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树奶奶(短篇小说)
2019-09-10马文卫
一
古树奶奶走了。走得很突然。晌午还在古树下那块青石板上晒太阳,迷迷地望着蓝蓝的天,心里随着白羊毛的云朵飘游,下午,她就那么狠心那么果断那么无所牵挂地离开了古树庄,离开了古树下的青石板和古树旁她居住了一个世纪的老茅庵。
下午的时候,好端端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又那么慢条斯理地摊呐摊呐,摊得天空像蓬上了一片巨大的青纱毡,山里川里梁上坡上显得灰蒙蒙的,人们内心里也没一点儿亮豁,阴沉和悲凉笼罩着整个古树庄。庄员们在古树下的茅庵门口那块青石板旁为古树奶奶挖了坟坑,挖得好费劲呀,古树根须将那些碎石和泥浆网结在一起,像钢筋水泥凝固而成,小伙儿们轮班换岗地挖,汗水和着女人的泪水滴到泥土里坟坑里。女人们无声地抽泣。老汉们很矜持地蹲在一旁,只是死死地盯着挖了整整半天还挖不好的坟坑,心里都说,古树奶奶硬了一生。
这块坟地是古树奶奶自己选定的,选定了古树庄上所有人的意愿。老人离不开这棵古树,她离不开啊,她要是离得开她就不是古树奶奶,她就不会伴古树活整整一百年!其实,古树的年龄何止一百年,老豆爷家那本破旧的家谱里的第一页就写着他们的祖先的祖先逃荒到此,第一站就停在这棵大树之下。老豆爷压着手指算呀算,最终算出豆家落户古树庄已经四五百年了,于是人们说古树更老,人们就弄不清楚古树奶奶是古树的妻子,还是古树的女儿。
黄昏的时候,那青纱毡般的云层很吃力地支撑着急于落地的水滴水珠水节节。人们知道,要是云层支撑不住,瞬间而至的倾盆大雨就会把古树庄泡在水潭泥浪里。人们可以撒腿回家,但古树奶奶只能孤苦伶仃地泡在苍天的泪水里。古树奶奶一辈子也没在谁家住过一夜,谁忍心把尸体搬到家中做违心事?尽管人们都愿意多陪一会儿再也见不上一面的古树奶奶,但是,谁也不愿意做古树奶奶不情愿做的事情。
苍天知人情,一下午没来一丝风,云就那么坚定地固执地托着无法估量的雨水,直到人们吭哧吭哧地挖呀刨呀,一块一块地敲击古树下沉睡千万年的锈石沙,终于让古树下这块热土永久性地埋了这位历经沧桑饱尝人间冷暖的老人。
古树奶奶的尸体在几十双有热气的大手中缓缓被托起,缓缓托到坟口边,女人们呜咽,男人们叹息,年长者不免发出几句丧事中必要的叮咛,静默中人们的气息一吸一呼地合奏着低微而悲痛的哀乐,乐声里有发自每一个人心尖的阵痛。
老豆爷的脸绷得好紧,当古树奶奶的尸体在那些大手中一寸一寸滑进坟口的时候,老豆爷再也忍不住了,老泪纵横的脸极痛苦地抽动了一下,就疯子般号啕大哭,哭声里充满了痛不欲生。人们鸦雀无声了一分钟,一分钟后人们就把胸腔里淹满了的泪水和压抑了整整一下午的悲痛,潮水般喷放出来,宁静的场面、肃穆的气氛,全被男人女人老人小孩的哭声搅乱了。
风来了。风在山沟里山脑里等待了好久。风来的时候古树就抖动了古老的身躯,最先把几片黄叶斜射到正在填土的坟口里,像是舍散一把阴间需求的纸币。无形的风呼呼地吹起来,庞大蓬松的古树就左右晃动、摇摆,地面微微地忽闪,那块青石板也不安定地摇动着。风猛地一停,古树就把疯了一样的树冠从蓬松中整了整,很快又被劲风压向一边,于是树叶飒飒地飞落,像枪声惊起的一群麻雀。
风的呼声中青纱毡般的云层开始蠕动,很快蠕动成一团一团的云疙瘩,天空就像悬挂着无数摇摇欲坠的大青石。又一阵风声之后变成一堆一堆墨绿色的、透明的大塑料包,包里沉甸甸的全是水。
暴雨来了。
人们从粗的细的高的低的浑厚的尖厉的哭声中抬头望了一下天。又低头望了一下刚刚堆起的坟冢。坟冢中的古树奶奶留下了人们的念想啊,古树奶奶就这样变成了土地上的一堆泥土一堆沙石,在古树下开始无声地度着凄迷的岁月。
人们为古树奶奶尽了最后一份孝心后,三三兩两地离开了。其实就这一份孝心,古树奶奶活着的时候,谁又敬过呢?人们这时才发觉自己酿下了人道方面无法弥补的莫大过错。人们的离开是极不情愿的,是风是雨是黄昏后的漆黑是将要倾盆倒缸的大雨,把人们从古树奶奶身边拽死拽活拽开的,若不然,谁都愿再听听古树奶奶身边遥远的离奇的肉麻的恐怖的故事,古树奶奶那轻轻飘飘悠扬动听的口弦声似诉似唱,人们觉得它仿佛包裹着古树奶奶的泪水浇灌的一生。人们忘不了那年砍伐林子时古树奶奶那一次无可奈何的壮举。在古树庄每一个人的记忆中,古树庄周围的田地里草滩里塄坎上树林间时常闪现着古树奶奶衣着褴褛的身影。古树庄前面的河滩里巨石成堆,巨石间栽满了杨树柳树,杨树柳树间夹杂着黑刺黄刺枇杷香柴,树苗嫩柔的杨树在风的强劲中紧靠着身边的河光石。这些大石头山洪暴发那年从脑山滚落时就很灵气,滚到古树庄前,很灵气的大石头们就很均匀地布满一滩,覆盖了这片曾是树木成荫的河谷地带。猛看上去这些大青石一个个就像古树奶奶,像古树奶奶佝偻着身躯在乱石滩里挖野菜摘野花,或者在她呵护了半个世纪的树苗林里疯疯癫癫。
人们在暴雨前走进家门的几分钟里就思绪万千。古树庄人几辈子了还没这样思绪万千过,思绪万千是人们为一位很平常的老人的泪水泡出来的。古树奶奶活着的时候,用水一样平淡的日子浇灌着水一样无味的生活,因此古树奶奶和古树奶奶的日子在古树庄人心目中平淡成了一片无影的空白。古树奶奶说走就走了,人们猛然间发现古树奶奶是古树庄的历史、古树庄的话题、古树庄的魂,要不然,古树庄送葬从来没有这样悲哀这样庄重,也从来没有这样欲下雨而又不能,死死支撑了整整一下午的云层。
一道电光把古树庄闪得刮白刮白,炸雷和着一声树杈断裂的“咔嚓”把恐怖的气氛浓浓地笼罩在古树庄的角角落落,进入家门的人们回头惊呆地望着发出劈雷声的地方,望着像一把巨伞苫过半个古树庄的古树,望着从古树头上劈下的一根树杈。九杈古树一瞬间成了八杈,劈断的一杈落在古树奶奶的坟堆上,也重重地砸在趴在坟堆上痛哭的老豆爷身上。古树奶奶的坟堆上像盖了一床绿色的锦缎被面,锦缎被面下安睡着在人间奔波了整整百年的古树奶奶,还有刚被树杈要了命跟着古树奶奶走了的老豆爷。
炸雷只炸了一声,只劈了一杈树头后就隆隆地吼,吼声很沉闷,像在云层上面开过来几十辆战车或者擂起十几面受潮的鼓皮。沉闷的雷声一消失,云层突然被风撕得七零八落,雨就黄河决堤般从天空倒下来了,转眼间屋檐上墙头上巷道里院子里水花飞溅,场面壮烈得使古树庄人又为古树奶奶呜咽了一次,那泪水和着泥浆流向了远方……
二
古树奶奶走了,就像古树上落下了一片黄叶。作为最有激情的人类的一部分,古树庄人的悲痛像那一场暴雨,雨过了天照样瓦蓝,任白柔柔的云飘悠。然而却有一种恐慌在古树庄人的心底里孕育。那古树被炸雷劈下一杈后,杈丫处流出了血一样的水滴,断了一杈的树冠不再是一把能罩住古树庄的巨伞,圆圆的树冠上少了一团茂密的树叶就像大伞上撕去了一片布,开了一个大豁口。平日里风采四溢的树冠像半掩着嘴想咬点什么。风来了,巨大的树冠再不像过去那样发出浑厚的像大人呵护小孩似的示威声,那树冠上被撕开的口子里“呜啊——呜啊”的一声连一声。心里发怵的古树庄人就把心提得一悬一悬的。
“呜啊——呜啊”的叫声像早死了的哑巴。哑巴“呜啊——呜啊”的时候总要发怒,总要在人们心头制造阴影,于是,古树庄人都说这是哑巴造孽,葬送古树奶奶的那天是哑巴硬撑着云层,哑巴又借雷声的威力一脚蹬折了树杈,砸死了他的情敌老豆爷。
对于这些推测传闻这些离奇古怪,白天里人们作为饭后茶余的笑料,到夜里刮风的时候,古树一“呜啊”,人们就信以为真,那断了一杈的古树像张开大嘴悲愤地怒吼,又像动情地哭诉,古树庄便染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人们似乎有了一些迷惑不解,死了的古树奶奶是跟了哑巴,阴间里的哑巴不再是哑巴,也不再是软皮拉沓的废男人,阴间和阳世上的事情总是反过来的,若不反过来就不公道就会永远亏人。在老人们的思想中哑巴已经能说会道力大无比心地善良,那东西也是硬邦邦。小伙子认为如果有阴间的话,老豆爷是豁出命跟去了,跟去了就能摘下古树奶奶的心。女人们却有很多不理解,说古树奶奶都老成一把干柴还会勾引哪个男人,不过,女人们的话题往古树奶奶身上一提就常常引出无数个趣事儿,这些捕风捉影的东西充实了古树奶奶刚走后人们可怜巴巴的心情。
秋深了,人们在田间地头忙活着,没工夫没气力谈论古树奶奶,古树奶奶在古树底下已经睡了整整一百天,黄土把古树奶奶与古树庄人的感情隔得淡淡的。古树奶奶当时用泥浆堆起的坟堆,经过雨水的洗礼,嵌满了玛瑙一般的五彩石,天蓝的、酱紫的、橘黄的、水红的,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一点儿都不像河滩里的河光石。在熠熠生辉的五彩石的缝隙里,稀稀疏疏长出了几簇蓝菊花,为古树奶奶的墓冢镀了一层深情的秋色。
在古树奶奶坟前那片布满乱石的大河坝里,小树在疯长,树叶们在秋风中争相翻飞,在秋日的光气里尽情撒娇,把秋天里开始枯黄的大地又涂上一层盛夏的颜色。古树庄人在枯黄色的田野里劳累了,就坐在塄坎上瞅綠得像一汪湖水的小树林,同古树和古树奶奶一起迷迷地看,心里就滋生了无限的惆怅无限的惦念无限的敬重。这片小树林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疯长过,小树下的牛毛草杂加着深秋晚来的山花密密匝匝,像一块一块厚厚的绒毯铺在小树身旁。三五成群的火焰焰、土钻钻、花愣头、转脖罗这些山雀儿滩雀儿也钻到林子里筑巢繁衍生息,林子里成天价百鸟啁啾,一派天堂的气氛。
这是古树奶奶的阴魂守护着的小树林呀!像慈祥的母亲把所有的精力和心血都花费给了可爱的孩子们。古树庄人知道这是古树精气,这是古树奶奶的魂,从盛夏到深秋,古树庄从整天离不开的话题里明白这样一个道理,那断了杈的古树向古树庄人发出了“呜啊——呜啊”的警告,那滴血的树疤使古树庄人从惊悸中变得聪明也变得心地善良或者说是谨小慎微起来,整个夏秋季节,他们没敢往林子里赶牛羊,甚至连一头刚会吸奶的小牛犊也没往林子里放过,疯长林子的乱石滩铺上绿茵茵的草毡后,茂盛的花草在微风中一摆一摆,惹得牛、羊、马、驴们垂涎三尺也不敢往里跨一步,领头的骚羊公牛偶尔冒犯一次,脊梁上准留下放牛娃鞭打石敲的带血痕迹。
古树庄人更加敬重已故的古树奶奶,更加坚信古树奶奶的阴魂就在这片林子里转悠,这一群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鸟是古树奶奶召唤来的,这一簇一簇姹紫嫣红的滩花也是古树奶奶移栽的,牛背上的血印血疤是古树奶奶借放牛娃的手留下的。
这是古树奶奶阳世上的一个梦。
这是古树奶奶阴间里的一片欢乐。
有人看见,秋雾笼罩这片林子的时候,雾浪里闪现过古树奶奶的影子还有哑巴和老豆爷,他们和睦相处,亲密无间。古树奶奶不再是一把干柴也不再是佝偻身躯,她像当年刚来古树庄时一样水灵,溢满女人深情的脸庞在林子的雾气里一现一现。雾浪从林子里升腾到古树庄上空的时候,古树直挺挺地把半截身子插向雾层上面,如一位老成持重的长者,凝视远方,也透过雾气凝视着古树奶奶飘游不定的阴魂。
古树奶奶的阴魂是离不开这片林子的,古树奶奶在世的时候林子就是她的魂。从古树奶奶疯了的那一年开始,古树奶奶再没讲过人们爱听又怕听、一听从脊椎骨里发麻的故事。那些能掏走男人们的心能嫉妒出女人眼珠子的狐仙鬼妹从古树奶奶的嘴上消失了,也从古树庄人的记忆中逐渐淡漠,而古树奶奶的身影却记忆犹新。
古树奶奶又一次极危险地爬呀爬,爬上古树顶端后,把一堆一堆泛活的细树枝折下来,整成小捆泡在清粼粼的小河沟里,这时候古树奶奶就十分惬意,她开心地哼着只有她自己听得清的小曲儿满河滩乱跑,癫够了就抱着树苗捆满石滩满河坝乱栽,歪的直的深的浅的一会儿就能插好一大片。奇怪的是这些筷子般的树枝竟能吸吮了河坝里的水,都争先恐后地吐出了黄嫩的小叶子,给泛着白光的石滩增添了不少活色。古树奶奶春天里栽夏天里栽秋天里也栽。到冬天里就成了娃娃们折来当马骑当枪扛的玩具。娃娃们玩腻了玩够了玩累了,就一抱一抱地让大人塞进灶门冒一次浓浓的黄烟。后来娃娃们不折小树了,娃娃们都上学了,都会唱“小松树,快长大”,娃娃们的心里印上老师谆谆教诲的话语。可是牛犊子羊羔们不上学,秋风吹黄冬雪压歪的小树枝们在小牲畜们撒欢的蹄子下走上了厄运。古树奶奶见了就疯疯地笑。笑了一冬。春天里又爬上古树,又折了枝条在河坝石滩里乱栽,让小树苗疯疯地活。
古树奶奶就这样疯栽了几年后,有一年上面刮起一阵封山育林风,风吹到了古树庄也吹到了古树庄前面的这片河坝石滩。干部们抬手指出了一个圈,这一圈就在古树庄人红红火火的吵闹声和骂骂咧咧的埋怨中修长城一样在河坝石滩里垒了一道石垒墙,石垒墙不大规模地圈住了这片河坝石滩,人们的工分册上也添了几页洋码数字,狗咬尿脬一样的空喜欢塞满了填饱了也气胀了的古树庄每一个人的肚子。
意想不到的是,一段时间后,石垒墙围住的河滩里出现了奇迹。那巨大的和碎小的石头底下透出来一簇一簇紫红色的很壮实的树芽,跟蒿草一样,生命力极强,长势凶猛,一天一寸,几天一尺,盛夏的时候就把偌大个河滩装扮得郁郁葱葱,于是,报社的电视台的县上的记者们一伙一伙往石滩里聚来。往日往年袒露着荒芜的胸脯的这一片土地上,石垒墙一圈就是一片林荫,一道风景线,这不仅使古树庄人做了一场树梦,也使那些地方史方面的学究们在树梦般的气氛中无不感叹,很多人开始做古树的文章。古树的树龄已无从考证,千年古柏万年松,古树是白杨,粗糙干裂的树皮足以证明古树的资历。那干裂的树皮不再青白,而是酱紫色,酱紫色的树皮上写满了岁月的沧桑。树叶在春风里首先把角果撑得满满实实,又在初夏的艳阳天里缓缓张开角果皮,把一束束深红色的树花珍珠般挂在巨大的树冠上,古树就像出嫁的新娘满头五彩缤纷。夏日融融,深红色的花瓣开始向浅黄向淡绿向奶白的颜色演变,最后演变成一头白雪。柳絮情意绵绵,多姿多彩,把骨子里的温柔全部捐献在重重叠叠的树叶里。千年古树籽粒饱满,无数的树籽被柳絮带到山里川里,带到河坝里沙滩里,只要具备水分养分温度阳光这些植物需求的基本条件,荒芜的高原到处都会林荫铺地,一片江南景色。
古树庄人信了几天就又不信这话了。石垒墙围圈子的时候河坝里石滩里咋就不见柳絮带着树种生根发芽呢?更多的人认为这是古树的精气,古树的精气一百年旺盛一次,精气旺盛了满山满滩都出现野草一样疯长的树芽。
疯了的古树奶奶仍然在石垒圈住的河坝里佝偻着腰,那一夏天疯长起来的杨柳条在古树奶奶佝偻着的身子上亲昵地拂来拂去,浓浓的娇气洒满乱石密布的河滩里。古树奶奶没年没月地往石头滩里插满柳条,尽管曾经有许多小树夭折,但小树把几寸长的根留在沙土里用以回报古树奶奶的辛苦。然而对于疯了的古树奶奶来说,种树的结果如何、效益如何都与她无关,在石垒墙圈住前和后都无关。
三
古树奶奶没疯以前是古树庄的中心,这个中心里装满了稀奇古怪的传说,这些稀奇古怪的传说充实着庄稼人平淡的日子,控制着庄稼人茶余饭后的思维空间。那时候,乱石滩里没有一块石头,全是蓬松松一片水草地,从南山倒淌下来的雪水弯弯绕绕地沿着山沟流淌,流淌到古树庄一带就变成一条清清小河,小河多情地浇灌着这一方草地。古樹奶奶的故事就从树林里淌出来。媳妇姑娘尕娃丫头们,常在古树底下围着古树奶奶听啊听啊,听得心神飘到远古的年代。古树奶奶那时候还不是古树奶奶,是女人们孩子们心目中的一尊神,这尊神常使围着自己的听众愁思绵绵或豪情满怀,也常让听的人毛骨悚然,深夜里不敢出门,睡着了有噩梦接连地呼爹唤娘。在古树奶奶还是一个姿色丰盈对男人们充满了吸引力的女人的时候,古树奶奶说,有一小伙儿夜里起床出去小便,月光碎银般从树梢洒满院落,瞬间淡雅的月色驱走了小伙儿的睡意,他便披衣在院中独赏景色。突然,横着闩的大门不拉自开,大门直对着古树,小伙看见古树下站着一位身材苗条的年轻女子,身穿青白长袍,头披淡绿纱巾,白净的脸盘上一对大眼十分勾人。女子笑盈盈迎着小伙走来,又很快地错过小伙而去。小伙子已经魂不守舍,就色眯眯地盯着女子跟了去。女子时而快跑,时而慢等,就这样快快慢慢地把小伙儿引得很远很远,小伙儿就有点困乏,上气不接下气,最终有气无力地瘫在柔柔的月光里。那女子回头一看,口中吐出了一股绿色的凉气,凉气飘过来时,小伙子被一种世间少有的清香熏得精神倍增,火气尽往那一个地方猛聚,烦躁顿时折磨着这个血气方刚的汉子。女人不走了,背着身一件一件脱衣服,脱到几乎一丝不挂的时候,小伙子就鬼使神差地冲上去……围听的女人们就坐不住了,心尖上像爬动着虫子,痒酥酥的谁都有些左拧右歪。庄子上的男人们都出远门了,那时候整个夏日里男人们总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打工,古树庄土地薄养不起一庄子人哪!
古树奶奶讲,那女子和小伙一见钟情,他俩缠绵了很久很久,小伙就打算娶她为妻,就砍树备料,准备盖房。就在小伙砍倒几根高大挺拔的杨树的晚上,女子来了,只是面对墙壁死死不动,小伙一把抱住了女子,他扳过身子一看——呀!女子被砍得面目全非,浑身斧痕斑斑,一双脚被剁去,女子悬空行走。第二天,那些砍来的木头里都渗出殷红的血水来。
古树奶奶在讲树精的时候自己就成了树精。那时候古树奶奶虽然到了不惑之年,但仍然风流潇洒,女人味十足,俊俏得赛过了古树庄所有女性。只是白净秀气的古树奶奶不会做这里的一切农活儿,这使生产队干部们老害头疼病,那时候化肥农药在古树庄尚未问世,烧野灰是庄稼人穷日子里的莺歌燕舞,带草根的土块从小河旁开遍水晶晶的夹滩里用马车吱吱扭扭地拉到田地交给女人们,女人们就头包着红的绿的蓝的黄的各种花色图案的头巾,戴上羊毛线织成的羊羔皮缝制的新的和磨出洞洞的厚手套,从早到晚地把这些土疙瘩抱来抱去,垒成了方形的圆形的多边形的野灰堆,再往灰堆里的火门里添粪添柴,划一根火柴烧野灰,烧得山里川里狼烟滚滚,天也灰灰的,四处毫无一点生气。土块被烧成红灰后,一堆一堆在田地里残喘,远远望去,就像大地布满了血斑。人们在疲劳与成功中笑了,草滩草坡草山草地无不流泪,泪水在揭去草皮的泥土里淌出来一条条深沟,给大地留下了无法涂抹的伤痕。春耕大忙了,女人们成天在地里撒灰扬灰,烧成红色的野灰在女人们抡得飞舞的铁锨木锨中一团一团升向天空,不大一会儿,一半灰土能够落地,一半儿就索性飘向无际的天空,天空在庄稼人种田的日子里从不瓦蓝,而大地还是很厚道地把玛瑙般的粮食奉献在庄稼人粗糙而弯曲的大手中。
而古树奶奶手心常常捧着心酸的泪。
古树奶奶不会抬灰不会扬灰不会浇水锄草割田碾场,也不会打簸公粮口粮,这便使她有条件长年累月地出没在河滩那片林子里。古树奶奶并非有什么护林员之类的头衔,那年月古树庄人在青山绿水鸟语花香中还没半点环保意识,环保说法是后来的事,队长分配古树奶奶置身林间草丛恰恰与环保相反,队长教古树奶奶在林子里消灭四害,整天驱赶那些杂七杂八的飞鸟!一到秋天,鸟儿们像秋风扫落叶一样从林子里“哗”一下子飞起,铺天盖地地落到青稞地里,在迎风摇摆的青稞秆上啄木鸟般啄空了所有的穗子。而在平常的时候,鸟类们在庄稼地里做窝,在墙缝梁头衔草筑巢,在林间草丛繁衍后代。俗话说,一到秋收就是龙口里夺粮,而古树庄人是鸟嘴里夺粮。很有战略眼光的队长也很有战术,他要抄断鸟类繁殖的后路,不等到秋实季节就在春华时刻将鸟儿们全部消灭,使它们无处筑巢无处栖身无处孵蛋无处育幼天天惊飞,在惊飞中死亡。
这个重任由古树奶奶一人承担,而古树奶奶并不称职,她压根儿就没赶走一只鸟。然而成千上万的鸟儿黑压压一群一群像暴雨前的乌云,想不到突然间能从古树庄上空消失,是一股妖风吹散的。队长说是古树奶奶的功劳,是古树奶奶的邪气所致,古树奶奶跟老豆爷曾经在林子里有过制造邪气的故事,古树奶奶春心荡漾寂寞难挨,女人的水性无顾忌地外流全怪无用的哑巴男人,哑巴男人就像毁林逐鸟一样几乎要毁掉古树奶奶的灿烂年华和丰满肌体,老豆爷那时也正血气方刚,并不费多大劲就闯进了古树奶奶虚掩的情门,闯得连古树也低头沉默了许久。
小伙时的老豆爷跳进古树奶奶心田的时候,古树奶奶大他20岁。老豆爷家庭成分不好,老豆爷差点够戴“地主分子”帽子条件,是他的年龄救了他。老豆爷二十出头时娶了媳妇,可是媳妇受人挑唆嚷着要为政治前程着想,在蜜月里离开了这个地主家庭,报废了地主家庭为娶儿媳妇积攒多年的彩礼,空留下刚尝到女人味道的老豆爷干抗干熬,古树奶奶圆滑的臀部很有肉感的奶子一扭一扭的腰肢对于干抗干熬的老豆爷很有甜蜜的醉感。老豆爷就在干完地主子女买了专利般的大粪拌种后,带着一种屎味儿钻进河滩那片林子,来到传出悠扬的口弦声的地方,悠扬的口弦声带着古树奶奶的一腔愁绪在林梢上萦绕,与啁啾一片的雀儿们合奏着林园幽情曲。老豆爷听清了听懂了“贝贝尔旁”是寡妇思夫的诉说是女人们巴望男人时流露的衷肠。老豆爷就心潮澎湃地连生命也顾不得了,哑巴那老犏牛一样的身体那铁锤似的拳头在老豆爷心目中变得微弱渺小,渐渐地失去了存在的任何价值。
在一坨云朵上林梢的时候,老豆爷就轻手轻脚地摸到古树奶奶身边,几句俏皮轻佻后就在古树奶奶半推半就似的状态中即实现他的瑰丽美梦。老豆爷知道,古树奶奶永葆的一脸桃色是对男人们的控诉。古树奶奶走向中年还夜夜空守,每一夜空守就糟蹋了一夜女人的珍贵,是人性资源的最大浪费是生命意义的亵渎。对于哑巴,老豆爷和庄子上的半大小伙谁不清楚他的一出五进。古树庄上娶不上媳妇的光棍汉们山里滩里聚在一块牛皮哄哄,话题总离不开女人,就心里烧一团火,就拿出硬邦邦的家伙比大小,把人们的野性在灿烂阳光下彻底暴露,只有哑巴闭着眼拉着舌头还原着人性固有的文明。于是,光棍汉们就说一不二,就一哄而上强行扒下哑巴的裤子才发现哑巴成年了鸡鸡才几岁。
可是哑巴命大福大,后来娶上了正鲜花怒放的古树奶奶,这使庄子上的光棍瞠目结舌。那时候,来路不明的古树奶奶在人们心目中不知是人还是神,娶她为妻也不知是福气还是晦气,许多人像臭苍蝇见了烂肉,都想占古树奶奶的便宜,于是哑巴挺身而出,没容古树奶奶考虑答应不答应就自作主张地明媒正娶,占为己有,其实也没派上啥用场。光棍汉们就满腔遗憾地打抱不平,把火辣辣的目光盯在古树奶奶一扭一扭的身段上,那时候古树奶奶扭身段扭得风过柳摆。这样盯了好几年可谁也没动古树奶奶一个指头,都怕哑巴那能瞪死人的眼珠子,都怕他一拳打断小树的拳头。
可是,老豆爷忘情地出来了,猛抱住正在吹出“贝贝尔旁”的古树奶奶疯亲疯摸。古树奶奶一点儿也没抗争一点儿也没喊叫,到了适当的时候,古树奶奶发出了极好听的呻吟,像“贝贝尔旁——贝贝尔旁”,后来古树奶奶用食指杵着老豆爷的眉心说,我能当你妈呢!老豆爷傻傻地笑,在老豆爷看来,古树奶奶是一掬能解男人渴的清泉水。
古树奶奶的心头开了一束烂漫的山花,古树奶奶就把口弦儿弹得悠悠地响,不弹的时候她就在直挺挺的树林里插树苗,开心地打发着只有她自己心田里装着的岁月,岁月越稠,树苗插得越多,占去了林子内外所有的空间。老豆爷干完了属于改造他灵魂的脏活重活常在这里孕育着另一种灵魂,在古树奶奶开心的岁月里独自乘坐着一艘劈波破浪的远洋轮,坐了许久。
终于,有一天远洋轮搁浅了。
那时,老豆爷正在云里雾里兴奋至极,一脚蹬折了一棵疯长的小树,古树奶奶心头一颤,猛推开老豆爷就在他那硬起的家什上打了一柳条,老豆爷一声惨叫比小树的咔嚓声还响,几个月里连小便都很吃力。也就在这段日子里,古树奶奶品尝了女人固有的一次痛苦,她从树林里挖出毒性很大的馒头花根咀嚼了半天,半天以后在撕心裂肺的喊叫中打掉了腹中的一块烂肉。
从此,古树奶奶就失去了女人的又一个功能,再也无法生下一男半女,而对这一切,老豆爷不知道,哑巴也不知道。哑巴跟庄员们出远门了。但是队长知道了,队长是在老豆爷的那一声惨叫中出现的,队长被古树奶奶不畏强暴、勇于自卫而感动。同时,也在古樹奶奶开胸露腹的那一幕中,在心里播下了有朝一日也桃色一梦的种子。队长想,他是队长,不是“地主分子”“六类人员”。
墨绿色的山体满目创伤,凡有草皮的地方都被铁锨无情地刮走了一层,耗费了一次最廉价的自然资源,烧了一次事关农业上纲要的野灰。古树庄在无声无息中发展扩大,一座座十八板土墙的大庄廓在向四周蔓延着的古树庄拔地而起,庄廓里跑麻了土头土脑的娃娃们。二月里人哄地八月里地哄人。庄稼人懂得这样的真理,就在平展展的田野里把野灰垒得密密麻麻像开阔地里开满作战的坦克。肥沃的草皮挖完了烧光了;山里滩里一片狼藉,大石头们光着脑袋,龇牙咧嘴地晒着毒烈的太阳,远处近处白光刺眼,恐怖得谁都心里打寒战,而田地被长年累月的野灰染成了橘红色,人们在橘红色里劳作。草山没有了,夏天的牛比冬天的瘦,皮包骨头的耕牛们在庄稼汉长长的皮鞭下无精打采地转圈圈,就在劈成两瓣的牛蹄底下转出了很圆很板结的灰场,过十天半月,这些灰场就变成一片横七竖八的土坷垃。于是,男人女人们整日整日围着土坷垃转,翻呀晒呀垒呀,忙活了高原上漫长的一个冬日。
刚一开春,天空还挂着荒风或洒着雪末的时候,山里川里小堡垒般的野灰堆点火门洞向古树庄人出了一道一筹莫展的难题。土坷垃可不会那么容易放进了几片干牛粪就能燃烧,人们把家里烧茶做饭煨炕引火炉的柴火都搬出来也烧不了几个野灰,于是河坝了塄坎上山坡上生长的枇杷香柴鞭麻柳梢首先遭难,古树庄人要多打粮食支援亚非拉,人不是鼠目寸光只为糊口填肚养好婆娘娃娃。于是,砍光了周围所有的灌木,解决了一茬庄稼一层灰的问题,古树庄人就像凯旋的战士,队长就是英明的指挥官,在县三干会议上披红戴花作了几次带薪烧灰经验介绍的长篇报告。
队长心情极好,在山体伤痕斑斑田间麦浪滚滚的六月天,队长安排古树庄所有男人外出搞副业后,就洪恩一开给女人们放了几天假。队长自己呢,也有了几天闲工夫,他戴一顶像山体一样泛白的新草帽,浪声浪气哼着“花儿”在地边转悠,就身不由己地转悠到口弦“贝贝尔旁”的地方,队长胆一胀血一热就在雀儿们踩蛋抱窝的净土上山神一般压倒了古树奶奶。古树奶奶没有挣扎没出声也没像对老豆爷那样发出“贝贝尔旁”般好听的呻吟。古树奶奶死人一样躺着,眼神里含着烈烈的光,一愤一愤地使队长很扫兴也有了后怕,迅速完事后很留恋地离开了她。
第二年开春了,那些剃光头般的梁、坡、滩再没有什么可供古树庄人烧野灰的了,土坷垃垒成的地堡们又一次张着贪婪的嘴。而队长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办法全在三干会上拿去报告了。人们紧锁双眉,手托下巴,望着天发呆。从春初阳气闪动一直发呆到青草芽透绿了地皮,眼看就要播种了,而地堡似的土坷垃堆上没冒一缕浓黄的烟,这可急坏了一庄子人。
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布谷鸟鸣叫的早晨,队长在古树下召开了全体社员大会,从队长的神气中社员们看到了一种希望的曙光,因为队长很兴奋的三角眼一直在河滩的林子里扫来扫去,扫出了古树人不约而同的残酷念头。于是会议开得极短,言简意赅,队长只发了一句话:把林子砍了,烧灰!仅仅一句,就惊动了全庄子人,乒乓咔嚓声此起彼伏,锯子斧头大显神威,白花花散发着杨木清香的木头被劈成七节八瓣塞进野灰垒的火门里,一时间,乌烟滚滚的古树庄热闹非凡,到处都是人们粗狂的笑声。
只有一个女人在哭,泪水像一股鲜血。
直挺挺的杨树开始被砍伐的第一天,古树奶奶就从半夜里被噩梦弄醒,她梦见一只硕大的瞪着两只鲜红眼珠的老鹰从天上俯冲下来,用巨大的翅膀拍打着杨树,又把一群五颜六色的山雀儿滩雀儿们用铁勺似的鹰嘴吞噬了,最后张牙舞爪地向她扑来……古树奶奶的心就咚咚地跳,一直跳到天亮,跳到第一棵大树被砍倒时发出震动地面的“咔嚓”声。
古树奶奶这一天六神无主,蹲在古树下的青石板上,望着忙碌砍树忙碌烧灰的人群死死地望了一整天。第二天,人们更有精神更有力气继续砍树抬树拉树,一庄子人蚂蚁搬泰山,田间地头被烧得噼里啪啦,处处浓烟滚滚喊叫声连天恰似一片古战场。古树奶奶仍然在树下站着,欣赏着人类的冲动。林子倒了,雀儿们带着哭声四面乱飞。队长独身背着手在林子另一端转悠,谋划着下一步的砍伐。
古树奶奶见了心一动,就抹着一把泪向林子走去,在林子蒿草最茂盛的地方弹响了“贝贝尔旁”。“贝贝尔旁”就把队长身不由己地引来了,引到柔情万般的古树奶奶身边。
砍树解决烧野灰这个难题后,队长心情好极了,心情极好欲望极盛,这使古树奶奶和队长营造了意想不到的极好氛围,致使队长忘记了新的伐木或者说是毁林计划,他被古树奶奶弄得神魂颠倒。在队长神魂颠倒、云里雾里的时候神志不清的古树奶奶说:队长你就别再砍树啦,啊,你答应我!
噢,答应,啊呦。
队长仍在云雾里被渴望已久的异情软化得五体投地,这时古树奶奶若说队长割下你的家伙吧,队长也会噢,答应,啊呦。
临走时,队长虎气地说,你熬不住了,就在林子弹口弦约我!古树奶奶点了点头,古树奶奶听得出林子保住了,杨树保住了。
可是,树林仍然厄运难逃,终被人们砍伐,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林子被蚕食得所剩不多了,队长在人群中指手畫脚而古树奶奶却看到了他怀揣负义的心。午后一片云影苫过林子最密集的那坨地方的时候,古树奶奶突然哈哈地笑了,笑声冷飕飕的,像利剑。古树奶奶就到林子最密集的地方拿出了口弦,让“贝贝尔旁”萦绕在密集的树梢。不大一会儿,“贝贝尔旁”就传到了队长的耳朵里,队长在又一棵参天大树“咔嚓”一声倒下的时候,左顾右盼一下,就很随意地离开繁忙的人群。
队长鼻孔大张,像初夏的公马闻到了骡马发情的气味,顺着气味很快找到了古树奶奶,过了头一次就无须卿卿我我,况且山里人野气喜欢单刀直入,更何况队长是一队之长,他就在桃色尚存的古树奶奶脸蛋上喷放着满鼻孔异性的粗大气流,眼前也开始天旋地转,理智被人性最初的东西所控制,一些指头蛋蛋大的绿头苍蝇飞来飞去,而队长得意忘形地恨不得把古树奶奶吞下肚子。就在这时,队长从眼缝里猛地发现了两排白生生的利牙,几乎同时,队长喷出粗大气流的鼻尖被古树奶奶噙进嘴里噌一声全咬下来,然后血糊糊地唾到蒿草丛里,把绿头苍蝇们全吸引过去在鼻尖上下蛆。
队长在人生极乐中突然头里一声嗡,眼前一片黑,几秒钟后剧烈的疼痛使他发出了有生以来最大最惨的吼叫声。吼叫声震荡树叶飒飒飘落,几只恋窝的山雀儿从热乎乎儿捂蛋的鸟巢里惊飞出来落在树枝上张眉瞪眼,伐木者们呼一下向这里疯跑,像当年庄子上围捕豺狼一样喊声鼎沸,刀斧闪动,尘土漫天。忍受着剧痛的队长下意识地提裤系带,又很快很清醒很理智地从苍蝇窝里捡起自己已带血沾蛆的鼻尖。
围观的人在队长和古树奶奶身边静默两分钟,两分钟里人们中断了思维,两分钟一过,中断思绪的人们就达成了古树庄有史以来的最佳共识,有大小辈分的开始后撤,胆小的女人们转过身捂嘴捂眼睛,胆大的就看见队长嘴唇上边朝天来了两个窟窿!
快上医院!
不知谁喊了一声,大家才恍然大悟。这时候,古树奶奶猛翻起身来拍打着身上的草渣树叶,重重骂了一句“强奸犯”,把包含事件缘由的全部答案甩给了窃窃私语的庄员们。
古树奶奶那句话不仅使队长丢了官帽,还带着缝补上去的疤痕明显的鼻子,进了监狱。队长强奸罪行恶劣,因为古树奶奶年龄大能当他的母亲而且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兽性发作。对很多古树庄人来说,这是件大快人心的事儿,很有霸气的队长在古树庄说一不二了十几年跟庄员们碰碰磕磕过不去甭说,就他在男人们出远门后干出的野猫吃奶舔腥的事就够男人们愤恨。
但是古树奶奶没有乐起来。
古树奶奶固然是一个弱女子受害者而且那么刚烈那么勇敢地咬下了罪犯的鼻尖这使古树庄远近为之惊愕赞叹。但她谋划刚烈之举的真正意图化为泡影,一片一片杨树仍在被砍伐,浓烟滚滚的野灰烧得红红火火,火红的野灰到秋天就是金灿灿的粮食谁都坚信不疑,民以食为天,口粮有了就有了一切。古树庄人在人前趾高气扬,伐薪烧灰是又一大创举,介绍经验的嘴唇在每一个村庄里上下翻飞,伐林的狂风席卷山川,庄稼人对树木本来就没多少感情,祖上留下的土茅庵烟熏火燎大梁檩条椽子棚梢年长日久越旧越结实、越牢固、越暖和。砍树盖房,大兴土木,在古树庄百年不遇,维持着过穷日子是庄稼人的规矩,于是,这片树林相继被毁,而古树奶奶成了县上的劳模,因为她呵护长成的林木烧野灰最多,古树庄的集体耕地里足足铺了五寸就能长出五寸长的麦穗,这混账逻辑连山里滩里浇尿和泥的脬蛋娃们听了都摇头。
古树奶奶违心地在古树庄里外人们眼前荣耀了几天,三角钱一张红纸奖状在她的茅庵墙上荣辱共存了一阵被古树奶奶撕下来点了火。在古树奶奶撕下奖状点火的日子里,灾难就降临在古树奶奶家。那也是个盛夏的季节,暴雨连续几天,洪水在山沟里咆哮着,翻滚着骇人的泥浪,袒露出沙石的山体上雨水窜流,就像千万条银蛇飞舞,一坡一坡地明光闪闪,雨水拉出一道深槽的山里,山坡犹如瘦骨嶙峋的老马令人惊心,梁里坡里的雨水汇集到沟里后,沟里的洪水就咆哮起来,伸出无形巨爪向河岸两边狠刨,刨去了河岸上的土层也挖深了河底下的沙石,那些枯死了根须的大树根子被水浪轻而易举地刨起栽着跟头在洪水泥浪里忽隐忽现。这一天,重重的乌云让天色黑暗下来,山体的层面包括根基悬着身子,摇摇欲坠,一面坡一面梁整体性裂开了大口子,一部分在前移在下滑在挪位!山崖断落砸得地面微微发颤,落到山沟滚进洪水的巨石一个个被洪水冲到了沟口,在长势醉人的庄稼地里横七竖八。
暴雨不停地“哗——哗——”,像从天河里往下泄漏,溪成了河,河成了江,地势低洼处成了一片汪洋大海。水浪像万马奔腾,水势直接威胁到古树庄,古树顶着巨大的树冠借风势抖擞一身银珠般的雨水,把愤怒留给造孽的人们。
山坡上的巨石纷纷落下,山体裂开了的口子缓缓儿扩大。在雨水渗漏的茅庵里,人们抵不住寒意准备上炕睡觉。古树在狂风中着急地摆动一头树枝想把一种不祥之兆告知给古树庄人。时至深夜,一阵山摇地动惊醒了古树庄人,那是大面积山体滑坡,巨大的山石滚下山崖滚出山沟密密麻麻地摆满了一河滩,洪水受阻流不及就分出一股来劈头盖脸地直奔古树庄,临沟几家连庄廓带房子在洪水中一瞬间无踪无影。黑暗中惊恐万状的古树庄人凭感觉凭习惯向高处奔走,喊叫声嚎哭声求救声不亚于电影里日本鬼子进村。
哑巴就是在这种惊慌中丧生的。哑巴不见了古树奶奶就返回寻找,被一峰洪浪永久地带走了,而古树奶奶在黄昏来临时被古树请到了树顶九杈树头上,九杈树头像巨人朝天半握的手,手心里能够睡好几个人。固执的哑巴没跟古树奶奶,只是把铁锤一样的拳头在古树奶奶眼前晃了晃就上炕捂头大睡。一种不祥之感从古树的灵气中传给了古树奶奶,古树奶奶就一家一家地敲门一家一家地喊人,在大自然惩罚前想奋力挽救每一条生命。古树庄的人就觉得奇怪了,觉得古树奶奶有点失常,连降暴雨是盛夏的脾气盛夏的潇洒有啥稀罕?人们对古树奶奶带理不理,但人们还是有种神经的警觉。老汉们没睡,婆娘娃娃们钻进被窝后并没有脱衣服,这使洪水冲走了家没冲走人。天亮了,乌云慢慢退开。古树奶奶从此疯了,是古树庄的惨景惊疯她的,疯了的古树奶奶仍然一脸桃色,红润润的脸颊不像半老徐娘。她一會儿哭,一会儿笑,喜怒哀乐,从不安宁。在洪水还没退完的时候,就爬上古树,折下一抱柳条儿到处乱插。插完了,插累了,就弹口弦“贝贝尔旁”,声音却难听。
四
古树奶奶是民国十年时到古树庄的。初到古树庄的古树奶奶年方十八,像那片林子里盛开的水晶晶,艳丽极致,惹得古树庄的男人们忘记了回家忘记了触犯自家的婆娘,常常被婆娘们举擀杖追打,民国十年的古树庄十来户人家,大部分姓豆也有姓张姓吕姓王的,古树庄遮散在一团林荫中,庄前庄后青松似塔白桦如云,杨柳条儿嫩嫩地在微风中摇曳,枇杷香柴鞭麻比庄廓还高,古树庄靠南的山坡里牧草像抽了穗的青稞秆能高到人腰里,坐落在花丛中的古树庄竟也给人一种婀娜多姿一种流连忘返。庄子四周郁郁葱葱,林间百鸟啁啾,山冈野兽闲散,獐子香子石羊狍鹿结队,牛群羊群搭伴。那时候古树庄人的日子靠牲畜也靠庄稼,那庄稼长势能把庄稼人乐死,青稞穗足有五六寸长,一根穗头就是一大把粮食,菜籽更壮实,一棵油秆就像一棵小树,又像一把大伞。古树庄家家户户骡马成群,牛羊满圈,粮食像小山,青油如流水,日子就甜成了一包蜜。
不过,在这样富足的日子里古树庄没少受带血的惊恐。
古树庄以南的阴山里常窜来一股土匪,这是些色匪,他们来到古树庄不光抢粮食,住几日就搂几日古树庄的婆娘们,谁反抗就人头落地,古树庄的人们就把媳妇大姑娘赶羊一般全赶进茂密的林子里,色匪们来了一家一家地搜,一个一个地拷问古树庄的男人们,男人们就异口同声咬定坐娘家去了。大姑娘也坐娘家了?色匪们奸笑了几声,就愤愤回山,古树庄的女人们幸免于难。时隔不久,古树庄上飞奔来匹黑马,黑马上骑着一个女人。黑马站在古树下,骑马的女人用水灵灵的眼睛向四周一扫,就对古树下的人说,大难来了,你们赶快逃命吧!古树庄人全惊呆了,一动不动地望着这个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女人。女人又说,那股土匪一两天就要来,要来抢走所有女人。
逃不是办法,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得想法子治治这些色匪。可是,手无寸铁的莊稼汉们再齐心协力再众多也对付不了色匪们的长枪短枪!
古树沉默着。
古树庄人沉默着。
孩子们照样嬉闹,有一个孩子捉住一只老鼠,在尾巴上浇上油点着了火,老鼠一下子尖声嘶叫着窜进沉默的人群。
心有灵犀一点通哪!顿时,人们被一种伟大的启迪从沉默中解脱而满山满地地奔跑、忙碌,古树也在轻风中把一头树叶摇得飒飒作响像老人们开心的笑声。
第二天,色匪果然来了。色匪们不像往常进村那样大声大气满嘴淫荡,而是一个个猫腰屏息地摸了进来,像正规军偷袭敌营。然而早有准备的古树庄家家无人、户户虚掩,色匪们发现空城计后惊慌失措,阵脚大乱。匪首强作镇定,把色匪们都集中在古树下,准备调整计划改变战略步骤,他想赤手空拳的庄稼汉们给他玩这一手未免有点嫩。突然,古树庄那片茂密的林子里冲出一群尾巴点了火的疯牛,两根犄角像两把刺刀直向色匪们刺来!
匪首还没弄清楚是咋回事,大部分色匪就丧生在牛角牛蹄下,剩下的也就逃得无影无踪。
于是,古树庄就有了一段风和日丽的日子。人们在谈论战斗时总忘不了那个在鼠尾上点火的小孩。可是小孩很诚实,说是一个女人教他这样做的,小孩这样做的时候,女人就在林子里。
这女人是谁?
古树的阴魂,古树的精气。
人们终于有了简单而又神秘的答案,柴补庄子树补人嘛,古树多年来俯视着古树庄也滋补着古树庄,关键时候还心生一计,拯救了古树庄。
心细眼尖的人说,这女人赤着身子一丝不挂,这女人好像有点面熟。
这女人是人是鬼是神是精人们猜不着想不透问死她也不说,怎么叫她也不下来,在九杈树上蹲了三天三夜就蹲晕了。古树庄人这才把她接下来,灌了姜汤又灌茶水才确定她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女人苏醒了,很快恢复了正常。粉嘟嘟的脸蛋,蓬满泪花的大眼,眉目布满精明,双颊透出秀气,一副大家闺秀样。
可是,女人不几天又蹲到古树杈上,人们发现她性情古怪脾气也有点倔,人们在劝说不了她的时候倒有了一个启示,一庄子人就齐手齐脚一天时间里在古树下为女人盖了一间土茅庵,又给她送来毡条被褥、锅碗瓢盆米面油菜,委实给她收拾了一个家。
女人同意了,满意了,住进了,同古树庄人一同埋到比树叶稠的岁月里。以后的日子女人很少串门,更闭口不谈自己的身世。后来有人说她是匪首的姨太太,因为给古树庄人通风报信毁了土匪窝,被匪首剥光了衣服扔给了古树庄,怒发冲冠的匪首本来要举刀劈她,但一见女人的美貌就心软手也软了。这些,还都仅仅是猜测。
女人孤独地陪伴着古树,她起初吃不惯古树庄的青稞面干粮,喝不下中药汤般的清茶,常常出没在林间山梁,拾蘑菇挖野菜捡鸟蛋,日子过得很清苦。人们叫她小妹、大姐、大娘,一直叫到古树奶奶。叫古树奶奶的当初,并不是她苍老而是因为她日夜住在古树身旁,像古树的妻子,又像古树的女儿,更像古树的精气,古树的魂……
作者简介:马文卫,男,1948年5月生于青海省门源县,从事中小学教育35年后退休,现被门源县志办公室聘为方志编辑。中国作协会员,撰写出版文学书籍13部300余万字,以小说创作见长。
责任编辑 范红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