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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向度地消费故事和生命的灵性

2019-09-10王建民

青海湖 2019年4期
关键词:作家小说

一篇小说中写了这么一个人,即便他奔向那种连微信都懒得传播的“会议现场”时,他的影子也有可能跟不上他……他对会议现场趋之若鹜,可是对任何会议而言,他实在是可有可无。所以,只求在会议中“在场”,仅仅是他个人的生猛渴望,以至于他的影子对他有诸多抱怨。如果我是会议组织者、主持或演讲者,不论会议在宫殿,或是在破产工厂的某个角落,相信我能看见他就在会场不远处背光而立,拿他落寞的阴影来笼罩整个会场。对我们所有信誓旦旦的会议而言,他真是个威胁呢。

至少,我看到“他”从小说《请让我开一次会》中疾驰而来,然后像无头苍蝇,找不到任何会场的门道。与此同时,神州大地上数千万场会议正在进行。一下子,我感同身受,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现实生活的同类人群中。我之所以感同身受,全因为他让我也想起了讨厌会议的人、不在乎会议的人、在会议现场无所适从的人、不得不与会却只能或只愿带着耳朵的人……他与这些人有异曲同工之妙。谁说我或者你不是其中的某一类人呢。

写出这篇小说的作家,是雪归。如果一个作家身上标签太多,最好统统拿掉,让作家铅华落尽,素面朝天,以便批评老老实实进入其作品中。“女性视角的作家雪归”“打工作家雪归”“关注底层的雪归”“歌唱小人物的雪归”——我对雪归的生存状态了解不多,从报刊上看到这么丰富的雪归,令我好几个月不敢动手写这篇评论。认真读完雪归的大部分作品后,我感到她身上的标签只是贴标签者的方便之符,与她的作品没有本质关系。

作家是以人性的明暗来分辨人群的,作家不会把雷锋看成小人物,也不会把贪官看成大人物。同时,“打工”曾经与“铁饭碗”对应,后来迅速地与老板对接,眼下,铁饭碗萎缩,老板林立,打工的内涵、外延也不断膨胀,追究下去,全世界打工者與老板的比例,总是跟财富的分配比例成反比;是否“打工”,也只与财富挂钩。那么,“打工作家”是不是“世界人民作家”的意思,抑或是不是“无产阶级作家”的意思呢?这些问题真是无聊。另外,在性别为女性的雪归的叙事中,且只在其叙事的细节中,我找到一些女性独有的感觉,那是天然的产物,并未刻意放大或交由类似“女权意识”的东西来主导。

所以,我无法事半功倍、皆大欢喜地借用那些标签,来完成雪归小说的读后感。同时,我决定把现实主义、现代主义之类的标签暂时收起来,让作家雪归铅华落尽、素面朝天,以便让批评老老实实进入她的叙事文本,说一些与她的叙事同质的理性言辞,以期在欣赏和挑毛病的同时,与雪归共同探讨她未来的作品的内涵、方法或其他。

汉语言文艺批评中,“时代”一词被广泛使用。但“时代”可谓社会政治经济潮流的代名词。“时代”一词的社会政治经济属性,即使文艺批评走样,也使文艺作品走样。这也许是给作家及其作品随意贴标签的滥觞。荣格说:“就艺术的本质来说,它不是科学;就科学的本质来说,它不是艺术。两者的思想领域都有其各自的特性,只能用各自的理论来解释。”(《人、艺术与文学中的精神》)及至文艺批评“当代”一词的时空属性也时常被“时代”挤占时,“紧贴时代的作家”“专注当代题材的作家”等,就有诸多歧义。

但雪归的确是紧贴“时代”、倾心于当代现实的作家。为了节约文字,避免歧义,我决定用“时代”一词来指称政治经济现状和趋势,而用“当下”一词,来表示作家关注的方向。雪归的小说紧贴当下,其与当下密不可分的方式,完全具备文学叙事的合理性。就是说,雪归是以一个作家的本分来构建她当下题材的小说的。凡此种种,足够把雪归引入作家的行列,且不需要其他标签。

如果时代的大叙事是洪流,雪归让其流入她的叙事时空中时,其支渠就是河湟流域的习俗、行为模式和人际关系格局,场景是乡村农家或正在发育中的县域城镇。再行分流时,就渗进个人的生命状态里。

在一切品质较好的作品中,时代的热点话题会迅速被生命的混沌、混沌中的欢乐和悲哀淹没,时代则成为一种历时的痕迹。如果时代注定了要漠视个体,以便摧枯拉朽、开拓未来,作家的当下则必须讲好个体故事,留存个体生命退化、进化或异化的情状,同时摸索生命的其他可能性,既打理从未离开我们的历史,也打点也许美好的未来。这是人类以文化面目存续的两条线索,也是诸多相辅相成的线索中的经典线索。

从这个层面上说,雪归的《请让我开一次会》《欲说还休》《绽放》《饥者饕餮》等,是有张力且不乏现代意识的作品。

《欲说还休》中,方玉林的临街铺面在拆迁范围,方玉林决心当钉子户,他有那个心理素质。拆迁是热点。拆迁仅仅是当下的热点。千年前的拆迁何尝不是千年前的热点。对个人而言,谁也无力跟这类热点背后强大的政治经济力量持续对话。所以,古今中外,不论拆迁的力度多大、手段有多野蛮,都不会把天拆塌。因为面对拆迁时,纠缠更多是在被拆迁的人的内部展开。钉子户在媒体中很热闹,但钉子户在全世界都是少数。余大海的家就在方玉林的铺面后边。方玉林的铺面拆了,余大海的家就临街了。于是方玉林是否拆迁的博弈,在这两个邻居间展开。博弈的方法论很筋道,既有古老的温情脉脉的民间智慧,也有农民独特的狡黠和当下的道德纠结。余大海在方玉林的铺子里干活,拼命搬水泥,且(有意)不做任何劳动保护,大口大口地吸粉尘。最终,余大海的妻子小袁在丈夫(不乏或然性)的暗示下,与方玉林苟合而且得到了快乐。方玉林拆迁了。久婚不育长期遭丈夫白眼的小袁也有身孕了。这让我想起学者姜伟的一句话,“先生们自己选择了做皇帝,而女士不经选择就成了皇后。”(《追忆吾师》)

其间,道德与仁慈遇上生存,相貌变异,以扭曲的方式连锁呈现。包括被拆迁工作搞得焦头烂额的公务员在内,人人都解脱了。人世间许多事就是按类似的方式了结的——“妥协”成为一切,得失各取所需,伤害的只是口头或内心曾经的神圣,从而皆大欢喜。同时,生命中令人沮丧无奈的因果线索不断潜伏下来、累积起来,必将在下一个“热点”上,呈现出一言难尽、“欲说还休”的人格面目。

《绽放》有种雪归小说中不常见的传奇品质。其中的人物除了“我”,都有两套故事。一套来自他们初始的社会身份,一套来自他们游离原来身份后的生存境遇,后一套故事往往具有私密性。他们就这样携带着秘密故事,回归到初始生活场景中,用前一套故事来延续生活,却用后一套故事来指导行为。他们那些不同以往的惊人之举,比如嫂子果决的刀子、矬子的自我牺牲……是他们后一套故事的果实。我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家园的叙事永远有两套,一套是用来传说的,一套是用来沉默的。

同时,外面的世界也不动声色地深入进封闭的世界里了,于是,时代自己演绎了当下,人物使当下扑朔迷离。雪归也就可以不去做社会学经济学该做的事。毕竟,小说不是社会学论文,过度去贴时代的热屁股,多少会削弱小说的生命力。雪归对此不乏理解,这让她的当下题材一开始就立足在人本的起点上。一个好的开始。

小说的本质,是多向度地消费故事以及生命之灵性。因此小说是有趣的,有广大的读者。《饥者饕餮》中,匮乏的生命反噬自身时,不会留下“荣光之脸”。《请让我开一次会》告诉我们,希望缺失时,承载过希望的废墟也可成为希望本身。《隐深》却说,自我可以在一阵清风中没来由地确立。《飞翔的日子》里就连无脚鸟都在天上飞翔,只是无脚鸟的翅膀不得消停片刻……

雪归的《饥者饕餮》是篇有滋有味的小说。叙事流畅,寓意丰富。如今出土的先商时期的陶器盖上,就有貌似饕餮的纹饰图案。关于饕餮的解释,《吕氏春秋》曰:“周鼎著饕餮,有首无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以言报更也。”现在,饕餮是贪得无厌与吃货的代名词。印度文化中,它是“荣光之脸”。印度《往事书》之《室健陀往事书》讲述:湿婆之子恶魔宿王怂恿朋友罗睺,替他去引诱雪山神女与他媾和。雪山神女是湿婆之妻、恶魔宿王的养母。湿婆得知后,从慧眼中生成一个专门用来吞噬罗睺的魔。魔飞快地吞食罗睺,罗睺哀求湿婆宽恕他,湿婆接受了他的忏悔,魔便失去了命定的食物,转而自食其身,吃到只剩下头脸。魔的力量使湿婆无不欢欣,将魔仅剩的那张脸命名为“荣光之脸”,叫他永远担当自己门槛的守护神。

《饥者饕餮》里的中年男人陆马有个好胃口,有浅显的精神需求。是的,他有权利吃飯,也有权利食量很大,还有权利爱。可是最终,陆马不得不面对食物匮乏,以及类似后现代主义所谓的那种全面匮乏——给他满足感的客体神秘地缺失,包括他暗恋的金玲和相继死亡的麦穗鱼。于是,陆马把剩余的以往视如己出的麦穗鱼通通油煎,半生不熟一次性吃掉,吃相难看;他对金玲的思念和欲望这部分,他交由一个妓女下身病变的恶之花去吃掉。到此,故事戛然而止。匮乏的生命吞噬自己时,首先吃掉的,是其仅存的那一点点脸面,所以不会留下“荣光之脸”。

如果雪归让金玲的“虚幻”更从容一些,让麦穗鱼的生生死死更恍惚一些,让陆马的朋友圈更实在些,同时减少陆马去洗头屋的次数,从而增强故事末尾陆马的外在行为的突发性,我猜想,“原型分析”大师荣格会喜欢这篇小说的。

《请让我开一次会》揭示的不仅仅是下岗职工的怅然若失、无所归处,真正使“在场”成为信念的,是人物曾经的信念的信念,这才是人物的内在逻辑。“人物狂奔,影子痛惜”,营造出这种情状,人物内部不断分裂又自我弥合,人物去找寻希望的废墟,影子占领人物的日常用品,叙事在封闭中自在成型,塑造出了当下的中国式的亚精神分裂人格类型。

《隐深》中的年轻夫妇生活拮据,丈夫是普通技工,妻子崔美兰来自偏僻山村,在杂乱的商业市场有个锁裤边的露天摊点。崔美兰是小说的主角,丈夫眼里的败家婆娘、有妇科病、时常跟丈夫乞讨些小钱贴补娘家、在丈夫洗过澡的水里洗澡、不敢给自己的摊点购置蒸汽熨斗……因为没有蒸汽熨斗,她把某客户的裤子烫坏了,挨揍不说,还得赔钱,可是她只有一百多元钱。长期帮助她也对她心怀不轨的刘二胖,替她偿付了另外五百元,然后趁机强奸了她。此后,事情没进入社会预设的轨道,没有诉讼,也就没有审判。崔美兰隐瞒了一切。晚上,丈夫洗澡后,催妻子去洗。此时的崔美兰坐在窗台上。清风吹过,崔美兰决定不再用丈夫洗过的水洗澡,还要买一个蒸汽熨斗!这种描写,让我相信,生命的秘密,清风知道的比我们知道得多。同时,那些清风,也许只是崔美兰内心风暴的“粉丝”吧。

农业滋养的理想主义者肖蔚,看似的确长着不怕折腾的翅膀,所以她有“飞翔的日子”。可是,农业场景中随处可见的“世守耕读”,足能够给肖蔚一对天使之翼,却无法给肖蔚一两只足爪。于是,“去耕守读”的天使肖蔚在城市盘旋时,无法落地,只能不分场合,顾不上昼夜晨昏地飞啊飞,反倒形如鬼魅。地球是有引力的,本能促使肖蔚盼望有个男性“公家人”,拿出他公家人身体里一个小小骨节,做她的足爪,让她栖落,让她也能小鸟依人。然而,让“公家人拿出一个骨节”的梦,比梦更天真。

如此解读《飞翔的日子》,不知是否恰当。不过,街市间的确漂浮着许多外来的无脚鸟。比起“漂”这个词,雪归的“飞”更多梦。小说中,农家、城市两种生存境遇交叉叙述,使肖蔚在懂事中恣意、在无奈中无畏。即便哪天肖蔚半空折翼,跌落在城市的脚手架上,她飞翔过的天空,会收纳她的彩虹的。

通过蒲松龄、博尔赫斯、罗兰·巴特、胡安·鲁尔福、昆德拉、卡尔维诺、托马斯·品钦、杨争光等等举不胜举的作家,也透过许多不大有名但灵气十足的作品,我所理解的小说的本质,是多向度地消费故事以及生命之灵性。小说因此突破时空局限,成为最为“有趣”的文本。其中使用“消费”一词,是因为比起诗歌等,小说更需要、也更容易得到批评和读者的参与、评说、再创造。没有标准的故事,也没有预设的性灵。雪归面对“小说”本身时的自由心态,难能可贵。

虽然雪归小说的反讽意趣充分,但这并未妨碍雪归与人物不断达成谅解。这种谅解是作家的情感。洞察力方面表现较好时,便是“悲悯”。但有时,雪归的“不落忍”也给她的作品带来硬伤。

从作家的情感角度看,悲悯是一种情怀,且时常受到吹捧。怜悯、同情,甚至不落忍加诸于小说也未尝不可,但是会让小说及其人物的格局变得不好把握。尤其是,作家的这些情怀、情愫、情绪都会把道德评判带进小说里。这让文学的“悲天悯人”变得格外复杂。昆德拉说:“搁置道德评判不是小说的不道德,而是它的道德。”(《被背叛的遗嘱》)实际上,做到这一点的作家寥寥无几。昆德拉对叙事纯粹性的追求,看上去更像其在时代价值观洪流中的挣扎。如果单从技术的角度看,昆德拉的追求是可行的。那些有洞察力、有定力、有高超的言词把控能力的作家,可以把叙事搞得好像没有道德评判。不过,时代、不少批评家、大部分读者和作家周边的亲朋,总是要求作家具备旗帜鲜明的道德判断。

怜悯能产生由事件主导、人物清晰的小说。比如雪归的《窥隙》《春尖尖》《片羽零光》《不是麦子就是豆子》等。这类小说很快就会被精彩纷呈的现实事件淹没,也容易被各种事件类型的叙事超越。母爱或感恩题材,是人们倾泻情感的疆场,怎么书写都不会遭受诘难,以至于在有些人那儿,这类题材成为选题的策略,但是,也越来越难以看到这类题材的更伟大的文本。所以《春尖尖》是成立的,也只是雪归偶然的选题。

这几篇小说中,最有可能脱颖而出的是《片羽零光》。《片羽零光》开篇饱满,站大脚的梦想家与眼前的鸽子互动,隐喻得体,梦想家甚至收藏了一片自由的羽毛。梦想家决心骑自行车去环游全国,找广告公司帮他策划,只上过小学的他拿出的那份个人简历极具喜感,不但显示了他站大脚过程中的心智成长,也反证他的梦想的合理性、可行性。从广告公司开始,作家对主角的怜悯,促使其道德评判过度介入,使《片羽零光》差点崩溃。为了使小说主角的“自由之殇”成立,作家笔下的广告公司从上到下都唯利是图、冷漠、装逼,其实在当下,这样的公司应该活不过半年;其父母的信念(迷信)顽固到不可逆转。如此脸谱化的、舞台小品一样的外在因素,让主角的梦想不了了之。

类似的情况,比如《窥隙》中,针对“丫头”的灾难的始作俑者老奎,其行为之前的酒、孤单等等铺垫;《欲说还休》中,方玉林行为之前,对其老婆的骄横丑陋的描写等等,都在伤害小说及其人物。

由此可见,作家伤害其人物是多么容易。有些人物是成功的,却不能使他成长得恰到好处或更不可思议。其实,我们所谓的小说的主要人物,只是我们精力所及的人物,我们所谓的配角,也许在别的视野下同样精彩,同样需要怜悯。

所以,悲悯在小说中的可行性,在于它不仅仅是情怀,更是洞察力。无洞见便无悲悯。雪归的反讽意趣充分的小说,并未妨碍雪归与人物不断达成谅解。在洞察力的作用下,使雪归具备了一种悲悯情怀。

“悲悯”一词源于神性思维,常用来表达儒释道洞悉人间疾苦尤其是人性之恶的苦难从而大爱的精神。现在,“悲悯”是一种建立在复杂洞察力之上的慈悲、怜悯、痛惜的情怀。所以,悲悯能产生人性主体的小说。在雪归这儿,有《八月雪》《请让我开一次会》《绽放》《欲说还休》《饥者饕餮》等。

在这些作品中,雪归为人物的终极行为所做的铺垫,虽然不乏怜悯情愫,但是也不缺有效的节制,同时实现了道德评判上的节制。

虽然语言是评论绕不开的话题,但在这篇评论的原定计划里,我没打算谈论雪归的语言。印象里,雪归的叙事语言正在积极探索中。读到《八月雪》这个短篇后,我改变了计划。

《八月雪》如同有人在长久观望黑冷寂静之湖,突然那湖中跃出一尾豁亮之鱼,然后定格。这样的叙事结构举重若轻,语言也很充盈。小说约一万字,前九千多字,看上去都在极力证明这是一篇散文,最后七八百字让通篇成为结结实实的小说。小说写“我”一家四口在筛粮食、磨面时节手忙脚乱的生活。大量的言辞空间给了那些生产方式、农具、麦子从麦穗到面粉的各种性状。就连筛粮食时筛出的昆虫尸体、面口袋上的碎花布补丁、村子夜路上迎面而来的飞虫……都有优裕自如的言词空间。

一切看上去很“田园”——在一家人筛粮食的节骨眼上,家里名叫小虎的狗突然发疯,咬伤了父亲和弟弟,父亲没事儿似的继续干活,我带着弟弟去省城治疗。在省城,我与同村的桂桂偶遇。桂桂跟我一样,也是大学毕业,可是桂桂在省城的亲戚的帮助下有了体面的工作,我没有。对此,弟弟很纳闷。我家在磨坊磨面的那个晚上,桂桂家的面粉被弟弟偷偷扬撒在院子里,好像下了一场雪。

整个事态中,似乎只有疯狗咬人是个意外,但是从“疯狗咬人”前后冷静的叙述来看,在那样黑冷寂静的板块里,狗是可以发疯且可以咬人的,狗很坦然。这篇小说最后的叙述尤其是小学生弟弟的打油诗,一下子将小说的全部负荷砸向读者,却使叙事陡然升腾。同时,并不宽敞的文字之马车,也实现了对“沉重”的严重超载。

这是小说的结尾:

我家大门的门板上,还有几行歪歪扭扭的用粉笔头留下的字迹,那是我弟弟海林的杰作:

小虎像老虎,就是愛咬人。要是再咬人,那也没办法。

打油诗相当精彩,紧紧咬住了小说的主题,也使人恍然大悟——原来,一应农家人事、物事,只是不可或缺的铺垫,“生命中不可预期之疯”才是小说的主题。语言本身的能量也就一览无余。

《八月雪》在言辞布局上很成功,但是,《八月雪》的语言仍然有进化空间。比如上述那几句,可调整为,“我家大门门板上多出几行粉笔字,歪歪扭扭,显然是弟弟的杰作……”省下八九个字。

当然,我指的不仅仅是遣词造句。我是说,汉字叙事语言的考量,在每个字上都不可或缺。《八月雪》中,除了发疯的土狗,除了标榜那只豢养(安全系数高的)宠物犬的桂桂,其他人的名字皆可省略。五金店老板和老板娘的关系虽然笔墨不多,但是有冲淡整体的嫌疑。如何使“生命中不可预期之疯”更有意味,是这篇小说在选择字词时,最该掂量的。

类似的“略欠考量”,在雪归其他较好的作品中也存在。《请让我开一次会》中,讽喻的语言风格是贴切的,无可厚非。小说的主角,是大集体工厂改制后的下岗职工,名叫何楚珪。如果这个名字来自“何处归”,作家不该偷懒,应该把创作初期某种情绪化的东西处理掉。如果这个名字有半点“何处归”的暗示,显然是多余的。根据本文此前对这篇小说的解读,不难看出,这篇小说的人物,需要一个更平常的称呼,比如“老何”,或者在其称呼中带点集体工厂的残留物,比如“何工”或“何组长”或“何保安”。故事中“影子”言词的语气、时空感、自由度等,还有潜力可挖。

汉字在许多方面的自足性,作家该时时警惕,哪怕是无伤大雅的人物的名字,都有可能在读者那儿节外生枝。不过,更多时候,汉字的自足性能给作家和文本带来意外收获。

面对言词,不论作家(尤其是现代主义以来的作家)有多少挣扎和愤懑,都无法改变一个基本事实——小说是言词之子。雪归的小说语言已经有过多种实验和揣摩,也不乏感悟,这至关重要,相信她能一字一词地续接出她的语言风骨。

鉴于雪归尚在言词之路上奔走,不知疲倦;预感中她会拿出更有味道的小说,所以本文只是跟雪归及其读者间的聊天,无主题无结论,直言漫谈,随意率性……

作者简介:王建民,1962年生于青海乐都。诗人、评论家。著有诗集《太阳的青盐》等。现居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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