卢卡,你在哪儿?”我大声叫道。

卢卡没有回应我,这时我听到有人呕吐的声音。

我跳下床,跑到外面,就看到一个女人,她半躺在一张奇怪的床上,正往卢卡手里的垃圾袋里呕吐。

“小、小尼……”她擦着嘴角,虚弱又急切地叫我。

那是妈妈,是我妈妈,我飞快地跑过去,她拉起我的手,不住地瞧。她眼睛又大又圆,深陷在眼窝里,就像两个黑纽扣。她戴着一顶奇怪的帽子,那帽子和她的脸一样惨白无力。

“你是自己坐悬浮出租回来的?”她问我,“真棒。”

“你收到司机发出的缴费信息了?”我说,“铲子赶我出来,我再也不去爸爸的家了,他们一直把我关在小屋子。”

我望着妈妈,一颗泪珠滚落到她的脸上。

“对、对不起,我不知道是这样的。”她说,“宝贝儿,我不会让你再离开了。”

“去吃冰激凌怎么样?”外公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旁,比起一年前,他好像更老了,但身板依然挺得很直。

我也笔直地站好,笑了,“好的,外公!”

妈妈像个婴儿一样,大多时间都在沉睡。当她清醒时,她就会轻轻地拉着我的手,用她瘦长的手指缠绕着我的手指,像是怕我消失一样。

吃过卢卡做的早餐后,外公领着我走出房间。我们慢悠悠地踩着草坪,站在院子的一棵大树下。我深吸了一口树木花草的清香,然后停下来凝望太阳,站立了片刻,激动地观赏着四周的一切。

外公也看了太阳,看我停下来,他也停了下来。“小尼,不要怪你妈妈,她需要化疗,不得不送你去你爸爸那儿。如果我们知道你在他那里的状况,我绝对不会让你去的,你妈妈更不会。”

“我永远不会再看到铲子了,是吗?”我仰起头问外公。

“当然!”外公语气很肯定地说。

一股和风掠过我的发际,我没有颤抖。草地泛着鲜艳的黄绿色,我又重拾我美好的生活了。

爸爸家的生活对我的影响渐渐消退,我的内心变得轻快起来。虽然我清楚,妈妈和外公不会再送我回那里去了,可是妈妈身体的病,却像一条蛇似的,盘绕在我心里,挥之不去。我真希望妈妈身上有一个电源开关,我轻轻一按,就能把她所有的病痛按掉。

我快要八岁了,却没有去上学,因为在爸爸家时,铲子说废物不必去上学。妈妈因为我没有去上学而感到难过,所以我回家没多久,外公就给我办了上学的手‘续。

还好在去爸爸家之前,妈妈常常给我读故事。而现在,每到一放学回家,轮到我给妈妈读故事了。妈妈很喜欢我读的故事,她的脸瘦削而苍白,但她总是含笑望着我,当我碰到一个不认识的字,我想跳过去时,妈妈就会叫住我,教我读拼音。

那天,我给妈妈读了大概有三十分钟故事,当我故意读错字要跳过去时,发现妈妈的纠正越来越少,间隔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我甚至试着省略了一句,她也没有反应。她没有在听。

我向妈妈望去,她仰面躺着,被子在她的下巴上,她头上的帽子歪到了一边,光秃秃的头皮露了出来,在灯光下看起来好柔软,好脆弱,就像婴儿一般,看得我心里隐隐作痛。

“妈妈,你有听吗?”我扯了扯妈妈露在外面的袖子。

妈妈没有回应,她双眼紧闭,呼吸声像是有东西重压着她的胸。外公轻轻地走上前,他握住妈妈的一双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

“琳,爸爸在这里。”外公仍握着妈妈的手说,“你怎么样?”

“小尼……”妈妈含糊着说,眼睛没有张开。

外公看着我,用眼神示意我说些什么。

“妈妈,你怎么了?”我叫道。

妈妈没有说话,她将她离我最近的手伸了过来。我望着妈妈,握着她的手,喉咙哽咽,眼睛里充满泪水。

妈妈睁开眼睛,看着我在她跟前,然后又闭上了眼。我心里很害怕,甚至比害怕還要恐惧。

“妈妈,别离开我。”我说,泪水从我的眼里滚了出来,先是慢慢地,接着就像涌泉一样。

“小尼……”妈妈用她厚重的声音说,“我知道。”

“不要离开我。”我摇着头说,“我害怕。”

如果不是外公抓着我,我可能无法站立在那儿。

我重复着不让妈妈离开的话,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最后我靠近床,用胳膊环住妈妈,紧紧地抱住妈妈,好像唯有这样做,妈妈才不会离开我。

我才不过回来几天,期望着和妈妈永远在一起,病魔却不让我如意,它带走了妈妈。妈妈遗传了外婆那种致命的病,虽然外公用尽一切办法救治,但都无济于事。

“看着我,孩子。”办完妈妈葬礼后的一个早晨,外公对我说,因为我一直瞪着站在一旁的卢卡,卢卡也眼也不眨地盯着我。

我回过头来看外公,他给我了一个超级疲累的微笑,而我看到他也深陷在痛i皆里,完全没有以往精神的样子。

“你妈妈之所以搬回家来,是因为各种疗程都没有效。”外公的脸上挂着惨淡的笑容,“身体也难以撑住那些折腾。”

“不是有吃掉那种病的电子虫吗?”我不顾一切地大声说出来,我在广告上看到过。

“我很抱歉,小尼。”外公说,即使他撑住脸上的微笑,但泪水还是从他眼里溢出来,“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难过。”

我看着自己的脚,觉得喘不过气来,像是被人掐住了我的呼吸。“我妈妈原本可以好起来的。”我哽咽着说。

“小尼……”

“你为什么不按广告上的那样做?”

“广告不能当真。”

“你骗人!”我叫道,然后抬头望着外公,“你根本就没有去试!”

外公伸出他的手,来握我的,我把手藏在背后。

“孩子,你要是觉得生气,如果需要摔东西,那就尽情地摔。’,说着,外公拿起‘只水杯,啪地砸在地上,碎片四溅。卢卡站在门后,它说:“摔东西是不好的行为。”我才不管它说什么呢,不顾一切,拿起一样东西,用尽全力摔了下去。

东西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像是砸飞了我们的愤怒和伤心,我们不住地扔,比赛一般,直到把自己累得筋疲力尽。

“我真希望有一百年,”外公喘着气说,“把它给你妈妈。”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们已经谈完了,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3

妈妈走后的好长一段时间,家里总是冷冷清清,外公待在自己房间,很少出来,即使出来,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总是一言不发。而卢卡,做家务总是很快,做完它就找个角落站着,一动不动。

我总是盼着上学,因为这是让我逃离难过的唯一办法,即使我在学校里被那个大个子哈瑞带着他的跟班欺负。

打我在这儿上学起,哈瑞就盯上了我。“嘿,瘸子!”他总是这样叫我,尽管我从来不回应他。

课一上完,我背着书包尽快往外走,然而就在我走出校门时,门口突然伸出一条腿,将我绊倒在地,一直滚到人行道上。

“瘸子!瘸子!”我听到哈瑞在大笑,接着是他的那两个跟班。

我背对着他们,用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内侧,还好不是在太糟,应该能挺得住。我站起来,还来不及擦掉嘴角那一小滴血,就听到哈瑞说:“没有爸爸妈妈的小瘸子。”我的胃顿时纠结成一团火球,像是体内有一个小太阳在燃烧,但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到一声:“你们在干什么!”是年级老师的声音,他气冲冲地走向我们。

“他们打你了吗?”老师问我。

我舌头上的血让我直作呕,我看向哈瑞和他的跟班,跟班们似乎有些紧张,只有哈瑞故作镇定。

“不,老师,”我一边说一边把血吞下去,“我跌倒了,和他们无关。”

老师走后,我听到哈瑞他们一阵窃笑,不用看,我也知道哈瑞会有怎样的表情,他甚至会模仿大人说话。

“要小心呀,那里有台阶,小瘸子。”哈瑞说。

我没有回头,我要将这一切推开。

过了下一条街,就到家了。我慢慢地顺着路边走,强迫自己不去想难过的事儿。我很不想回家,却又不得不回家。

就在我鼓起勇气踏进房时,我听到外公在和谁吵架,那声音,听起来,像是爸爸的。

我站在门口,听不出他们在吵什么,我往里面探了探头,看到外公在生气地对爸爸挥着胳膊。

“滚出去!”外公喊,“你这个孬种!”他气冲冲地进了自己的房间。

“爸、爸爸,”爸爸沮丧地出来时,我问他,“怎么了?”

“我不知道你妈妈她……”他肩膀猛地垂了下来,“我就是来看看你。”他说。

“你是要带我回你和铲子的家吗?”我问他。

“哦,不,你不能去我那儿,”他挠了挠头,“你知道,在那儿你过得并不好。”

虽然我想起铲子就后背发凉,但还是希望我爸爸能说句他欢迎我去他那里的话。

“儿子,我为你感到难过,虽然不公平也太残忍,可是生活就是这样,也没什么办法,对吗?”爸爸倾身向前,却不看我的眼睛。

“滚!”外公又冲出来说,他额头上的青筋拧成一根,“再胆敢对小尼说这样的话,我非敲碎你的头不可!”

爸爸试着向我伸出一双手,我却避开了。他为什么看不出我被人欺负了呢?我想,他看不到,他只喜欢沉浸在他个人的情绪里。

那天晚上,外公让卢卡打开一瓶干红,卢卡却说:“小尼不能喝酒。”

外公望了卢卡好久,最后他说:“这是你作为保姆机器人的最后一次发言。”

虽然我不知道外公这句话的意思,但他自己打开了酒瓶。

“喜欢吗?”我尝了一口后,外公问道。

“不怎么喜欢。”我生平第一次品尝酒的滋味,感觉并不是太好。

“男子汉,懂得喝酒就好,”外公说,“不需要喜欢。”

雖然我不喜欢酒的味道,但我真的喜欢这种感觉。

我外公是雷厉风行的人,这很配他那挺得很直的身体。第二天清早,我想要背着书包去学校,外公突然叫住我,他说:“把你身上的玩意扔一边去,”他推出一件压缩袋,“我们去旅行。”

“可是,还没到假期呢。”我对他说。

“让那些课见鬼去吧!”外公又对着房间叫,“卢卡,准备好了没有?”

没一会儿,卢卡来到客厅,它穿着一件男性T恤,一条休闲裤,一双运动鞋。看上去,和往日不大一样,我并不是指它的衣服,而是一种感觉。它明显不那么柔和了,像个男人,对,不像保姆了。

“别盯着它发呆,”外公说,他把嘴巴凑向我的耳朵,

“我换了卢卡的脑芯片,里面输人的是一个真男人的思维和记忆。”

“真男人?为什么要这样?”我问他。

“为了你。”外公给了我一个笑容,我却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我们三个坐在大小可以调节的悬浮出租上,谁也不吭气儿。我不知道外公在想什么,他只是盯着外面的天空瞧,当有小鸟从车窗前飞过,他会一直盯着小鸟飞远。卢卡就更无趣了,它一本正经地朝我坐着,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我瞧。我实在想不出来,去旅行为什么非得带着卢卡。

“小尼。”卢卡把脑袋向我凑近,“看着我。”

“啊?”我转回头,瞪着它,“为什么要看你?”

“卢卡是爸爸了。”卢卡认真地说。

“什么?”我很吃惊,“什么爸爸?”

“卢卡,是小尼的爸爸。”卢卡用手指我,又指回自己,

“我是你爸爸。”

“你瞎说八道些什么呀?”我的身子弹了起来,力量大得使悬浮车晃了晃,外公和机器人司机朝我看来。

“卢卡是小尼的爸爸。”卢卡固执地说。

“见鬼!”我叫道,“我有爸爸!”

“卢卡不在乎。”卢卡继续指着我,指着它自己,“卢卡就是小尼的爸爸。”

“可是我在乎!”我叫道,“我才不要叫你爸爸!”我打开它的手。

“叫它爸爸也没什么,小尼,”外公说,“它的机器脑子里,你就是它儿子。”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冲外公喊,“我自己有爸爸!”

“可是他并不在乎你!”外公声音提高了很多,听上去跟我一样生气,‘他只在乎他自己!”

我胸膛的火焰瞬间爆开,烧得像是要将我活生生地咽下去般。这就是实情,我知道这就是。

“他为什么要生我?”一串呻吟从我喉咙里发出,那呻吟转成了哭泣,“因为我的脚,才不在乎我的吗?”

“小尼,和这个根本无关!”外公厉声说,“有些人天生那样,他们从来没有想要改变过自己,从不!”

“可他是我爸爸呀,他应当爱我!”我把脸埋在双手里。

“孩子,你爸爸爱你。”外公的声音里充满了难过,

“可他心里住着一个没有长大的小男孩,还不懂得什么是责任。”

“你说的,是真的吗?”我把头从掌心里抬起,望着外公,“像我这么大的小男孩?”

“我敢保证,孩子,他爱你。”外公伸过手掌拍了拍我的胳膊,“可你得长大,懂得爱和责任。卢卡会是位合格的爸爸,它心里住着一位男子汉。”

“可是我不想叫它爸爸,”我看了看一脸茫然的卢卡说,“没有哪个刁、孩会把机器人叫爸爸,这会被人笑话。”

“爸爸这两个字就是个符号,”外公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真正的爸爸,在这儿。你可以不叫它爸爸,但是我们外出所有的钱都交给卢卡了,它会行使它作为一家之主的权力和职责。”

卢日项听着我们的交谈,一脸认真地望着我和外公。然后,它说:“卢卡是小尼爸爸,老罗是卢卡爸爸。”外公听了,大笑,就连机器人司机也发出咯咯的声音,它也在笑。

这就是我外公在我妈妈去世后,我爸爸匆忙看我一眼后,送给我的一份大礼——机器人卢卡爸爸。

4

外公说我从妈妈那儿得到了足够的关爱,现在,该轮到我以父爱的标准来理解这个世界了,他说,卢卡可以胜任爸爸这个位职,虽然我对此表示怀疑。

我们来到了这个名叫栗子的镇子,距离我们的城市并不特别远,悬浮出租只需要花一个多钟头就可以到达。卢卡租了一栋朴素的房子,透过房间的玻璃,就可以看到外面晴朗的天空,以及远处城市的美丽轮廓。

卢卡带我去市场买菜,它的脑子里装了很多菜谱,但买回来后,它拒绝像以前那样独自做饭,它说:“卢卡爸爸教小尼,小尼做。”当我被锅烫了手后,我对它表示,我不想学做饭,这不是男人干的事儿,何况我只是个男孩。

“小尼做。”卢卡把铲子塞我手里,“卢卡爸爸这么想的。”

卢卡爸爸,卢卡爸爸,真是烦人透顶!我扔掉铲子,对它说:“我妈妈可从来不让我干这些!”卢卡干瞪着眼,望着我跑向门外。

我在外面玩了一通回来,看到外公一个人逍遥自在地坐在桌前,吃着那些食物,桌上却没有放上我的餐具。

“虽然卢卡现在不是保姆了,可是它的菜仍然烧得很好。”外公咀嚼着食物,我闻到了一股香味,引起了肚子里的馋虫,开始咕咕直叫。

“小尼跑了,”卢卡站在.边说,“小尼不能吃饭。”

“可是真正的爸爸,”我望着盘子里的菜说,“不会让孩子饿肚子的。”

“小尼不能吃,”卢卡固执地说,“卢卡爸爸脑子是这么想的。”

外公毫不理睬我们,他只管吃自己的,完了,他还快活地打了两个饱嗝。

几个小时后,我被自己的胃折腾得够呛。晚饭时,我妥协了,我跟着卢卡学烧菜,总算把自己的肚子吃了个饱。

第二天早上,我跟着卢卡做了早餐,只是吃饭的时候,我转头去看窗外鸣叫的鸟儿,直到它们从我眼前消失。卢卡说:“卢卡的脑子里,小尼还有三分钟要吃完。”

“外公也需要这样吗?”我问它。

“卢卡是小尼的爸爸,”它按了一下它的嵌人式手表说,“不是老罗的爸爸。还有两分钟。”

它脑子里的规则只是針对我一个人订的,不包括外公,所以外公一边吃饭,还一边盯着空中的虚拟屏看新闻。

早饭后,卢卡盯着我嘟嘟嚷嚷地洗完盘子后,它的眼睛里闪烁着红色的心型,这是它开心的标志。

外公说栗子镇还保留着一个老古董,我问他是什么老古董,他开心地说:“电影院!真正的电影院!没想到在我这个年纪还能上电影院看电影!”于是我们去了镇上的电影院。

卢卡对着智能机刷完它的脸,支付了电影票费后,我们走了进去。外公像个喋喋不休的孩子,他说他已经看过很多遍这部名叫《男子汉考德》的电影了,不过他还是第一次在电影院看。直到电影真正开始,他才闭住了他的嘴,眼也不眨地盯着屏幕。

这场电影开演十分钟后,我就看得如痴如醉,我被影片里的情节、场面深深地吸引。经过一年多的灰暗生活,我内心渴望看到英雄,今天我终于在被外公称作古董的银幕上,看到了真正的英雄人物,尤其是那敲击人心的音乐,让我情绪高昂。我想象着自己是一个超人英雄,打着自己独有的手势,去拯救弱小。

出了电影院,卢卡站到我面前,它说:“小尼去买菜。”它说话的样子像是在考验我一样。

我拿过钱,转过身,不然,我还能怎样呢,外公现在和卢卡可是一伙儿的。

我路过一棵很大的树,它像大伞一样遮住了一边的房子。那个房子,是间自助书店。我停顿了一下,打算进去看看。

“嘿,窝囊废,你打哪儿来的?”听见有人说话,我倏地转过头去,“说你呢,小瘸子。”一个头发朝天竖的男孩望着我说。

我很想叫他闭嘴,可最终咬着嘴唇,眼瞅到一边,怯手怯脚地要走过去,但是他挡住了我的去路,甚至冷不防地揪住了我的胳膊。

“小瘸子,你要钱没什么用吧?”他低声怪叫道,揪住我从手里抢卢卡给我的钱。

我用愤怒的目光射着他,竭力扭动着身子,想摆脱他的手,大叫道:“坏蛋……放开我!”

但他依然揪住我不放,从他那带有嘲讽意味的表情中,我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他。他打倒了我,抢了我的钱,跑了。

我靠在树上,紧紧地盯着自己的左脚,对,就是这只脚,让我受到了很多侮辱,被铲子骂废物,被爸爸抛弃,在学校被人欺负,即使到了這里,我还是逃不过被人嘲笑的命运。在这一刻,我忘了妈妈那些鼓励我的话,忘了外公那种根本不在意我脚的样子。我闭上眼睛,任眼泪滚下,什么狗屁英雄,我只是个脚残疾的小孩。妈妈死了,爸爸不要我……我为自己受到的一切不公感到悲伤。

“小尼。”卢卡的声音。

“你干嘛来?”我低着头,声音压得低低的。

“他打小尼,”我抬头时,惊讶地发现,卢卡抓着抢钱男孩的胳膊,它说,“小尼打他。”

我盯着那男孩,不自觉地来回搓着自己的手,我不知道怎么动手。

“小尼打他。”卢卡说,“卢卡爸爸的脑子这么想的。”

我抬头望了望卢卡身后的外公,他安静地望着我。

“可是我不想打人。”我说,“我还没准备好打人。”

“小尼打他,”卢卡把男孩推向我,“他打小尼了。”

“小瘸子,到底动不动手啊?”男孩一脸轻狂地朝我脸上吹口哨,“卢卡爸爸……哈哈,小瘸子……”他大笑。

瞬间,我发出一声吼叫,跳了起来,握紧拳头,向男孩身上击去,最后使出全身力气将他推倒在地。我用手指着他,“不许你再这样、这样叫我!”我嚎叫,随即号陶大哭起来。

外公说,这是一个男孩必须要经历的过程,维护自己的尊严,该出手时就得出手。

自这件事后,我感觉体内就像有一股能量,正在爆发开来,我快活地跳着蹦着,好像我的裤子被烧着了似的,释放着曾经的屈辱。

5

栗子镇有个美丽的湖。外公说今天是个钓鱼的好天气,那个湖并不近,卢卡却拒绝叫车,它说“小尼多走路。”于是我沮丧地背着包和钓竿走在它和我外公的身后。而我外公则让卢卡给他播放他喜欢的歌曲,还一边跟着哼唱。

我们三人,没有谁比谁走得更快,我们离开小房子是九点钟,可是当我们到湖边时,却已经中午十二点。我们欣赏着绿色的湖面,听着鸟儿们在叽叽喳喳地吵嘴,吃过一些小包装的能量丸后,开始钓起了鱼。

卢卡的脑芯片里输人了很多关于钓鱼的知识。当我无法静坐,将鱼竿动来动去时,它说:“小尼别动。”一会儿它又说,“小尼的方法不对。”过一会儿它又说,“小尼不能说话。”我反击它,一直在说个不停,它却说,我声音比它大,会吓跑鱼。我外公跑得远远的,在另一边自得其乐地钓着鱼儿,根本无暇关注我和卢卡的争吵。

天越来越热,看到外公和卢卡钓上来一条又一条的鱼,我却毫无收获,情绪越来越烦躁,我再也忍受不了,我只是小孩,又不是机器人。我这么想着的时候,就叫出了声,结果吓跑了去咬卢卡鱼饵的鱼。卢卡头也不回地向我扔了一句:“闭上小尼的鸟嘴。”

从卢卡嘴巴里吐出这样的字眼来,我实在是太惊诧了。我对外公喊,说卢卡对我说脏话。外公将他钓到的又一条鱼放进水桶,大笑着对我说:“别惊讶,孩子。男人在特殊情况下,冒出句脏话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而且超级带劲!”

总之,卢卡的脑袋有些抽筋,如果机器人的脑袋可以抽筋的话,它不但对我说了脏话,它还不让我吃它和外公烤的鱼,它说:“小尼没有鱼,这是卢卡爸爸和老罗的鱼。”最后,我只能气恼地跑到一边,不看外公吃鱼。

卢卡和外公收获满满,我想着我再也不用陪他们干这无聊的事儿了。可当我们收拾停当后,卢卡呼叫了一辆悬浮车,它指着自己的脑袋对我说:“小尼要自己跑一段。卢卡爸爸脑子这样想的。”听了这话,我简直要气炸了,我大声质问它凭什么这样对我,它还是那句话:卢卡爸爸脑子这样想的。而外公呢,像没看到我似的,自个儿坐上车,当车门关上时,他把自己的脑袋转向了另一边。我像个十足的傻瓜一样,望着悬浮车载着他们从我头顶呼啸而去。

他们就这样无情地走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在这旷野里,像是被主人放逐的小狗。真的,我不知道怎样形容自己的心情,我不停地问自己,一个男孩怎么能受机器人的摆布和欺压呢?总有一天,我会搞掉它,这个总是自称为爸爸的混蛋。

我不清楚自己心里发着抖在原地站了多久,当我终于能动下身子时,我发现真实状况摆在我眼前,我没有什么可以依赖,我不能一直待在这里。于是,我开始顺着原路往回走去。

我一直嘴巴里嘟嘟嚷嚷,连我自己都搞不清自己在说些什么。当我抬起头来时,我看到,本来晴朗的天气,已经暗了下来。不一会儿,乌云就像破碎的毯子一样,铺了上去。这时恐慌让我的愤怒劲儿逐渐减弱,我拔腿跑了起来。我穿过一片草地,跑进树林,又沿着一条小径跑去。当跑到一处岔路口时,我不知道该选哪一条。这时,我听到远处一阵窸窣声,像是什么动物奔跑的声音,于是我不管不顾,胡乱冲上一条路,速度更快地跑了起来。

雨打了下来,我跑着跑着,忽然发现自己选错了路。刹那间,我的大脑一阵眩晕,一股液体朝喉咙涌来。我拧身往回跑时,跌倒在泥水里,不停地干呕。之后,我坐在路边,透过雨雾,看着天空,看着被雨洗刷的树木。我回想着我究竟跑了多久,想着外公和卢卡为什么这么狠心,我深深呼吸了几次,雨水流过我的脸。

“不!”我喊道,“你不是我爸爸!你这个混蛋!”然后我转过身向先前选错的路继续跑去。

我的牙齿打着颤,我想着与其这样被卢卡折腾,我宁愿让铲子把我关进小屋,哪怕不见天日。我全身湿透地跑着,当我再次跌倒在地时,我干脆趴在那儿不再起来。

一阵悬浮车唰唰的声音由远而近,停在了我的头顶,即使它停在了陆地上,我也努力不去理会。我沉浸在自己的伤心和愤怒里,这时,有人扯起我的胳膊。我抬起头,是外公,他的身后是卢卡。

“我不要你管!”我对着外公喊道,“我非要拆掉你不可!”我又朝着卢卡喊。

“你不能拆卢卡爸爸。”卢卡机械地说。

“你们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我责问外公道,“你们干脆把我丢了算了!”

外公没有立即回应我,他递给我一件调温服,平静地说:“孩子,想成为真正的男子汉,不是照本宣读就可以,得经历和体验。”

于是,在雨中,我们穿着调温服,步行回去。虽然我对卢卡忿忿不平,但它并不回应我。

如果说这次的出行让我崩溃,而接下的這件事,却让我无法表达心中的愤恨。

卢卡让我去买本关于男孩心理的电子书,我去了自助书店后,看到了我最喜欢的虚屏漫画,为此我在那里看了很久。

当我回去时,我原以为会得到夸奖,然而情况却在我意料之外。

当时我高兴地扬着手中的虚屏老电影,对外公说:

“嘿,看我在那里发现了什么?你最爱的老古董!”

我外公没有答话,卢卡却走向我,“卢卡爸爸规定的时间是几点?”

“三、三点。”我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不知道它又要抽什么风。

“小尼的表几点?”

“七点。怎么了?”我望着它。

“小尼不按卢卡爸爸的规定。”它盯着我说。

“你看见这本老古董了吗?”我毫不在意,“给外公的。”

“小尼不按卢卡爸爸的规定,”卢卡重复着它的话,

“卢卡爸爸要小尼买书。”

“我才不受你指挥呢!”我突然大喊起来,挥舞着手中的虚屏老电影,“你只不过是个机器人,连真正的人都不是!”

“啪!”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扇耳光,还是被一个机器人。虽然没那么痛,但内心的耻辱远大于生理。

“你这个混蛋!”我涨红着脸跳了起来。

“啪!”又是一记,“卢卡是小尼的爸爸。”它面无表情地说。

“呸!”我的身体在发热,怒吼道:“见鬼去吧!见鬼去吧!”

“啪!”这是它给我的第三个耳光,“小尼失信,卢卡爸爸必须惩罚小尼。”

我已听不进去它在说什么,我失去了控制,我冲向卢卡,撞向它的身体。

“我讨厌你!你这个混蛋机器!你才不是什么狗屁爸爸!你还想打我耳光是吗?好吧,来吧!我非把你脑袋的那玩意扯掉!啊……”

怒火已经升腾到了头顶,像火山喷发一样。我的呼吸加重,我已经受够了,不得不做点什么,我举起拳头向卢卡的脑袋打去,希望能敲坏它脑袋里的系统。但是我失败了,我被它抓住了双手。我又蹬又踢,好像踢到了什么硬东西上,但愤怒使我根本没有.感觉到疼痛。

“卢卡是小尼的爸爸。”卢卡用它那毫无波澜的声音说。

“你这个混蛋,我绝不原谅你。绝不!”我内心充满了羞辱。

外公没有帮我,他谁也不帮。我后来问他,他说这是爸爸和儿子间的较量,他才不插上一脚呢。

我被卢卡气得要死,可是一天后,我就明白自己是可笑的,卢卡是机器人,它只按脑芯片的指令行事,它才不在乎我原不原谅它。

在后来的几天里,卢卡仍然按着它脑子的那一套指挥我。

“小尼搭帐篷。”我们去野营时,卢卡说。

“小尼划。”当我们把电艇开到湖中心时,卢卡关掉电源。

“小尼刷墙。”卢卡说。

“小尼打扫房间。”卢卡说。

“小尼剪树。”卢卡说。

……

卢卡的指令多得像我头上的发丝,就像我是个机器人孩子,不知疲倦似的。而外公对这些视而不见,他后来干脆去自己享受了,好像这场所谓的旅行,只是他一个人的旅行。而我,却是打着旅行的名义来承受卢卡的折磨的。

当我大声向外公抱怨卢卡毫无人性时,外公却哈哈大笑,说:“它是个合格的父亲,它让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男人必需的课程。’,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老了,ILI太软,只能靠卢卡了。别责怪它,孩子,相信你最终会感激它给你当爸爸的日子。”

作为孩子,我不是太理解我外公的做法,但我相信他对我的爱。我爱他,但不等于我也爱卢卡,毕竟,它只是个机器人。把一个机器人不得不叫爸爸,还要接受来自它的折腾,这对于我来说,太难以接受。可是有什么办法,因为它掌管着我们外出旅行的钱,我和外公想要顺利地回家,只能靠它。

在又一天的劳累后,午夜降临,我做起了噩梦。

我听到有人叫我,小尼。就像有人在我的耳朵旁低声细语。

“干嘛?”我脑袋转着找那个喊我声音的人。

接着,我看到,从屋顶飘下一个黑漆漆的怪物,它低下头来,直盯着我。

“你、你是什么东西?”我腾地从床上坐起,往床角躲去。

怪物在我眼前缓缓变大,忽然,它手臂大张,仿佛要围住整个房间。看我索索发抖,它狞笑着,一只巨手向我伸来,抓住了我,我吓得尖叫起来。

“原来是个胆小鬼。”怪物松开手,我总算又能喘气了。

“你想怎样?”我问。

怪物露出邪恶的笑,它说:“我以后会经常来找你,』濡弱的小家伙。除非你变得强大。”它将自己的嘴巴张开到令人难以想象的大,大到可以吞下整个世界,“不然,我会生吞活剥你。”

“啊……”我大叫一声,从梦中醒来。这只是个梦,我对自己说。我得给自己倒杯水喝,我这么想的时候,就下了床,我要把这个莫名其妙的梦给彻底忘掉。我把灯打开,一团黑影出现在我眼前。

“啊!”我大叫一声,随即跳了起来。

是卢卡,它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好像在休眠。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我飞快地打开了它的后脑勺。

6

外公说想成为男子汉,我得学会游泳,而且得技艺高超,这样他掉进水里时,我就能够救他。我知道外公在开玩笑,因为他自己就会游泳,他压根不需要我救。再说,我并不怎么喜欢游泳。只是卢卡才不管呢,它说:“小尼得去游泳,卢卡爸爸的心里这么想的。”真是可笑,机器人哪有心呢?它明明只有颗脑袋瓜!

栗子镇的中心公园有个很大的游泳池,很多孩子在那里练习花样跳水。当我们抵达那里时,我却忽然不想下水。

“小尼,游泳会让你像条鱼一样自由。”外公说话时,卢卡转着自己的脖子四处看。

“可是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的脚。”我心烦意乱地说。

“谁在乎你的脚呢,”外公說,“没人在乎,在乎的只有你自己。”

卢卡走到我面前,它指着那些孩子说:“小尼必须游泳。”

泳池里,一些孩子在欢快地游泳,而在十来米的跳台上,一些比我大一点的孩子在练习跳水,跳下去时,他们还在半空玩了花样。

当我鼓起勇气,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不在乎别人看到我的脚,爱笑就让他们笑去吧。这时,一阵尖叫突然传来,是一个男孩的声音,接着是一群孩子的哄笑。我看见,一个同我一般大的男孩被同伴拉扯到跳台上,他们推操着他,让他跳水,他因为害怕而大叫。那男孩拼命想从那些手中挣扎出来,可是没人管他的感受。最后,他气得号陶大哭起来。

“胆小鬼!”一个男孩说。

“他吓得要尿出来了。妈妈的小男孩子……”另一个男孩说。

从那个男孩的身上,我似乎看到了以往的自己,这让我感觉羞辱,又让我同情。

他们不停地捉弄他,似乎没有停下手的可能,他们逼着他跳水,他害怕,只好匍匐在那儿,拼命地抱着同伴的一条腿,不断哭叫。

“混蛋!”一股怒火蓦地从我的心里爆发出来。我一瘸一拐地跑向那儿,因为愤怒我忘记了自己是如何爬上跳台的。我只记得自己握紧拳头,向其中一个挥去,然后再用力,接着再来一次。怒气高涨到我的胸前,心也在肋骨间扑通地跳。我攻击他们的身体,徒手捶打他们。

“混蛋!你们这些没有心的混蛋!”我对着他们喊。

“嘿,这个瘸子发疯了!”他们回击我,“打他呀!”

他们用胳膊肘将我抵在了跳台,头部撞到了什么硬东西上。接着脚从四面八方踢来,胡乱撞在我的身体仁。我听到那个男孩的哭喊声,也听到他同伴的呼吸声,可是我什么也看不到。

“小尼!”外公的叫声。

“小尼!”卢卡的叫声。

我摇摇头,想让自己清醒过来。这时,我听到"I%,,一声,有人好像摔下了跳台,在摔下之前,磕到了板子上。

“卢卡……”外公又一声大叫。

一阵停顿后,耳边的脚步声纷乱,还有他们的叽叽喳喳声,离我越来越远。

时间在分分秒秒地延长,尽管我在努力,但还是不能看清我面前脸部的轮廓。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我的手开始摸索起来,那是外公的脸,我曾经摸过很多遍。

“卢卡摔下去了。’,他说,“脑子进水了。”

为了听清楚一点,我将耳朵尽量竖起来,“什么?”

外公清了清喉咙,“我说,你为什么要弄开它的后脑勺?’,他说道,并强调着每一个字。

“我、我只是想小小地捉弄它一下。”我老老实实地说,我不愿意对外公撒谎。

“你恨它,是吗?”外公说。

他认为我在报复它,当我的视力能看清周围时,我坐了起来,有些不安,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我开始搓手,低头不看他的脸。

接着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外公长叹.声,他说:“起来吧,我们去看看它。”

卢卡躺在那儿,身下是一片水渍,它看上去像是一个昏迷不醒的人。我的脚开始抽搐,忽然,我感觉自己的整个身体变得软绵绵的。

我想我不该那样对它,它只不过是个机器人,我不应当和它过意不去,而且,它做得挺像那么一回事,对,像个爸爸。

随后的一天,我一直独自待在房里。卢卡的后脑勺被我那天用手在里面胡乱抓了一通,也许有些损坏。它迈着它那还没有我灵便的腿,去跳水台赶那些男孩时,被他们推了下去。脑芯片受损,外公将它从卢卡的脑袋里取了出来,现在,卢卡成了一具没有生命的机器人。

“我们带它回去。”在卢卡的身体前,外公对我说。

“怎么带?”我问,“你把钱全给卢卡,我们怎么回?”

“你来想办法,卢卡已教了你很多,”外公说,“现在轮到你来解决。”

也许是因为愧疚,也许是我心里的某一部分被打开了,我心甘情愿地想去完成这件事。我到处寻找能用的东西,几乎跑遍了整个栗子镇,最后在回收废品的大箱里捡到了两只陆车轮。在外公的帮助下,我做成了一架树轮车。

在这个夏日,我现在才感觉自己活得是如此充沛。像前两天一样,又是一个美丽晴朗的日子,早晨的清风正从背后习习吹来。我和外公大声谈论着我妈妈小时候的事,我们还谈到了外婆,甚至聊到了我爸爸。要知道,我外公一直对我爸爸可是没有好脸色。他说:“你爸爸,他缺乏男人的气概,搞不清你妈妈为什么会爱上他。”他把树轮车上卢卡的身体调正,“爱情总会让人变成傻瓜,你妈妈就是那样的傻瓜。”他最后总结说。

“你能修理好它吗?”我问外公,“我是说脑芯片修复。”

“我不知道,”外公说,“可是你讨厌它脑子里那些东西啊。”

“如果脑芯片不能修复,你的钱可怎么办?”我看着一旁说,“其实,我、我觉得它还不赖。”外公望着我,露出了他意味深长的笑容。

我敢说,这是我走过的最长的路,比上次卢卡让我跑回去的路还要长得多。我一路拉着卢卡,却没有觉得辛苦。我对自己感到惊奇,因为它讓我想起曾经的自己,自卑,胆小,总是感到害怕,就像是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攥紧了我,让我不知所从。我不想面对,却逆流不断。直到外公借用卢卡对我的改变,才让我从那样的境地里挣脱出来。

我不得不承认卢卡的成就,因为我现在毫无抱怨地拉着它,和我外公行进在回家的路途上。

傍晚时,天下起了雨。我给卢卡穿上了调温服,使它不至于淋雨。我们推着树轮车往一棵大树而去,希望能躲过这一场突其而来的雨。车轮在泥水里溅起水花,我们努力地推着车子。不幸的是,绑车轮的金属丝断了,轮子与树枝分家,半边倒塌。卢卡的身体向倒塌的一边滑去。

外公怕卢卡滑进泥水,他慌忙阻止。“咔嚓……”一声轻微的响声,虽然在雨声里不那么明显,我还是听到了。

外公表情狰狞地将卢卡努力拽了回去,然后他扶着自己的半边腰,说:“腰椎,出了些问题。”

“怎么办?”我大声问他,雨水滑过我仰起的脸。

“扶我去树那儿,”外公说,“我得想办法吊一吊。”

我不知道外公说的吊一吊是什么意思,但如果让他吊一吊能减轻疼痛,我也只能离开卢卡,让它先躺在那儿。

“咔嚓嚓!”雷电的怒吼声,让我和外公停住了脚步。这时,一道光自天而下,向我们身后的方向击去。

我倍觉紧张,当我看到闪电从卢卡身上一闪而过,一团坚硬的东西卡在了我的喉咙里。

“不……要……”我拼命尖叫,“卢卡!”我向那儿跑去。

我不住地尖叫。疯狂地奔跑,就像我的左脚与右脚同样正常。

这是我的噩梦,我想起了树枝上拧满的金属条,它们与卢卡的身体相贴。

7

那个黑漆漆的怪物又来了,它匍匐着身子,离我的脸越来越近。

“我来抓你了。”它说。

“那就来抓啊。”我说。

一阵怪异的宁静笼罩下来。

“你说什么?”怪物问。

“呸,”我双手盘胸,“随便你,来抓我啊!”

怪物顿了下,然后大叫一声,将它的拳头打向我的床,震得墙上都出现了裂缝。

“你尽管叫吧,”我漠视着它,“我可经历过最糟的。”

怪物的吼声更大了,两双手撑在我的脑袋两边,丑脸离我的脸越来越近,我都能看到它张开大嘴里的参差不齐的牙齿。

其实,它并没有那么凶,我对自己说,接着我就感觉到一阵温暖的气息向我袭来。

“你真的不怕,是吗?”怪物的脸变得温柔起来,它轻声说。

“不怕。”我说,“我不怕你。”

怪物眯起眼睛,笑了。

“好样的。”它说。

我的眼里布满泪水,泪珠滚落到我的脸颊,而我没办法阻止它们,甚至没办法擦拭它们。

“你爱它,是吗?”怪物带些仁慈。

我紧紧闭上眼睛,但接着点了下头。

“可能,嗯,是的,我有那么一点爱它,虽然它是那么讨厌。”我不停地点头,脸因为哭泣而揪成一团。

“你想过让它死的,你根本不想让它当你爸爸。”

“它总是逼我,总是折腾我,我恨它,可它真的像个爸爸。”我的胸口在燃烧,就像里面有一颗燃烧的微型太阳,“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我开始大哭起来,比我原本以为的还哭得惨,甚至比爸爸离开时还惨。

“睡吧,”怪物说,“我不会再来找你了。”它飘走了。

“小尼!”有人叫我,接着更大声,“小尼!”

外公的声音。

我张开眼睛,慢慢坐起来。我在哪儿?我看着四周,是外公的家,也是我和妈妈的家。我抬头看,外公站在一边。

“小尼!”外公的脸探了过来,“太好了!”他叫道,一把抱住我。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问他。

“对不起。”外公说,“原谅我刘你撒了谎。”

“撒谎?”

“我并没有把所有的钱给卢卡管。”他说,“我虽然老,但不是傻瓜。”

“可是,卢、卢卡呢?”我咽了下口水,“它还好吗?”

“小尼,”外公握着我的手,“听我说,那只是一副皮囊,无法恢复了。”

“可它是家人啊,你说过的。”我开始哭泣。

外公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喉咙,“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我把它的一些零件埋在了我们的院子,你可以去看它。”

“它的,脑芯片呢?”我努力地问出这一句。

“在呢。”外公掏了掏口袋,“瞧,它在呢。”

那是卢卡的脑芯片,在我昏睡时,外公不顾腰的疼痛,去了智能电子研究所做了修复。怪不得他现在腰挺得更直了,因为他腰上加了块治疗仪。

一辆陆地车在院子停了下来,机器人司机从车上移下来一个大箱。外公签收了它,当他打开时,我发现,卢卡躺在里面。对,是卢卡,虽然机器人大都长相差不多,但卢卡还是有一些自己的特征。为了尽力还原卢卡,外公上电子研究所进行了电子机器人肖像还原。

外公给卢卡装上了脑芯片,启动了它。

“小尼,”卢卡指着我,又指回自己说,“卢卡是小尼的爸爸。”这是它看到我,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望着卢卡,眼里满是泪水。它惊讶地望着我,又看了看外公,然后挠了挠自己的头,说:“小尼不哭。”

我扑上前去,抱住它,虽然我的胳膊绕不过它身子的一圈,但我还是紧紧地抱着它。

“卢卡爸爸。”我轻声说。

“哈,哈!”卢卡的嘴巴张大,眼睛里有两颗红心。它在笑。

“它以前从来没有对我笑过。”我转头对外公说。

“你得慢慢习惯,”外公说,“它以后会经常对你笑的。”

“卢卡爸爸,”我叫道,又一次,“卢卡爸爸。”

“哈,哈!”盧卡的眼里闪烁着红光,“小尼宝贝!”它说。

听上去,真是肉麻极了,我忽然怀念起它训练我时,那一本正经又严肃的爸爸脸。

我用胳膊环住外公的腰,说:“我很调{谢你,外公。”

我真是个幸运儿,我对自己说。

卢卡先前的身体零件,埋在我外公的花坛里,那个木牌上刻着我歪歪扭扭的字:谢谢你,卢卡爸爸I号。

我满怀感激地看着那个小土丘,我曾经的灰暗已经成为往事,尽管受过它的无数折腾,但正如外公所说,有一天,我会感激它成为我的爸爸,是它让我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男孩。

“你还好吗,小宝贝?”爸爸来看我,他递给我一个盒子,看上去是个玩具。

“挺好的。”听爸爸叫我小宝贝,感觉很怪。

“看到你真好。”他说,“你很勇敢。”

“你呢?铲子还那样对你吗?”我问他。

“你知道,这个没法改变了。”爸爸垂着双肩说,“不过,你很快会有个弟弟或妹妹了。”

“半个弟弟或妹妹。”我看着爸爸的眼睛说。

“是、是的。”爸爸不好意思地笑了。

“爸爸……我爱你。”我深吸了一口气,对他说。

曾经我梦想过和爸爸一起捉迷藏,一起打秋千,做一些爸爸和儿子常做的事儿,梦想过他面对铲子对我的欺压,能像个真正的爸爸那样保护我,甚至在妈妈生病的时候,他能和我一起握着妈妈的手,给她些安慰……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做,我为此难过得要死,却什么也说不出。而今,当我鼓起勇气说出这句话时,我发现自己对他所有藏在心里的不满,就像山峦间的风儿一样轻,渐渐消失在空气里。

他心里住着一个没有长大的小男孩,就像曾经的我一样,胆怯、逃避,我真心为他感到难过。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当我睁开眼时,爸爸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拐角处。

“他不是个坚强的爸爸,”外公站在我身后,他的手搭在我的肩上,“但他爱你。”

“是的,”我回答,“可我更爱你。”

“我也爱你,孩子。”外公说。

“卢卡呢?”我仰着头看卢卡,“你得说爱我啊。”

“你先得说你爱它。”外公笑着说。

“我爱你,卢卡。”我跳了起来,毫不在乎我那只左脚,

“现在该你说了。”

“卢卡爸爸无法说。”卢卡一本正经地说,“卢卡爸爸脑袋里没装‘——%——¥’这个词。”

“外公,那你给它装上吧。”我大笑。

我们一起大笑。我、外公、卢卡爸爸,组成了一个家。

作者简介:刘芳芳,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有小说、童话发表于《延河》《童话世界》《少年文艺》《儿童文学》《中外童话》《小溪流》《小星星》等杂志,长篇童话《我们的古里古怪学校》《喵呜,我是7岁老妈的猫》相继连载于《快乐童话》,四册系列幻想短篇《古里古怪逼事件簿》即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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