骡 子(散文)
2019-09-10刘金梅
“生产队要分牲口了,你赶紧给灶爷和家神烧个香!”小姨急匆匆地赶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母亲这一重大的消息。母亲赶紧放下猪食盆,洗了手,取好了香表还有柏香枝,一一在中堂里朱红的面柜前焚化,嘴里念念有词,小姨也跪在一旁帮着祷祝。完了,又把灶台打扫干净,在灶门前跪拜焚香祷祝:“家神保佑,我们分到一个支支当当的牲口!”(支当,在当地方言中有强壮能干的意思)
分牲口用的是抓阄的方式,这样大家谁都没说头。小姨先抓了一头毛驴,据说她祷祝的时候说的是不要太难管的牲口。到母亲的时候,母亲面色紧张,嘴里还在念祷。抻开纸条,是一头不到三岁的骡子。很多对这头小骡子抱有希望的人眼神暗了下来。一个人过来告诉母亲,这头小骡娃还没有被使唤过,没戴过笼头,性子很烈,恐怕你们婆娘娃娃们制服不了。他想用他的马来换,他的马也健壮,关键是温顺。母亲没有答应。最后在很多男人的帮助下,母亲给桀骜不驯的小骡娃套上了笼头,在小姨和其他人的帮助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骡子拉回了家,所有的人都是满头大汗。
骡子对新家并不认同,一直挣扎着要挣脱笼头缰绳逃跑。人喂它的时候它也是惊慌不定,鼻子里喷着粗气,发出警告一样的响声,四只蹄子不停地走来走去,甚至抬起一只前蹄,不停地刨。直到人走开好半天,它才会安静下来,然后是喷鼻的声音,嚼草料的声音,不停走动的声音。有时候,它甚至狂躁不安地走上一整夜。给它喂草和饮水成了家里的大问题。父亲在外上班,除了晚上,很少顾上骡子。孩子们大的是三个姑娘,要上学,两个男孩懵懂无知,还是玩耍的年龄。关键是大家都对这头桀骜难驯的骡子有几分发怵,要是被踢上一脚怎么办?所以大多数时间喂草和饮水都由母亲去完成,我们除了对家里突然增加这么一个庞然大物有几分新奇感和陌生感之外,更多是敬而远之。偶尔需要添一下草料,抱上一抱草到圈门,先“嘟嘘嘟嘘”半天,与警惕的骡子对峙着,半是警告半是讨好,好半天,才将草料急匆匆扔进槽里便落荒而逃。
渐渐地,骡子不再挣扎了,似乎有点安身立命的样子。我们拉缰绳的时候它也不再仰起头拼命挣扎,喂草料的时候甚至有几分期盼。因为家里没有老人,对骡子的照顾常常不是很尽心。尤其是夜晚,很少有人添草。偶尔我起夜的时候想起来去添一把草的时候,弥漫着青草和马粪味的圈里很黑,但骡子分明知道人来了,发出惊喜而轻柔的嘶鸣声。马圈没有灯泡,摸索着把草添进槽里时,骡子已经蹭到身边,甚至用嘴巴拱我的手,鼻子里喷出的热气弄得人热烘烘痒酥酥的。之后,我睡意朦胧地睡觉去,整夜听着骡子嚼青草的声音和喷鼻的声音,感觉梦中都很安逸。
骡子在家已经养了近半年,村子里的其他人看着有点可惜。因为大部分人家的牲口都是拉土、拉砖、拉石头、拉灰渣,很少在家闲养。
土地承包以后,生产队不再集体出工,家家户户开始自己组合成互助组种地拔草打碾。有的两三家一伙,有的五六家一帮,家族大的以家族为单位,家族里面不和的又另外结合。父亲是移民,没有党家,就跟队里的另一家再加上小姨三家搭了伙。除了种地、收割、打碾,其他时间的农活似乎有几分休闲的味道。不再像生产队半夜三更出工,夜半三更回家,还一家老小吃不饱。现在太阳出山出发,出发时带了熬茶、馍馍,细心的人家还带了菜和凉面之类。拔一会儿草,便在树荫底乘凉吃喝。有时候,把骡子也拉上,拴到一个青草茂密的地方吃草,过不多会儿,再换个地方。晚上收工,再拉着骡子回来。人在休息,骡子躺卧在地,不时打个滚儿。有时候看人,有时候望山。远处的大路上不断有马车来来回回地走,有拉砖块的,有拉土方的,牲口一概瘦削毛糙肮脏,甚至身上板结着大块大块的粪便和泥土,耷拉着硕大的头颅吃力地拉车,汗水打湿了身上的尘垢。有时赶车人也会停下来到地边跟我们寒暄一会儿,喝点儿茶,吃口馍馍,马车就系在路边的大树上。拉车的马儿也赶紧吃几口路边的青草。这时候,我们的骡子对马儿也哼哼几声,算是打招呼,但老马似乎充耳不闻。赶车人说:你们的骡子真是享福。但骡子听不懂,它依然吃草撒欢发呆,天黑了,再跟我们一起回家。
庄稼人最辛苦的是播种、收割和打碾的时节,那时,很少有大型機械,种和收都主要靠人力和畜力。耕地是最考验畜力和人力技巧的活,两头牲口拉铧,力壮有经验的男人压铧,既要控制两头牲口的力道、方向和速度,又要扶稳手下的铧,压得要够深、够匀。我们家没有壮劳动力,骡子也没有耕地经验,所以在拉铧时只一个劲儿地往前冲,结果就乱了节奏,所以招致了扶犁人的毒打。有一天晚上回来,看见骡子的左肩处被生生撕下一块皮肉来,还滴着血。母亲好半天黯然不语,只是多喂了骡子几把大豆。家里这时能出上力的人没有,大约人家把怨气也撒到了可怜的骡子身上,骡子不知道是代人受过,只是埋头饿疯了似的狂嚼大豆,皮毛此时脏乱毛糙,庞大健硕的身躯也迅速消瘦下来。
春播结束,骡子便成了家里的闲散人员,既没有什么载重的活计,也没有闲散尽心的人照顾它,所以有人提议把它送到圈上去。三四个有经验的男人招集要上圈的牲口去宝库草场放养,主人家出一份工钱。交了钱,骡子被拉到大队部的场子里,有十来匹要去圈上的牲口已在等了。骡子自从被承包到家,第一次又见到了这么多亲人,也再一次见到了自己的母亲,还要第一次出远门,不禁有些兴奋,有些不安分,父亲提起缰绳狠狠抽了几下,它昂起头挣扎,但最后安静下来。为了防止丢失和与其他队的牲口混淆,每匹骡马都在铁匠铺用烙铁烙上了深深的印记。当红红的烙铁灼烧骡子的皮毛血肉冒出一股焦臭的青烟时,骡子痛苦地嘶叫了起来。这种残酷的仪式每年都得进行一次,然后一支壮观的马队在放牧人的组织下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骡子走了,家里似乎安静了不少。不用再操心喂草、喂料和饮水的事情,睡觉时也再听不见骡子喷鼻走动的声音。我睡觉倒觉得不太踏实了,好像缺了催眠乐似的。
长夏迟迟,但也在不知不觉间过去,庄稼一点点青中泛黄,一些比较操心的老人每天踩着露水到田间地头查看庄稼的成色,出门的骡马们也要回家了。
一天有人传话,圈上的马回来了。母亲去牵骡子的时候,骡子跟看见了亲人一样兴奋,很快地跟母亲回了家。在草场放牧了一夏的骡子膘肥体壮,皮毛油油地泛着光。看见家里的每个人都嘶叫着亲切地打招呼,孩子们这么长时间没见着它也是无比爱怜地抚摸它,争着给它喂好吃的东西。夜晚又开始听见它走动的声音、喷鼻的声音和嚼草料的声音,只是又需要人给它操心了。
忙碌的秋收开始了,这时候家家都是全员出工,骡子也会随主人出门,拴到地头上吃草。地头上实在没有草可吃的时候,父母有时会把骡子固定到一处地面比较开阔青草茂密的山坡上任其自己转着吃草。这是一种省时省力又迫不得已的办法,这样既防止牲口走丢,又可以在一定领地里吃到青草,为此很多养牲口的人家里的缰绳上都带有一个长长的铁橛子。
有一天晚上我收工回家,叫弟弟去拴骡子的地方拉骡子,却发现骡子不见了!这是大事情,骡子既是家人,也是财产。天已经黑了,来不及吃饭,我和母亲分头去找,母亲去河边,我去山坡。走出村外,各团浓重的黑影之中孤零零立在山路口的一团黑影是村里的庙,白天路过时都有点瘆人,夜晚的山坡山风四起,黑影幢幢,再加上一堆一堆的坟茔,更有些恐怖。但我顾不上饿,顾不上累,更顾不上害怕,野刺扎到了腿和胳膊也顾不上疼,一路跌跌撞撞,嘴里还呼叫着“嘟嘘嘟嘘”。骡子没有名字,我也不知道该呼唤它什么。爬到半山坡时,终于在一处梯田上面,我看见了骡子魁伟挺拔的身躯,昂着头向我嘶叫了几声,我心里几分狂喜,见到了亲人一样的亲切和安心。我赶紧顺着山坡往上爬,手脚并用,一边不停地跟它呼应。骡子黑色的魁梧的剪影就在山坡上一动不动。快爬到骡子跟前的时候,在幽微的天光下,我发现骡子的缰绳不见了,原来是有人偷走了缰绳和铁橛,才使骡子受了惊并走丢的。等我快爬到骡子脚边时,骡子突然做了一个惊悚的动作,它腾身而起,从我头顶飞了过去,后蹄重重地磕到了我的额头,我猝不及防滚下了山坡。所幸山坡不太陡,我只是滚了一身的灰土。等我再爬起来,骡子已不见踪影,天地重归黑暗与寂静。我大声哭喊着诅咒骡子:“去死吧,蠢骡子!”我跌跌撞撞回到家的时候,母亲正焦急地在门外等,说骡子刚才回家了。又说隔壁看见骡子后晌就回来了,只是家里没人又走了。不知道哪个天杀的偷了我们的缰绳和笼头。我一句话也没说,饭也没有吃,就去睡觉了,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发生在我身上的惊心动魄的事情。此后一两个月间,我都不能谅解骡子,一次也没有给过它食物和水。有时它可怜巴巴地歪过头来跟我打招呼,我理都不理。
打碾是庄稼人最辛苦的事情,男人半夜三四点钟起来,驾起马车,到地里拉捆子。装捆子也需要经验和技巧,重量和重心都要好好把握,否则容易翻车。平地里拉捆子还比较好,深更半夜到山上拉捆子,那真正是惊心动魄的事。既需要有经验的车夫,也需要有经验的老马,否则重心失衡或走车不稳,都会车毁人亡。捆子拉到场院里,堆如山积。凌晨四五点的时候几乎全家老小都到场院里拆捆子、摊捆子,把麦捆均匀地摊成一个圆。这时稍做休息的壮劳力和骡马就开始拉着碌碡一圈圈单调地碾场。虽然单调,但也要有技术,两匹马拉一个碌碡,力道要均衡,节奏要一致,外圈要出力多些。但是骡子哪里知道,它和另一匹老馬拉碌碡,它都是外圈,大约对这种慢慢吞吞的节奏很不习惯,老是使着蛮力往前冲,皮鞭每天像雨点似的落到它身上它也没有记性。打碾持续了两周,一直到落第一场雪。骡子在牧场养成的肥膘也一点点消耗完。有天晚上它很巴结地望着我时,我给了它一把麦子,它小心地用嘴舔过去,狂嚼了下去,我摸了摸它的头和脖子,算是与它和解了。
有一年家畜中发生了一场瘟疫,人们说是马流感,不断有牲口病倒。周末下班回家的时候,我发现骡子在不停地咳嗽,声音深洞洞的,好像要洞穿肺腑。体魄消瘦,眼神阴郁,无精打采。母亲说骡子得了马流感,而且一周多了。我问为什么不治疗?母亲说药也吃了针也打了,没用,村子上已经有牲口死了。回家的这两个晚上一直伴随的是骡子深洞的咳嗽声。周一要走的时候去看看骡子,骡子忧郁的大眼睛望着我,流下了两颗泪珠。那时候上班住校,又没有电话联系,所以虽然心里牵挂骡子,但只能听天由命了。当时,我天真地想,天哪,该不是我的诅咒应验了吧,无数次失眠时,我甚至自怨自责,怎么能跟一个不会说话的畜牲一般见识呢!无论如何,我都想收回我曾说过的话,但覆水难收。
再一次到家的时候,已不见了骡子,母亲叹息着端出了一盆肉,说是骡子肉,让我吃一点,我说你放着吧,顿时心里空洞洞的。这一次瘟疫,很多人家的牲口都死了,这些忍辱负重的、吃苦耐劳的、寡言少语的家人终于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我撕下一条骡子肉,肉质很干涩,却有几滴泪滴在盆子里大块大块紧致的肉上。仿佛眼前的这堆肉不过是我的另一个幻像、另一具肉身。看似蹈厉却倍受羁绊,看似清拔却饮尽孤独。
随着很多机械化大型农具进村入户,现在村子里除了个别家里还养一两头奶牛和几只育肥羊外,骡马彻底走出了农户的生活,这些强健的、任劳任怨的牲口见证了生产队的兴盛与衰落,又预示了村庄的繁华和没落。之后青壮年陆续外出打工,孩子们被集中到外村上学,村子大部分时候只留下了村口的老人和门口的老狗。再后来,各种厂矿和交通线一点点吞并土地,村庄以惊人的速度开始大片大片地沦陷,乡村的童话时代和田园情结似乎已经终结。
几十年光阴飞快地溜走,有时偶然回老家,深夜梦断,就会想起家里唯一饲养过的骡子,想起每年由我写在圈门口上的“六畜兴旺”以及骡子那熟悉的喷鼻声、咀嚼声、走动声,常常无语亦无眠。如果六道真有轮回,骡子,那体魄高大健硕、本性倔强又温情的骡子,那宿命注定不能拥有爱情和子嗣的骡子如今又在何处托生呢?如果真有轮回,希望来世我们是姊妹,是真正的家人。
作者简介:刘金梅,青海作家协会会员,大通作家协会会员。散文和诗歌散见于《青海日报》《青海湖·视野》《雪莲》《诗家》《意林文汇》《城西,诗意地栖居》《土族百年实录》《中国当代诗人代表作名录》《黄南报》《东坡诗刊》《红衣白马的女子》等报纸书刊。
责任编辑 范红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