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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室宜家

2019-09-10王文

都市 2019年4期

王文

1

他的年纪足比她大两轮以上,或许有三轮也不一定。他从教室外面进来,把雨伞扣在黑板下方的槽上,然后背对着大家脱了外套,仔细看,他的毛衣领子上起了很多绒球,让张慧中莫名想到了小时候经常玩的气泡塑膜垫,捏碎一个有极大的愉悦。

不知道为什么张慧中老是觉得这样的场景很熟悉,像是曾经经历过一般,记忆却是模糊不清,后来才突然想到多年前她的父亲—一个民办小学老师上课时也是这般模样。

“あのさ、皆さんおはよございます。”(大家早上好。)山崎刚轻轻咳嗽了一声开始上课,他的声音有点浑浊,像是老式日本动画片中喋喋不休的老头。已经到了十一月,虽然是白天,教室里仍旧光线黯淡,张慧中看到山崎刚的脸一半沐浴在乳白色的天光中,一半沉浸在静默的黑暗里,额头上的皱纹如同一条银色的纹路,不,是涟漪,无声无息地扩散出去。他今年到底多大了?张慧中曾在院办公室整理文件时看到他的资料,上面写的年龄是45,可是他明明在一次课堂交流时提到,他出生于战后婴儿潮那段时间。保养得当的男人是看不出年纪的,更何况他的穿着打扮都十分干净,不像那些饱受岁月摧残的人过早放弃了对外貌的注意。

张慧中跟在山崎刚后面读课文,节选自夏目漱石的一篇小说。他在想什么呢?台下的学生大多在干着与课堂无关的事情,有人在吃话梅、橘子或者糖果,有人在大声谈论着什么,有人在翻报纸,一对坐在墙角的情侣低头窃窃私语时不时发出吃吃的笑声,还有那几个夜校转来的进修生一脸茫然地望向窗外。他难道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吗?还是说他对这一切都毫不在意,仅仅只想在形式上完成上课的任务?

张慧中的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她回过头看到林书宇笑嘻嘻地盯着她,嘴角还沾着疑似涎液的不明液体,其实她不用看就知道是谁。“想不想拿回来?”林书宇张开手,上面放着一枚香蕉发卡,正是张慧中上课前找了好久都没找到的。林书宇等着张慧中求他,可是张慧中说了一句“离我远点”就不理他了,她伸出双手快速地给自己扎了个马尾,然后对着讲台把头仰得更高了。

山崎刚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下了讲台,向同学们提问,教室里一下变得安静起来,没有人举手,甚至没有人看他,在这微妙的气氛中,张慧中举起了手,矮矮的,像是要扶正眼镜,而非要回答问题。山崎刚立刻点名让她起来。

山崎刚走近再走近,张慧中低下头磕磕绊绊地说着半生不熟的日语。她看到山崎刚的西服裤脚挽起来,露出一截白色袜子,下面的皮鞋擦得锃亮,但最前头掉了一小块漆,像是老人额头的癣暴露在空气里。

下课铃声恰到好处地响起,张慧中说完最后一句如释重负地坐下,林书宇从后面蹭过来俯在她耳边说:“你太牛了,我只听懂了鬼子一直对你说すごい(厉害)。”她照旧没理他。山崎刚夹着公文包匆匆走了,作为学习委员的她走到讲台上擦黑板。那些板书是竖着写的,工工整整,有种整饬的美感,她站在跟前看了一会儿,像是循着它们来时的痕迹,从上而下地把每个字抹去了。

山崎刚第一次来学校报道时,身为班干部的张慧中负责安排他的生活起居。这是她生命中认识的第一个外国人当然也是第一个日本人,她小时候时常听邻里的大人们说谁谁家女儿去日本打工其实是去做那个,真是贱到家了,抗战八年都打赢了还要送上门叫鬼子们欺负,听者脸上纷纷表现出鄙夷的神色。她想以后要是见到鬼子们一定要离得远远的,免得被抓去做那个。那天她在火车站看到山崎刚,竟然以为就是个普通中国人而没有在意,直到山崎刚看到她高高举着的牌子朝她走过来,嘴里还说着蹩脚的中文,你是来接我的吗,我是山崎刚,她才确定原来鬼子长得没什么特别的。

在很长一段时间,张慧中对学习日语都毫无兴趣,那时候赴日打工的热潮还没有传到这座内陆小城,整个地区也没有一家日资企业,没有人知道从日语系毕业能做什么。

山崎刚住在学校青年教师公寓的一个单人间里,刚来没多久家里就来了小偷,据他自己向派出所汇报,丢了一台单反相机一个电吹风和现金若干。当他试图向张慧中解释时,却发现张慧中一脸迷惑,就拿出一张白纸写了一个词,泥棒,可张慧中琢磨了好久也没法参透这个词的含义,等她傍晚回寝室查日语词典才知道泥棒原来就是小偷。后来张慧中专门准备了一个小记事本专门记那些有意思的日语词汇,心中就是自杀,神隐是失踪,邪魔是打扰。她开始认真地学习日语,而唯一的交流对象就是山崎刚,他们彼此在这个学校里都没有什么朋友,日语好像成了他们两人共用的暗语。虽然张慧中从来不注重语法张口就来,但久而久之,即使是支离破碎的词句对方也能迅速猜出来其中的含义。

张慧中从小到大都是最中规中矩的学生,成绩一般,没有引人注意的性格和特长,外貌雖然说算是稍有姿色,收过不少拙劣的情书,但也没有非常受欢迎,追她最执着的男生也只不过用了一个月时间就自动放弃了,大概是觉得她不值两个月。

进入了大学之后,由于有大把时间用不完,张慧中尝试了担任班委、当家教、发传单、扮卡通人偶等诸多工作,交了不少男朋友,但最后基本都以中途放弃为结局。她觉得她生命中缺乏一种持之以恒的兴趣或者激情,所以不可能有什么大的出息,就像有的人身体中缺乏一种分解酶所以喝酒会上脸一样。

在进入21世纪的头几年,普通女孩张慧中在一座偏僻的内陆小城的师范学院认识了来华交流的日语老师山崎刚。这句话说起来带着一种强烈的时代气息,好像预示着即将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甚至有种与古龙小说开头相近的荡气回肠的感觉。但是就像两颗流星在天上交错一样,其实每天都在发生,平淡无奇,毫无诗意,甚至当时也不会有人特别注意到。

张慧中很喜欢山崎刚现在住的地方,教师公寓的三楼,窗外有一颗大柿子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四周有高大围墙挡风的原因,直到初冬这棵树仍然没掉光叶子,可以闻到一股柿子皮的淡淡清香。张慧中有事没事都喜欢到这里走走。有一次她经过这个院子时看到山崎刚弯腰在地上捡着什么东西,她凑近一看,是几张红透的柿叶。山崎刚回过头笑着对她说:“张君,你是不是被香气吸引过来的。”张慧中说:“老师您是在制作标本吗?”山崎刚说:“也不是,只是留一个纪念而已。”山崎刚把手中所持的笔记本递给张慧中看,上面写的是他备课的记录,同时每隔几页都夹着一两枚风干的花瓣,张慧中认出来的有春天的樱花、桃花、栀子、水仙,夏天的茉莉、桔梗、石榴花,秋天的桂花、木槿,红叶。山崎刚突然说:“你知道明治时代的大诗人正冈子规有首写柿子的俳句吗?”张慧中说:“不知道。”山崎刚轻轻吟了一句,但张慧中一点都没听懂,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于是山崎刚在地上找了一张硕大的柿叶,铺展在手心里,然后用钢笔在上面写,柿くへば鐘が鳴るなり法隆寺。山崎刚说:“你知道法隆寺在哪里吗?”张慧中说:“是在奈良吧。”山崎刚说:“对,那里离我家很近。”

法隆寺太远,立冬过后不久,张慧中和山崎刚去了趟婺城郊外的凤鸣寺。那是在远离市区的一座山上,从山脚到寺门足足砌了九百多道台阶,站在高处已经闻不到这个季节城里特有的煤灰味。回首望去,整个城市笼罩在浩荡的大雾中,确实有种“尘世”的渺茫感。

大約是天气冷的原因,寺里人烟稀少,一个坐在功德箱旁边打盹的和尚看到两人走过来突然正起身子,瞪圆双目,扯着嗓子说:“施主请留步,既然你们有缘来凤鸣寺礼佛,何不来我这儿测个字呢,祸福是人命中所带,不可不信啊。”张慧中给山崎刚简略翻译了一下,准备不理这个和尚,她原本就对这些求鬼问神的事不以为然,没想到山崎刚却饶有兴趣,拉着她说就试一下吧,反正也用不了几个钱。张慧中在和尚面前犹疑了一会,她实在想不到应该写什么,几千个汉字在空气中张牙舞爪、呼啸而过,但似乎都跟她毫无关系。最后她在白纸上写下了一个“柿”字。

那个和尚煞有介事地在一个小本子上写写画画,眉头紧锁,像是在紧张地计算着两人的命运。等待良久,他终于发了话,“我先恭喜两位啊。这个‘柿’字呢,左边是棵树,树是可以依靠的,也就是男子的象征,而右边有个巾,巾是啥意思呢,巾帼英雄这个成语你们都知道,所以是女子的代称,这两个部首组合在一起就代表着你们两个以后会喜结连理、白头偕老。”

张慧中往功德箱里投了一张十块的纸币。山崎刚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张慧中,可她懒得向山崎刚翻译,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是跟山崎刚淡淡说了一句:“我们以后都会交好运,佛祖会保佑我们。”

2

从省城回来以后,林书宇又约张慧中当他的舞伴参加今年学校的圣诞舞会,但是这次张慧中明确地拒绝了。“我有约了,你赶紧去找别的女生吧。”林书宇问:“是谁先下手为强的啊?”“你到时候就知道了。”张慧中放下林书宇的电话,去学校东门外的网吧,在MSN里找到一个叫“Casanova”的人,打下了一行话:“先生、今度のクリスマスダンス?パーティー、一绪に?”(老师,这次的圣诞节舞会我们一起去吧。)

山崎刚的MSN签名一直是“登って行く坂の上の苍い天に、もし一朶の白い云が辉いているとすれば、それのみを见つめて、坂を登ってゆくであろう。”张慧中是过了好久才知道这句话是司马辽太郎在《坂上之云》中说的。她不了解这个作家,但她知道日本很多中老年企业家都喜欢司马辽太郎的书。

日语系内一直流传,山崎刚曾是日本一家大银行的课长,赚了很多很多钱以后觉得这种金迷纸醉的生活实在糟透了,突然萌生了为中日友好事业做一点贡献的想法,所以毅然决定辞职,渡海来到中国当了一名日语外教。这个说法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流传的,山崎刚本人也从来没说过自己过往的经历,但既然当事人没有提出相反的意见大家也就默认为事实了。

张慧中在MSN上邀请山崎刚参加圣诞舞会之后,过了好长时间都没有收到回音。虽然几乎每天都会见面,但她实在不好意思跟山崎刚当面提这件事,毕竟虽然她在学校里名声不是很好,甚至可以说是课本上“资产阶级自由化”术语的生动诠释,但骨子里还是一个矜持的东方女性。当她差不多快要忘了此事时,山崎刚有天下课之后突然叫住她跟她说:“张君,实在很抱歉呐,你在MSN上的留言我收到了,可我不能陪你去参加舞会。”张慧中说:“老师,没关系的,我就是担心圣诞节没人陪你。”山崎刚补充道:“之前唐佳丽老师跟我说好了,那天我们一起去。”

张慧中知道唐佳丽对山崎刚是有点暧昧的意思的。唐佳丽是系里教初级日语和日本国概况的老师,一个四十多岁的离异妇女,烫着一头浅黄色的大波浪,说不清是染的,还是发质的问题。有轻微的狐臭,天天擦香水,那两种味道混在一起熏得前排的女生受不了。

离舞会还有两三天的时候,张慧中正躺在床上听MP3,楼长敲门进来说有个口齿不清的福建人打电话找她,张慧中想自己从来没去过福建也不认识一个福建人,有点摸不着头脑。她匆匆忙忙跑到楼下,一接电话,是那股熟悉的别扭的岛国腔中文,“请问是张慧中小姐吗?”山崎刚在那头缓缓说明了情况,唐佳丽老师突然生病了,所以想跟张慧中一起去参加舞会。张慧中本来想假模假式地拒绝一下的,但话到嘴边却成了“はい、一绪にいこう。”(好啊,我们一起去吧。)

偌大的舞场有一半是已婚的教职工,剩下的多是学生情侣,大概是因为在这座闭塞的小城男女身体肌肤上的接触还是被视为一种禁忌吧。张慧中抱着山崎刚的双肩,觉得十分尴尬,特别是当她看到唐佳丽老师也出席了的时候。

唐佳丽穿了一件露肩的黑色紧身连衣裙,神采奕奕,一点不像生病了的样子。她拥着那个新近丧妻的教务长,硕大的胸部一直蹭在对方的胸膛上,像一个巨大的石碾。散场的时候,唐佳丽突然向他们走了过来,对张慧中说,也许不只是对张慧中说,因为她用的是日语,“你是03级的张君吧?去年教过你课,变漂亮了啊。”日语中夸女孩子往往用的是“かわい”(可爱),而不是“きれい”(美丽)。张慧中觉察到一种微妙的气氛,她抬头看山崎刚,他脸上浮着一层敷衍似的微笑,心不在焉地跟唐佳丽寒暄了几句。

那晚回到寝室,张慧中下铺的许静把腿翘到她的写字桌上剪指甲,张慧中让她放下来可她仍然我行我素。张慧中生气地说:“你脑子烧坏了吧?”许静回道:“那也比坏了良心的好。”张慧中说:“你说清楚一点谁坏了良心,别嘴里喷粪。”许静说:“你这样做对得起林书宇吗?”张慧中问:“我怎么对不起他了。”许静说:“你今晚不是跟那个鬼子跳舞去了吗?”张慧中说:“是又怎样,我又不是他林书宇的女朋友,他管得着吗?”许静说:“你这个骚货还有理了是吧,前些天你不刚跟林书宇去看演唱会吗,你和他没关系为什么跟他一起出去耍,你就这么贱啊。”

张慧中用力把许静的脚从桌子上挪走,没想到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几个刚才默不作声的室友纷纷过来安慰许静,却没有人跟张慧中说话,一句话都没有。张慧中知道她们都站在许静那边。许静哭着哭着突然从地上捡起一个拖鞋往张慧中身上砸过来,接着是枕头,脏抹布和搪瓷缸子。张慧中一步一步往后退,最后转身离开了寝室。

此时热闹了一天的校园将步入沉睡,张慧中在空无一人的广场上坐了一会,看着对面宿舍的灯光依次熄灭,人声渐渐稀落下去,校园变成一片沉寂,接着去了学校东门外的网吧,掏出身上仅有的八块钱包夜。

张慧中登了MSN,挨个跟在线的人打招呼,可几乎都沒有回复。百无聊赖的她玩起了单机游戏,卡丁车飞速地往前跑,拐弯,超车,漂移,几乎快要到海岸了,却迎面撞上了路边的护栏。于是重启,再开始,始终到不了海边,无限循环。中途起来上厕所时,她听到机房角落里有哄笑声,循声望去,一群男生围在一台电脑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隐约能听到娇喘和呻吟声,不用想都知道他们在看什么。

一个趴在电脑椅上抽烟的男生突然回了头,和张慧中四目相接,张慧中一下认出来是李超贤,她的前男友。“这么巧,你难得出来包夜啊。”是李超贤先开的口。张慧中说:“你们咋不开个包厢呢?”李超贤说:“我们人多,坐不下。再说出来玩的都是兄弟,也无所谓。”“你们看吧,我走了。”张慧中冷冷地说,李超贤上前一步揽住她的肩说:“我们出去聊聊吧。”张慧中甩开李超贤的手,狠狠地盯着他,“别动手动脚的,你干吗呢?”李超贤说:“看你现在也挺无聊的,要不我介绍我的兄弟给你认识吧”张慧中说:“滚你丫的,我不想跟你们这群人有任何瓜葛。”旁边的男生关了视频站起来对她说:“姑娘,你瞧不起谁呢,我们没对你怎样吧,都一个学校的,说话别这么难听。”眼看双方有剑拔弩张的趋势,李超贤出身打了个圆场说:“好男不跟女斗,张慧中,今天我就不跟你计较了,你他妈也别太猖狂。”

张慧中回到自己的座位,本来有点困意的她现在睡意全无,莫名其妙地在搜索框中输入了一个关键词,“奈良”,然后跳出来许多资讯和图片。她找到了一张在法隆寺拍的照片,一个穿和服的小女孩走在落满红叶的小路上,旁边有只鹿怡然自得地啃从树上掉下的柿子。

MSN提示掉线了,张慧中又重新登上。她打开一个叫“Casanova”的好友的对话框,缓缓打出一句话,删掉,接着又原封不动地输入进去,反复几次后,按下发送键,“私は日本にいきたい。”(我想去日本。)

3

山崎刚去茶水间泡了两杯拿铁,这是今晚的第三次。虽然是本来就有些甜腻的速溶,但他又分外加了些白砂糖。张慧中接过咖啡,继续和山崎刚聊文学。他们起初谈的是太宰治,不知道为什么又聊到了茨威格,提到了他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里的R先生,大概是因为他们都是讨女人喜欢的男作家,一个叫女人陪她一起自杀,一个让与其有过露水情缘的女人默默为他生下儿子。

这其实是计划外的谈话。傍晚时分张慧中来帮山崎刚批改期中作业,没想到到了八点多开始下起雨,雨势越来越大,整个校园里都回荡着磅礴的雨声和防盗自行车的报警声,像是有无数辆警车在黑夜中疾驰而来一样。办公室里电压不稳,灯泡时暗时明,窗外不时有闪电划过,把对方的脸照成鬼魅般的惨白色。

他们的交谈一点都不顺利,因为张慧中经常会在一个专业词汇前卡住,她得现去翻词典甚至是山崎刚从日本带来的《广辞苑》,才能找到对应的意思。但这样一来,时间过得很快,在他们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暴雨已经过去了。

是山崎刚先发现雨停的,他对张慧中说“我送你回宿舍吧。”张慧中颔首答应。此时夜色已深,他们心照不宣地走了一条年久失修的小路,行人很少,路程却最远。沿路枯树的枝丫像无数双手从黑暗里伸过来,要把两人抓到什么地方去。已经看到了女生宿舍梅园的灯光,山崎刚却突然停住说:“我们去湖边坐坐吧。”张慧中道:“这么晚了,老师先回去休息吧,改天再聊。”山崎刚说:“不要很长时间的,我就是想吹吹风,今晚喝了好多咖啡回去也睡不着。”于是两个人走了岔道去湖边。

那是学校体育馆施工之后留下的洼地,经年累月就成了一片湖,没有名字,平时即使是白天也是人迹罕至,到了晚上就成了男女幽会甚至是野战的好去处。张慧中很早之前跟当时的男朋友来过,他们在湖边一棵树边疯狂接吻,而张慧中在树洞里摸到了一打用过的避孕套。这次两个人坐在湖岸的长椅上,张慧中倒没有因为想起故人而伤感,她拉紧大衣,把双手伸到兜里,那里放着一把匕首,冰凉的感觉从指尖一直传到心脏。

山崎刚说:“你知道我的MSN名字为什么叫Casanova吗?”张慧中老实说:“不知道。”山崎刚说:“Casanova是一个意大利人,一个真正的风流浪子,他有很多很多情妇,从伯爵夫人到贵族小姐,每个女人都爱他爱得如痴如醉,但他却从不专一,差点因为道德沦丧而被教会处刑。但直到认识了弗朗西斯卡,他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情,什么是简单的欲望。”

张慧中想山崎刚到底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些呢,她身边的男孩子从来不会这样说话,他们只会在放学路上直接拦住她假模假式地说“做我马子吧”或者请她去看电影然后在散场时突然对她喊:“我爱你”,再或者回老家相亲时对方会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我觉得你条件很好,你看我怎么样?”有的时候男女之间坦白一点没有什么不好,省时省力,大家或者把手言欢,各取所需,或者互相瞧不上,老死不相往来,生活不像那些港台言情剧可以用肉麻的情话填满一百集。而现在张慧中唯一确定的一点是她绝不是那个弗朗西斯卡。

“张君,你跟我一起去日本吧。”说完这句话,山崎刚从椅子上站起来,像是刚刚做了什么错事一样,紧张兮兮地搓着手。月光下,他的须眉皆白,像是童话里帮助人实现愿望的神仙爷爷。张慧中也随即站起来,向着山崎刚的肩缓缓靠过去。

4

窗帘开了一条缝,晨曦渗进来,像在地上撒了一片白霜。为了让自己的动作尽可能小地发出声音,张慧中光着脚小心翼翼地踩在地板上,绕过随处可见的废纸、奶茶杯、零食袋,以及错落有致的热水瓶,她轻松地从暖气片上取回晾了一夜的丝袜,从上锁的写字桌抽屉里掏出刚从学校朝鲜族女生那里买的韩国走私内衣,那是她现在身上最值钱的东西,据说有聚拢的效果。又从搭在上铺床头之间的木条上取下来白衬衣,以及质料廉价的碎花长裙。这些是她今天必不可少的装备。花了半个小时收拾好自己之后,张慧中坐在下铺许静的床上穿高跟鞋,许静翻了几次身,把脸背到靠墙的一侧,张慧中隐约听到她发出呓语般模糊不清的声音,婊子又要出去卖了。

一个小时之后,张慧中准时出现在白山宾馆大堂门口,此时太阳刚刚升到城市中心电视塔的裤腰位置,一个经理模样的中年男子把她引向了办公室改成的化妆室。这些流程她已经轻车熟路了,她甚至夺下了那个新来的化妆师手里的海绵,自己打了粉底。

今天举行的是一个港商来婺城投资高速公路项目的签约仪式,包括书记、市长在内的市里大大小小几十位官员都出席了。张慧中站在走廊尽头微笑着为来往的嘉宾指引方向,其实反反复复只有一个动作,就是把胳膊往空气中一挥,水平地指向会议室的方向,像是交响乐演奏中那个情绪亢奋的指挥。张慧中感觉小腿处有点痒,但又没法伸手去挠,只好把另一条腿蜷起来绕到后面蹭,幅度不能过大,又要隐秘,重心不稳,显得整个人颤巍巍的,她莫名想到了狗撒尿的姿势。

离发布会开幕还有十分钟时,张慧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楼梯口出现,是山崎刚,穿着件笔挺的西服,和一个挂着工作证件的年轻人并排走过来,后面还跟着一个黑人。她低下头,想尽量不被发现,但就在山崎刚快要经过的时候突然往墙角看了一眼,她猝不及防与他迎面对视。一开始山崎刚也许因为她的浓妆没有认出来,但很快便有所反应,身子猛烈抖了一下,看来已经发现了。

中午所有普通与会嘉宾都在酒店宴会厅吃自助餐,依旧负责礼仪工作的张慧中站在门口。她看到山崎刚从市长和港商所在的VIP包厢出来,一个人拿着饭票进了大厅,没有人跟他说话,也没人跟他打招呼。他端着餐具走过一排排食物,盛满之后找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仿佛和周围喧闹的声音格格不入。他拿了一瓶北京二锅头,自酌自饮,吃饭的时候,还时不时抬头扫视一下周围,像是担心有熟人出现,她知道他是在寻找自己。

后来张慧中私下问酒店经理为什么会请一个日本人参加这个活动,对方说,他不算日本人,只是个日本穷老头而已。市里为了体现婺城的国际化水平特地要求雇几个老外来参加活动,由于在本地找不到白人,只好让他和那个自称来自美国加利福尼亚的黑人来充门面了。经理最后表达了愤愤不平之情,“一天300块啊,只要和那个傻逼港商聊聊天就赚到了,妈的,鬼子赚钱太容易了。”张慧中忽然为山崎刚感到一种深切的悲哀,虽然她辛辛苦苦站一天只有100块,虽然她更迫切地需要用钱,但是至少没有人瞧不起她,把她看成外国瘪三。富裕银行家的神话就这样破灭了,无意间戳穿这一切的张慧中甚至觉得有些内疚。

自从张慧中在港商签约仪式上偶遇山崎刚之后,两个人的关系就一下子变得微妙起来。山崎刚平时在校园里碰到张慧中只是点点头打个招呼就走掉了,好像生怕被她揪住问个所以然。好在这学期快要结束了,两个人也没多少见面的机会。

本学期最后一门期末考试之后,张慧中在寝室里收拾了半天东西,由于明年就是大三下要出去找实习了,她准备把大部分行李托运回家,下学期自己一个人搬到外面住。她提着大包行李去邮局,一出宿舍门就看到山崎刚坐在对面花园的亭子里。

“上周的日语角你没来。”山崎刚幽幽地说。

“我在图书馆复习准备考试呢。”张慧中现在说起谎来也是云淡风轻的神色。她没有怎么准备考试,一直在寝室里看言情小说。

山崎刚带张慧中去了他的住处。房间里一股霉味,好像很久没通风了,通往厨房的地上一路丢着速冻水饺、速冻汤圆、速冻牛肉甚至是速冻春卷的包装袋,新旧不一,像是不同时代的遗迹。窗外的柿子树彻彻底底变成了光秃秃的树干,雾霾遮天蔽日,隐隐露出对面楼房的轮廓。山崎刚系上围裙在厨房里炒了一盘青椒肉丝,做完以后大叫道“我忘记放酱油了”。张慧中从他手中夺下了锅铲,搜刮完冰箱里仅有的食材做了一盘东北炖菜。

吃饭的时候,两人各自端着碗沉默不语,电视里放着老版《黄飞鸿》,惊心动魄的背景声像在催促着人做出一个决定,至少是一个行动。

山崎刚先开的口,他说:“其实我原来在日本是一名中学国文老师,十多年前经济腾飞的时候,我投资股市赚了一大笔钱,后来索性把工作辞了,专门倒腾股票和投机交易。我过了几年纸醉金迷的生活,真的,跟小说里面写的差不多。那个时候感觉日本遍地是钱,我在横滨海边租了最豪华的公寓,天天到市中心吃正宗的法国料理,打车都直接抽一张福泽谕吉不用找。我压根没想到这辈子会遇到泡沫破裂,之后是漫长的大萧条。那时候我的生意完全失败了,欠了雅库扎(暴力团)一大堆钱,我都不知道有多少,他们天天到我家堵我,不还钱就要砍手。我实在活不下去,甚至都做好了自杀的准备。有一天我看到日本国际交流基金会招日语老师的通知,想都没想就报名了,入选之后很快就被派到了中国。”

张慧中脑海中慢慢浮现出一个画面,一个女的抱着孩子和年过半百的老公拼命跑在深夜的巷子里,后面跟着一大群手持棍棒的穷凶极恶的年轻人,一点点靠近,最后把他们一家堵在小巷的尽头。

山崎刚接着说:“我希望你能考虑我之前说过的话。”

张慧中说:“你现在回去不怕那些人找你麻烦吗?”她还记得很多年前她父亲被讨债队的人堵在教室外面的场景,父亲一筹莫展,无论怎么求情对方都不肯放过他。父亲没办法拔腿就跑,讨债队在后面穷追不舍。于是全校的学生都趴在护栏上嘻嘻哈哈地看着他们在校园里东冲西窜,像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山崎刚说:“我前些天看新闻,我欠钱的那家暴力团因为涉嫌贩毒被取缔了,很多成员都被抓了。再说我也不准备回老家,我可以带你去东京,那里有很多工作机会,我们可以生活得很好。”

张慧中没有直接答应,她说:“我再考虑考虑吧,放完假回學校我再给你答复。”

山崎刚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是那种灰头土脸的金色,要给张慧中戴上。他说这是一个小小的纪念,不代表什么承诺。张慧中仍旧拒绝了,她说:“我现在不能要,你等我。”

5

张慧中这学期几乎没有课了,她开始往返于市里各类招聘会。作为一所地方师范院校,婺城师范大部分学生毕业之后都是去各个小学、初中当老师,然后站在讲台上吸一辈子粉笔灰,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而张慧中读的日语专业则没有对口的方向,当不了老师,在小城里也找不到可以用到日语的岗位,她很多同学都准备去上海或者广东,那里日企多,找份文秘或者翻译的工作应该没问题。

几番面试轰炸之后,张慧中感到身心俱疲。特别是等待的过程让人饱受煎熬,她投的简历大部分石沉大海,参加面试的企业也没有一家通知她结果的。当然,张慧中也不是颗粒无收,有家新开的广告公司的老板当面告诉她可以过来上班了,做最底层的销售,试用期一个月五百,转正之后八百,提成另算,但人家根本不看简历,连初中毕业生都收,张慧中觉得自己过去就是受侮辱。

山崎刚现在在做什么呢,张慧中闲下来的时候会突然想到这个问题。他们好久都没联系了,张慧中放假前给山崎刚留了自己家的电话,可山崎刚一次都没打过。她不是没想过主动找他,可那算什么呢,女孩子是需要一点矜持的,不然哪怕结了婚都会被认为是便宜货。还有一个原因,张慧中其实一直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去日本呢?在家那会儿,有时夜里睡不着她起床从书柜里抽出那本在新华书店买的东京旅游指南,一页页翻看,银座,浅草,筑地,歌舞伎町,她觉得这些地名她已经无比熟悉了,像是昨天刚路过一样。闭上眼睛,她就站在东京喧闹的大街上,听着人潮汹涌穿过的声音。女孩子们在兴奋地谈着刚买的化妆品和偶像的演唱会,情侣们在商量着去看新上映的電影还是去COSPLAY展。路边的音像店放着节奏明快的电子音乐,好像是仓木麻衣的歌。

也许她已经去过东京了,在梦游的时候。

有次张慧中到系团委办公室办完事,正好可以顺路去山崎刚的办公室。可她往前走了几步,又退缩回来。她想起她从家回学校时高中同班的闺蜜送她上大巴,在车窗下面对她喊:“一定要回来啊,明年我们去山上吃烧烤。”与去东京相比,去山上吃烧烤似乎是过于渺小的目标,但是却好像足以让人期待。

张慧中打定决心去见山崎刚已经是在开学两个月之后了,她终于明白,她一直拖到现在已经说明了她心中的答案。张慧中来到了山崎刚办公室门口,发现他的座位空着,桌子上也空无一物,上面落满了一层灰,好像很久没收拾了。张慧中问办公室里另外一位老师,他一脸惊讶地说:“你难道不知道山崎老师回日本了吗?”张慧中继续问:“他什么时候走的。”那个老师说:“刚开学向学校打的报告,搞得系里非常被动,什么时候走不好,这个时间点很难再联系到别的外教了。”张慧中说:“山崎老师走的时候没交代什么吗?”“有啊,捐了一套英文版的《茨威格全集》,我估计是他懒得带,托运费太贵了。”办公室里还有一位一直看文件的老师突然插了一句:“好像这次山崎走,最难过的人是唐佳丽啊。”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相视笑了笑。

张慧中后来还是经常到青年教师公寓下面转,山崎刚住过的那个房间很快搬过来一个教英语的菲律宾女人,身材很胖,却成天穿着件低胸吊带衫。山崎刚留下的杂志、海报、录音机都被当作垃圾扔了出来。她再也没有收到过山崎刚的任何消息。

张慧中不再参加企业招聘了,她买了一摞公务员考试的辅导资料,天天在图书馆复习备考。她准备考回家乡,为了求稳,报的是县政府一个清闲而无油水的岗位。她还有一个同伴,林书宇。他们各自霸占图书馆的一角,稳打不动,连热水瓶、毛巾都带过来了。大概是因为有共同奋斗的目标,再加上朝夕相处,她慢慢觉得林书宇也没有那么讨厌了,两个人约好互相监督对方的学习,晚上闭馆之后一起回宿舍。时间很紧,张慧中经常懒得出去吃饭,就让林书宇打饭带回来,她在自习室外面三下五下就解决了。

公考的成绩出来了,林书宇如愿以偿地进了市公安局的面试,张慧中则出人意料地没有考上,在宿舍过道里哭了一夜。妈妈知道后特地打电话过来,让她再考一年,不用担心钱的事,生活费全由家里出。可张慧中心如死灰,没有答应。到了毕业季,大家纷纷从寝室搬出来,各奔前程,唯有张慧中工作还没有着落,无处可去。林书宇在市政法委工作的父亲帮张慧中安排到公安局,当一名合同制的聘用人员,当时说好只是一个过渡,但张慧中也就这样一直干了下去。顺理成章地,她成了林书宇的女朋友,未婚妻。

张慧中结婚的时候,母亲蒋素云送了一张巨幅的十字绣,挂在他们新房的卧室。上书一行黑色行楷小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张慧中曾以为自己会是一个浪迹天涯的传奇女子,像三毛、张爱玲那样的,没想到这么快她就成了“宜室宜家”的新娘。有次林书宇喝醉了酒说大二那会儿那个日本外教刚来就被偷了,其实是他和另外一个同学干的,事成后他要了电吹风,而另一个人拿了单反相机。张慧中回应道,哦,你说的外教是山崎刚吗?我和他还亲过嘴呢,就在那个野湖旁边。林书宇醉意阑珊地说,你说什么,我听不见。张慧中说,没事,我刚才说我爱你。亲爱的,我们去睡觉吧。张慧中揽着林书宇的肩晃悠悠地进了卧室,曾短暂打开的时光大门又缓缓阖上了。